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秀丽江山恩爱语

柳桥处。

夏芷宜穿着一身短裙昂首挺胸地出现在桥一头,柳桥遍植新柳,也并不是拱形,只平平的和地面连接,盛夏两侧绿柳翠色欲滴,浓浓的草香味穿过一条绿荫路,让人清爽舒适。

众人见夏芷宜只着一身翠烟衫就出来不觉惊讶,那身形婀娜多姿却又丰乳毕现,连慕嘉偐都微微挑了眉,暗叹这女人真是……放得开……

狼人面目比上一次夏芷宜见他的时候好一点,旧伤都结了痂,可眼瞧着又添了些新伤,浑身穿着一件单衣,孤零零地站在那。夏芷宜皱了皱眉,看向站在狼人前面的慕嘉偐,“你打他了?”

“不打,怎么能归顺本王?”慕嘉偐对此嗤之以鼻。

夏芷宜气汹汹道:“不要脸!”

“你!”

慕嘉偐方想发火,却被松牙扯了扯,忽又想起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能跟她浪费时间,忙道:“赶紧着,我们每人出一样东西,看他跟谁走,谁就赢了。”

“你……你出什么?”夏芷宜有点心虚……

“既然是比赛,当然得有规则,我们必须同时出才行,不然容易作弊。”

“这个……这……”夏芷宜看了看身后的鸳儿,鸳儿也看看她,两人面面相觑。天知道狼人最喜欢什么……小孩子的肉吗?

“拿不出来就是输了。”

慕嘉偐扬声一笑,恰逢苏年锦喝慕疏涵从柳桥外缓缓而来,经过夏芷宜身边,看着这一队阵仗,心下了然。

“这是,几比几了?”苏年锦笑着问。

“一比一平。”夏芷宜蔫道。

“那这是……”苏年锦看了看对面的慕嘉偐和狼人,不明所以,“这次比什么?”

“看狼人喜欢什么,跟谁走……”

苏年锦还没答话,慕疏涵一听倒是来了兴趣,笑道:“嘿!这可难猜了,狼人喜欢银子?喜欢肉?还是喜欢女人?都说不准啊,哈哈哈哈……”

苏年锦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蔫巴巴的夏芷宜,心里一怔,这女人,也有如此颓败的时候……

“五爷不觉得,这比赛颇不公平吗?”

“不公平?”慕嘉偐循着话音看向苏年锦。

“是啊。你整日与狼人在一起,肯定摸得清他近期的习惯与爱好,如此再定这么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规则,任谁都不会服气的。”苏年锦一笑,隔着绿柳对上他的目光。

“笑话,别说本王没有探听过狼人喜好,就算有,那三王妃上两局的比赛,也没怎么公平过。”他浅一负手,露出一些傲气来。

“喂!上两局完全是靠实力,就算我定了比谁上茅房时间长,比打麻将,规则都提前和你说清楚了,完全公平啊!”

“那你还在西瓜上涂药!”慕嘉偐一提就来气。

“让你吃西瓜了,是你不吃。”夏芷宜翻白眼。

“你!”

“你什么你!兵不厌诈!”

苏年锦眼瞅着两人一说话就吵,忙一笑,阻止道:“依我这个外人来看,王爷的确该退一步,这比赛涉及到狼人,而狼人之前又一直待在五爷那里,五爷合该着是要避嫌的。不然就算赢了,也落个‘胜之不武’的口舌,你说呢?”

“就是胜之不武!”夏芷宜不忙添油加醋。

“胜之不武……”慕嘉偐皱眉,这一点,他还真没想过。之前都是夏芷宜定比赛,他赢得正大光明,如果这次他不退一步,别说落个胜之不武的名声,可能连欺负女人的名声都一并落下了。

凉风一抖,慕嘉偐忽而抬头,“那你说怎么办?”

