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Ⅲ之漱金宴

又一朵重瓣山桃凋零了。

花瓣随风而落,点点撒在常青面前的棋盘上。

一眼看去,可见黑白双方的棋子正在激战,犹如两只撕咬中的巨龙。常青将手中的白子摩挲得都带上了体温,却迟迟未能找到落下的地方。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连带着身侧的朵朵山桃也一并颤抖起来。

“三十朵了吧?”他懊恼地自言自语,“也就是三十日。这回竟让白泽占了这么久的上风!”

常青如此懊恼是有缘由的。

他此刻所在,乃是妙笔生花的笔灵特意在笔中为他隔绝出的空间。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的棋盘,和环绕在身侧的四五株山桃树之外,剩下的便是一片虚空。

自从常青被白泽俯身以来,双方没有一日停止过对身体的争夺。笔灵便想出了这个办法,以保护他的魂魄,不被对方完全吞噬。连他跟白泽之间的较量,也化作了一场永不休止的棋局,摆在了面前。

可这一次,他被困在此处也未免太久了些。

幸好虚空当中,总是有只言片语传来,让他对外界发生之事也能略知一二。

“第二瓶麒麟血?”

他听见白泽正用自己的嗓音笑着说:

“当初那瓶麒麟血,乃是段清棠斩断秋子麟的角时所取,世上哪儿还有第二瓶?不过是要诓那只饕餮,让她去找段清棠的坟墓而已。”

更多的话语声从天而降,如同晶莹的雪花从空中坠落。

“檀先生这招欲擒故纵,她倒是巴巴地信了。”

常青全神贯注地听着,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棋子。

“所以我早说过,这姓常的不在她身边,就剩她一个,就好对付得多了。等她进了段清棠的坟墓——”

又会怎样?常青着急起来,偏偏白泽的声音就停在了这里,再不曾响起。

常青这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以朱成碧的性子,若是知道这世上还有第二瓶麒麟血,能随时威胁到莲心塔,那还了得?肯定是又要化身饕餮将军,拎着冰牙刀便杀将过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岂不是正中了白泽下怀?

他暗中一咬牙,手中的白子在棋盘上磕了一下,便要落下去。

这些时日来他被困在此处,心中早就演练过无数种落子的方式,眼下所用的这一种虽收效迅速,可在转眼间将黑子吞吃大半,但却后患无穷。若是白泽在接下来借势反扑,白子的态势将岌岌可危。

只怕这次虽能抢到身体,却再没有下一次了。

但若让他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朱娘踏入险境,却又绝无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自虚空中现形,握住了他正要落子的手腕。

“何必如此着急?”

那手的主人也一点点显露出形体:除了蜷曲着的满头白发,和额前鲜红的眼纹,他看起来和常青一模一样。

正是白泽。

“这回我便让你一次,记得要好好谢谢我。”

白泽笑道,一面引导着常青的手,让那枚白子落在了另一处。

什么意思?!

然而常青来不及细想,落下的白子已经彻底改变了整个棋局,大块的黑子凭空消失,整个棋盘都震动起来,从中间开裂,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接着他就重新开始体会到拥有身体的沉重感,感觉到衣袖在手臂上摩擦,鼻间充满了奇异的香气,连视野也开始渐渐地由模糊变得清晰。

这情况,在每一次夺回身体时都会发生,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一次与任何一次都不同:为何会有另一副温热柔软的身体,与自己贴得如此之近?

常青眨了眨眼,往下看去——

乌黑的云鬓高耸,插满了金钗,最显眼的是正中一只,钗头做成的是只惟妙惟肖的黄金雀。连他的衣襟,也教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不放。

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扑在他的膝盖上,正在哀哀啜泣:“十二年了,我还以为,从此再无消息……”

随着她哭泣,那金钗上的黄金雀也颤动不止,睁着一对儿玛瑙制成的血红眼睛,瞪视着他。

幸好女子很快收拾了情绪,从他怀里起身,擦了擦眼泪,便又朝他郑重地叩拜下去。

“是我失礼了,白泽大人。”她俯在地面上,恭敬地道:“大人将这等性命攸关的消息带给我,雀娘子定不负所托,必会替大人达成所愿。”

什么所愿?

