饕餮记Ⅲ之蓑衣粽

回想起来,一切都源于那半张老虎面具。

那面具以香樟木雕刻而成,涂了鲜艳的黄漆,两只小耳朵中间描着显眼的“王”字。它被挂在高高的货架上,跟应节的蒲丝、艾朵、彩团、香罗,还有艾草扎成的小老虎挂在一处。

眼下正值端午,日渐炎热,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也蠢蠢欲动。无夏城民们惯于在此时佩戴这类老虎面具,据说可以借此祛邪,驱除毒虫。但这一只跟寻常的造型又有不同,两只眼都描着夸张的红妆。

徐若虚隔着人群,远远地一眼就看中了它。

他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伸手将其摘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了一阵,忽然又起了兴致,将那面具朝自己脸上一扣。

“阿零,来猜猜我是谁?”

他问身边的蓝眼少年,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

阿零却有点儿懵。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可露出的下巴和嘴唇,阿零还是认得的,明白无误应该是徐若虚。但那上半截的兽脸,加上诡异的红妆,却又像是天香楼里的朱掌柜。

究竟哪个答案才是对的?

他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徐若虚等了一阵,不见他回答,于是摘下了面具。

阿零顿时知道了答案,指着他说:“徐若虚!”

徐若虚哭笑不得。

“这么些年了,阿零你还是只认得我的脸。”

他转头看着身侧熙攘的人群,不知为何忽然感慨起来,随口说:“若是今日我在这里走丢了,你又该如何?”

阿零愣了。

日光暖融,艾草生香,耳畔有笑语声声传来。

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零并不是寻常人类,而是徐若虚数年前从一名来自北狄的驯蜂人手底下救出的玄蜂所化。从那时起,他便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他也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若是……徐若虚不见了……自己该如何?

四周的光线寸寸退却,他就像是漂浮在空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阿零,喘气!”

徐若虚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对,赶紧朝他背上猛拍了一掌,让他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吐出来。

“抱歉,抱歉,是我错了。”徐若虚懊恼得很,连那面具也一并扔了,“我不该拿这个逗你玩的。” 

不,你并不是不该戴那老虎面具。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阿零一定会死死地揪住他,告诉他这句话。

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一语成谶。

放下老虎面具后不到半个时辰,徐若虚便淹死在了钱塘江里。

阿零当时被徐若虚打发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正在排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若是阿零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个要求本身就分外可疑。

他俩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徐若虚一心想去看钱塘江上一年一度的赛龙舟。如果不是阿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坚决不许他靠近水边,徐若虚大概也不会想出这个支开他的法子。

可若不是刚刚才被徐若虚那句“若我走丢了”吓丢了魂,阿零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他虽说是听话地离开了,却照例留的有警卫蜂在徐若虚身上护卫。

也正因如此,徐若虚淹死时的感受,全都通过那只抓着他的衣襟一起被淹死的蜂,分毫不差地传给了阿零。

冰冷的江水汹涌而来,直至灭顶。

光线一点点泯灭,胸口痛得像要炸开。

对不起……

阿零甚至能感应到他的愧疚和绝望。

但是一瞬间,连这最后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了。

等他急速赶过去,却只能见到围观的人群脚下,被打捞上来的徐若虚的尸体。

他像往常那样伸出感官,试图触碰他,感受他,呼唤他。

以往会传来热切回应之处,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作为玄蜂,阿零对死亡无比熟悉。

在组成他的蜂群里,每天都有苍老的蜂死去,可每天都有新生的蜂孵化出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人类跟自己是不一样的。阿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只有一个,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这一个人的陨落,抵得上成千上万只蜂,成千上万个世界的同时陨落。

