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Ⅲ之龙团雪

窗外的鹧鸪已经叫了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迫切,一次比一次近。白兔躺在床上,睁了眼睛听着。眼下正是雨季,武夷山中细雨延绵,连那声声透过雨帘的“行不得也哥哥”,也给染上了一层莹莹的绿意。

或许那真的是鹧鸪,他自欺欺人地想,只是一只路过的鸟儿,并不是约定的信号……

“哐当”一声,有石子砸在窗棂上,将他惊得立时便坐了起来,伸手去抓床头的外衣,胡乱地披在了身上。

指尖滑过细密的针脚时,白兔略顿了一顿。

那原本是件成年男子的外裳,如今叫人重新裁剪了,又按白兔的尺寸细细地缝过,虽说是件旧衣,却浆洗干净,熨烫妥贴,上面还带着隐约的一丝茶香。

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这样待过他。

过去的短短二十日,就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

而带来这场梦的那个男子,此刻便在里间沉睡,与白兔只有一墙之隔。

只要白兔一闭上眼,就能望见他,躺在黑暗当中,整个人莹莹生光,犹如玉石。

光芒的源头凝结成团,正位于这人胸口:是一只盘成龙形的定魂玉珏。

正是白兔来这里的最终目的。

耳畔忽然响起了更加剧烈的砸窗声,白兔惊得一哆嗦,他无暇多想,过去便开了门。

门缝中立时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将一柄乌黑的马鞭顶在了白兔的喉咙上,熟悉的疼痛压了上来,白兔顿时无法作声,朝后退了几步。

那玉手的主人迈进了屋,是名作农家打扮的少妇,她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个小小的灯笼。灯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她面容姣好,眉眼柔和,说不出的温煦可亲。

“连日不见,阿兔,你过得可还好啊?”她轻声说着,将那灯笼举着转了一圈,又伸手过来,捏了捏白兔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这姓顾的待你还真不错。”

她点点头,回手便是一鞭,直抽在白兔脸上。这一下既稳且狠,白兔顿时血流满面。

即使如此,他还是站直了身子。他不敢躲。

“他一待你好,你便忘乎所以,忘了你本来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白兔没有忘!”

“那为何迟迟不给二娘我开门?”

“我,我睡得略沉了些……”白兔嗫嚅着。

又有四五个身影闪了进来,这回都是蒙了面的壮汉,沉默着立在苏二娘的身后,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白兔。似乎只要苏二娘一声令下,他们便要活撕了他。

苏二娘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白兔的脸:“好阿兔,刚才二娘打疼你了吧?这都是为你好,要教你懂规矩。”

她微微蹙眉,面上满是心疼,嘴里说的却毫不相干:“说吧,那定魂玉被顾新书藏在了何处?”

“就,就在他身上戴着,”白兔答道:“便是洗浴时也不曾取下来,否则……”否则他哪怕是趁机偷了来,也不至于引得苏二娘他们进屋。

苏二娘转身便要进里间,白兔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娘,看在我过去替你寻的那些个宝物的份儿上,能不能,不要伤他的性命?”

苏二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径直带着壮汉们去了里间。不一会儿,里间便传来了她得意的笑声。

“亏得我的好阿兔还替你求情!让阿兔自己看看,这玉珏原来在何处?”

白兔跪在地上,心乱如麻,眼见着顾夫子被二娘他们捆着拖了出来,甩在自己跟前。

夜半遇袭,夫子身上仅有一件亵衣。苏二娘蹲了下来,一把撕开了顾夫子的衣襟:那龙形的定魂玉珏就镶嵌在他胸前的血肉中,随着他的呼吸还在一闪一闪的。

白兔惊讶万分,忍不住要伸手触摸:“夫子,你这是?”

