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娘 打车吗?

深夜的街道寒冷而寂静,昏黄的路灯戏弄着王倩的影子。

拉长,又缩短。

再拉长,再缩短。

王倩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最后能记得的事情,就是自己被急诊室的电话叫醒,穿上衣服匆匆出门。

街道的两头都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放眼望去,甚至不知道哪里是来的方向。

不记得盲目地走了多久,王倩觉得双腿有些乏了,便靠在灯柱上休息。

长路向前,没有尽头;回首来路,亦无归处。

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凌晨一点一刻,子时刚过。

不行,再这么下去病人就要耽误了。

王倩想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街道很像自己上班经常经过的那条大路,可周围漆黑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需要给科室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王倩慌了起来,在这空旷的大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王倩心里有些焦躁,她伸手去摸右手上的碧玉镯子,那根玉镯通体翠亮,是她的老师留给她的礼物。每当她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之时,都会不自觉地去摸那根镯子,仿佛这样会让她心安一些。

就在她举着手机四处走动,尝试着找到一点信号的时候,身后的路上打来两道白光,一辆纯白色的出租车缓缓地从黑暗中驶来,停在了她面前。

车顶一个白色的三角标志牌上写着:南渡的士。

王倩往后退了两步,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从来没有这个颜色的出租车,也从来没见过这个的士公司。

“姑娘,打车吗?”随着车窗摇下,司机把身子探到副驾驶座上。

借助路灯,王倩看到一张带着胡茬的脸,眼睛有点浮肿,几缕油腻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嘴里嚼着口香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旧夹克。

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王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王倩一愣,她还没有在这诡异的环境中回过神来。

“我说,你,打车吗?”那司机又问了一遍,“要去哪?”

王倩有点犹疑,因为这车和司机,看起来都有点怪怪的,尤其是在这空旷无人的大街上。

可一想到错过这趟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王倩咬了咬牙,拉开车门坐到了后排。

“去哪?”

“岚海医院。”

“医生?”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开动了起来。

王倩攥着手机点点头,她看到副驾驶上摆着一张服务卡,但是上面的照片模糊不清,只有司机的名字和投诉电话。

夏长风。

“夏师傅,麻烦您快点,我有病人待产。”

“快不了,这路上有限速。”夏长风说着指了指窗外,王倩看到了一个限速40的路牌,然后看到了一排叶子掉光的白杨树,看到了自己常去吃饭的那家通宵营业的面馆,不远处,是岚海医院的霓虹灯。

“到了。”

“多少钱?”

“四十。”夏长风靠在座椅上,自顾自地嚼着口香糖。

“这么贵?”平时打车也不过花二十块,这个司机竟然翻倍要价。

“贵?!”夏长风侧过身来,眼睛透过格栅盯着王倩,“小姑娘,你知道你在哪里上的车吗?”

王倩突然害怕起来,现在是凌晨,虽然在医院门口,但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这时候要是这司机开着车把自己带走,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不是没带钱吧?”

王倩一摸风衣口袋,发现自己还真是没带钱包。

“我……微信转给您行吗……”

夏长风哼了一口气,摸出手机打开二维码,“自己扫。”

王倩拿出手机扫了一下对方的二维码,竟然不是付款而是添加好友。夏长风的头像是一只长着虎头的怪兽,看起来有些吓人。

王倩利落地添加好友,转账,不敢多说一句话。等到收款的提示弹出来,门锁才砰的一声弹起,王倩心惊肉跳地打开车门,匆匆往医院跑去。

看着王倩的身影消失在医院门口,夏长风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吐掉嘴里的口香糖,点起一根香烟,自言自语道:“她阳寿未尽,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何况身上还带着淬龙玉……”

夏长风叼着烟发动了汽车,“算了,不管了,没出什么事就好。”

那辆白色的汽车倒着向后驶去,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这个世界,有阴有阳,有生有死。生的人,从来处来;死的人,往去处去。

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王倩疲惫地摘下口罩。来到换衣间,靠在门上不停地喘气。窗外,天边已露鱼肚白。