苏年锦一听,遂又弯了弯眉眼,“我们说比赛不公,也是因为五爷与狼人一直待着,怕作弊。如果让狼人与五爷分开,过个几日再比,可能会更加公平些。”

“什么?分开?”慕嘉偐双目一瞪。

“狼人肯定不会丢,五日后,还是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妾身与四爷当公证人,保证谁赢了,对方都没话说。”

“怎么?你怕了?怕你之前和狼人商量好的喜好,几日后狼人变卦?”夏芷宜挑眉嘲弄道。

“胡说什么。”慕嘉偐一顿,停了半晌,看了看身后的狼人,才接着道,“本王好不容易得来的狼人,这几日一定严加看管,不能丢!”

“不如就让四爷看着吧,你们兄弟几个应该都能信得过。”苏年锦看了看慕疏涵,“保证狼人不丢就是了,五日后再来比,谁都没接触过狼人,比赛自然就公平了。”

“放我那里就行,不就隔离个几日么。”慕疏涵也跟着说道,“我保证给你弄不丢。”

“那好吧。”

“不过五爷,妾身有句话还是要说的。这五日狼人的喜好或者需要的东西,没准跟着环境或者时间就变了,如果到时候猜错了,一定要愿赌服输的。”

“哼!本王绝不会猜错,别说五日,就是五十日,他还是需要这个!”慕嘉偐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而他身后的狼人,目光却猛地凄厉起来。

“就说他使诈……这个挨千刀的……”夏芷宜在苏年锦后面边翻白眼边嘀咕。

苏年锦却堪堪一笑,“那就好。既然五爷那么笃定,那就五日后再看分晓了。”

“好!”

慕嘉偐掸了掸袖口,扬眸一转,即有松牙上前跟着。声音荡在柳尖上时,二人已经走远了。

“得瑟什么,不要脸。”夏芷宜撸了撸短袖,转眸看向苏年锦,“谢了,刚才帮我那么大忙。”

“姐姐不必说这么客气的话。”

“不过,就算五日后,我也不知道狼人需要什么啊……”夏芷宜看了看被小厮们守着的狼人,心里一沉。

“我知道就行了。”苏年锦一笑。

“啊?你知道?是什么?快告诉我!”

“哎?就是就是,我也想听听。”慕疏涵也忙凑上前去。

“这个……暂时还不能说,到时候再告诉你们。”苏年锦看了看日头,忙又递了个眼色给慕疏涵,连忙向夏芷宜道,“妹妹还有事,等闲下来了再去找姐姐。”

“嗯,只要看住狼人就行。”夏芷宜挥挥手,这大日头的,晒着犯困。

过了柳桥行了曲池,慕疏涵还一个劲儿地在苏年锦后面问,“狼人需要什么啊?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没和狼人接触过吗?”

苏年锦被问的不耐烦,皱了皱眉,“你方才没看到,狼人脸上有伤,却没被捆绑着,而是自动站在五爷身后吗?”

“嗯?”慕疏涵想了想,“看到了,那又怎么了?”

苏年锦哀叹一声,“说明五爷手里,捏着狼人的把柄,有狼人需要的东西。”

“啊?对啊!”慕疏涵一拍脑袋,“所以这局慕嘉偐是志在必得啊!”

“嗯。”

苏年锦一路穿花拂柳,浅蓝色的裙襦上染着丝丝香气。

“那你怎么笃定五日后三王妃能赢?”刚刚反应过来的慕疏涵又不懂了。

“因为……”苏年锦堪堪一笑,“狼人也是人啊。”

竹苑。

苏年锦刚跨过小门,就见许幼荷坐在正厅,远远地瞧着她。苏年锦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慕疏涵,浅浅一笑,“这是等着我呐?”

