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我在冈崎的京都市美术馆和瑞穗姐见面。www.miaokanw.com

蹴上※的倾斜式铁道两旁,落樱缤纷。(※位于京都东山区北边,冈崎东南方。当地的倾斜式铁道是著名的赏樱景点。)

几天前瑞穗姐打电话给我,说想为生日餐会爽约的事赔罪,邀我去吃饭。当她说不要找学长、我们俩见面就好时,我很讶异。因为我们从未单独见面。

那天我跷课来到冈崎。美术馆坐落在一座小树林里,树底摆放了几张长椅,瑞穗姐就坐在其中一张发呆,干爽的春风吹动她的刘海。一直到我站到她身旁,她才发觉我的到来。

我们逛了一会儿美术馆,参观展示品。

因为是平日,馆里游客不多。透过窗户洒落的春阳将空荡荡的展览室照耀得十分明亮。我端详瑞穗姐的面容,觉得她瘦了不少。她本就清瘦,身体曲线改变不大,但今天的她颊肉凹陷,眼神总是心不在焉。如果我不走向下一幅画,她就看都看不腻地站在同一幅画前面,目光虽然对着画,但不像在观看。

离开美术馆,我们走进美术馆腹地内的一间小茶馆。午餐由她请客。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日光从大片的玻璃窗射入店内,照映着她的面容。

「我要转到别的研究所,四月中搬家。」她搅动着汤匙说。「我要去东京。」

「真是突然啊。」

「再过不久就要分开了。」

「请再到京都来。」

「也许不会再来了,我老家在横滨。」

「真无情,跟学长要远距恋爱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她微笑着。「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接下来,她谈起自己的研究内容,说话时的表情比平常成熟。

用餐后,我们去散步,沿着琵琶湖疏水道走向南禅寺。泊船处中央的喷水池水花喷溅,在春阳下跳动,闪耀着炫目光芒。步下小径,走上倾斜铁道,樱花隧道向前延伸。赏花客成群结队地漫步在生锈的铁道旁,仰头欣赏飘落的花瓣。在樱花树下,瑞穗姐被映成淡淡的桃红色。

「我会和他到这一带散步。」

「来赏花吗?」

「看他老是窝在房里,我硬把他拖出来。我们绕了一圈,穿过通往南禅寺的水路阁※。你知道吗?从蹴上的发电所沿着水路可以走到南禅寺喔。」(※琵琶湖疏水建设中的高架水道,位于南禅寺境内,全长九三,一七公尺,外观是优雅的拱门造形。)

「我走过。」

「那时我们走进南禅寺旁的一间茶馆,前一位客人忘了笔记本,是本记录丝路旅行的游记。他给你看过了吧?笔记本上有持有人的姓名和联络地址,我跟他说最好送去给人家,可是他窝在房间里热中地读那本笔记,还在空白处写了一些东西。」

她微笑着。「那之后,他就变成那样了。」

学长出生于广岛县一个名为「福山」的小镇,双亲都是老师,有一个妹妹。学长在高中毕业前从未离开过家乡,为了念大学来到京都后,很少回故乡。学长大学念的是法律系,没有去丝路旅行过,也不会在旧书店、古董店打工,收购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着迷于自传的祖父、当街头艺人的哥哥、狐面怪人,全都不存在。

风吹动,樱花飞舞。

瑞穗姐拾起头发上的花瓣,让风带走。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说谎的又不是瑞穗姐。」

「不是的,我是为了拆穿他的谎言跟你道歉。」

「这种事,我才不在意。」

我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就算他说谎也无所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我带着日本酒和炸豆腐造访学长。学长还是老样子,窝在图书室里看书。

我用电热炉烤豆腐,滴了些酱油吃,喝了酒。学长似乎察觉我不对劲,但他没说什么。我无意指责学长的谎话连篇,也无意改变现状。不过话自然而然变少了,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儿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喝得两眼昏花,平日看惯的书架和驼背的学长在眼前轻微摇晃。学长话也不多,似乎也喝过头了。两人呻吟着躺在书堆间。

「学长,说点什么吧。」

「今天没那个心情呐。」

「别这么说。」

学长瞪着天花板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对了,结城小姐不久要到东京去了。」他说。「我们也要分了吧。」