“我曾遭白泽所控,为了摆脱他受过重伤。”顾新书平静地说,“魂魄因此不稳,需要靠这玉珏镇着。”

他突遭背叛,为贼人所困,却丝毫不见慌乱,跟白兔说话时的语气就跟平日里教他念书习字时一样。

苏二娘却又甩了一样东西出来,它贴着地面连续转了好几圈,撞在白兔的脚下。

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挖出来。”她简短地命令。

“二娘!”白兔惨叫道。

顾新书也变了脸色:“如今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谁都能做,别让这孩子……”

“我偏要他亲自动手!”苏二娘甜甜地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不帮你说话倒也罢了,他这一跪,你就注定活不成。”

她手中的马鞭一点点滑过顾新书的下巴,停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还不动手?”苏二娘催促道,“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白兔浑身一个激灵,抓过了那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顾夫子,你一开始便不该救我。像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利刃在白兔手中颤抖,他两眼发酸,止不住地要涌出泪来。

顾新书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依旧是平静温和的一双眼,莹洁生光的一个人,仿佛整个世间的罪恶,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就像初遇之时,白兔躺在泥泞当中向上望,望见的他一样。

1

二十天前,顾新书自马贩子的手底下,救了匹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马驹。 

这个季节的武夷山山雨连绵,数日不曾停歇。本来就险峻的山路让雨水泡得发了胀,又教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那马贩子带了七八匹马,自半山腰上一步一滑地朝上爬,也不知道是着急着去哪里,鞭子声和吆喝声就不曾停歇过。

那匹马驹本就瘦弱不堪,耷拉着脑袋,勉强前行,谁晓得蹄子陷入了泥沼,再被身边的牡马一挤,摔进了泥地里。

马贩子的鞭子立刻便甩了过来。

它数度挣扎,想要起身,可终究是腿软无力,又摔了回去。到后来,它自己似乎也知道挣扎无望,只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马贩甩着鞭子,在它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整个马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马贩子火冒三丈,朝着过路的行人喊着:“看什么看?老子自己的马,打死了也是活该!”

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如打死算了,还能拆了吃肉!”

他重又扬起了手,马鞭划破了空气,是清脆的“啪”的一声——

却并没有再落在马驹的身上,只是抽破了一柄油纸伞的伞面。

那破损的伞面朝一侧倾斜,露出了持伞之人。

正是顾新书。

他一身白衣,眉清目秀,俊逸出尘,似乎并不需要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立在雨中,便能让周遭安宁下来。

“你这马驹,要卖多少钱?”他开口问。

马贩子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愿意出价,愣了愣。

“这位先生,我看你像是个读书人,也不骗你,这驹子怕是崴了蹄子,买回去也不中用了,还不如吃肉……”

顾新书俯下身去,将一只手放在马驹的脖子上。

就在他手掌底下,小马的血脉在温热地跳动着。它火红的鬃毛裹满了泥水,身上也脏得很,看不出本来的毛色。

顾新书又朝那一根根突起的肋骨摸了过去。

马驹像是缓过来些力气,抬了头,在他衣袖上蹭了蹭。顾新书雪白的衣袖顿时遭了殃,被蹭上了厚厚一层红泥。就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马驹往后缩了缩脖子,大大的黑眼睛里开始涌出了泪光。

谁晓得顾新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这驹子我买了。”

买下来倒是容易,如何照料却是难事。

顾新书本身瘸着一条腿,行动不便,只好雇了辆车,将无法动弹的马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自受伤后便隐居在这武夷山中,以给山村里的孩子们授课为生。眼下正值雨季,又是农忙,孩子们都帮着家里抢收稻子去了,一个来听课的都没有。他索性将马驹领进了屋里,给它喝米浆,喂新鲜的山果,又用温泉水轻轻地刷洗了全身。

泥水从马驹的鬃毛上被洗下去了,渐渐显露出来的,是雪白的毛色。

原来是一匹像小兔子一般的白马,只有鬃毛跟尾巴是火红色的。

“真是漂亮。”顾新书赞叹道。

他检查了马驹的四肢,所幸关节并没有严重的损伤,只是陈旧与新鲜的鞭痕交错,重重叠叠。

他从那些鞭痕上抚过,眼神闪烁,却并没有说什么。

“你很幸运,会好起来的。”