“不是等你等谁?”慕疏涵一愣,也看向她,“要不是碍着你们说只有她能和太子妃交好,我怎么也不会同意让你来这里的。”

“这有什么。”苏年锦提了裙摆,恰好走到正院,“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哟!妹妹来啦。”

那厢话音刚落,就听许幼荷的声音穿花过来。苏年锦也不惧,只浅笑盈盈地跟上前去,福了福身子,“妾身,来求姐姐了。”

许幼荷一愣,没料到她说的如此轻松,干脆也不再给好脸色,立马拉了脸皮下来一哼唧,“你倒是爽快。”

“扭扭捏捏也是要求的,还不如爽快点。”苏年锦笑道。

“你……你少来这一套。”许幼荷抬手抚了抚额上的发髻,轻盈盈地转了个身,“想求我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先替我做点事,看我心情再说吧。”

“幼荷,别闹了。”慕疏涵皱眉看她。

“呵!爷,臣妾辰时就告诉你了,这事儿,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儿,和爷无关。妾身劝爷也少管一点吧。”

“可是你……”

“四爷,无碍。”苏年锦转身一忙截断他的话,“我既然来了,肯定做好了求人的准备,说到底人这一辈子何时没求过人,不打紧的。”

慕疏涵眉头皱的更深,见苏年锦这样说,撩袍一坐,看向许幼荷,“你准备怎么难为她?”

许幼荷见他那个样子更来气,冷冷一笑,“爷这是心疼啦?”

慕疏涵看看苏年锦,转头一扭不说话。

“哎呦,看这样子,我是没法让她求我了。”许幼荷抱臂在怀,“既然爷一直守在这里,那我也不为难她了,你们都回吧,也别求我了,没用。”

“四爷,你还是走吧。”苏年锦说了一句,笑意仍是存在唇角,“有你在这,只会让我越求越难。”

只是话音未歇,就见慕疏涵蹭地站起身来,“丫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来得及……苏年锦心里一恸,还……来得及吗?

“你就放心回去吧。”

说出来的话,云淡风轻又似无关痛痒。

慕疏涵一怔,又看了看横眉冷对的许幼荷,哀叹一声,忙气呼呼地迈出门去,“我去找三哥!该让他求才是!”

大步流星转身而去,室内,一片静寂。

“这么明事理,也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你。”许幼荷浅浅一笑,反身坐在案前。

“我没有家族撑腰,也没有人真正喜欢,能做的,也就是个懂事少惹些麻烦了。”苏年锦看着她,阳光从背后射进来,还有蝉鸣夹在耳边,室内一下子显得更静。

“那就更好办了。”

许幼荷一挑眉,遂有丫鬟从外面端来满满一大盆衣服,砰的一声,狠狠摔到她的面前。

“把这些衣服都洗了,我就考虑考虑。”

苏年锦低头看了看那些脏衣服,好似都是些下人的,掏粪喂马的仆人衣服都是这样,又脏又皱,还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苏年锦浅弯了弯眉眼,想起沐原死前的几个月里,她也都是天天给别人洗衣服,寒冬腊月,冻得手都肿了。

日光真毒。

许幼荷专门让她在院子中间洗,大大的日头晒得她面颊潮红,不断地出汗,阳光一寸不落地全打在她身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头发都要灼烧起来,只是手底下一直忙着,搓、洗、放皂角粉,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洗。

许幼荷在屋子里喝着茶,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院子里的苏年锦。唇角上的笑意渐渐退去,眼睛里反而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眸色。

“主子,这大夏天的,没事吧?”身侧丫鬟低身,有些担忧地问。

“你懂什么!”许幼荷马上恶狠狠剜了她一眼,“去,再给她送一盆衣服!”

“是……是。”

丫鬟赶紧出门,不多时,院子中又多了一大木盆衣服。

手腕被搓地通红,苏年锦有些气弱,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只觉得有些晕。夏季干燥闷热地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院子里没有一丝丝的风,她就那么硬挺着,将衣服一遍遍冲洗,手指麻木地在木盆里来回搓。

身上的衣服都要湿透了,苏年锦被阳光晒得脑子疼,刚想起身去拿水桶,不料站得有些猛,随后一个趔趄,狠狠栽到盆里去了!