我没有回话,不久学长开始打呼。

我坐起身,低头看着睡着的学长。双手抱住身子、蜷缩在书堆中的学长看起来格外孱弱。

我抱着昏沉的脑袋,留意不弄倒书堆来到走廊。虽说已是春天,但夜晚还是很冷。我抓着走廊的栏杆,努力忍耐,但还是吐了出来。

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在流理台漱口。

正打算回到学长所在的图书室,放在棉被旁的旧背包映入眼帘。那背包里存放了许多学长的回忆,有兄长的来信、在露天市集买的烟斗,父亲挥舞的武士腰刀……学长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榻榻米上,蒙胧的双眼凝视那只背包。

然后伸出手,打开。

回到图书室时,已不见学长。都醉成那样,跑到哪里去了?我决定出去找他。叡山电车发着光往北边疾驰而去,四周又恢复阴森的沉寂。

我走在街灯下,搜寻学长的身影,不久来到琵琶湖疏水道。在横跨疏水道的水泥小桥另一头,有台自动贩卖机。盛开的樱花在贩卖机的光亮中浮现,在夜晚的空气中被冻成了白色。

学长就坐在樱花树下。

我过桥走到他身边,学长抬起头作势要逃。但他要逃离的对象不是我。学长注视着我的身后。我回头看,只见街灯下的桥墩,和对面延伸而去的夜路。

「你看,」学长说。「那边是不是有头野兽?」

「学长。」我使力摇晃学长的肩膀。「那只是你想像出来的东西。」

「不是,真的有,就在那边。」

「那全是你的谎话。」我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抓着学长的肩膀,凝望着他。不久,他的紧张终于消除,表情变得茫然,肩膀无力地垮下。我放开他的肩,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两人就坐在樱花树下喝咖啡。

敏山电车发出巨声往南方奔驰。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问。

学长沉默片刻,然后喃喃自语地说:「对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本丝路日记吧。l学长说。

「你被那本日记给拐骗了。」

「在南禅寺捡到那本日记后,我读了好几递。那时我不再到学校露脸,成天窝在房间里,时间多到快发霉……像那样的旅程我一辈子都办不到,我很憧憬,尽管那是相见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冒险。」

「我真的相信你去过丝路呢。」

「我没那种胆量。」

学长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那之后没多久,我难得上街,遇到了研究会的朋友。那时我已经半年没去研究会了,本以为对方已经忘了我,但对方还记得。那人与其说爱跟人亲近,不如说是多事。他问我:『你不来研究会,到底都在忙什么?』我成天窝在公寓,当然什么事都没做,不过我说不出口,情急之下就说『我出去旅行了』。」

「什么都不做,镇日窝在住处的大学生多得是啊。」

「是啊,不过我说不出口。可能是觉得丢脸,也可能是不甘心,觉得说实话也没有帮助,只是走回头路。」

「就算是那样,学长还真是撒了个漫天大谎。」

「以前的我根本做不出这种事,我以前很老实的。」

学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啊,我不太会说话,和别人聊天总是马上就没了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话很虚假,怎么说都像能一眼看透的谎言,我实在无法忍受。进了大学情况更严重,我没办法与人对话,开始变得讨厌跟人见面,整天窝在住处。幸好有结城小姐在,我才总算活了下来。如果一年级时不认识她,我早就没救了吧。」

「学长,你现在说的是真的吗?」我问。

「不知道,你觉得呢?说不定也是假的。」

学长说着露出一抹微笑。「你懂了吧?如果是以前,我根本说不出这种话。从前的我太老实了。」

「我想我懂。」

「在街上被研究会的朋友叫住、撒下漫天大谎后,我领悟到某些事,忽然觉得很轻松。我说丝路旅行的事给他听,对方觉得很有趣。他要我一定要去研究会,我就到研究会去,说谎给他们听,大家都觉得很有趣。他们问我为什么去旅行,我只好又说了一个谎。奇妙的人们、神秘的冒险,虚构的家乡,我编出许多故事。只要是谎言,我就能顺利说出口,也不用介意自己的话是否像谎言。久而久之,胆子愈练愈大。换句话说,我就像被附身了一样。」

学长把咖啡罐搁在地上,一根一根摩挲着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