成千上万个太阳,突然同时熄灭了。

他被困在永不结束的黑暗里。

没有人注意到,那只蓝眼的巨蜂是在何时飞出了人群。

它在空中艰难地振着翅膀,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淹死的少年身上。

紧接着,它开始一点一点地朝少年的脸爬去,动作越来越僵硬。

直到最后,它停在了少年的脸侧,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蜂王死了。

人们开始听到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强,越来越混乱。

有人扭过了头,看到了天幕下方爆炸一般四散开来,却无处可去的玄蜂群。

它们失去了蜂王,就像失去了头颅。

“谁家的蜂炸窝了——”

1

若是此刻的徐若虚知道他家阿零炸了窝,想必又要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此时自顾不暇,陷入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

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粽子。

还是生的。

落水前,徐若虚站在江边,跟众人一起翘首以待,等着那艘最大的赤龙舟缓缓驶过。

他之前就听说过,这赤龙舟是按钱塘君的外形制作的,装饰华丽,火红鬃毛上编织着璎珞,垂着五彩丝。等龙舟驶近,岸边的人们一阵骚动,纷纷伸手触摸龙头,想要沾些喜气。

徐若虚也没能免俗,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胳膊伸得笔直。就这么着,教身后不知道谁一推,扑通一声就落了江。

平心而论,徐若虚的水性虽然不如阿零,却也还是勉强说得过去。此时钱塘大潮未至,江面上风平浪静,是以他刚落水时,并不十分惊慌,只想着游上岸去。

谁知道他挣了两下,半边身体却不知何故,渐渐麻痹起来,整个人跟块石头一样往下沉。

他眼见着冰冷江水在头顶合拢,光线一点点消失,心中满是愧疚。

那抓着他衣襟的蜂一直在努力将他往上拽,到死也不曾撒手。

对不起,阿零。

残存的意识里,他模糊地想着。

还有阿爹,对不起,孩儿不孝,眼看是要让你白发人送黑——

刚想到此处,眼前便出现了一团雪白光晕。

光晕下方影影绰绰,是张人脸。

这是……来引渡自己的吗?

徐若虚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了,轻飘飘地朝那光团飞去。

也罢,早点去了地府,也能早日投胎,说不定,下一世还能找着阿零,就是不晓得,阿零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再度睁开了眼睛,一眼便望见了刻着山桃花枝的圆窗,鲛绡制成的窗帘随风起伏,上面落满了桃花的花瓣。

等等,为什么连地府都跟天香楼长得一样?

他再一转眼,顿时吓了一跳,一张巨大的小男孩的脸就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孩子头顶生着一根同样巨大的犀牛角,尖端还残留着银白色的光芒。

“能吃吗?好吃吗?”男童的声音响在耳侧。

紧接着,徐若虚便教他伸手一抓,举着便要往嘴里塞。

他眼看着那黑洞似的嘴越来越近,赶紧挣扎起来,甩着竹叶啪啪地打在男孩的手腕上。

如此紧急时刻,他心中却还有一部分抽空想着:咿咿咿?哪里来的竹叶???

“不能吃,小萱!”

一柄绘着牡丹的团扇,挟裹着呼呼的风声扇了过来。

徐若虚的整张脸都撞上了扇面,那男孩手一松,他便重新跌回了盘子里。

为什么会有盘子?我为什么躺在里面?

紧接着,徐若虚终于在一团混乱当中看见了熟悉的人,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手拎着裙子,一手用团扇的柄敲着小萱的头,教训道:“怎么就那么馋?这粽子还没煮呢,还是生的!”

粽子?

徐若虚颤抖着往下看,他的手没有了,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对细长的箬竹叶子。他又用竹叶尖端往下探了探,捆在腰间的红绳,包裹着身体的竹叶,再下面……居然是湿漉漉的糯米!

“朱掌柜,你干了什么?!”

粽子徐惨叫着蹦了起来,结果用力过猛,一只眼睛咕噜噜滚了下来:居然是只红枣。

他连忙用竹叶裹了那红枣,按回了脸上。

“我让小萱点燃犀角,将你的魂魄招了过来,附在这粽子上,否则你就得活活淹死了。”朱成碧回答,“你还该谢谢我呢。”

“谢谢啊。”粽子徐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粽子?”