“啊……中暑了!”房中的丫鬟惊叫失声。

恰逢此时,慕宛之与慕疏涵正好走到二门,一抬眼,就见一抹浅紫色衣裳倒向水里!慕宛之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将苏年锦从水里抱了出来。怀中,她苍白的脸颊让他一动……

夜色浓稠。

苏年锦醒来时已是半夜子时,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当初出行时苏年锦就怕府中没人照应,故意让允儿假装高烧留在府中,如今身边连个伺候丫鬟都没有,空空地让人落寞。红烛静静地燃着,苏年锦勉强半坐起身来,看着窗外一轮孤月,目光出神。

门吱呀响了,慕宛之端着一碗粥踏进来,月光洒在脚下,青衣风流。

“醒了?”

凤眸一亮,慕宛之赶紧将粥携到她面前来,浅问:“绿豆粥,现在想喝不想?”

苏年锦借着烛光看了看那凊青釉瓷盏里的粥,浅摇了摇头。

慕宛之顿了顿,随后把粥放在桌角旁,而后曲身坐在床沿儿,静静地看着她。

苏年锦被盯得一愣,抬手摸了摸脸颊,皱眉问:“我脸上很脏吗?”

慕宛之浅浅一笑,犹如林间的凉风,摇了摇头。

苏年锦微微扯了扯唇角,头枕着后面的蒲团,也不吱声,只将头转向窗外,蛐蛐在窗根下叫个不停,两人却好长一阵子没有说话。

“太医说这几天你得注意休息。”慕宛之蠕动了一下嘴唇,而后将手缓缓握住她的手腕,摸着那红肿一片的地方,浅道,“可还疼着?”

有那么一瞬间,苏年锦特别想把腕子抽出来,而后狠狠打在他的脸上。如果没有他,她又何至于落此境地?

清风拂来,她反手握住他的,笑了笑,“不疼。”

“谎话。”慕宛之细瞧着那腕子上的伤口,皱了皱眉,“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能不疼。”

“四王妃答应了吗?”苏年锦忽而想起来下午的事,忙问。

慕宛之摇了摇头。

“大概,是她不愿意利用自己的好姐妹吧……”苏年锦低了低头,“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有心机?”

慕宛之一愣,似乎有点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半晌无话,苏年锦恍一笑,眉梢又翘起来,目光烁烁地看着他,“有心机一点,可以保护在身边的人。”

慕宛之有些怔愣,只是摸着她手腕那里凉飕飕的,不知是不是风吹的缘故。

他浅浅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轻轻一探,轻柔柔地将她眼角的泪拭了去。苏年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哭了。

苏年锦吸了口夜里的凉气,只觉得那凉气直窜进心里顶进肺里,让她不停地疼。

她想笑一笑,可是眼角下面的泪却越来越多,多到她眯着眼睛看不到慕宛之的模样,眼泪就那么簌簌寂寂地流着,溢满了脸。

慕宛之一一给她擦拭着,有茧花在她面颊上轻柔划过,苏年锦屏了屏气,破涕一笑,“好痒。”

“生在帝王家,从来没有单纯的时候。”慕宛之也跟着一乐,眼睛完成月牙形,“没有心机的,早就死了。”

苏年锦听了一怔,撇了撇嘴,“这话你也敢和我说。”

“这有什么。”慕宛之继续笑,“你不也都跟我说了么。”

“可是……”苏年锦欲言又止,半晌又道,“你曾哭过吗?”