常青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此刻她将自己认作了白泽,唯有将错就错,才能问出更多的情报来。

“这任务不易,你可得多加小心。”他含糊地应对着。

雀娘子微微翘起了唇角。她肌肤雪白,媚眼如丝,只是瘦得过于厉害,之前一直病恹恹的。然而这一个笑容,点燃了她的脸。那眉梢眼角,尽都是光彩。

“请大人放心,我在此向您许诺,这临安城到了中秋月圆那天,一定会点起火来。”

临安城?

常青心中一跳。自北狄占了汴京,这里便是南迁的宋室临时的都城。而且,临安城中的普安郡王赵瑗,乃是这一世的真龙血脉。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如今整整一座宋室江山,都压在这位真龙的肩上。朱成碧知道这秘密。还在天香楼时,他就曾见她多次对赵瑗出手相助。

如今白泽又想在临安做什么?

常青揣摩着这个念头。那雀娘子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请他歇息,自己告退出去了。雀娘子前脚刚走,他这边便听见白泽在耳边悠悠地说:

“没错,这里是临安城。”

到这时,常青反倒放松下来。无论白泽究竟想要做什么,现在掌握这副身体主动权的人是他。

“你为何又肯将我放出来了?不怕我又坏了你的事?”常青问,一面取了一旁的茶盏来,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这次不会。”白泽回答,“若你知道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恐怕还要帮上一把。”

“你确定我会如此听话?”常青失笑,尝了一口茶,又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啧,这茶比我天香楼里的醍醐差远了。”

“你会的,你也知道,若你我心愿相同,你便可以自由运用我的妖力,就跟苗夜森和那九命猫妖一般。那时,我们俩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常青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能做到的事情更多,倒是真的,又或许,他能寻着个机会,给朱成碧那边去个消息,提醒她,第二瓶麒麟血根本就是假的。更何况,临安城这边的情况,也不能放任不理。

“你究竟要让雀娘子在中秋夜做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放回了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

“这个嘛,就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

白泽在他心底呵呵地笑起来。

1

此刻的雀娘子,正在阁楼上梳着头。

那满头的金钗,叫她一根接着一根地轻轻拔了出来,又小心地摆在了桌上。说来也怪,这些金钗都是单股,没有一根是双股的,钗头上托着莲花,云朵,月牙,却残留着明显的断端。

就像是,曾经的双股金钗,被分成了两股。

最后拔下的,是正中的那根金雀钗。她将那小小的金雀捧在胸前,抚摸着它的翅膀。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它颤动着羽毛,就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阿弟。”雀娘子轻轻地唤着:“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从她所在之处望出去,西方的天空正被灿烂的晚霞所点燃。

流淌着的黄金一般的夕阳,将朱红色的光芒照耀进了室内。每一根金钗都被点亮了,连同雀娘子手中那只金雀钗,也一并发起光来。

夕阳的光转瞬即逝,室内很快便暗淡下去。

然而所有的金钗依然在散发着朱红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连雀娘子的脸,都被那光芒照耀得,带上了一丝血色。她将金雀捧起来,挨着自己的脸颊。在旁人眼中,她只是合了一阵眼。

唯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她已经脱离了这副人形的躯壳,展开了翅膀,跟随着钗头上飞出的小小金雀,升入了空中。

那摆放在桌上的金钗,也不再只是普通的首饰。

它们中的每一根,都自断端生出了无数透明的,金色的线,延伸向临安城的各个角落,交织出一张庞然巨网。

而雀娘子,就像是这网中的蜘蛛,仔细检查着每一根丝线。

每一根线的尽头,都有一只经她亲手打造,又亲手卖出的金雀钗。临安城中有多少贵妇,就有多少只金雀藏在云鬓之间,妆奁之内,睁着对玛瑙制成的眼睛,将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悄悄告诉她——

她默念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融化成了光,成了闪电,沿着那一根根交织的线朝前涌动,直到最后停了下来。