“因为我正好在包粽子啊。”朱成碧理直气壮。

据朱成碧说,徐若虚这次落水,并不是单纯的意外。

“按理说,你还有数十年的阳寿,就算落水,也不该淹死。可你的魂魄却在水中,被外力活生生地挤出了身体。如此看来,该是有人暗害你。”

朱成碧将粽子徐托在手上,问道:“你可有察觉?”

徐若虚使劲地回想着,在半边身体麻痹之前,同侧的胳膊上似乎曾有过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小虫子叮了一口。

“就在此处,如果能查验到伤口……”

他伸了胳膊想给朱成碧看,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胳膊了!

粽子徐又一次陷入了沮丧,全部竹叶都收了回去,蜷成一团。

“我现在是个粽子,还是生的,还是豆沙馅儿的……”他喃喃念道。

“不喜欢甜的?难道你是咸党?”朱娘问。

“这是重点吗?”粽子徐炸开了竹叶,抗议道。

朱成碧伸手戳着他的肚子,一下一下。

“真是太可爱了。”她笑道,“舍不得将你变回去了呢。”

“啊啊啊啊,朱掌柜!”徐若虚顿时忘记了所有的分歧,用竹叶抱住了朱娘的手腕,“求你将我放回身体里去罢!趁我爹还不知道我落水——”

“你爹早知道了。”

朱成碧闲闲地甩着手:“一见你的尸体,你家阿零就炸了窝,巡猎司不得不全体出动,封了整整一条街。”

粽子徐耷拉下来两片叶子。

他就知道,这次算是把阿零给彻底吓坏了。

“玄蜂炸窝,非同小可,还以为这次得劳动本姑娘收拾残局。可没想到,你家阿零很快就飞走了,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

“都是我不好。”徐若虚喃喃,“朱掌柜的,你将我放回去吧,我得去哄阿零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朱成碧睁大了金眼,“你的身体跟阿零一起不见了。”

徐若虚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被伤心过度的阿零一并带走了吗?

这下可麻烦了。他用竹叶扶着额头,思考着:得先找到身体,重新复活,才能安抚阿零;可要找到身体,首先得找到处于炸窝状态的阿零……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朱成碧接着说:“你现在附身的这只粽子是生的,这么热的天气,只能保存十二个时辰,若十二个时辰之后,你还没有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就要魂飞魄散了。”

什么???!!!

2

短短一日之内出现了这么多变故,徐若虚简直不知道哪个更糟糕。

是有人要暗害自己,导致他现在变成了一只粽子,还是阿零炸了窝,不知去向,又或是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找到失踪的身体,否则就要魂飞魄散?

“不能让我俯身在别的什么东西上吗?”他企图垂死挣扎。

“将人类的魂魄俯在物件上,本就是强行为之。这么短时间内再操作一次,我是无所谓啦,万一给你留下什么后遗症怎么办?”朱成碧反问。

“呜!”徐若虚想要揪头发,又发现没有头发可揪,“我,我需要帮手!” 

徐若虚首先想到的帮手是自家老爹,翰林院学士徐疏影。

别看他家老爹表面上是个整日乐呵呵的胖老头,实际上,徐学士是《神州妖事录》的作者,对各种妖兽和精魅了如指掌,堪称行走的妖怪百科全书。

如今这样的没头没尾的古怪事件,问他是再合适不过了。

虽说如此,徐若虚还是琢磨了半天,如何循序渐进地让自家老爹相信“儿子没死,还附在了粽子上”这种事,同时又不能把他老人家给吓出个好歹来。

没想到,徐学士一看见朱成碧捧来的食盒里躺着的生粽子,听他晃着粽子叶叫了声“阿爹”,立刻双眼放光,扭头便跑。

“等等……”

粽子徐伸出去的竹叶还悬在半空,徐学士就又回来了,手里还举着纸笔。

“千载难逢,千载难逢啊!”徐学士激动得胡子尖儿都在颤动,“来来来,快告诉爹,你现在感觉怎样?”

