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梦

若素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耐克白Tee,长到脚踝上方的牛仔裤,和足下一双匡威白跑鞋,已经知道自己在梦中。

若素觉得奇怪,她已许久不曾梦到大学时代。

可是今夜梦里,一切清晰如同昨日,历历在目。

然而若素不愿自这梦中醒来,彼时彼刻,是她人生中最最幸福时刻。

若素的记忆,较别的孩童去得更早,即使蒙昧的托儿所时期,也有深刻印象。

若素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有她,住在二十余平方米大的两万户房子里,厨房卫生间统统公用,自家水龙头需用一只吃空了的午餐肉盒子凿两只孔,套在上面,加一把铁将军,以免有贪小便宜的邻居偷用。

煤气也好,公用过道也好,统统是一样道理。

空间那样狭小逼仄,可是若素一家却生活得颇惬意。

若素爸爸在一间邮局送报纸,收入不算高,贵在稳定,福利待遇也好。若素妈妈则在最最繁华热闹地段的一间绸布商店里做营业员,每日早出晚归,很少能照顾到女儿。可是绸布店效益极好,奖金丰厚,若素妈妈又好强,年纪轻轻已经身兼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两项荣誉,早早入了党,走路都似带风。

若素一向早上由妈妈送到学校里去,这时爸爸已经骑一部二十八寸绿色脚踏车,走街串巷,递送当日早报。

妈妈会得给若素笃一奶锅泡饭,饺两根酱黄瓜,拌上糖麻油,另煮两个白煮蛋,两母女一人一个。

放学时候,则换成若素爸爸来接若素。

若素坐在父亲大大绿色脚踏车后头,抱着他的腰,看沿街风景,倒退而去。回到家里,若素在楼上做作业,爸爸就在楼下烧菜,饭就在楼上电饭煲里煮着,也不要人看管。

人多嘴杂,永远有人家长里短的两万户老房子,左邻右舍也忍不住夸沈家是模范五好家庭,从没有听见小沈两夫妻骂过孩子一句。

只是幸福生活由来短暂,忽然一日,买布料做衣服便成为过时的生活方式,人人跑到商场里去买成衣。

曾经辉煌一时的布料零售行业,轰然崩溃。

绸布店关门的关门,转行的转行,一干营业员,面对一生中最艰难选择:去,或者留。

去,便买断几年工龄,然后自谋出路;留,便暂时拿最低生活保障金,直到退休年龄。

这两种选择,不可谓不艰难。

对一群并无一技之长傍身的女营业员来说,尤是。

若素妈妈回到家里,夜不能昧,辗转反侧,与丈夫商量。

若素尚不知道母亲要做出艰难选择,只觉得家中气氛不同寻常的凝重。

等若素发现妈妈一直留在家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很晚才下班的时候,若素妈妈已经买断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工龄,下岗在家。

若素的十岁生日,就在压抑气氛中度过。

若素奶奶知道媳妇主动买断工龄,下岗回家,住在小儿子家的老太太独自乘公交车从老西门的楼梯间来到若素家,拉着媳妇的手,说,“蔚娟,你怎么这么傻?小素还在读书,这没有了你的收入,你叫定国怎么支撑一家门?”

婆媳两人相对痛哭。

哭过以后,若素妈妈抹干眼泪,继续寻找工作机会。只是一个已经三十八岁的下岗营业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若素妈妈要去做保洁工,可是若素爸爸不同意。

“太辛苦了。”

好强的若素妈妈在家中待业三个月,整个人瘦下去一大圈,郁郁寡欢。

有小姐妹打电话来说,拿着低保,搓搓麻将没,跳跳舞,日子也满好过的。

可是若素妈妈做不到。

直到若素爸爸过生日的时候。若素妈妈将沈爸爸赶离厨房,“一直都是你在操持家务,接小素放学,做晚饭,今天让我来。”

不料竟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来,一款扬州狮子头和一笼无锡汤包,最受两父女欢迎。

“妈妈真厉害!”十岁的若素大力夸赞,她喜欢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比饭店里的大厨师还厉害!”

