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图书室隔壁、学长日常起居的那间房里,没什么称得上家具的家具。miaokanw.com

只有小冰箱和碗橱,以及终年放置在外的电暖炉和电风扇。经过秋冬两季,电风扇的扇叶早已覆满灰尘。因为家具很少,沾着污垢的墙感觉格外清冷,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看似比我租的三坪大公寓还宽敞。若说隔壁的图书室是舒适的牢笼,那这里就是榻榻米牢房。学长说反正没东西可偷,连门都不锁。

棉被叠在房间角落,旁边是小型电暖炉和学长的枕边书,以及那个旅行背包。他的房间看起来清寒,除了家具少,那个旅行背包也不无关系吧。每次看到那背包,我就觉得学长仿佛随时会展开下一趟旅程。

一晚,我在学长冰冷的房间煮拉面,告诉他我的感觉。

学长摇摇头。

「我不想再旅行了,那样的旅程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房间里没什么家具,看起来就像你马上要搬家了。」

「没办法啊,这里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

「那背包一直摆在你的枕头旁吧。」

我指着那只旧背包。

学长苦笑着说:「里面没有旅行用品,只有一些杂物。我讨厌每次搬家都要烦恼,就把懒得收拾的东西全收在一起,像是我哥的信、露天市集买的烟斗、帽子之类。还有我爸的那把武士腰刀。」

「与回忆有关的物品吗?」

「这种东西留再多也没用,我只是懒得烦恼哪个要丢、哪个要留罢了。」

学长把「简单拉面」给吞下肚。那菜名是学长取的,做起来不费工夫,把便宜的鸡肉和葱一起炖煮,加些酱油或辣油调制汤头,再烫些超市卖的生面放进去,就是一碗清爽美味的面。

学长的话题从琵琶湖的湖匪,到长滨城和丰臣秀吉,一路从国友一贯斋※讲到蒸汽机关车,内容不着边际,最后又回到琵琶湖的疏水道,把远从明治时代的历史仔细讲述一番,说明那是个多浩大的工程。(※国友一贯斋(kunimotoikkansai,1788-1840):铁炮冶炼师、发明家。日本首位制作空气枪和反射望远镜的人,并以自制望远镜观测天体。)

「也有这种书哟。」

学长拿给我看的是琵琶湖疏浚计划的相关人士——田边朔郎的著作。

「很少见吧,是那个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给我的。」

进入十二月后,枫叶季宣告结束,街上顿时挂满圣诞节的装饰品。小时候我会和家人一起庆祝圣诞节,但开始过一个人的大学生活后,就没什么劲了。就在我浑浑噩噩,没有计划要如何度过圣诞节时,学长来邀请我。

「结城小姐也会来,我们三人一起庆祝吧。」

我本以为学长不是庆祝圣诞节的那种人,觉得很意外。不过,学长和瑞穗姐难得有机会过两人世界,我可不想不识相地跑去打扰。一开始我婉拒邀约,结果瑞穗姐打电话过来。「请过来,不用客气。」她这么说。还说:「可以顺便带炸鸡块来吗?」

平安夜当晚,我拎着炸鸡块的纸盒到学长公寓,他已经收起一些图书室的书,摆了一张折叠餐桌,还铺了白桌巾。我把炸鸡放在桌上,学长点燃红色大蜡烛,关掉电灯,烛火照亮这个被书架包围的房间。

「看起来颇有链金术工坊的风情。」学长愉快地说。

我和学长欣赏着烛火,不久瑞穗姐带着装了红酒与玻璃杯的纸袋过来。看到房里的布置,她「啊」地惊呼一声似乎很高兴。平日沉静的她像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坐在蜡烛前,说:「好有圣诞节的气氛。」

瑞穗姐拔出红酒瓶塞,将酒注入三个杯子。

「他啊,我邀都不来,结果你一邀他就来了。」学长说。「反正,我跟他感情没他跟你好。」

我急忙挥着手。

「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扰。」

「这种情况谁都会推辞的。」瑞穗姐说。

我途学长他平常书写惯用的奶油色纸张;瑞穗姐送学长京都的古地图,我则收到了围巾。学长似乎没想到会收到礼物。他稍作沉吟,跑到隔壁房去,拿了小石头和黑色笔记本回来。他把笔记本给我,将小石头交给瑞穗姐。

瑞穗姐收到的石头大约核桃大小,呈柔和的乳白色,凑近烛光下看,石头湿湿润润地闪耀光泽。她把小石头放在手掌上,凝视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她身旁窥探,原来她手上的并不是石头,而是做工极为精美的石雕,看似柿子的果实中有只盘成一团的小龙探出头来。

「我帮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工作的事,后来绿雨堂的老爹知道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把旧书店的工作给辞了。那之后,我到一乘寺一间叫芳莲堂的古董店打工,结果因为要出国半年,在那里也没待多久,不过我和店主须永先生倒是相当投契。」

据说那石雕,是学长旅行前古董店主人的赠礼。

据说那叫做「根付」。

古时有所谓的「印笼※」,是用以携带药品的随身容器;而根付的功能则是将印笼固定在和服的腰带上。江户时代,根付的制作极为精巧,到了现在则成了奢侈品,入手并不容易。瑞穗姐手上的「果实中的龙」到底价值多少,我完全没有概念。(※原为收纳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时代演变为挂在腰间存放药物的小容器。由三至五段的扁盒组成,附有丝绳及根付。)