“……”粽子徐勉强感受着,“我只觉得肚子里胀鼓鼓的全是豆沙,好奇怪啊~”

徐学士运笔如飞,在纸上记录着。

“还有呢?你如何能看见我们?靠什么驱动粽叶的?”

粽子徐沮丧地趴进了食盒。

“朱掌柜的,我错了,我们还是去找鲁教头帮忙吧。”

“别走啊,儿子!多好的第一手材料啊!”徐学士竭力挽留。

“你忘了,本朝太祖有旨意,凡是家什物件,一律不得成精的。”

朱成碧正翘着手指,在徐家人呈给她的一盘香糖果子里翻来捡去,听了他这句话,闲闲地回应道:“就那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鲁鹰,小心他根本不信你是徐若虚,反倒要抓了你这个粽子精!”

很有可能!

粽子徐全身都僵硬了。

他都能想象出来,鲁大人冷冰冰地揪着自己,要将自己法办时的表情……

“徐学士,原来你在这里!”

对,还有这个声音——不对,这分明真是鲁教头的声音!

徐若虚僵硬地转了转那一对儿红枣,眼前身着素黑的羿师制服,一脸严肃地迈进门来的,不是鲁教头又是哪个?

吓得他赶紧一动不动,就跟只真正的粽子一样呆立在了食盒里。

“司里有紧急情况……啊,原来朱掌柜也在。”

见了朱成碧,鲁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朱成碧居然百年不遇地涨了眼力,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我是来给徐学士送蜜粽的。”

她朝粽子徐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可得赶紧吃,放到明天早上就得坏了。”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她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扔下徐若虚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没错,到明日早上,就满十二个时辰了。

粽子徐心中正在泪流满面,就听得鲁鹰说:“徐学士,那玄蜂刚刚劫了巡猎司,连伤数人,你可知有什么对付他的法子?”

哎??

是在说阿零吗?

徐若虚竖起了耳朵,听见自家老爹回应:“奇怪,不是说炸了窝?炸窝的蜂群跟失了神志的人一样,应该是毫无目的地乱飞才对,怎么会偏偏去了巡猎司?”

“他可是有目的得很。”鲁鹰冷哼了一声,“直接拿走了桃源图。”

阿零要桃源图做什么?

粽子徐满腹的疑惑,比肚子里的豆沙还要多。

他听阿爹说起过,这桃源图是段清棠段国师坟墓中流传出来的古物,据说谁得到桃源图,就能找到段国师的坟墓,可这说法从未被证实过。

况且这图他也见过,上面什么都没有画,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但是徐学士明显地紧张起来,追问:“你可有按我说的,在那桃源图上,涂过子青蚨的血?”

“自上次这图差点落在白泽手里之后,便涂过了。”鲁鹰回答。

“那还好。”徐学士松了口气,“青蚨者,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我们只需要跟着母青蚨,看它往何处飞,便能找到桃源图。”

“即使找到,我们依然对那玄蜂没有办法,尤其是令公子如今又……”

鲁鹰难得地沉默片刻,接着说:“还请节哀。”

徐老爹放在桌上的手动了一动。

粽子徐敏锐地觉察到,自家老爹快要忍不住说出“儿子变成粽子回来了”这种会被当成疯子的话了!

他趁鲁大人不注意,赶紧一叶子甩过去,打在老爹手背上。

徐学士“哎哟”了一声。

鲁鹰循声望来,反倒发现了食盒里的粽子徐。

“这便是朱掌柜送来的?怎么是个生粽子啊?”

糟糕糟糕糟糕!

徐若虚眼睁睁看着鲁鹰伸出了手,差一点,就要落到自己头顶了!