病人是个瘦弱的女子,羊水破后硬是宫缩了四个小时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眼见着病人面无血色双眼翻白,幸亏王倩及时赶到,才能保母子平安。

王倩摸着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这样的险情从医以来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

按理说医生,尤其是她这样需要经常出入手术室的医生,是不允许戴任何首饰的。可这根镯子不一样,就连院长都知道它的存在。

妇产科是生门,是来处之门,每天都能传来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声;但也是死地,而且几乎每次都是一尸两命。

不知从何时起,妇产科里开始出现了这样一根通体翠绿的碧玉镯子,它一旦戴在一个医生的手腕上,便直至退休离开妇产科才能被取下,交给一个新的医生戴上。

凡是戴着这根镯子的医生,从医期间不论遇到如何棘手的患者、如何凶险的危境,都可化险为夷,保得母子平安。

渐渐地,这根镯子被赋予了一些神话色彩,听闻此事的产妇们,也都趋之若鹜。如今岚海医院的妇产科早已人满为患,还有好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想挤进来。

三年前,已经六十二岁的老师当着全科室人的面将这根镯子取下,亲手戴在了王倩的手腕上,这让当时还是实习医生的王倩如坐针毡——

她知道科室里有多少人盯着这根镯子,因为有了这根镯子,便是科室的台柱,便可名利双收,也相当于有了一个真正的铁饭碗,不,应该是金饭碗。

可这一切,突如其来地压在了一个实习医生的肩膀上,她喘不过气来。

于是科室里开始出现了一些风言风语。王倩的工作并没有因为一根镯子而改变,她仍然干着打杂的活,甚至摸不到产房的门。

她就这样渐渐成为科室的边缘人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根取不下来的镯子——是的,她尝试了各种办法,这根镯子就是无法取下来,除非把她的手砍掉。

你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

每天对着几个同事冷冰冰的眼神,王倩开始抱怨,为什么要把这种招人嫉妒的东西强加给自己?

直到她救了那个产妇和她的孩子。

那是凌晨三点,一个产妇被送到急诊,当时科室里只有王倩和一个年轻医生在值夜班。主任电话莫名关机,两个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产妇双唇青紫,脉搏微弱,胎心也听不到,B超显示胎儿有脐带绕颈。产妇的意识都快消失了,这种情况下顺产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必须马上手术。

当王倩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找家属签字的时候,家属明确表示,手术没问题,但是孩子一定要保住。

“现在产妇非常危险,必须手术,否则孩子大人都保不住。”

“生个孩子有什么难的!”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跺着脚,脸上的皱纹因为气愤而抖成一团,“好吃好喝地供养着,怎么连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我重孙子要是没了,跟这贱人没完!”

王倩感觉心里有一团火在烧,却不能说什么。

她捏着知情同意书,一声不吭地进了手术室。

她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产妇,她正在努力用着一次次徒劳的宫缩帮助她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产妇的声音几近弱不可闻,她可能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盯着头顶的无影灯。

王倩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为了你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十五分钟以后,产房里传来了嘹亮的啼哭声。

后来,所有参与了那次手术的人对在手术室里发生的事都绝口不提。因为手术最后也没有做,那个产妇顺产了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一个月后,王倩由一个实习医师变成了主治医师,然后做起了跟老师一样的工作——偶尔接生,但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只处理疑难杂症。

她得到了一份稳定得不能再稳定的工作,被一根镯子拴在了产科。

“王大夫?王大夫?”

王倩被几声轻唤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转头一看,是科室里新来的小护士。

“忙了一晚上了,你也去休息吧,病人都送下去了。看你脸色有点不好,是不是太累了?”小护士很关心地问。她长着一张娃娃脸,对谁都很热心。

“我没事,你也去歇歇吧,大家都折腾了一晚上了。”王倩对她笑笑,转身去换衣服。

此时街上的路灯已经熄灭,几个环卫工人在大街上打扫卫生,王倩眼前似乎又闪过那条没有尽头的街道,空旷得令人害怕。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直觉告诉自己,那个地方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