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不语

1.旧友重逢

菲儿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认识了越彬，两人两年前结了婚，越彬的父母腾出自家的老式两居室给他们当新房。婚后，越彬租下楼下的铺子开了间宠物店，日子过得很平静。若不是这一天越彬因为生意太忙而让菲儿帮忙送货，他们的日子也许会一直这么平静地过下去。

客人预定的是一只雪貂，要求送到不远的“叠翠轩小区”。这位客户曾经在菲儿家店里买过一只，因为喂了不干净的食物，雪貂得肠胃炎死了。那位客户很伤心，所以要越彬再送只一模一样的去她家。

当门打开的时候，菲儿发现站在里面的居然是久已失去联系的好友凝凝。那一刹那，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菲儿与凝凝是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但毕业时凝凝忽然就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菲儿到凝凝的老家去找过她，但凝凝的父母很早离异，各自嫁娶，家里只有自小将她带大的叔婶，对她的状态同样一无所知，他们对于凝凝回不回家这件事似乎完全不在乎，倒是对于她毕业后没有按月把挣的钱寄回来极为愤怒。

菲儿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大学四年里，每逢节日凝凝宁可呆在宿舍也不愿意回家的原因。她在这对夫妻的抱怨声中告辞了，自此再没有凝凝的半点儿消息。

那之后，菲儿常常会想起凝凝，她还记得凝凝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自己对面露出满足的笑容感叹道：“有钱真好，我这辈子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当时，她们所在的甜品店门口，有个年轻女人正坐在长椅上，拿着个骨头形的狗咬胶逗弄两只泰迪狗，凝凝与菲儿完全被小狗可爱的模样吸引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在主人的脚下嬉戏。

“颜色好红啊，一定很贵。”凝凝出神地看着那对泰迪狗说，“有时候我倒很羡慕它们，终此一生只要做一件事情就够了。”

“什么？”菲儿笑着回头问。

“取悦于人。”凝凝若有所思地轻声道。

这句话，当时菲儿还不太明白，但今天坐在凝凝家的意大利手工压花沙发上，她忽然明白了。

菲儿环顾着四周，顿时有些失落，这样的房子与生活，曾经是她的梦想。凭借凝凝的能力自然是买不起的，可见，天遂人愿，凝凝真的嫁了个有钱的老公。

两人靠在沙发上说着这几年各自的经历，菲儿这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寥寥几句就可以讲完，而凝凝的生活显然复杂很多。她是这样解释自己的突然失踪的：因为看够了周围那些趋炎附势的嘴脸，想混出点样子来再联系旧日的朋友，毕业后她去了很多城市，换了很多的工作，直到确定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人生时，遇到了现在的老公。

凝凝在提到老公时一脸的满足，但是菲儿却注意到她目光中有一丝不为人觉察的落寞。这间屋子里什么都不缺，却偏偏没有两人的结婚照，甚至连一张平时的合影也没有，菲儿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2.壁炉

沙发的对面有一个漂亮的大壁炉，里面的炉火烧得正旺。菲儿有些感慨地笑起来：“还记得咱们上学时常常说，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在家里造一个壁炉，冬天夜深人静,手里握着一杯热咖啡坐在一个有壁炉的房间里是多么有意境的事情。后来我每次想起，都觉得像笑话一样。”

“这事我记得，所以我才定制了这个。”凝凝得意地说。

菲儿有些好奇地问：“好是好，但是用这个取暖很麻烦吧？”凝凝笑了起来：“怎么，你走得这么近也没看出是假的？那壁炉只是一个装饰，里面的木炭是塑胶做的，埋在假木炭里面的炉火其实是一盏红色的灯，用壁炉取暖，在城市里怎么可能。但我觉得这个比真的还要好，真的还会有木炭灰，而假的，你需要它的时候只要按一下开关，它会给你所期待的全部浪漫感受，不需要的时候就关上，也不会给你添任何的麻烦，不用付出过程就可以享受成果，是不是很完美？”

菲儿尽力掩饰着脸上的尴尬，附和着点头，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都很不舒服，她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与老友重逢的欢喜。凝凝似乎想把她们之间四年的空白在短短的一个下午都填充起来，她给菲儿看她衣柜里的大牌时装和各式首饰，讲述着世界各地的游历见闻……