再睁眼时,她是一只脚踩祥云,口衔如意的金雀钗,教人插在了发间,正随着这人的行进颤动着双翅。

“郡王何在?”戴着她的女子问。

就有侍从上前来,答说郡王此刻身在中庭云云。

接着,便是罗帐起伏,花木移动,她跟着这女子,一步一步地朝中庭行去,直到能看清草木掩映之下立着的那人。

月华初升,那个身影笼罩在淡淡的月光当中,仿佛本身也在发着光。

就算他背对着她,雀娘子也能想象出他的样子。

这么些年来,她看着他从少年一点点褪去了稚气,成长为成年的男子。可在她心中,他从未变过,依然是十二年前的模样。

她从金雀身上升腾起来,此刻的她宛如一阵云雾,一阵细雨。若是她伸手触摸他的下巴,他也只会觉得有一阵微风刚好经过。

她朝他越靠越近,终于看清了他此刻拿在手中,又凑在嘴边之物:竟然是一枚小小的树叶。

他是要吹响这片叶子吗?就跟当年一样?

雀娘子欢喜起来,她飞得更近了些,等着第一个音符自他唇间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叱责犹如惊雷,朝她袭来:

“什么?!那赵瑗竟还活着?”

2

雀娘子受到了惊吓。

她重新融化成了光,在金雀钗形成的网络中搜索着。是谁在说这样的话?不,不用费心寻找,据她所知,对赵瑗恨之入骨的,这临安城内统供就那么几个。

这一回,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成了另一只金雀,口中还衔着串明珠,教人斜插在妆盒内,正好对着那大发雷霆的贵妇人。

“废物点心!”

那妇人肥胖至极,胸前涂满了白粉,正随着胸口激烈的起伏簌簌掉落。

“我早说过,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会抢先动手,到时我们全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跪在她脚边的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尴尬。

“夫人息怒。不是为夫不够努力,实在是……这陷阱也挖过,刺杀也派过,郡王他,就像是能事先预知一般,总是忽然便改了行程。”

“你还叫他郡王?”胖妇人愈发恼怒起来。

“你不晓得,大家都在传说,赵瑗乃是真龙化身,注定要守护江山社稷。虽然不晓得真假,小心点儿总是没错的……”

“什么真龙?”胖妇人冷笑道:“若没有一两个怪力乱神的传言,他们赵家的江山怎么坐得稳!”

“收声!”小胡子男人一着急,居然胆大包天地捂住了妇人的嘴,一面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我总疑心有人偷听……”

雀娘子俯身在那金雀身上,一动不动,便见那妇人拉开男人的手,撒起泼来:“好你个李似道!若不是我爹当朝为相,我妹妹贵为贵妃,你能有今天的位子?你还偏偏要在军饷上动手脚,动静太大,才惹得赵瑗紧盯着你不放——”

“我这不是,为了攒钱给夫人你做首饰么?”李似道连忙哄起来:“夫人姿容绝世,要配上你的美貌,非得赤金钗不可。”

“油嘴滑舌!”那妇人显然十分受用,态度缓和了些:“赵瑗一旦抓住把柄,第一个要做掉的就是你。你还是早点动手。”

“为夫这厢已经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李似道俯在妇人耳边,悄声说了起来。

雀娘子全神贯注,想要将他们所说听个仔细。可这一次,她俯身在金雀钗上的时间太久了些,只觉得两耳轰鸣,旁边的灯花瞧在眼里,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一阵阵的寒意涌了上来,恍惚间,她又成了当年被罗网捕捉的飞鸟,拼命地扑扇着翅膀,想要逃出去,却只能在风雪之中一点点冻僵。

不如……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不,眼下和当年不同!

当年她挣的是自己的命,眼下有性命危险的,却是他。她能拿自己冒险,又怎么能将他置于险地?

