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翌日夜半,他果真如约而至。一身干净的浅灰色道袍,一头长发用莲冠整齐梳起,眉心之上露出小小的一个美人尖。

「道长当真不愿答应在下吗?」一如前两晚,他守礼地站在门外,脸上淡淡透着无奈,「我家小妹对道长确实一片真心。万求道长开恩,前去见她一见。」

「孽障,休得胡言乱语蛊惑人心。」冷面的道士断然拒绝。衣袖无风自动,他提剑在手,左掌间雷火闪烁,话音未落,便挥掌打去,「道即是道,魔即是魔。人鬼殊途,魔道相争。正邪善恶,岂容混淆?」

「原来在道长眼中,人尽是善,鬼尽是魔。」生生受下他一掌一剑,韩觇未如前两次般逃逸,反而强行拦在傅长亭身前。

道者眼含冰霜,掌间又是腾腾一团火焰。孤身而来的鬼魅抿起嘴,倔强回视,脸色在灿动的雷火下越显青白:「若我说,鬼中亦有善者呢?」

「为何没有?」秦兰溪不可思议地反问。

傅长亭正襟危坐,不假思索开口:「道即是道,魔即是魔。道扬善,鬼作恶。」

「人中既然能有恶徒,为何鬼中便不能有善鬼呢?」他是帝星应世,胸怀仁德,泽被天下。

固执的道士一口一口尝着寡淡的馒头,缄默不语。

那鬼也这么说。

「大千万象,众生芸芸。难道个个潜心向道,不曾伤过一只蝼蚁,不曾做过一件错事,不曾说过一句污人清白之言?那么,江洋大盗从何而来?乱臣贼子从何说起?宵小奸邪从何解释?当今这烽火乱世又是因谁而起,是谁铸就?鬼耶?妖耶?魔耶?魔从心生。妖鬼既然无心,那魔又是生自谁的心?」

他高高扬起下巴,满眼傲慢不屑:「惩恶扬善,驱邪匡正?哼,凡夫俗子杀人纵火,淫人妻女,你闭口不言,冷眼旁观。我韩觇不过孤魂野鬼,自问一心修行,不曾害过老弱半分惊吓,不曾骗过稚童半点痴妄,一腔诚心邀你做客观礼。道长回绝便罢,三番两次拔剑相对,又作何道理?此举当真如你所言是善?抑或,如我所言,是恶!」

重创之下的鬼魅,身形飘摇,唇角淌血。只一双眼眸被怒火烧得发亮,毫无畏惧地瞪着他,一字一字念他的名:「傅长亭,你斩妖诛邪收尽天下鬼众,果真不曾错杀过?」

错杀?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错之有?

眉头拧起,道者燃起雷火作势要打。韩觇不说话,睁大一双眼气汹汹瞪他。傅长亭猛然发觉,这鬼的眼瞳竟是清澈澄透,盈满一室的茫茫鬼雾中也不曾裹挟一丝腥秽之气。

难道……手掌顿在半空,裹挟雷霆万钧之力,傅长亭迟疑了,任由眼前的鬼影缓缓变淡,最後如烟般飘散于眼前。

矗立门前,道者满眼都是他离去时错综复杂的眼神。失望,沮丧,还有淡淡一点哀伤……

西城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宽阔官道。残阳如血,照射着路边的荒草。混战数年,各地随处可见这般的破败景象。若非城楼上甲光凛凛的军士还在来回巡视,整个曲江城便沉寂得彷佛一座死城。

赫连锋望了一眼城边的守军,低声对秦兰溪道:「依守军规模估算,加之这些天来我们的观察,不像是有大军驻扎在此。」

「可明明有线报……」秦兰溪疑惑。

赫连锋又看一眼,语气肯定:「若有大军在此,断不会是这般景象。」

「那传闻中的那些军队会去哪儿?」见赫连锋不语,秦兰溪扭头看向一旁的道者,「长亭?」

道者自始至终绷着脸,远远站在离城门不远的大槐树下。

秦兰溪突发奇想,说想看看西城门外的大槐树。此时,终于漏了心机,咧开嘴,他好奇地问傅长亭:「鬼中也有嫁娶之事?是同人间一样的吗?」

不等傅长亭作答,就被神色紧张的赫连锋拽走了。

看着他俩一个往前拉,一个向後退的嬉闹情景,道者素来肃穆的面容上不自觉出露一丝微笑。这哪里还像传闻中战功彪炳的将军和将要登临帝位的王侯?