“老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连若素爸爸都大感意外。结婚以后,因为工作关系,买菜烧饭,一向都是他的工作。

若素妈妈听了,眼睛一亮。

“我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和外婆学过几手,一直也没有机会施展。”即使在梦里,若素都能清晰感受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

晚上,若素隔着薄薄一堵墙,听见父母在外间小声商量。

随后母亲忙碌起来。

若素依旧上学放学,等到沈记汤包馆开张的时候,若素已经放暑假。

若素就在汤包馆里给母亲打下手,收款,上汤包,抹桌子。远远近近光顾过沈记汤包馆的客人,都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个伶俐懂事的孩子。落落大方,嘴巴又甜,简直成为汤包馆的另一招牌。

若素妈妈担心女儿辛苦,每每要赶若素回家学习,已长到母亲胸.口那么高的少女便微笑,“我放暑假嘛~等开学了,就没有时间陪妈妈了。”

自此起早贪黑,进货和面拌馅包汤包,不是不奔波劳累,然而一家和乐。

看得羡煞旁人。

后来若素考进大学,若素妈妈再不肯让女儿到汤包馆打下手,这样清秀漂亮的女儿,她不舍得让她委屈在小小的汤包馆里。

“去去去,和同学逛街看电影去。”妈妈周末总会得给若素一个信封,里头永远有若干现钞,足以叫同龄人忌妒。

可是若素见过母亲为赚钱所付出的辛苦劳动,并不舍得挥霍,只悄悄存起来。若素想,等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应该已有为数不小的一笔存款,可以带着父母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旅行,犒劳二老和自己。

若素在梦中苦笑,这梦境竟如此漫长,仿佛要演尽她的一生。

画面跳跃,有英俊少年,出现在梦里。

若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可是梦境里他的面容清晰,她仿佛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翕动,阳光洒在脸上,在下眼睑形成一片阴影,似一汪湖泊。

他喜欢若素,将若素介绍进亲戚家开的旅行社做市内游导游,带若素去那些豪华高档场所,参加派对,将若素介绍给他的朋友……

那是一个女孩子最幸福的时光,有疼爱她的父母,宠爱她的男朋友,轻松的兼职,指日可待的锦绣前程,直到——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毁了她的生活。

若素辗转,抗拒梦魇,可是梦境有自己主张,无数藤蔓,将若素拖入乌云密布的阴霾中。

那个男人站在阴霾的中央,冷冷声音问:

你是怎样认识爱德华·莱曼的?

他都要求你带他去什么景点参观?

他有没有提出比较特殊的要求?

你们交谈的内容是什么?

她被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

等到他们将她释放,她的世界,已经彻底翻覆,再回不到重前。

她几日几夜不归,父母急得发疯,可得来的消息,竟是她被公.安带走,并派人到居委和学校了解她的历史,外间风言风语,说她假借导游之名,行援助交际之实,向那些外国游客,出卖肉.体……

母亲气急攻心,脑溢血倒在汤包馆里,虽然救回一条命来,可是落得终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只好请假在家,照顾母亲,变相失去工作。

若素咬紧牙关,想要醒来,却怎样也挣脱不开那些痛苦磨折,只能看着梦境里的沈若素,被人从一间审讯室转移到派出所,然后予以释放,看着她得知母亲中风瘫痪,哭得肝肠寸断,看着她强打精神回到学校,迎接她的,是一张冷冰冰的劝退通知书。

“……沈若素同学,你的事情在社会上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也给本校百年历史抹黑……”

校园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对她指指点点……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英俊少年愧疚而闪避的眼神,以及,擦肩而过时,那伴在他身边的明丽少女的笑声……

她默默办理退学手续,回家与父亲一起,变卖家产,带着瘫痪的母亲,搬到无人认识的郊区赁屋而居。人到中年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得没有那么拮据,四十多岁的人,和一些年轻人一样,考特种驾照,开集装箱卡车,长途奔徙……

而她,做过餐厅服务员,当过洗头妹,摆过地摊……只为了能就近照顾母亲。

突然,那个一直身在阴霾中男人,走进一片明亮中,向她伸出手来;

若素。

若素终于看清男人的脸,无声尖叫着醒来。

安亦哲!

那个象征她生命里趋之不去的阴霾的男人!

若素喘一口气,坐起身来,倒一杯水喝,平复如擂心跳。

怎么会梦见这个人?

晦气!