他低下头,一面跟马驹说,一面轻抚着它的脖子:“这武夷山中有一处隐藏的灵脉,虽然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但它让这山林之间充溢着灵气。既然我能在此处养伤,你也一定会痊愈的。”

马驹睁着大眼望着他,温顺得很,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顾新书所言不虚,第二日,马驹便能颤抖着腿,尝试着站立一阵了。

第三日,它开始探索室内,差点咬坏了顾新书的床帐。

四五日过后,顾新书便带它去了室外的草场。

起初,马驹还是怯怯地抬着蹄子,像是生怕踩坏了脚下的青草。但它很快撒起欢来,喷着响鼻绕着草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顾新书在旁边看着,面带微笑。

毕竟还是虚弱,马驹跑了一阵便累了,靠过来朝顾新书怀里拱了拱,明摆着想讨要果子吃。顾新书只有单腿能够站稳,一个不留神,便叫它拱翻在地,只觉得那温热的舌头在自己胸口舔来舔去,痒得他呵呵直乐。

马驹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顾新书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襟敞开,露出了一小段龙形的定魂玉珏。

那马驹肯定是忽然舔到了玉珏,又不知道是什么,这才停了下来。

他伸手想要再摸摸马驹的头,它却一扭头,飞快地跑开了。

顾新书的手被晾在了半空,只觉得一脑门的问号。

他有做错什么吗?

这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当天夜里,顾新书准备在附近的温泉池中洗浴。这泉水中含有硫磺,有助人痊愈的功效。水面上蒸汽缭绕,他正探了只手,去试水温,忽然听到身后的树丛中传来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人正犹豫地踩在了落叶上。

“谁?”他回头质问,树叶摇晃一阵,钻出了披着火红鬃毛的马驹。

“原来是你!”

顾新书忽然想到,这温泉水对小马身上的伤也有好处,便捉了它,要朝池水里带。

马驹并不十分情愿,但它瘦弱至此,拗不过顾新书的力气,最后还是跟他一起站在了池水里。顾新书用手掬了温泉水,慢慢地朝它身上浇着。

马驹惬意地抖了抖耳朵。也许是泉水温度过高,它整个身体都泛出了淡淡的粉色,耳朵根部尤其明显,通红通红的。

顾新书忽然揪住了马驹的耳朵。

“这是什么?”他问道。

在马驹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之前他便见过,但以为也是鞭伤,眼下看来却分明不是----这痕迹约一指来长,形状完好,犹如一只趴伏着的蚕。

被顾新书一碰,那蚕身上流过了一阵阵的光泽。

“咦?”他自语道,“倒是有些像金蚕蛊?”

说起金蚕蛊来,顾新书再熟悉不过了。

他之所以遭白泽附身,强行控制,就是因为白泽想要夺取金蚕蛊。后来他虽然勉强脱身,仍是受了重伤,不得不隐居在武夷山中。金蚕蛊也被白泽夺走,不知所踪。

没想到如今却在这里见到,还是在一匹小马的身上。

难怪这小马浑身都是鞭伤!服下金蚕蛊者,能感应到附近的宝物,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谁,看样子没少驱使着它四处寻宝。

顾新书心中瞬间有诸多念头来去,最后定格为满腔的同情。

那小马却不晓得他此刻心中所想。顾新书一说出“金蚕蛊”三个字来,它便受了惊吓,朝后连退了几步。顾新书要伸手去拦,它却立时发起狂来,踩得池中水花四溅,慌不择路地朝深水的方向逃去了。

“危险!”顾新书喊。

话音还未落,小马前蹄一滑,一头栽倒在池水里。

顾新书想也没想,也跟着扑入了池水,奋力朝马驹的方向游过去。

温热滑腻的泉水中,他潜入水下摸索着,想要拽住马驹的鬃毛——结果抓住的却是一只人类的手。

咦?