菲儿渐渐如坐针毡，因为凝凝的言谈举止与她颈间悬挂着的钻石一样，让菲儿有强烈的压迫感。

菲儿下意识地蜷着手，此时，手上那枚钻石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婚戒简直成了她的负担。她找了个借口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回想着凝凝上学时的落泊，以及现在的奢华，心里烦躁无比，等回到宠物店时，她双眉紧锁地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越彬关切地上前询问，菲儿在这一刻忽然间爆发：“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这样活着有什么生活乐趣？”她一边吼一边流着眼泪。越彬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好小心地在一旁呆着。不知过了多久，菲儿终于抽泣着将今天遇到旧友和所见所闻一一地讲给了越彬听。

讲完之后，菲儿神情颓然地接过越彬递过来的红茶，委屈地说：“为什么人家住300平的复式，每天逛街美容练瑜伽，我却住廉租房，每天上班下班当保姆。”

越彬听了，气定神闲地站起身说：“你说得对，你们两个人得到的不同，这中间有个质的差别，今天累了，我先去洗澡睡觉，明天很忙，你帮我一起去做售后吧！”

菲儿听完更是恨极，猛地将沙发上的靠垫接连向越彬砸去，怒道：“我休假你还要使唤我是吧？”

3.宠物们

第二天，菲儿的情绪依旧很暴躁，何况这一天所受的刺激一点儿也不亚于在凝凝家看见的与听见的。一上午，她跟着越彬去了两个小区，分别给早前从他们家店里买的两个另类宠物做售后服务。

“金书苑小区”3号楼702那套房子里买的是一只红眼须蜥蜴，主人为它定制了一个2平米的恒温箱。“基余豪庭”1号楼204里买的是一只非洲大金刚鹦鹉，主人在阳台上安装了一个4平米的大笼子，里面甚至还种着迷你草坪和小灌木。越彬这次是例行检查宠物的健康与恒温箱的温度是否正常。

每到一家，当越彬不厌其烦地回答宠物女主人的提问时，菲儿注意的却是屋子的装修，女主人们的衣着打扮。等到越彬将两家的售后都做完，菲儿已经烦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开始不停地数落丈夫的不是。

越彬却始终面带微笑，没有还嘴。临近中午，他驱车来到一家餐厅，菲儿也说累了，没精打采地跟着他进去，两人点了几个菜，开始吃饭。

越彬望着一脸气恼的妻子，忽然说：“你觉得今天去的这两家，女主人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菲儿毫无食欲地用筷子扒拉着盘中的菜，没好气地说：“都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然后，她使劲瞪了越彬一眼，“还有，她们的男人都争气呗。”

越彬不气反笑道：“说得对，她们这个争气的男人叫陶泽栋，开辆银灰色保时捷卡宴，是一个著名的古董商。”

菲儿惊讶地抬起头，越彬继续说道：“陶泽栋是我的第一个客户，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在古董界很有些名声，据说他除了古董以外，最喜欢收集的就是另类宠物和女人。”

女人特有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菲儿低声道：“他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养两个情人，难道不怕被撞见吗？”

“不是两个。”越彬看着妻子，悠悠地说，“你的同学是第三个。”

听完这句话，菲儿如同石化了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丈夫。越彬神情淡然地道：“和蜥蜴住在一起的那位是第一个，好像跟着他已经有5年了，然后是养大金刚鹦鹉的那位，最后才是你的同学。如果我没有记错，我送第一只雪貂去时，是在一年前。这三个地方每隔一个月我都会去一次，但是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却从来没有在这三个地方见到过陶泽栋。”

“为什么？”菲儿此时才回过神来。越彬道：“因为陶泽栋是有妻儿的。你知道吗，我每次都会刻意地和那些宠物玩一会儿，因为我看得出，它们的精神状态都很不好。它们和房子里的女人一样孤独寂寞。事实上，这些女人与笼子里的宠物也确实一样，寝食精良，生活无忧，宠爱或许有吧，但是谁知道真假呢？”

菲儿此时似乎被饭呛到了，喝光了茶杯里的水，还是止不住咳嗽。越彬将自己的杯子递给她，有些抱歉地说道：“老婆，我得承认，我给你的不够多，也不够好，但只要是我有的，我都会乐于全部与你分享，无论是一杯水还是整个世界。”