阿爹救我——

不晓得是不是听到了他无声的呐喊,徐学士在最后一刻抓住了鲁鹰的手。

“我想念儿子,茶饭不思,因此想换换口味。”他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唉,若是我那不孝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与那玄蜂这些年来形影不离,想必能知其弱点……”

食盒里的粽子徐颤动了一下。

徐若虚当然是知道阿零的弱点的。

玄蜂是可怕的妖兽,既能如野火般掠劫,又能悄无声息地潜藏,无论多大的野兽,都能被它化整为零,吞噬殆尽,再加上身有剧毒,几乎所向无敌。

可阿零独独畏惧烈火。

他的蜂群曾被严重地烧伤过,残留下来的蜂所剩无几,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份痛楚。

鲁鹰之前曾用火焰化成的箭对付过阿零,若徐若虚再将这一点告诉鲁鹰,不晓得又要损伤多少只玄蜂。

可他答应过阿零,再不会让他杀人了。

垂在食盒边上的竹叶轻轻地晃动着,分明是在迟疑。

可它最终还是艰难地在桌面上画了几笔,写出了一个字——火。

3

巡猎司诸人跟着母青蚨,在苍梧山当中找到了阿零。

天已经黑尽了,羿师们手中比平时多出一倍的火把,却将森林都映得如同白昼一般通明。

他们包围着一处山洞,洞口和山壁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玄蜂。那蜂群还在不断蠕动,犹如体型庞大的活物。

“行动混乱,毫无目的。”徐学士感慨,“依然还在炸窝中——这可不太好办。”

粽子徐从他爹抱在胸前的食盒中探出头来,对他爹的判断深表赞同。

他现在跟之前的模样有些不同,裹在身上的青竹叶外面,加了一层黑色的蓑衣,捆扎用的红绳也长出来一截。

这是朱成碧听说他非要跟着去捉阿零,特地给他换过的,据说是怕他一路颠簸,把自己给颠散了。

她还顺手给他的糯米身体上涂了一层蜂蜜。

“这也是为了防止颠散了?”徐若虚问。

“啊?不,这是为了口感好。”她一本正经。

你还真的想要吃了我啊?!

想起她晶晶亮的期待眼神,粽子徐不由得一阵恶寒。

总之,先找到被阿零带走的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经事!

他趁着老爹不注意,从食盒里溜了出来,爬到他老人家的肩头上,又将身上的红绳捆成个活结,朝一旁的鲁大人身后背着的箭筒中的羽箭一甩。

居然甩中了!

没有身体就是轻松,连运动能力也提升了!

粽子徐感慨着,跳下了老爹的肩头,借着绳子便朝鲁鹰身上荡了过去——

“大家小心!”

鲁鹰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警告。

话音未落,那蜂群便朝他们扑了过来,就像一张铺天盖地而来的巨网。羿师们挥动着火把,想要撕开巨网,却收效甚微,玄蜂们丝毫没有畏惧火焰的样子,只是源源不绝地涌出来进攻,又雨点一般地落在地上。

烧灼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徐若虚望着地上焦炭一般,厚厚一层玄蜂的尸体,不由得吃了一惊。

怎么会这样,难道阿零此刻不再畏惧火焰了?

保存族群乃是本能,除非,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让阿零如此舍身忘我。

徐若虚一面顺着红绳往鲁鹰身上爬,一面回忆着。

曾经有过的例子,是为了保全徐若虚,阿零形成了蜂团,甘愿与烈火对抗,而这一次——

果然,蜂群中央,有人影闪过。

虽然是在洞穴深处,却没有逃过鲁大人的眼睛。

“谁?!”