那手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顾新书一用力,对方便轻飘飘地撞进怀里来,他拖着这人,哗啦一声冲出了水面,再定睛一看:

眼前是名浑身都是鞭伤的瘦弱少年,披着头火红的长发,前额上的金蚕印记映着月光,泛着浅浅的金色。

这孩子抱紧了双臂,正在瑟瑟发抖。

2

这红发少年便是白兔。

他遵照苏二娘的命令,以马驹的原型和一场苦肉计,接近了顾新书,原本是想要刺探定魂玉珏的下落,没想到顾新书毫不设防,让白兔一下子便找到了就在他胸前的宝物。

若是能趁他洗浴的时候偷走呢?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白兔悄悄接近了温泉池旁边的顾新书。

谁知却被他当场捉住,还被发现了额上的金蚕。

白兔心绪大乱,只想要逃跑,结果被抓了回来。更糟糕的是,他还在慌乱之中现了人形。

白兔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地埋在两只手里。

接下来他会被如何对待呢?

世人皆爱财,自己身有金蚕的事既然被这人发现了,从此之后,恐怕又要被强迫着去感应周围的宝物。

他这样想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幻象中的马鞭一起破空而来,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不如趁现在,逃走吧?

不,不行,他还没有拿到定魂玉珏,苏二娘说过,要回灵界,非得要那定魂玉珏不可。

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回到灵界,他白兔就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再也不用挨鞭子了。

白兔默默地咬着自己的手臂,这新的疼痛能驱散一些幻象,让他冷静下来。

他准备忍耐。无论这个人将如何对待自己,白兔都准备忍下来。

直到他拿到这人胸口的龙形玉珏为止!

“如何?可是冷静些了?”顾新书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白兔一哆嗦,反倒是往被子的深处埋得更紧了。

他等了一阵,未再听到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有案几拖动的声音,还有碗盏相击的脆响,再过一阵,是水泡在瓶中沸腾的声音。

顾夫子在做什么?

白兔不由得好奇心大盛,偷偷地将被子拨下来一点,露出两只眼睛来偷看——

顾新书身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只黑釉点金的小盏,还有一只冒着缕缕蒸汽的银瓶。

空中弥漫着清爽的茶香,像是第一场初雪之后,晴光刺破寒气,直接照耀在脸上。

原先他还是小马驹,钻在顾新书的袖子里讨要果子吃时,便嗅到过此人身上的这种茶香,却无从辨识。

这是什么茶?

“此茶名为龙团雪。”顾新书仿佛猜出了白兔心中的疑惑,缓缓言道,“只取茶芽最中心的一缕,在银器中以清泉渍成,光明莹洁,犹如白雪。”

他略微转身,让白兔看清他手中持着的黑釉茶盏和正在击打着茶膏的茶筅。那茶膏犹如牛乳,散发着清香。

“而且,只有生长在灵脉附近的茶树,成年浸润在充沛的灵气当中,才能制作出这样纯白的龙团雪来。”

顾新书将银瓶中的水注入盏中,又将茶盏捧给了白兔:“喝下它,它能镇定魂魄,祛除病痛,让你一夜安眠。”

白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喝下龙团雪茶的,他只记得当他重新躺下,顾新书将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睡罢。”他哄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醒来之后,又是新的一日。”

而那时,他甚至还不曾问过白兔的名字。

第二日,白兔便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顾新书。

他等着更多的盘问:从哪里来,为何会化身马驹,这一身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为何会身有金蚕,是否真有感应到宝物的能力。

他已经想好了答案,连“一定要在剧痛之中,才能有感应宝物之力”这样的事也准备和盘托出。

他紧咬着牙,等待着鞭子的到来。

顾新书却在他面前铺开了一张纸,又将一支笔交到了他手中。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他问。

白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默默地接过笔,写了两个字。

“嗯,笔锋还行,但是笔顺有误。”顾新书略点了点头。

“我来写给你看啊,这个兔字,应该最后再点这一点……”

教完了兔字,顾新书又一连写了龙、团、雪三个字,接着干脆写了首五言绝句。

“来来来,背背看,我念一遍,你再跟着念一遍。”

等等,这个走向哪里不对吧?!白兔在心里喊道。

顾新书见他犹豫,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下正好是农忙,我的学生们走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一人,守着这学堂,实在是孤单无聊得很。你便扮作我的学生,陪我玩耍几日如何?”