他摇了摇头,“不哭。都是忍着。”

“忍着……多痛……”苏年锦抬头看他,灯影下如深潭般的眼眸投出晶亮亮的光,隐着隽雅气。

慕宛之将她的腕子稍稍攥紧贴在自己的胸口,眉梢一动,“我忍着没关系,害你跟着我一同忍着,才痛。”

苏年锦一愣,冷峻如他,却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本王自小不受宠,父皇也是看着我有行军打仗之能才用我,太子嗜杀善妒,父皇其实也知道,只是偏爱皇后,才对其溺爱……”

“皇后……”苏年锦顿了顿,“怎么如此受宠……”

“呵。”慕宛之笑了笑,胸口处有暖意直流进心底,“母后跟随父皇打仗数几年,听人说她年轻时倾国倾城,聪颖敏慧,不乖戾不张扬,实乃不可多得的女子。”

“原是这样。”苏年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凉风的缘故,身体通透些许,苍白的脸色此时也红润了许多,“没想到皇上也有如此动情的一面。”

慕宛之停了停没有说话,见风有些凉,遂起身行至窗边关了半扇窗子,而后转过头来问:“还想喝绿豆粥吗?”

“嗯。”苏年锦点了点头。

慕宛之一笑,长袖端起瓷盏又行至床边,半坐下,用汤匙舀了汤汁,慢慢送到她的唇角。

苏年锦缓缓张口,心里却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目光闪烁。

“又哭了?”慕宛之浅放下汤匙,皱眉问道。

苏年锦赶紧摇了摇头,“没,就是有点想家。”

“那回去,我就让苏父来府中看你。”

“不是……”苏年锦低了低头,心中五味陈杂,这样的身份,竟是连年与他说不了一句真话。她想沐原,想自己的家,想小时候的那棵梨花树,想那双一直牵着她的小手……

慕宛之轻轻放下粥碗,而后倾身上前,将她拉到自己颌下,低头吻了一下。

苏年锦一动不动,夜,添了一把枝上的月光。

他慢慢褪去她的衣服,冰肌玉骨,良辰美景,他一笑,在她耳边轻轻喊了一声:“丫头。”

……

翌日。

寅时不到,慕宛之就与苏年锦各骑一匹马出了府,花枝上染着清露,云霞从天际一点一点铺展,两人一路策马奔腾,红尘蔼蔼,空气宜人。

马儿长嘶,行至一个时辰后,逐渐攀上山路。慕宛之下了马,让苏年锦与他同乘一骑,继续上行。

苏年锦坐在前面倚着他的怀,感受着清晨山上的凉风与清露,四周山石花树如画一般映入眼帘,清澈,透亮,舒爽,晨露透过山上的枝叶打在肩上,凉凉的,让人心生安静。

“驾!”慕宛之一甩鞭,二人犹如乘着风一般直攀山顶。

山上的空气湿漉漉的,苏年锦吸着花儿里的香气,吸着空气里的风,吸着晨曦吸着云霞,一路越上越高,因着重心她紧紧地依偎在慕宛之怀里,前方花木横疏,柳条清嫩,落在眸中眉上,好不怡人。

山川决然。

待慕宛之挽着苏年锦的手一同登上山顶的一刹那,阳光破云而出,光芒万丈,两人立于峰顶,放目远眺,目极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云霞蒸蔚,水气渺渺,青蓝色山峦一道连着一道,一层铺着一层,四周原野青翠茫茫,隐于雾间。目下湖影如练,水流静深,有云雁飞去往来,鹤唳清长,风啸山川,成诗成画。

苏年锦看的痴了,心中大惊:这秀丽江山,这无极天下!

他给她披了一件风氅,眸中流出润墨一般的神气,浅浅一笑,“喜欢吗?”

苏年锦转头看了看他,眸光一动,“嗯。”

这大好山河,倘若不心动,真心是假的。

“以前父皇来天恩寺祈福的时候,我常常来这里。”慕宛之单手负后,青衣倜傥,“可以忘掉很多东西。”

“云霞茫茫,确实容易让人忘掉很多。”苏年锦扯了扯唇角,“可是越看这风景,难道不是越想拥有它吗?”

慕宛之一顿,散在远处的目光渐收回来,“不会。”

“有人会。”苏年锦笑意渐浓,“坐拥天下,受万人膜拜,可能除了爷,其他人都会。”

……

“或许吧……”

“爷?”苏年锦转头看他,“真的不想要这天下吗?”