菲儿心里一震，想着这两天自己对丈夫无休止的指责，和丈夫一味的宽容忍让，心里既温暖又内疚。

4.抉择

那天之后，菲儿陷入了纠结之中，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向凝凝说出实情。忐忑了几天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在自己休息日那天，将所知道的都对凝凝和盘托出，让她自己来决定。

到了周五，菲儿一大早就打电话与凝凝约定，晚上一起去吃这条街上有名的猪肚包鸡。

但是当菲儿如约赶到“叠翠轩”的时候，按了半天门铃，凝凝才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地打开门，菲儿在进屋的刹那被屋里的一片狼藉惊呆了。墙上凝凝的巨幅照片被扔在地上，那些菲儿初次来时，凝凝向她津津乐道的衣服，大多被剪得不成样子。凝凝点了一根烟，正在用包好的冰块敷着脸颊的一大块青肿，菲儿还惊讶地注意到她的手上胳膊上满是划痕。

“怎么了这是？”菲儿大惊失色地查看着凝凝的伤势。

凝凝苦笑：“陶泽栋的老婆不知怎么发现了这里，刚才逼着他一起来的。他老婆一进门就情绪失控了，抱歉，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看不起我。一年前，我认识陶泽栋的第一天，就知道他是有老婆的，他也坦白地说过，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他们不可能离婚，但之前我从未在乎过，以为只要相爱就足够了。但是今天，当他的妻子抓住我揪打，我俩一同摔在地上的时候，他抢上前扶起的却是他的妻子，他望着妻子时愧疚的神情忽然间让我无地自容。”

凝凝委屈地靠在沙发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曾经，我恨透了辛辛苦苦地在这个世界上讨生活，所以我要找一个疼爱我照顾我的男人，他只要像对一个宠物一样，令我衣食无忧，不必承担生活的压力与责任，我就满足了。”

她转头问菲儿：“但是，你知道什么是宠物吗？”

菲儿一片茫然：“什么？”

她呆呆地道：“当主人需要的时候，是宠物，主人不需要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是，我把自己当成宠物交付出去的时候，就同时交付了我的尊严……”

菲儿看着泪水涟涟的凝凝，轻声道：“他若真的爱你，就不会给你一个如此尴尬的身份，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无论是因为什么，无法离开的爱人才是真正的爱人。”

她说完这些话，心里忽然一片澄明，站起身，她走到客厅那扇壁炉前，如同自语般道：“其实，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能知道这壁炉的真假。”她伸出手放在壁炉红彤彤的炉火里，两人这样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菲儿知道，其他两个与宠物一起生活的女人的存在，对凝凝作决定已经不重要了。她看着沉思中的凝凝，默默地转身离开。

几天之后的晚上，凝凝和越彬正在收拾宠物店准备关门，忽然快递员将一个装着雪貂的大笼子送了进来，凝凝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送到凝凝屋子里的那一只，随着笼子送来的还有一封信。

菲儿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我已经决定离开了，这只雪貂还给你，请帮它找个好主人，而我，听懂了你那天的话，陶泽栋给我的，如同那座假壁炉里的火，无论多么惟妙惟肖却无法像真正的爱情一样给予我温暖，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菲儿看完信既感慨又宽慰地坐在沙发上，她回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为自己如此轻易地就否定自己的生活有些惭愧，她转头看着丈夫很想对他说句对不起。

此时越彬正在全神贯注地拿个小本记账。菲儿凑过去看，只见上面详细地记着这一年来，每天早8点之前和晚8点之后宠物店的流水账，后面还有些潦草而毫无关联的词：单反，施华洛世奇手链，皮皮岛……

她好奇地问丈夫：“你这是记的什么？”

越彬笑道：“还不是你平时总念叨的那些，我每天特意早起晚睡，超时间营业得到的收入不算作我们家庭收入之列，单独存起来作为购买你想要的这些东西的费用。

寥寥数语，淡淡说来，却令菲儿忽然间泪盈于睫，在这个如此浮躁、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谎言与诱惑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一个肯为了你每一个不经意间许下的愿望而默默努力的人更加宝贵。

菲儿在看到那小小的账本这一刻，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