他故作严肃地望着白兔,等着他的回答。

这状况完全在白兔的预料之外,他只好尝试着答了声:“好……”

顾夫子便朝他微笑起来,那笑容非常非常温柔。

可是当天夜里,白兔还是做了噩梦。

他梦到自己浑身赤裸,跪在地上,那苏二娘持着马鞭,一下一下抽着自己的脊背。

而他咬着自己的手。他不敢哭。

若是哭出来,被二娘听到了,只会是更加残酷猛烈的对待了。

“明明只差一点,怎么就能感应不到了?二娘我真是白养活你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买下你这没用的东西!”

有人拉着他的手臂,想要将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

白兔挣扎着反抗:“二娘,二娘我没有哭,别丢下我,我还有用,我……”

他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顾新书披着外衣,正担忧地看着他。

这下该问了吧?白兔想。

二娘是谁,自己究竟遭遇过什么,这一身的伤……

顾新书却只是低头摸了摸白兔手背上的齿痕。

“下次,别再咬自己了。”他给白兔带来了两倍份量的龙团雪,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3

白兔正式成为了顾夫子的学生。

他穿着顾新书改小了的衣服,每日都能吃饱肚子,火红色的头发被洗得干干净净,梳成了发髻,还整天跟着顾夫子念诗写字——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种不真实感如此强烈,终于有一次他自己按捺不住,问顾夫子:“夫子,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

“我猜想你肯定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顾新书回答,“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但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问。”

说完,他便打开了手中的书页:“啊,今天该学《白头吟》。”

“若我是坏蛋呢?”白兔脱口而出。

你既然身怀珍贵的定魂玉珏,怎么能如此信任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者?要知道我明明是来——

顾新书抬头看他,接着将摊开的书捧给了白兔。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顾新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他听,“这是一个女子在跟她的丈夫诀别。她在说,虽然他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恩爱,但她依然怀抱着最初的心,它皎白如月,光洁如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颗心,无论遭遇过什么,都无法被轻易地弄脏。”

他忽然一笑,合上书页跟白兔说:“你猜我救你时看到了什么?”

“什么?”白兔傻愣愣地问,泥浆里的小马?

“我看到了一匹不同寻常的千里马,阿兔。”他伸手弹了弹白兔的额头。

“你可知你身有彩翼,可直上九霄,可日行万里?”

那现在呢?你现在看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忘恩负义的背叛者,还是一个置你于死地的盗贼?

白兔很想这样问。

他手中的刀锋,沿着龙形玉珏的位置绕过了整整一圈,已经在顾夫子胸口造成了血肉模糊的伤口,只需要再深一点,再用力一点,就能把玉珏整个撬下来。

可他的手抖得厉害,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你不该救我的。”白兔喃喃,“从一开始,你就应该让那马贩子打死我的。我已经这么脏了,你为什么还要靠近我,我只会弄脏你……”

就在这个时候,顾新书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别哭,阿兔,你不脏的,他们弄不脏你。”

在那之后,白兔再也没有梦到自己被鞭打。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可怕的梦境:他一遍又一遍地梦到自己挖出了顾新书胸口的玉珏,梦到他躺在自己脚底下流着血死去。

而有时候,白兔依然能在梦中感到顾新书的手抚着自己的脸,替自己擦着眼泪,教自己念着诗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阿兔,”那人在他梦里说,“他们永远弄不脏你。”

能弄脏你的,只有你自己。 

接着便是鲜血漫涌而出,沾了他一手。

白兔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反复擦着手,却还是能感觉到那血液温热的触感,终于呜咽一声,咬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却再也没有人来将他拉开,再也没有人给他一杯安眠的龙团雪。