这个问句还没有形成,鲁鹰的箭已经破空而出,连带着被红绳系在其上的粽子徐也一并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徐若虚在空中惨叫着。 

“奇怪,”鲁鹰放下追日弓,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鲁鹰本就是为了试探,并没有使全力,再加上拖着粽子徐这个累赘,这一箭很快去势减缓,落在了山洞当中。

粽子徐被摔得弹起来好几次,心中无比庆幸自己这身坚硬的外壳。

等他终于不再滚动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被一只手拦腰一抓,接着便悬空而起。

“这是什么?”

那人揪着他腰间的红绳,将他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问。

“有意思,难道巡猎司的饭桶们开始投喂食物了吗?”

徐若虚瞠目结舌。

他在这人脸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老虎面具,带着红妆的眼洞之下,是一双他每日都能在铜镜中看到的眼睛。

自个儿的身体,原来在这里!

可这个身体里面的,又是哪儿来的冒牌货?!

“我忘了,你现在已经傻了一半,自然是没有办法回答我了。”戴着面具的假徐若虚朝一侧偏过了头,说道。

粽子徐悬在绳子上,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几乎要热泪盈眶——

蓝眼的少年靠着洞壁,默默无语。

阿零!是我啊,我在这里!

粽子徐在心中大喊。

可他不敢真的出声,那冒牌货将他拦腰一掐,他的红枣眼睛都差点掉下来。

要是这粽子身体被揪散了,他只怕是要提前魂飞魄散了。

幸好假徐若虚很快将他嫌弃地朝空中一扔。

“这粽子上都沾了些什么?粘我一手!”

假徐若虚嗅了嗅手指:“蜂蜜?这也太恶心了吧?”

粽子徐惊魂未定地趴在阿零手上。

刚才在落地前的最后一刻,旁边的阿零忽然飞快地行动起来,将他接住了。

喔喔喔,还是我家阿零靠谱。

粽子徐悄悄地伸出竹叶,想要在阿零的手上写字,好让他知道是自己来了。

可他一抬眼,不由得愣住了。

阿零原本湛蓝的一双眼,此刻却是雾濛濛的。

他将粽子徐捧在手心里,像是在仔细打量着,但那双眼中毫无焦距,连动作也是僵硬的。

这就是炸窝的后果吗?徐若虚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现在虽然不能回答我了,但你还认得这张脸吧?”

那冒牌货走到阿零面前,摘下了老虎面具,笑吟吟地道。

“徐若虚。”阿零喃喃。

“这又是何物?”

冒牌货伸出了一只手,那手腕上,赫然是一串金铃。

等等!粽子徐差点喊出了声。

阿零的原主,那个驱使着玄蜂杀人的驯蜂老头,便是以这样的金铃召唤和驱使阿零。

自己确实也曾经戴过同样的金铃,可很快便亲手扯断了。

我不会这样对待你的,阿零,你快想起来,我已经放你自由——

但是阿零虔诚地跪了下去。

“主人。”

阿零望着假徐若虚回答道:“凡你所命,无有不从。”

冒牌货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那好,召回所有的蜂,从现在开始,一直保持人形。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散为蜂群。”

他拿起阿零的一只手,将藏在袖中的漆黑的毒针,顶上了自己的咽喉。

“让我们看看,鲁教头的箭术是不是浪得虚名。”

4

刚才还悬在巡猎司众人头顶,犹如翻滚的乌云一般的蜂群,忽然退却了,重新回到了山洞之中。

羿师们这才有了检视伤员的空隙,可他们仍不敢懈怠,大部分依然握着手中的火把,保持着警戒。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洞口便出现了新的人影——阿零挟持着还活着的徐若虚走出了山洞,手中的毒针反射着火光,明晃晃地悬在徐若虚的颈项之间。

这一幕看在巡猎司诸人眼中,明摆着是阿零以徐若虚作为人质,要借机带着桃源图逃走。

连假徐若虚一开始发出的那一声委委屈屈的“阿爹救我”,听起来都非常逼真。

可被阿零藏在怀里,又探出头来的粽子徐看得真切,分明是那个假冒自己的家伙,握着阿零的手腕,在引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啊啊啊,可恶!