回过头来沉思半晌,傅长亭摇摇头,双指并拢,口中喃喃有声,在树下划起一道无形的结界。收敛起通身天罡正气,那鬼就察觉不到他。

今夜无月,夜色如墨。远处缓缓飘来一盏红灯。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可却不见执着灯笼的人。诡异的红灯後,乐声细细,一道道奇形怪状的黑影活蹦乱跳着从紧紧阖上的城门中走出。吹唢呐的猴子,敲花鼓的黑熊,两只山猪精抬一面大锣,中间有一身褐毛的狐狸套一件过大的长袍,举起棒槌摇头晃脑敲得欢快。

妖气袭人。城门两侧的军士站得笔挺,却失去了魂魄般,对眼前的诡异场景置若罔闻。僵硬呆愣的脸上,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请新娘了。」由四只无头鬼抬起的花轿红得刺目。轿前歪歪扭扭走出一只头插红花的獐子精。

一红一玄两道人影凭空出现。韩觇未再做道士打扮。他穿一身玄色的衣袍,长长的发丝向後梳拢,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松松系着。新娘盖着盖头,从头到脚被一身醒目的红色覆盖。

在这样的夜里,一众妖魅环饲之下,无论喜服还是花轿,都红艳得渗人。

傅长亭看见韩觇拉着新娘的手,嘱托了几句。新娘点了点头,旋即迈步走向迎亲的队伍。

「吉时到,上花轿!」獐子精赶忙又再高喊。

「咪哩嘛啦」地,乐声大作,不着调的喜乐被吹奏得七拐八弯。

忽然,已经掀起轿帘的新娘扭腰回身。傅长亭神色一紧,但见她抬手半拉开盖头,露出雪白的下巴与涂抹得鲜艳的红唇。嫣然一笑,正对着这边的槐树,正对着树下的傅长亭。

傅长亭大惊,扭头看向那边的韩觇。一身玄衣的鬼仍是那般堂皇的斯文面目,双手抱拳,低头对他深深一拜。

起身时,性情刚直的道者分明望见他唇边一掠而过的笑意,得意而狡黠。

第二章

「後来呢?」秦兰溪摇着扇好奇追问。

茶馆里人来客往,有人惴惴不安地提起,夜间在西城门外看见奇怪的黑影。

「走了。」傅长亭饮着茶,简单答道。

「怎么就这么走了?」夹着半块绿豆糕,秦兰溪大失所望,「没有奔过来跟你说几句吗?什么都没说?连脸都只让你瞧了一半?怎么这样?」

惋惜的话语接连脱口而出,年轻的王侯歎满脸都是沮丧。

木知木觉的道士木着脸:「她是妖。」

赫连锋看向他的眼神中装满了怜悯。

痛苦地蹙起眉头,秦兰溪嗓音不自觉又高了几分:「那也是一个姑娘,对你倾慕已久的姑娘。」

「那又如何?」道者连眉梢都不曾有一丝颤动,语气平稳,话语无情,「妖即是妖,何来差别?」

「啪——」用力收起扇子,秦兰溪霍然起身,「赫连,我们走!」

傅长亭不解地仰头看他,不明白这平素笑脸迎人的王爷好端端地,怎么就闹起脾气来?赫连锋是老实人。老实人摇了摇头,看着一脸无辜的道者,终是于心不忍,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紧随秦兰溪身後,向茶馆外走去。

来到曲江城中已有数天,虽然人们的口中不时流传着种种离奇怪事,可城内城外风平浪静。既未再听说谁家又有孩子丢失,也未到任何形迹可疑之人。

甚至,除了那只自称「韩觇」的鬼魅,和那夜西城门下的古怪迎亲伫列,城中竟连一只精怪都不曾看见。只有那一丝诡异气息还在街边巷陌恣意游走着。除了妖气与鬼气,傅长亭在其中还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死气,虽不浓烈,却饱含愁怨。