四野无人,不在意什么大逆不道,此时说这种话,只问真心。

“曾经想过。”他一笑,如清风拂面。

“如今呢?”

“如今……为别人……”

苏年锦忽觉心口一疼,莫名其妙的,在他说完那些话之后,疼如蚁嗜。

“为……为什么……”

“因为,他比我更需要。”

“爷真的这么想?”苏年锦皱眉。

慕宛之看着她的眼眸,似乎从她眸子里读出一些质疑与反问,“我承诺过他。”

“爷……”

苏年锦倾身吸了口凉气,浑身犹如被晨露打湿的缎带,柔软却又坚韧。她放眼这云蒸霞蔚的莽原,正色道:“你看这崇山峻岭,巍峨盛大,想要跨过去,难如登天。很多人没有能力,根本跨不过去,很多人有些才能,却半途而废,还有很多人,是根本不想跨的。你看这脚下,有花木葳蕤,有青草碧嫩,有小溪潺潺,有云雁纷飞,乐在当下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跨这崇山峻岭呢?”

慕宛之有一瞬怔愣,“你……都知道了?”

他又是何其聪明的人,她说那么多,他如何不懂。苏年锦忽然想笑,在这场厮杀里,他慕宛之到底是求什么呢?

“大皇子……都告诉我了。”

话音未落,慕宛之却忽地扬了扬唇角,眉间明润如水,竟未懊恼,“倘若太子的招数都是你教的,我也放心些。”

“为何?”

“暗敌总没有明处的人让人心安。”

“爷……不生气?”苏年锦一怔。

“你知道,大皇子小时候,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嗯……”苏年锦点了点头,“听说是害了什么病,眼睛才这样了。”

“其实,是太子。”

“什么?!”苏年锦一个趔趄,不可置信般地看着他,“怎么会……”好歹是亲生兄弟,怎么会……那么狠毒……

慕宛之似乎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顿了顿,继续说道:“彼时太子出生时,父皇就打算废了大皇子的太子位,立辰景为太子。只是朝中元老誓死反对,说祖宗章法不可违,何况大皇子又恭厚俭让,不曾做错过什么,突兀地废太子,不仅不服众,还会失掉皇家颜面……”

“然后……”

“太子长到七岁时,大皇子已经十二岁,眼见着根基越来越稳,却不想,太子偷偷在大皇子那里下了药,然后,他就瞎了。”

“不……”苏年锦有些吞吐,心惊肉跳一般听着他的话,“他才……才七岁的小儿啊……”

“嗯,皇后温良无害,却不想辰景他竟然如此狠戾。”慕宛之看着她,温柔的目光似乎想要安抚她,在这清晨的云霞里,显得格外明润。

“三爷如何知道的?”

“当时,我看见了。”

苏年锦越听越心惊,皇家争夺,莫不是从小就埋下了伏笔么。太子那么小就懂得上位害人,难道庆元毫无察觉吗?

“所以爷从那时起,就想帮大皇子了吧……”苏年锦苦苦一笑。

“并不是。”

……

“大皇子如今这样,倒也不争名逐利,乐得自在也让我和四弟放心,只是我暗中派出保护大皇子的人回来禀报说,太子想要斩草除根……”

苏年锦感受到四周旷野里的风不断地钻进骨头缝里,浑身打颤,“他完全构不成威胁了……”

“大皇子曾有心爱的人,后来被太子所杀。如果大皇子有了孩子,依照大燕章法,皇位,该是那孩子的……”

“呵……”真是,荒唐!