明天跟冯家阿姨要两支高香,烧给灶王爷,求个平安,若素想。

只是没等若素来得及求平安,便已风波乍起。

若素两天中班结束,休息两天,转夜班上班,一到酒店,已经觉得四周有异样眼神。

进更衣室时,有已经换好衣服的服务员,与若素擦身而过,将若素狠狠撞在更衣室门框上。

若素动动嘴唇,到底没有叫住那个素日同她并不怎么熟悉的女孩子,只是捂住一边肩膀,走向自己的更衣箱。

还在更衣室里的服务员小小声交头接耳,见若素望过去,齐齐转开视线,不与若素接触。

这种感觉,若素再熟悉不过,前一天大家还客客气气,维持礼貌,后一天,已经视她为异类,议论纷纷。

若素无由便想起留下“人言可畏”四字遗书,自杀身亡的阮玲玉来。

如果不是为了瘫痪在床的母亲,她会不会用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若素没有答案,但若素知道自己怕疼怕死。

小时候打预防针,有小朋友号哭挣扎,要两三个大人捉牢四肢,才能完成任务,可是若素永远乖乖伸出手去,因为她知道,不好好打针,以后生病,吃得苦头更多。

若素微微苦笑,揉一揉肩膀,觉得一点点疼,但是可以忍受,便开始换衣服。

酒店一年四季,有三套制服,冬天是一件白色长袖衬衫,藏青色齐膝裙,配一件同色毛料外套。做大房间时外面添多一条浅茶色多袋围裙。

若素看一眼时间,然后走员工通道,去行政楼签到交接。

晚间的行政楼,楼面上静悄悄的,毫无人声,若素与中班交班,那女孩子对若素态度冷淡,交接了钥匙值班日志,待十点一到,说一声再见,便下班了。

若素独自在楼层当班,空气中充满寂寞味道。夜班值班室有一张单人床,十二点以后,夜班服务员可以进去小睡,客人有需要再进行客房服务。

艾玻说,这是酒店最人性化的规定。

若素深以为然。

三班倒工作极伤身体,生物钟紊乱,内分泌失调,统统上身,若素在试用期,已经体会到。

好在酒店尚知体恤员工。

若素在楼面服务台枯坐。行政楼客人不多,并且多数和蔼客气,进出低调,如无特殊情况,晚上很少叫客房服务。

若素闲极无聊,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前人留下的英文小说,有一眼没一眼地翻阅。

小说已经破旧,上头还滴有各色汤汁,想必原主人曾经在吃饭时也翻看过,又不知在服务台辗转流传了多久,看起来格外脏且破。

若素渐渐看得入迷。

那是一个叫心魔的故事,讲述一个男人,被关在秘密实验基地当中,任人在他身上,进行各种匪夷所思的实验,因而获得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以不药而愈任何疾病。

男人初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得这项只有基.督才有的神力,可是他向往基地外的世界,向往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他逃出实验室。

在逃跑途中,男人无意之中接触患病濒死的老者,奇迹般地,老人回家以后,不药而愈。

后来男人被实验室找到,带回基地,而他拥有神的力量的事,已经不胫而走。

男人初初觉得能救死扶伤,十分高兴,可是时间久了,便觉得生活失去意趣,他在神的光环与普通人的生活之间,徘徊挣扎……

若素看到这里,笑起来。

佛祖说,人生八苦,至老相随。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寻常人恨不得自己有一身异能,穿墙过壁,点石成金,刀枪不入。可是真正拥有神力,却又希望能做回寻常人,过最普通的生活。

若素不知多希望自己有这样一根金手指,只消轻轻触一触妈妈,一切疾病痛苦,就统统飞走,还她一个健康积极充满活力的妈妈。

可惜不过是一本科幻小说。

若素叹息一声,自小说里抬首,随后苦笑。

领班正站在服务台一步以外处,目光炯炯,望着她。

见若素看见她,领班走过来,垂眼张一张还摊在若素手边的小说。

“苏西,你的试用期,快结束了罢?”领班敲一敲服务台的桌面,朝若素勾一勾手指。

若素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站起身,将小说合起来交到领班手里。

“苏西,我一直很喜欢你。”领班随手翻一翻小说,看见全英文内容,想起她刚才走楼梯上来,一眼看见坐在服务台后的若素,看小说看得七情上面的样子,应该可以看懂通篇,“最重要是你塌实本分,并不搔首弄姿,务求做好分内工作。”

若素沉默。可是老实本分,抵不过沸沸扬扬的流言。

领班扬一扬手中小说,“员工手册上怎么规定的?”