4

数日后,白兔脸朝下,趴在九曲溪旁的芦苇丛中。

此刻的他用乌草汁将一头红发染作了黑色,又梳成双髻,身上是件桃红色的齐胸小襦,从远处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他在等一个人。

此人姓常名青,身怀一支宝贵的生花妙笔,将要在这一日的这个时分,乘坐竹筏,经九曲溪进入武夷山。

苏二娘这一回想要的,就是常青身上的那支笔。

那笔可不好感应,为了确定它的位置,白兔足足挨了两天的鞭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苏二娘将原本属于顾新书的龙形玉珏系在了腰间,他挨打的时候,那玉珏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白兔便咬紧了牙,恨不得鞭子抽得再痛一点才好。

怎样的痛才能敌得过顾新书被活生生挖出玉珏的痛呢?

白兔觉得自己活该。

哪怕此刻他在芦苇丛中趴得久了,不仅手脚冰冷,连尚未愈合的鞭伤也抽搐不止,他仍觉得自己是活该。

正在这样想着,耳畔便传来了轻轻的拨水声,有竹筏擦过芦苇,沙沙作响。

接着是朝他靠近的脚步,但却在离他还有数尺之遥时便停下了。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知道不会是阿碧,但总归还是要过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白兔勉强撑起身来,还未来得及开口,颈侧便是一凉。

有一段透明的水帘,叫常青用生花妙笔从溪中引了出来,在半空中翻涌,形状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就悬在白兔的面前。

“说吧,你故意扮成她,引我过来,究竟是为何?”

白兔的眼中聚集起了泪光。

“常公子,真的是你吗?公子慈悲,求你救我!”

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金蚕的印记闪了一闪。

“我受人胁迫,被迫吃了金蚕,现在不得不替一帮盗贼卖命。是他们教我扮成这个样子,又教我躺在此处,我若是不肯,便是拳打脚踢……”

他跪伏在地,露出的手臂上还有新鲜的伤痕。

“求公子救我,这样的日子,我早就过不下去了……”

常青略有迟疑,但眼前的少年额上的金蚕,身上的伤,又确实是真的。

他收了水剑,过来想要搀扶白兔。

白兔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常公子小心,水底下还埋伏有蛟龙——”

话音未落,常青背后的竹筏便被哗啦一声掀翻了,水流翻涌不止,一只三足蛟龙升腾而出,朝他们二人扑了过来。

常青将白兔护在身后,转身便将那支笔在空中自上而下一划。

有那么短暂的一霎那,他的后背完全留给了白兔。

不知道是不是白兔此刻依然扮作受伤小姑娘的缘故,常青对他完全不设防。

前面他对常青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按照苏二娘的计划,这一刻才是最关键的——白兔应该从后方夺走那支生花妙笔。

只要没了那支笔,让蛟龙吃掉常青,简直易如反掌。

偏偏就在这个时刻,白兔忽然瞥见对岸的芦苇中,闪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胜雪,黑发如墨。

顾夫子?他没死?

白兔只觉得胸口剧震,一时间简直不能呼吸。

但那个身影转眼间便消失了。

白兔仓皇四顾,然而天地之间,只有片片白茫茫的芦苇起伏。

等他回过神来,抢夺生花妙笔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常青划出的空隙当中光芒四射,一只人面豹身、生有双翼的英招显露出了身形。

它扇动翅膀,飞上空中,朝那张牙舞爪的蛟龙扑了过去,两只战成了一团。

常青回身扶着白兔的胳膊。

“你还能走吗?”他柔声道,“那英招是我画的,和真的英招不能比,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白兔咬着下唇。

能弄脏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他已经害死了夫子,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常公子,我,我之前没有说实话,那水下还有第二只……”

咆哮声呼啸而来,眼前是鳞片交错,鬃毛飞舞,将淋漓的溪水洒了白兔一脸。那埋伏已久的第二只蛟龙趁此机会,从后方猛袭了过来,将常青咬在利齿之间,接着便得意洋洋地退回了溪水之下。