苏年锦如今想像不到一个词能来形容如今的感受,只觉得眼前这些山峦也尽变得肮脏。这万里山河里该是夹杂了多少人的血与泪?又有多少人为之机关算尽丧尽天良?多少人为之受着屈辱与杀害?数的清吗?数不清吧……

“爷,有些冷了……”

她这样说着,慕宛之轻轻将胳膊抚在她的肩头,将她身上的风氅收的更紧些。峰顶空旷,只有树冠横在四周,茂密的松枝林木砂砾云石,让周围显得静寂,且安然。

二人寻到树下石头上攀坐着,苏年锦倒在他的怀里,看着阳光一寸一寸漫过枝头,整个山顶都漾着金黄色,云霞里似流泻下来如金子一般的细碎光线,天地大美,无法言喻。

苏年锦趴在慕宛之肩头小眯了一会,醒来时阳光正好,她把风氅摘下来,笑了笑,“如果能把这些风景都记下来就好了。”

“常常来,就记住了。”

“那爷可会带我常常来这里?”

慕宛之看着怀里的她,点了点头,“嗯。”

阳光耀进他的眸子里熠熠闪光,苏年锦有一瞬痴了,“爷今日带我来这里,并不是为说太子的事情吧……”

慕宛之一愣,唇角的笑意却变得更浓,“能知道是你帮了太子,已经没白来了。”

“就知道……”苏年锦笑骂他一句,转头去看云霞不看他。

海棠簪子在眉目下显得清雅秀丽,慕宛之看着她如墨一般的发髻,半晌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和她一起看看这壮丽的山川河流,无他。

“皇上要回宫了吗?”苏年锦转过头来皱眉问。

慕宛之摇了摇头,“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不知道皇上这次让我们这些妾室都跟着来,是何原因……”

“兴许,是因为太子没来。”慕宛之将手腕收紧,下颌抵了抵她的额头,“父皇老了,皇后疯,太子逆,他也许更想看看我们这几个人的表现。”

“对啊!”苏年锦一怔,连忙从他怀里起身,噙着一口风道,“如果皇上真的这么想,爷可以收一些兵权回来了。”

孰料慕宛之反而苦笑,“哪里那么容易。”

“那可不见得。”苏年锦眨了眨睫,“太子嗜杀,皇上本来就对他有些成见了,如今太子重新得宠,未尝不会恃宠而骄。”

“呵,你也如此肯定?”

“那么说,爷也这么想喽?”

“哈哈哈哈……”

两人对视一笑,整个山顶的风,也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日暮。

山麓处的客栈里吃了午饭,两人边走边聊,苏年锦的马途中送给一个跛脚的农户,慕宛之还笑她直接给钱坐车不就行了,苏年锦反而反抗:就现在来说,让农户骑马远比坐马车要快。

慕宛之起初不以为意,直到一个半时辰后才在路上发现一辆马车,不觉一惊:“你果然猜的对。”

此时坐在马上依靠在慕宛之怀里的苏年锦洋洋得意,“不是猜,是这荒郊野外,哪里有那么多马车让农户坐。”

慕宛之微微一笑,反手将怀里的她搂的更紧。

飞奔起来马儿颠簸,两人都稍稍放慢了些步脚,待到月上柳梢,也才刚到城外十里,离天恩寺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这位王爷,看你长得很不一般,又趁着这月华正好,不如就随小女子去吧。”高头大马之上,苏年锦戏谑着。

身后的慕宛之挑了挑眉,这是在调戏吗?半晌,无澜的面色上才稍稍一红,云淡风轻说了句,“好啊。”

“哎?”苏年锦一顿,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爷……不拒绝一下吗?”

“不必了。”慕宛之扬眸,看着路两侧灯笼下明灭的光,微微一笑,“本王找人算过,你命中缺我。”

“噗……”苏年锦一听就乐了,笑声荡在空气里格外好听,“哈哈……”

只是声音未歇,就见前方有一台青帷方布的轿子停在那,见仰头直笑的慕宛之与苏年锦,连忙躬身,“妾身等爷好久了。”

苏年锦忽而一愣,连忙敛了笑意从马上下来,曲身给秦语容行礼,“见过姐姐。”