“工作期间不得随身携带任何与工作内容无关的物品。”若素轻轻道。连服务员的手表都由酒店统一配发,以免与客人的私人物品相似雷同,产生不必要误会。

“如有违反——”

“罚款五十。”若素苦下脸来。五十元,足够她吃一个月的早点。

领班看一眼若素,“小说我没收了,下班后自己把五十元交到我这里来。”

上班期间,服务员除非收到客人小费,否则不可携带钱款,理由同上。她知道上夜班的若素身边没有钱。

若素苦哈哈点点头,虽然上夜班看小说打手机楼层之间煲电话,早已经是不成文的传统,然而被领班当场活捉,又另当别论。

若素觉得,自碰见安亦哲,自己便霉星罩顶,事事不顺。

等领班往其他楼层巡视去了,若素坐在服务台后,心思起伏,十二时以后在值班室里小睡,到底睡不安稳,时时支起耳朵,担心有客人过来。

五点时候,若素便起身洗漱,对着镜子,将一头乌黑长发梳得油光水滑,然后在脑后绾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用纱网与发卡固定,抹一点点润唇膏。

镜子里是一个眼周有淡淡黑眼圈,面目显得有些模糊的女人。若素露出一个标准微笑,那女人也露出微笑。

若素对镜子里的女人说,“The Sun Also Rises,太阳照样升起。”

自古艰难唯一死。

倘使没有勇气结束这充满痛苦的人生,那么就只好坚强地活下去,再苦,再累,也没有理由软弱。

太阳照样升起,生活还得继续。

若素振作精神,返回岗位。

七点半,早班同事来与若素交接班,若素将楼面万能钥匙和值班日志移交给同事,两相签名。

同事对若素态度尚算平和,只是忍不住好奇:“苏西,你怎么会认识大人物的?”

那晚若素化着淡妆,从行政楼宴会厅出来,被人撞见,简直是一层石激起千层浪。

能去到那样的场合,结识上层人物,蒙大人物青眼,一步登天,无疑是所有女郎的梦想,不料这样的机会被还在试用期的沈若素获得,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碎银牙。

因为倒霉催的呗!若素在心里哼一声,“我哪里认识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恰好被抓了壮丁。”

同事哪里会信?笑着半真半假地道:“苏西你口风真紧。”

倘使此时指天立地发毒誓有用,若素一定照办不误,不过她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

同事笑眯眯地拍拍若素,“苏西,以后你可要多关照我啊。”

若素暗暗打个寒噤,与那些明显将敌意放在脸上的女孩子相比,她更怕这种笑面虎。看起来顶和气,然则必要时候,却会不遗余力,踩低攀高。

若素唯唯诺诺,东拉西扯几句,借故走人。回到员工区更衣室换回自己一身地摊货衣服,若素顶着背后各色眼光,快步去到领班办公室,交纳罚款。

领班微笑着开具罚单,交给若素,“以后记得不要再有这样的低级错误。做服务员最要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因为自己手边一时有事,就忽略周围。要有这样的觉悟。”

若素诺诺点头,心里在为五十元罚款肉痛。

领班挥手,“人事经理请你去他的办公室,快去罢。”

若素心中打鼓,在幽长的走廊里慢慢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客房部,市场部,秘书办公室,财务室……经理办公室,若素走近经理办公室,轻轻敲门。

里头传出女子优雅的声音,“请进。”

若素这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人事经理只穿一件白衬衫,配黑色西装套装。看见若素穿着黑色羽绒服走进来,便指一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请若素稍坐,她则在一份文件上落下最后几笔。

然后抬起头来。

人事经理大约近四十岁,据说丈夫是南京空军中校军官,正团级,深受部队领导赏识。伊面容英气,可是并不咄咄逼人,使人觉得舒服。

“沈——若素。”人事经理取过另一份文件来,翻开来浏览,“三个月试用期下来,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你觉得你适合这份工作吗?”