那只斜插着的金雀钗,忽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连同它衔着的珍珠,也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来。

这光芒吸引了李似道身旁的妇人,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取了金雀钗,插到了头上。

珍珠垂下来,正好落在她的眉心。

她跟丈夫的谋划,一字不落地叫那金雀给听了去。

与此同时,在临安城的另一端,隐蔽的阁楼上,雀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砰的一声,是她手中的金雀钗滑落在地。

紧跟着,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头栽倒,连同她一头黑发,都在颤抖着,从根部一点点地变为雪白。

“好冷……阿瑗……”

她喃喃自语,一面徒劳无功的抓挠着,指甲在楼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就在此刻,有人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

伴随着这句话,雀娘子的眼前亮起了一团金色的火焰。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静静地躺着,看着它。

火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慢慢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温暖过来。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就跟十几年前那个少年,将冻僵的小雀放在自己胸口,让它一点点地活了过来一样。

她一声不吭,只觉得泪水一点点地盈满了眼眶。

“值得吗?”这人问道。

雀娘子终于一点点看清了这人的脸,看清他一脸严肃,前额正有鲜红的眼纹浮现出来。

“白泽大人。”她认出了这人,艰难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火焰?”

“这是,世上最笨的那只凶兽的金焰。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她竟然献祭了她的心。”

“白泽”也注视着那团火,它在他的眼中跳动着。

“为什么身为漱金雀的你,也这么蠢?”

3

漱金雀。

《太平广记》中有记载,这种鸟形如雀,毛羽柔密,色为明黄,常翱翔于南海。如以珍珠和龟脑喂养,可吐金屑如粟。

雀娘子头上的金雀钗,便是用漱金雀所吐之金制成的。

常青最初看到金雀钗时,便对她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待他发现雀娘子竟已在临安城中布下了这么多的金雀钗,并能与之共鸣时,便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这些金雀钗的数量如此之多。

一只漱金雀不过麻雀大小,又能吐出多少金屑来?

更何况,那吐出的每一寸黄金,都是鸟魂的一部分。吐尽了,这只漱金雀的性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了“以漱金雀所吐之金为钗佩,可得心上人怜爱”的说法,临安城中的妇人争相竞夺,将一支小小的金雀钗炒成了天价。

可她们并不知道,漱金雀们魂魄未散,全都俯在这些外表华贵的首饰上。

日日夜夜,雀娘子都能与它们共鸣。

“没错,这就是你们人类造下的罪孽了。”

白泽阴冷的声音冒了出来,响在他耳边。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有数千只漱金雀按照祖先留下的路线,朝温暖的南方迁徙。它们会在南方的大海上过冬,捕食鱼虾,生儿育女,来年的春天,再带着新生的儿女北归。

数百年来,一直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然而在这个晚上,提前的寒潮在半空中赶上了它们,封冻了绝大部分的湖泊。因为长途迁徙而疲惫不堪的鸟群全都降落在了唯一一处没有冻上的湖里。

谁晓得那湖面上,已经教人事先倒上了油,粘住了它们的羽毛。等到火光和喧哗围拢过来,受惊的漱金雀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飞离水面。

勉强挣扎着飞起的那些,又得面对四面的罗网。

“大部分的漱金雀都死了,活下来的,也冻僵了翅膀,粘掉了羽毛。你猜等着它们的,是怎样的生活?”白泽问。

“别说了。”常青暗暗地道。

“被囚禁在辟寒台上窄小的笼子里,不停地吐着金屑,否则就得挨饿。”白泽完全不听,还在变本加厉地继续下去:“一直到死,都不得自由。啊,我想起来了,当初它们还曾经设法传出消息,向你求助过吧?”

常青默默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笔。

“你没能救得了它们,如今看着最后一只漱金雀就要死在眼前,是不是很开心?”

“我不会因此就选择帮助她的。”常青回答:“若她对真龙不利,我少不得还得阻止她。”

白泽却奇异地就此沉默了,再也不作声。

在他对面,雀娘子终于一点点地被饕餮金焰暖和了过来,眼看着重又有了力气,从地上撑起了身体。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朝他深深地叩拜了下去:“白泽大人,求你允我,再见阿瑗一面!”

