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月十三,顾长林离京在即,傍晚在锦华堂设宴,顾长钧这天没有外出,陪顾长林饮了几杯桃花酿。

老夫人叫站在跟前布菜的周莺也坐了:“你二叔常年在外头,再回来又是三年后了,你也敬杯酒。”

周莺取了天青色玉盏在手,起身敬了一杯。顾长林已有些微醺,含笑道:“莺姐儿大了,听你二婶说,那宁家不错。下回回来,恐怕已是他家的媳妇儿了,二叔在外头回来不得,先备些银资给你做压箱。”

边说边从怀里摸银票出来,周莺羞得抬不起头,陈氏嗔怪地推了丈夫一把:“说什么呢,丫头在呢。”飞快抬眼瞥了眼老夫人神色,生怕给嫡母怪罪。

见顾老夫人抿嘴笑着,不像怪罪的样子,才暗地松了口气。

顾长林摸出几张簇新的银票,叫陈氏递给周莺,“丫头,记着,你是咱们侯府的大小姐,你什么难处,谁给你脸子瞧,回来说与家里人听,二叔虽在千里之外,也必不能饶他,记着?”

陈氏瞪着眼睛,手在下头狠狠戳了下顾长林的腰,“胡呔什么呢,没见丫头抬不起头了?你这叔叔做的,真真没个正经。丫头,你别理他。”

顾老夫人和旁边服侍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周莺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垂头捏着手里的青玉箸,指节握得泛白,洁净的小脸上不知是因着羞还是因着适才那杯酒,从面颊到耳尖都粉红粉红的。

顾长钧目光掠过一瞬就收了回来,家里头比较满意宁家这门亲事,顾老夫人也问过他的意思。宁家家世与自家般配,宁公子为人也勤勉谦恭,顾长钧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算是默许,老夫人叫陈氏与宁家太太先走动着,相互多些了解,等那宁公子明年六月行了冠礼再定日子不迟。

这些事周莺也约略知道,老夫人还和陈氏商议,什么时候叫两个孩子也照个面,叫他们自己心里有底。

陈氏把银票递过来,“你二叔给你的,甭管干什么用,你只管拿着,别听你二叔胡说。”

周莺勉强一笑,红着脸把银票接过来,垂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推拒:“太多了,这钱我不能收!”

一万两银子绝不是个小数目。

顾长林笑道:“有什么不能收?叔叔给你的,你就理直气壮拿着……”

桌上说着话儿,春熙从外头进了来,“外头有位罗将军,说和侯爷约好了今儿喝酒。”

顾长钧脸色一沉。

顾长林回过头来,讶异道:“哪个罗将军?”瞧见顾长钧面色,瞬时明白过来,“罗百益?他上门来?”

罗百益和顾长钧不和,官场上没有不知道的。这罗百益是罗贵妃的外甥,祖父是开朝元老柱国公罗承建,因出身高贵,这位主儿在京城向来是横着走的。

两人结怨很深,什么风能把罗百益吹上门来寻顾长钧喝酒?这里头怕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顾长林当即就紧张起来:“长钧,我和你一块儿去会会他?”

顾长钧蹙了蹙眉,推开面前酒盏淡声道:“不必,兄长早些歇息吧。”

站起身跟老夫人告个罪,从锦华堂出来,在廊下见着北鸣,吩咐去把罗百益带进来。

顾长钧换了衣裳出来,书房里,罗百益负手立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回过头来笑道:“顾侯爷真有雅兴,这上头的画儿,值不少银子吧?”

顾长钧抿唇没有答话,做个“请”的手势,自己先在椅上坐了,微微扬起脸:“不知罗将军今夜造访,所为何事?”