若素试图微笑,最后放弃,“满辛苦的,不过我能适应。”

人事经理眼中有遗憾与不解的光芒,合上文件夹,“下个夜班做出来,你的试用期就到期了,酒店不打算与你签正式用工合同——”

若素点点头,她已有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代你向上级反映。”人事经理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看得出来她的挫败感,但并不当众发泄。

若素摇头,工作期间,擅自离岗,即使安亦哲说他会安排,但离岗就是离岗,没道理她可以享受特权。

幸好敲了他五万块钱。若素想,总算不亏。

“没有什么事了,你出去罢。明天下班去财务结算工资。”人事经理结束谈话。

若素起身与人事经理道再见,走出办公室。

人事经理望着若素穿着厚厚羽绒服,却仍显得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次日若素夜班下班,将制服手表工号牌更衣柜钥匙一并装在酒店环保布袋里,交还领班。

领班看一看若素脸上表情,心里有些许遗憾,更多宽慰。

“你英语好,又肯吃苦,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更加适合你的岗位。”领班拍一拍若素手臂,“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

若素与领班道再见。

谁真心待她好,谁又虚情假意,惟有落魄时候,才能看得分明。

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患难见真情。

领班是真心对她好。

随后若素去财务室结算工资,领取当月工资与奖金,意外发现竟然为数颇丰。

财务笑一笑,“没有多算给你,里面包含季度奖金和做客房的绩效工资。”

若素听罢大憾。这份工作,兼之客人大方给予小费,简直钱途无量!

不是不可惜的。

走出财务室,若素在走廊上遇见行政楼的林经理。

林经理轻声叫住若素,“苏西。”

若素其实不想理睬此人,要不是他把她临时抽去天桥套房,也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可是若素知道,他也没有预见事情走向的能力。所以她还是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

“有什么打算?”林经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叫若素意外,忍不住挑眉。

林经理微不可觉地苦笑,这中间的纠结,一言难以蔽之。

“如果你有更好的方向,那么就当我一时多事。倘使没有的话,我有一位朋友,在译文刊物做总编。听说你英文扎实,有兴趣的话,不妨去试一试。”说完,取出一张卡片,递给若素。

若素接过卡片,垂睫扫了一眼,上头只一个人名,一行地址,并无电话。

“谢谢你,林经理。”若素真心道谢。

这个世界市侩功利,四年前若素一家饱尝人情冷暖,落井下石袖手旁观者众,雪中送炭施以援手者寡。然而总还是有好人的,愿意在这时,轻轻扶一把。

“再见,林经理。”若素就此与他道别。

“再见。”林经理在原地驻足,目送若素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若素离开,财务室隔邻总经理办公室内,走出一个人来。

林经理看见来人,微微一叹,“安二,你何不自己当面交给她?”

“我不以为她会感谢我。”安亦哲穿藏蓝色西装,挺拔英朗,然而眼神总是淡淡。

她非但不会感谢我,还会视我为瘟神,避之不及,他在心里想。

当年的事,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国家.机密的安全考量,他不能放若素走。

不仅不能放她走,还要再三确认她不是境外间.谍的同伙,也没有被腐化侵蚀,成为其在境内活动的下线。

安亦哲垂下眼睫。他们接受专门审讯训练,在心理上施加压力,令嫌疑人全线崩溃,对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而言,不是不残酷的。

只是事关国家安全,他当时别无选择。

林经理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安亦哲,“可是她早晚会发现。”

“到时候再说。”安亦哲抬眼,“麻烦你了,林。”

林经理摆摆手,“能为安二公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安亦哲失笑,挥一挥手,“我先走了,有时间一起喝茶。”

出了酒店,安亦哲在车上开始办公,弥补早晨在酒店盘桓的时间。

秘书在一边轻声向他交代今日行程,上午开会,中午午餐会,下午参加新闻发布会……

安亦哲听得摇头。文山会海,到底无法免俗。要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行事,简直与痴人说梦无异。

秘书望一眼安亦哲低头垂眼仔细浏览公文的侧面,低低声说:“安市,您与林少的往来……”

安亦哲闻言,慢慢抬眼,看向同自己年龄相仿,做事一向稳妥的秘书,挑一挑眉。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觉得您不宜与林公子过多往来。”秘书鼓起勇气。其实安市一向温雅和气,可是他却始终觉得这样的顶头上司,反而更给人压力。那种压迫感,非言语可以形容。

安亦哲好笑地合上文件,“钱秘书,我与林的私交,你觉得不妥?”

钱秘书大力点头。目下正是市府改选换届的敏感时期,作为S市最年轻领导之一,分管市安全局,保密局,公安局事务,外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安亦哲,等待他疏忽大意,等待他行差踏错,趁机将他拉下马。

恰逢此时,身为机要秘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领导,与政敌的儿子往来,落人口实。

安亦哲笑起来,他怎会不知道秘书心中所忧虑?