这一声倒是颇出乎常青的预料。他惊讶之余,选择了默不作声。

雀娘子见他不回答,着急起来,朝他膝行了几步,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我刚刚得知了要命的消息,有人要行刺阿瑗,必须要警告他。求你允我最后一次,自此之后我与他再无瓜噶——”

“我原以为,你布下金雀钗,是为了复仇。”

常青试探道。

此话一出,雀娘子的脸更白了,几乎毫无血色。

“复仇,我是要复仇……”她喃喃:“每一夜我都能听见,满城的哀鸣声,我的族人,我的父母,还有阿弟……”

她抓住金雀钗,紧紧贴在胸口。

“那便简单了,”常青道:“这次你只需坐视不理,若真龙遭遇不测,临安城很快便会毁于战火,岂不是你最好的复仇方式?”

雀娘子颤抖起来,紧紧咬着牙。

“只怕你舍不得。”常青模仿着白泽的口吻道:“既然如此,中秋夜之事便就此作罢——”

“不!”雀娘子却激烈地反驳道。

她满头白发散乱,眼眶凹陷,几乎瘦得不成人形。可这一刻,她眼中熊熊烧着烈火,手指按着怀里金雀的头。

“以我弟弟的魂魄向您起誓,中秋之夜,这临安城中一定会点起火来!”

连常青都愣了愣,才接着道:

“真龙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只怕你不能两全。”

“没关系,阿瑗会信我的。”

她笃定地说,面上浮现出笑意:“他一直信我。”

4

这一日的午后,普安郡王赵瑗正躺在榻上休憩,一只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它左右张望了一阵,径直飞过来停在他胸前,口吐人言:

“阿瑗,你在吗?”

这语气,还是跟以往一样,冒冒失失的。赵瑗觉得好笑,便闭了眼装睡。

第二只鸟儿又飞了进来,站在他头顶,低头看他。

“今晚,子时,在中庭。阿瑗,你要来啊。”

女子温软的语音,混杂在鸟儿的啾啾声中。

“木叶,就在你吹木叶之处。”第三只鸟儿以同样的声音说道。

接着,它们便再不肯作人言,蹦跳着啼了几声,便展开翅膀,各自飞走了。

赵瑗躺在原地,眉头跳了又跳。那日在中庭,他确实摘了树叶,吹过几声,可那是他一时兴起,况且周围一个旁人都没有,理应无人知晓。

然而这声音的主人就是知道。

虽然知道她不会害他,但这种被人随时监视的感觉,总是令人不快。

当天晚上子时,他如约去了中庭。

可他吹响木叶之处,并没有意料之中那人。

他耐心地等了一阵,便听见身后的树丛中,有环佩叮当作响。待他转过身,却只能望见一截衣帛露在外面。草木扶疏处,隐约有金钗的反光。

“你出来罢,我们什么时候如此生疏了?”他问。

“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对方执拗地回答。

赵瑗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名自称是雀娘子的女子,是在他被封为郡王后忽然出现的。

他还记得,一开始,她是名鲜花般活泼明朗的少女,忽然就从窗外翻了进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就跟那些不请自来,闯入他窗户的小鸟一般。

她说自己曾被他救过,因此前来报恩。她说她具有预言能力,能替他预知未来,躲避灾祸。

赵瑗并不记得曾救过她,况且他原本是不信这类神棍的,但是经她说出的话,全都一一应验了。

连上次苍梧山中的狌狌冒充了嘉柔公主赵璎奴,潜伏在官家身边,她也有事先提醒。

自那次打击之后,官家的头发白得越发的快了,一日比一日地虚弱。朝堂上的诸多事务,便开始朝他这个郡王的肩膀上压了过来。

雀娘子所带来的预言也紧迫起来——某日的行程必须取消,某处的饮食绝不能接触,某人必须立刻被驱逐。

虽然她不给任何理由,但他还是一一照办了。

“这次又是什么?”他问。

“你伸出手来,闭上眼。”雀娘子说。

赵瑗照办了,只觉得一样沉甸甸的东西被放入了手心。还有冰冷枯瘦的指尖滑过了他的皮肤,像是一阵不存在的风。

怎么会这样?他想,当年分明不是如此的。

他那时甫为郡王,刚刚离宫建府,正在努力地挺直了腰板装作大人,好应对扑面而来的千头万绪。他自认为自己做得不错,白日里也能应付自如,可到了晚上,他身边连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都没有。