这家伙究竟是谁?他占了自己的身体又是为了什么?偷盗桃源图?

可桃源图不是已经到手了吗?他还想干什么?

粽子徐恶狠狠地盯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后脑勺,就好像这样就能将那冒牌货赶走似的。

火把的光芒照耀下,一瞬间,一丝晶莹一闪而过。

咦?这冒牌货的后脑,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刚来得及想到这里,便听见鲁鹰在对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桃源图事关重大,绝不能让任何人带走。”他抬了抬手中的追日弓,“抱歉了,小书呆子。”

没有人看清他是何时射出的箭,只知道轻轻的弓弦震动声过后,银光闪闪的箭头已经逼近了徐若虚。

按照它原本的运动轨迹,鲁鹰瞄准的是徐若虚的脸。

眨眼间,箭头已经刺入了血肉,流出来的,却是妖兽墨色的血。

“阿零!”

粽子徐忍不住大喊起来。

最后的眨眼间,那假徐若虚朝一侧错了一步,而阿零抢了过来,将他护在了身后。

两人一退一挡,居然显得分外默契。

肩膀受伤,阿零手中的毒针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四周等待多时的羿师们一拥而上,将他压在了下面。

“我还以为……”徐学士喃喃。

“以为我要击杀人质?”

鲁鹰反问:“你没有看出来,那玄蜂双眼模糊,神志不清,却还在时时刻刻警惕着,一路护着你家那个小书呆子?”

徐学士的胡子翘了翘。

那里头装的未必真是我儿子。他想。不过魂魄出窍这类事毕竟匪夷所思,他也不指望鲁鹰能明白,还是接着问道:“若真如此,那他为何还要挟持我儿子逃走?”

“自然是为了桃源图!”

假徐若虚一得了自由,便朝徐学士扑了过来,嘤嘤嘤地在他怀里哭着。

“阿爹,是孩儿糊涂,受了蒙蔽,之前只当这玄蜂是朋友,现在才晓得,他是北狄派来的奸细!”

火光之下,他伸出一只手,明明白白,指着阿零。

“他潜伏在无夏城中,一直在暗中为北狄传递消息。这次又要偷盗桃源图,被我知道了,要告发他,他便起了歹心,害我落水,幸得孩儿命大,才不曾淹死!”

胡说八道!

分明是你干的,是你冒充我,用金铃命令阿零去劫的桃源图!!

粽子徐在阿零的衣服里藏着,隔着重重的人墙,听他往阿零的身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脏水,简直恨不得冲出去咬他两口。

等一下,自家老爹自然是不会信的,可鲁教头,不会真信了吧?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听见鲁教头追问。

“既如此,被他盗走的桃源图呢?”

“我亦不知,”假徐若虚回答,“我差点淹死,醒来后就被他带到了此处。不过眼下他既然已经落网,鲁大人拷问一下便知。”

“我看他一路护着你,你却不肯再继续护着他了吗?”鲁鹰问。

“大义当前,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假徐若虚应道。

鲁鹰沉吟片刻,便朝押着阿零的羿师们挥了挥手:“带回巡猎司,先关押起来。”

“这家伙能化为玄蜂逃走,如何关押?”一名羿师问道。

“若还能化蜂,刚才中箭的时候,便该化蜂逃走了吧?”徐学士回应,“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他现在跟普通人类并无区别。”

他们一起看向被擒住的阿零,后者睁着双雾濛濛的眼睛,顺从地被羿师们给带走了,只是在经过那冒牌货身边时,略微停顿了一下。

“徐若虚。”阿零低低地唤着。

粽子徐贴在阿零心口,能感到阿零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阿零虽然神志不清,但对周围所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所感受的。他此刻一定非常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被带走,而那个他唯一所认得的人类,却始终背对着自己。

自始至终,他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