“是我疏忽了。”他轻敲座椅扶手,“以后我会注意,不落人口实。”

“安市!”对他不以为然的态度,钱秘书恨不得顿足。

安亦哲只做没有看见,重又埋首文件当中。

晚上下班,安亦哲例行回家吃饭。他平时住在离市政.府办公室比较近的公寓里,周末回家探望二老。安父安母已经退休,早已经搬离市委大院,在老领导英老先生家附近,购置房产居住,方便老领导老下属之间走动,闲来无事,凑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解解厌气。

更要紧是,安大哥娶了英二姐,两家更多一重儿女亲家关系。

安亦哲进门,看见父亲与大哥在客厅一侧下棋,母亲坐在沙发里,一边织毛衣,一边目不转睛看电视,大嫂则在客厅另一侧看报纸,谁也不干扰谁,相安无事。

他淡笑,“爸,妈,大哥大嫂。”

安父与安大哥朝他摇一摇手,算做招呼,安母听见小儿子的声音,总算从鬼哭神嚎的年代戏中抽身片刻,笑眯眯道,“阿二,饿不饿?快点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

即使已经三十岁,他和大哥在母亲嘴里,永远是阿大阿二。安亦哲向母亲点头,表示知道了。

另一侧看报纸的女士抬头,笑睨一眼,“弟弟回来了。”

赫然竟是酒店人事经理。

安亦哲淡笑着又叫了一声大嫂。

安亦军太太,英杰英女士笑容更深,合上报纸,起身招呼客厅彼端安家两父子,“爸,亦军,亦哲回来了,你们的棋局先停一停,可以开饭了。”

在棋盘上厮杀得难分难解的安氏父子这才放下棋子,双双起身走向饭厅。

安亦哲放下公文包,脱去西装外套,一并放在沙发里,转进楼梯下洗手间,洗干净手出来。

饭菜已经上齐,六菜一汤,俱是家常小菜,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气氛平淡温馨。

席间安母问安亦哲,“阿二,英生婚礼上那神秘女郎,是你女友?”

那神秘女郎在婚礼上走一圈,比之新人从婚礼上消失,还要引人瞩目。谁还留意一双新人的去向?!

在场单身男士无不为女郎淡雅冷清神秘的气质所吸引,想一探佳人究竟。

奈何佳人不解风情,对各色明示暗示无动于衷。

只有寻人未果,冷淡着一张脸回到婚宴现场的安亦哲,与佳人略做交谈,得到佳人片刻凝眸。

众人的八卦焦点即刻转移,围绕早已三十而立的安亦哲至今单身是否正常,亦或实已心有所属,又与神秘女郎外形是否登对,有无发展空间……展开热烈讨论。

连当事人的母亲,都不免好奇。

可惜老太太是安家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余人都知道那神秘女郎,是救场如救火,被安亦哲推出来演戏的罢了。

安父安大英杰三人交换眼神,一致决定此事还是由安亦哲自己交代为妙,免得老太太埋怨他们知情不报。

安亦哲听了,看一眼作壁上观的父亲与兄嫂,随后悠然一笑。

“您喜欢不喜欢?”

安父听得眉毛一动。

安大哥英二姐交换眼神:来了,来了!

安母想一想,“远远看着倒是挺好看的,就不知道人品怎么样?有时间的话,带小姑娘一起吃顿饭。”

安母并无门第观念,她自己也不过是大字没读过几个的农村妇女,也没有什么伟大情操与高尚觉悟。当年丈夫从英老先生的警卫员做起,后经提拔,一路做到商务部副部长助理,可谓飞黄腾达,她也不过是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大两个孩子,不给老安在内务上增添烦恼而已。

如今两人都已退休,闲来无事,只想含饴弄孙。

奈何大儿子大儿媳妇,结婚多年,始终不见动静。老太太盼啊盼,等啊等,借一句歌词,那叫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等到孙子或者孙女。

安母等到没想法,现在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

现在隐约看到一线曙光,不由得喜出望外,全然没有看见老头子和长子之间交换的无奈眼神。

安亦哲笑起来,“好,有时间我带她回来吃饭。”

安父闻言,咳嗽起来。

安亦军飞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算是尽过兄弟情谊。

英杰眼角微微抽搐,安小二,你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