幸好还有这么一个时不时不请自来的少女,一口一个阿瑗地唤他,将各种新鲜好玩的事情,一股脑地讲给他听。她是真的不把他当外人,有时听着他吹的木叶,甚至就在一旁大咧咧地睡着了。

如果有人说他曾经偷看过她的睡颜,甚至还红了耳根,赵瑗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等她醒来后,他严肃地提醒了她,这么做实在是不合礼数。

“有什么不合适,是阿瑗啊。”那时的雀娘子眨着眼睛回答:“是在阿瑗身边,所以能放心地睡着啊。”

——如今她却连面都不愿意露给他看了。

连她说话的语气,都是冷冰冰的。

“今年宫中的中秋夜宴,你需得用我给你的这块黄金做菜,让到场的每个人都吃进肚子里去。”

“为何?”

“你别问了,照做便是。”

赵瑗揉了揉眉心,耐心地解释:“中秋宴历来由官家主持,朝堂上全体官员都会参加,其中牵涉众多,并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这些年来,我提醒你的事情,哪样没有应验过?”

“确实是如此——”

“那就不要问这么多,照做就是了。”雀娘子打断了他。

赵瑗捏着沉甸甸的黄金,陷入了沉默。

这些年来她所预言的内容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心惊。连那些关系到国家存亡的机密,她也能知晓,还能毫不在意地随口说出。

她说要保护他远离一切危险,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才是这临安城中最大的危险。

“还有,我要在中秋夜往宫中运送一批货物,需要你的腰牌。”雀娘子又有了新的要求。

“什么货物?”

“别问了,阿瑗。我总不会害你的。”

她的声音软了下去:“你救我时说过,要还世间一个清平盛世,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都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我记得的,这是我们一起许下的诺言……”

赵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我是曾说过这话,可你又是如何知晓的?你究竟是谁,为何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一声啜泣从树丛中传来,又被压抑住了。

他心软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别过来!”她忽然惊叫起来:“我现在,样子很吓人呢……别看了,记得我原来的样子,我也记得你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不好么?”

赵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是我唐突,忘记你我都不再是当初了。”

他摘下腰间蟠龙形制的腰牌,放在了地上。

“这次我会照你的吩咐,不过以后,不用再见面了罢。”

5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月亮快要圆了,可总还是差上那么一点。连它的光芒也并不是十分满,就好像隐瞒了什么,犹犹豫豫地,带着月面上桂花树的影子,一并藏在了云层里。

眼下已经是四更,正常人一天当中最疲惫的时刻,负责看守皇宫最北面的和宁门的老李头从怀里掏出了旱烟袋和锅子,准备趁同伴睡着的时候抽点烟提神。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面前长长的御街上,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吱嘎声。

一支车队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的货物包裹得严严实实,押车的领头士兵长着张惨白的脸,瘦小得像个孩子。

老李头过去拿灯晃他的眼睛,那士兵往后躲了躲。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老李头问。

“我是新兵营里的,队里缺人,今天刚调过来。”那士兵应道。他的嗓音很细,更像孩子了。

“为啥这么晚了还运货?”

“这是普安郡王紧急调拨,专门为中秋宴准备的,明天一早就要用。”

他朝老李头举起了蟠龙形状的腰牌。

老李头眯着眼睛,叼着烟杆看了半天。腰牌是真的,他总觉得此人分外可疑,但又找不出什么破绽来,最后还是挥挥手让他过去了。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起来,从老李头身侧一辆一辆地经过。押车的士兵们个个都沉默不语。

老李头一面看着他们,一面叭叭地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四散,飘出去好远。

他还是觉得此事哪里不对劲,但是究竟是什么呢?

“等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你这货物里怎么会有硫磺燃烧的味道?停下来,挨个检查!”