书桌后点着两盏落地宫灯,昏黄的光晕打在顾长钧侧颜上面,从罗百益的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身上宝蓝绸缎直?上的银线云纹反衬着幽光。这是一个标准的清贵男人的形象,任何时候都一丝不苟,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罗百益从前厌恶这样的人,觉着他们时时刻刻“端着”,虚情假意道貌岸然,最不值得深交。

可此刻他面露笑容,觉着顾长钧是前所未有的亲切。

罗百益挑了挑眉头,在顾长钧对面坐了:“顾侯爷,昨儿说好咱们一块儿饮酒,宝香楼的席位我都订好了……”

“罗将军。”顾长钧打断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眯眼凝视着对面的人,“有什么事,不若直言,顾某还有事。”

淡淡几句话,将罗百益一肚子打算灭了,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爱理不理的语气,叫罗百益心里头有些窝火。

若在平时,他怎肯受这种气?门房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被请进屋,主人又是一副明显不欢迎的样子,换在从前,他就是不发脾气也早拂袖走了。

罗百益捏住拳头,想到后院住着的那个美人儿,他咬了咬牙:“实不相瞒,罗某确有一事,想与顾侯爷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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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堂里,谁都不大有心思吃东西,老夫人知道二房夫妇必然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推了碗筷道:“明儿清早赶路,老二早些回去歇着。”

顾长林为着罗百益上门的事有些忧心,但京城这些事儿他也插不上什么手,顾长钧虽比他年小,行事却稳重有成算,处处比他强些,顾长林便叹了口气,携陈氏告退了。

老夫人歪在枕上,周莺净了手,脱了鞋子跪坐在炕上,给她轻轻捏着肩膀,周莺为着银子的事还有些迟疑,“祖母,二叔给的银票,不若祖母先替莺儿收着……”

老夫人知道她顾虑什么,小孩子家家,还未出阁,身份又尴尬,拿着那些钱,心里头不安生,怕人家说闲话。老夫人拍了拍她手背,道:“丫头不必多想,你二叔给你的,你自个儿放着。将来若用不到自然好,若有个急难,你自个儿手里松泛,总比张嘴跟人要强。”

顿了顿,又道:“你二叔说的不错,将来祖母若不在了,你就这两个叔父,有个什么事……”

周莺听她说得不祥,哪里忍心听下去,扑上去抱着老夫人,“祖母不要说这种话,您身体康健,还年轻呢……”

顾长钧就在这个时候进了屋。

隐约听到一声哭腔,柔柔细细,猫儿似的。他凝眉朝里头炕上瞥了眼。

周莺慌忙擦了把眼睛,穿鞋下地,小巧金莲套着洁白的布袜,飞快地藏进粉色缠枝纹绣鞋里头。

顾长钧已移步过来,在炕沿坐了。

顾老夫人问:“那罗将军什么事”

周莺垂着头,察觉到似乎有一束凌厉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她没敢抬眼,耳中听得顾长钧沉而醇厚的嗓音。

“没什么事儿,这厮醉了。”

顾老夫人有些愕然,旋即便放心了。罗百益为人粗莽,最是不按常理出牌,行事颠三倒四,醉酒闯到别人家里头,这种事确是他的风格。

顾长钧陪顾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去了。

片刻周莺也离开了锦华堂。

落云在外将她接着,低声道:“适才北鸣哥寻我,说侯爷有事要问姑娘。”

周莺一愕,抬起眼,就见前头一排玉兰树下,那人负手而立。

宝蓝色衣摆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缓缓侧过脸来。

月快圆了,光亮亮地坠在天边,园中燃着彻夜不熄的灯笼,在树影婆娑的明暗交界之中,她好像第一回 那么清楚地见到这张面容。

淡漠的,疏离的,孤高的,无法靠近的,眉眼分明的,硬朗的,俊美的,…那样一张脸。

顾长钧亦朝她看去。

这女孩容色如炽,媚态难掩,那日玉白藕颈,适才一段金莲,疯魔了多少人。

前有叶九,后有罗百益,顾家安宁了没几年,如今事端频生。将此女养到如今,怕是心已野了,不安于室。

山寺邂逅,一见倾心?

想到罗百益适才所述之事,顾长钧心火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