第一只蛟龙也不再纠缠,扭头一并没入了水中。

白兔趴在溪边,望着溪水动荡不已,不时有龙身卷曲而出。那竹筏的残骸漂在水面上,彼此碰撞着。

大团大团的鲜血涌了上来。

先前的英招融化成了一滩墨汁,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白兔等了又等,可直到溪水重新恢复了宁静,也再未见到常青出现。

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冰冷冰冷,直往下坠。

又一个人被自己害死了……

忽然之间,那水面之下,射出了鲜红的光芒。

有团团阴云,簇拥着那光芒,破开溪水,升了起来。

有一人立在阴云当中,衣衫破损,却毫发无伤。他的前额上,鼓动着一只鲜红的眼睛,那光芒正是由此而来。

白兔愣愣地看着那人踩在水面之上,白发翻飞,一步步地朝自己而来。

“常,常青公子?”

不,不对。

虽然相貌一模一样,但这人阴冷至极,嘴角是嘲讽的笑。

“那家伙?若是等他痛下杀手,只怕这身体早被蛟龙吃尽了。”

“你,你是谁?”白兔问。

从这人身上传来了神兽独有的威压,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逃走。

“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常青”走上了岸,逼近前来,手中的笔提在了空中,最终是抬了白兔的下巴,笔尖在他前额上一点。

“没用的废物,简直是白费了我辛苦抢来的金蚕。”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将四肢僵硬的白兔拎起来,朝溪中一扔。

“我是来拜访旧友的,别拦道。”

5

白兔在溪水中挣扎。

让冷水一激,他全身的伤口都在痛,却因祸得福,从神兽威压导致的僵硬中脱离出来。他水性不好,一路被溪流挟裹着朝下游冲去,也只能是勉强维持着将头露出水面。

可他的力气正在一分一分地流失。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淹死。

就在这时,一只竹筏遥遥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竹筏上站着一人,正是苏二娘。

白兔不由得精神大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竹筏靠拢过去。

他将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竹筏边上,只觉得全身发软。

“任务如何了?”苏二娘赶过来,弯腰问,“笔呢?”

白兔摇着头。

“任,任务失败了,那蛟龙叫他杀了。”他喘息道,“二娘,拉我上去罢,我快游不动了。”

苏二娘缓缓地直起身来。

她脸上笑容依旧,却是离他越来越远。

白兔心中大急:“便是看在,我为你寻过那么些宝物的份儿上……”

他还是个刚断奶的小马驹时就被苏二娘买下了,还在懵懂之中就被喂了金蚕,开始四处寻宝。

苏二娘待他各种不好,可他也不敢逃走,因为苏二娘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在觊觎他寻宝的能力,落在其他人手里,还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至少苏二娘有时候,还是会对他笑,还会温柔地摸他的脸。在白兔的心里,对她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依恋的。

他期盼着,终于见她重新弯下腰来,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却是摸上了他的前额,使劲地擦了又擦。

“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额上的金蚕都教那姓常的用笔点污了,还能再替我寻什么宝?”

她皱了眉,手上一点点用力,将他的头重又按入了水中。

“可惜了,白养了这么多年。”

白兔松开了抓着竹筏的手。

他本就精疲力尽,之前完全靠求生的本能撑着,此刻被二娘一按,彻底滑入了水底。

之前他曾经百般恐惧,生怕被二娘抛弃,如今最害怕的事情成了真,内心却只是一阵茫然。

溪水压迫着胸口,胸中如同火烧一般的疼痛,他却睁着眼睛,任由水流将自己冲向更深之处。

谁会来救他呢?

曾经潜入温泉,奋不顾身地来救他的顾新书,已经被他害死了。跟苏二娘截然不同,他是白兔平生所见,最为温暖美好之人。

自己满手都是他的血污,洗也洗不干净,终有今日的下场。白兔的嘴角微微上翘,满是自嘲。直到快要失去意识,他唇边的笑也没有消失。

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了过去。白兔甚至还感觉到他被紧紧地抱着,跟那人一起浮向了头顶的光明。

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最后想着,临死之前的幻觉里,还能见到你。

等等,这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