那瘦小的士兵朝他转过身来,飞快地拽过了老李头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还能有什么?不外乎是银钱之类。老李头心中不屑一顾:想贿赂他?没那么容易——

然而等他定睛一看:掌心中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雀钗,那金雀的一双眼睛都在发光,直直地朝自己瞪了上来。

他只觉得手脚发软,整个人都变的轻飘飘的,就好像魂魄变成了一只小鸟,朝天上飞去了。

这名看守了皇宫三十多年的老兵朝后退了两步,滑坐在地,几乎是立刻便发出了鼾声。

瘦小的士兵挥了挥手,原本停下来的车队开始继续前进。但这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硫磺的气味还在加重,而且越来越浓。其中一辆车开始冒出了烟气,喷出了火花。

刚才从老李头烟锅里飘出的火星,竟在不知不觉中引燃了货物!

这一下的动静不小,连一队正在附近巡逻的镇殿军都被吸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

呼喝声中,押车的其他士兵被吓得纷纷朝空中跃起,现出了鸟雀的原型,四处飞散了。

只有领头的那名瘦小的士兵还不肯走。他朝后退去,背靠着已经开始燃烧的那辆车,紧张地四顾。

人影逼近,火把晃动,混杂着弓弦作响。

他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以为又回到了被追捕的冰湖之上。该怎么办,难道要死在这里——

刚想到此处,他后背便一阵冰凉,耳畔只听得哗啦一声。

有晶莹的水龙从天而降,扑灭了他身后的火焰,又重新化为墨汁,被一只外表普通的笔吸回了笔尖。

水火相交,众人眼前顿时蒸汽弥漫,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趁此机会,那持笔之人伸出手来,将他的手腕拽住不放。

“还不快走?”

他却挣扎起来,帽子掉落,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原来是雀娘子。

“这是最后一批了,白泽大人。”她对来救她的常青恳求道:“一定得安放在皇宫内!为了中秋夜……”

“你要做的事,难道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雀娘子却朝后退了半步。

“你不是白泽大人。”她喃喃:“白泽大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只会说,你去吧,这件事比你性命重要得多。”

“究竟是什么事?”常青干脆直接问道。

雀娘子于是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常青慢慢地说。

“如何?”白泽在他心底问。

“这次让你说中了。”常青回答:“我会帮她。”

“好学生。不枉我教会你用这生花妙笔!”白泽呵呵笑起来:“现在,拿起笔来,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教你如何自如使用我的妖力!”

蒸汽终于完全散去了,露出站在其中的常青,和揪着他袖子的雀娘子。

镇殿军开始了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

常青却忽然面露惊讶,伸手指着天空:“那是什么?”

领头的镇殿将士嗤笑一声:“小子,你要是以为我们会上当——”

然而自他身后爆发出了更多的惊叹声:

“天哪,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月亮之下,流云之间,有庞然巨兽显露出了身影。

那兽生着双灼灼的金眼,巨口中利齿交错,披散着一头火焰组成的鬃毛。

它在空中飞奔而来,每一步,都踩在飞鸟的头顶,每一次跃起,身后都涌动着长长的阴影。

它的气势如此磅礴,几乎能随口吞下日月。

脖子下面却极不协调地挂着个青铜铃铛。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兽吸引了注意力。除了常青。

他借此机会,将那只生花妙笔往地上一插,接着又朝空中拔了数笔——一株山桃沿着他的笔触生长了出来,转眼间便是累累繁花,再转眼,花瓣全都凋落下来,却并不落地,而是绕着他和雀娘子,还有那十几车的货物,一并飞旋起来。

砰地一声,被花瓣所包围的,无论是人还是货物,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处只剩下几枚花瓣还在缓缓飘落。

而下一刻,这几枚花瓣也被火焰烧尽了——那巨兽朝此处轰然而落,地上的砖石瞬间被踩得翘了起来。

连镇殿将士都有被吓跑的,没来及跑开的也被震翻在地。

火星四散,阴影涌动,那怪兽一步步朝皇宫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便有更多的阴影从它身上掉落,消散在空中。直到最后显露出来了人影——

是个头梳双髻,眉间画着桃花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喂,”她走到趴在地上的镇殿将士面前,蹲下来问,“赵家那只真龙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