然而,瑞穗姐手伸向学长,一张脸在蒙胧的烛火下拉得老长。

「我不要。」她说。

「不用客气啊。」

「我不要。」

房里的空气瞬间凝结,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学长看着瑞穗姐,难得地一脸不悦。他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瑞穗姐不知如何处置,就把根付摆在蜡烛旁。她垂着眼睫,迟迟没有抬起头。

我无法判断,在眼前上演的是否只是寻常的情侣吵架。瑞穗姐从不会在我面前展现如此失态的一面,我觉得她必定有特别的理由。

瑞穗姐低着头;学长则撇开头不看她,一声不吭的,凝重的空气似乎没那么容易化解。我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告辞了。离开房间前,我望向学长和瑞穗姐在烛光下的蒙胧身影。

学长盘腿坐着,以指尖抚摸着身边那叠书本的纸背;瑞穗姐则保持端坐,低着头动也不动。

圣诞节过后,街景又一次改头换面,年终将近。

我准备二十八日返乡,于是在二十七日晚上造访学长的住处。算不上尾牙,我和学长一起去三条的居酒屋。学长说不想遇到大学的人,不在学校附近喝酒。

「抱歉,上回让你尴尬了。」

学长倒着酒,向我低头道歉。「我们偶尔会那样。」

学长只是如此带过,并没有详细说明内情。

我改变话题,问他在芳莲堂的工作。学长聊起在古董市集摆摊的事,以及造访北白川某座大宅仓库的事。随着酒愈喝愈多,学长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也喝得醉醺醺的,心情愉快地聆听。

居酒屋里来客众多,十分嘈杂。其中最热闹的就是我们身旁那张桌子,坐的是几个外国人与日本人。学长抬起头,凝视团体中的某名外国人。不久那群人准备离开,学长目送那人离去,脸上露出一抹觉得有趣的微笑。

「那一桌有个外国人,经常到古董店来。」学长说。「真是好久不见了,原来他还在京都啊。」

接着,我们转战木屋町,到一间小酒吧喝酒。

「他说是从旧金山来的,在日本教英语会话,也把一些日本的古董卖到美国去,以赚取生活费。他在芳莲堂买过不少稀奇东西,不过还称不上是收藏家。凡是日本风味、造形有趣的物品他都收,就算是假货也不以为意。听说他有朋友在旧金山经营贩售日本杂货的商店,他就像那里的外派采购员。芳莲堂门槛很低,对他来说很方便吧,他原本喜欢去跳蚤市场采买古董。」

学长咬了一口烤香肠。

「他父亲战后会来过京都。当时美军进驻日本,京都也有美军的基地。他父亲对日本古董很感兴趣,每次上街都去古董店逛逛。他和我提过许多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不过大都是无稽之谈,我怀疑他搞不好是被父亲给唬弄了。对了,他说过有个宝贝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就叫做机关幻灯。」

「幻灯机不是到处都有吗?」

我这么一说,学长摇了摇头。

「据说他父亲是在疏水道旁某个实业家的宅邸看到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幻灯机。在固定的位置摆放四台幻灯机,房间中央就会浮现摆出各种动作的妖怪身影。不过古董店主人说没听说过,我试着调查,还是没有下落。」

「是他父亲胡说的吧?」

「他父亲口中的日本是个神秘国度,做父亲的也许只是作弄儿子,没想到儿子真的因此来到日本,真是不简单的谎言啊。l

「要是真有那么神奇的幻灯机,我也想见识一下。」

「除此之外,他也在找一个奇妙的东西,同样是那个实业家给他父亲看的,是具妖怪的标本。他父亲告诉他,因为装饰在家里很吉祥,在京都每个家庭都拿妖怪标本当摆饰,这根本是漫天大谎。虽然日本的确有很多像河童木乃伊之类来路不明的东西,可是他说他父亲看到的是个身形像蛇的动物标本,身体蜷成一团,露出牙齿的脸很像人。」

我想起学长那个被附身的朋友,那只阴森可怕的动物。

「学长,这跟那间寺庙的事很像呢。」

「很不可思议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的标本吗?」

「不,结果我也没弄清楚。不过,他十分感谢我的努力,我们因此交情变得不错,他还邀我参加派对。他改建今宫神社附近的町屋※,和朋友一起住。派对很热闹,很多有趣的家伙,不过我的英文很差劲,和他们聊不上几句话。」(※京都古老的商家长屋,通常有素墙、窗棂、格子门、虫笼窗等。)

学长微笑着。「我就是在那里遇到天满屋的。」

忽然听到陌生的名字,我歪着喝醉的脑袋,纳闷地问:

「天满屋是谁?我第一次听到。」

「是个街头艺人,也是我尊敬的人。」学长说。「我不是说过去丝路旅行时有同伴吗?就是这个人。」

「能受到学长尊敬,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没错,他很了不起。他可是我哥哥。」

看我一脸惊讶,学长嘻嘻笑着。

我们离开木屋町的酒吧,踩着紊乱的步伐走在路上。

四条大桥横跨在阴暗的鸭川上,纵然已经夜深,桥上还有许多行人。时间是凌晨十三点左右,我们决定坐京阪电车回去。

出了出町柳车站,走在悄静的街道,学长说:「明天你就回乡下老家了。」表情似乎有点落寞。

「学长不回青森吗?」

「要回去吗?我是无所谓。」

「回去看一下比较好吧。」

我们在我高原通的住处前告别。深夜的高原通静得可怕,亮白的街灯点点浮现。学长举起手说:「那么,告辞了。」在黑暗中走向北方。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喊了声:「新年快乐。」

听到我的祝福回过头来的学长,突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