战乱之年,客栈中生意冷清,老掌柜夫妇不敢大意,只许孙儿豆子在内院玩耍。小小的孩子很懂事,不哭不闹,常常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下发呆。

秦兰溪看他可怜,把他抱进房里。小孩子拘谨,坐在他的膝头,一动不敢动。认起字来倒是聪颖,一会儿功夫就能流利地背出秦兰溪教他的简单诗文。

秦兰溪笑着跟老掌柜夸他:「这孩子天资很好,将来能应试做官。」

老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摸摸孙儿剃得光光的脑袋:「藉您吉言。小孩子家家,哪儿有那么好?昨天还偷吃他奶奶做的白米糕。」

「我没有!」一直安静的孩子出人意料地大声反驳。

「怎么没有?都好几回了。就这么些人,除了你这小馋猫还能有谁?」老掌柜脸上挂不住,敲一下他的额头,责怪道,「告诉你多少次了?这是给客人吃的东西。你若想吃,回头让奶奶再给你做。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孩子急了,小脸涨得通红。

老掌柜尴尬,拉起他的手,强行把他往外拖:「走吧,让你奶奶说你去。这孩子……」

「本王小时候如是如此哭闹,是要去祠堂罚跪的。」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秦兰溪有感而发。

老王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铁血无情。曾有传闻,当年他带兵剿匪,曾屠尽了整整一个村,连白发苍苍的暮年老者与呱呱啼哭的襁褓稚儿都不放过。只因村中有人窝藏了匪首。对外如是,对待自己的嫡子,他也不改严苛。

「虎毒尚不食子。他对我却从不留任何情面。当年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想想,却有几分怀念。」三年前,老王爷战死沙场,秦兰溪袭了爵位。一世人有半世是在烽火狼烟里虚度,临终前最後一眼却仍是一片血红,看不见半分太平盛世的痕迹。

「你总说羡慕我有父亲,呵呵,其实谁又知晓谁的苦?」瞟了一眼沉默的赫连锋,秦兰溪低头自嘲,「不过,他跟你说过同样的话。本王太软弱,以本王的性子是干不了大事的。」

赫连锋慌忙抱拳,躬身道:「属下不敢。」

秦兰溪摆了摆手,转头问傅长亭:「道长呢?对俗家父母可还有印象?」

「师尊说,贫道为济世伏魔而来。」

许久之後,也有人问他相同的问题。冷面的道者一五一十这般坦言。那人止不住歎息连连,别开脸,没好气抱怨:「你这木道士!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叫人半句贴心话都说不上来。」

当然,那是许久、许久、许久之後的事了。

豆子没有朋友,总是孤单一人。秦兰溪忍不住上前问他:「豆子,你不寂寞吗?」

小小年纪的孩子或许连寂寞是什么都不懂,却认认真真地摇头:「阿莫和我玩。」

「那是谁家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豆子再度摇头:「阿莫就是阿莫。」

地上散落着长短不一的细竹片,竹片底下压着一张画着图画的薄纸。纸上线条潦草,看起来是画着一条鱼。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童笔迹。秦兰溪俯身去拾:「做风筝吗?哥哥帮你吧,做个又大又漂亮的鹰。」

手方伸到一半,孩子突然站起身,绷着脸直挺挺挡在面前:「和阿莫一起,说好的。」

他的表情严肃郑重,不容有半点疑义。秦兰溪没来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收回手,垂下嘴角,冲着赫连锋与傅长亭无奈一笑。

赫连锋哑然失笑。傅长亭目光如刀,一眼在竹片间发现一样翠绿色的事物,是一个玉坠子,做成了荷叶的模样,叶上开着一支荷花,半开半闭,栩栩如生。

察觉到傅长亭的视线,孩子一把抓起坠子,两手背後,戒备地瞪着他。

道者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跟着秦兰溪回房。

那个坠子……不似一般人家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