慕潇吟从秦语容身边挣脱,一下子扑进刚刚下马的慕宛之怀里,争着吵嚷,“父亲去哪里了,吟儿好想父亲。”

慕宛之搂着慕潇吟笑意更浓,“吟儿今天乖不乖。”

“刚刚把《蒙求》背过,一直吵着要见你,问过木管家才知道你去长裕山了,才在这里等你的。”秦宝凉上前替他掖了掖华袍,温软一笑,“要不是我拦着,小儿要去山上找你去了。”

“那么晚出来就带这几个仆从,以后不许了。”慕宛之嗔了她一声,却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小人儿,“跟着父亲回家可好?”

“嗯。”小人儿笑得娇俏,只是眼神扫过一旁的苏年锦时不觉轻嘟了嘴,“吟儿想与父亲母亲一起骑马。”

“吟儿不许……”

“无碍,妾身坐轿子便好。”苏年锦一忙断了秦语容的话,看了看她们身后的青布软轿,接着道,“天晚了,爷还是快同小人儿回去吧。”

慕宛之回眸看她,月华如水,覆在寂寂树梢与长路间,就显得她一人的哀寂与萧索。夏夜的空气里泛着薄薄的土腥气,他浅滞了呼吸,眸光打在她云髻的簪子上,缓道:“也好。”

眼见得三人走远,苏年锦随即也上了轿子,只是还没走几米,就听轿子底下砰的一声,苏年锦整个人都摔到地上!

轿夫们慌忙落轿扶她起来,“主子,轿子坏了……”

受惊的苏年锦由人半扶起来,才发现胳膊处的衣服都被划破了,有一段肌肤有血流出来,众人大惊,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苏年锦低身仔细看了看轿子底身的木棍,半晌冷笑,“坏就坏了吧。”

“我这就回去唤府中马车来,主子在这处等会吧。”有轿夫连忙上前禀道。

“不用了,这里离城那么远,你来回一趟,我至少也得等两三个时辰了。”

“那……”

“我们走回去吧。”苏年锦抬手将划下来的衣服撕成条包扎在自己伤口处,又轻掸了掸衣襟上的尘,浅声给她。

“这么晚,主子抛头露面怕是不好吧?”有仆从忽从后面站出来,低吟了一句。

苏年锦缓回身,见他一身粗衣不过二十初的年纪,笑了笑,“趁着月光好,走走散散心,何况也没人知道我是怡睿王府的人吧。”

“夏末夜寒,怕主子会冻着。”那人又弓了弓身,声音倒是清脆得很。

“你叫什么名字?”苏年锦移步,仔细看了看他。

“小的福子,本是来接锦主子的,不巧赶上这茬。”年轻随从颇有规矩,回话皆是字正腔圆,“木管家的安排,说是锦主子那里人手不够,让我和另外一个丫头明天就过去院里伺候锦主子。正巧秦主子来接王爷,小的就一并过来了。”

“配给我的?”苏年锦微怔,随而扯了步子,踩着月光浅笑了笑,“那就跟着一起走吧。”远处的灯火飒飒迎风,惹了她一身俗世气,然那背影却又极是清寡,让人看不清那如花树堆雪的面颊上到底隐着怎样的表情。

阡陌横纵,星光漫天。

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走到城门,可惜已上戌时,城门落锁,不能再进了。

“主子稍等,我去禀报一下。”

福子略一低身,便上前去和守卫打交道,只是很长一会之后,却见福子一个人悻悻又走了回来。

“怎么了?”

“守卫说,必须有王府牌子或者王爷口谕才行,不能随便冒认……”

“冒认?”苏年锦忽地一笑,“至于么……”

福子抬了抬眼,道:“主子可拿什么牌子或者王爷的东西?”

苏年锦一怔,早晨出来的急,何况又是跟着慕宛之,她什么都没带啊……

“没有。”苏年锦摇了摇头,“进城还有别的办法吗?”

福子哀叹一声,摇了摇头,“都问过了,没有。”

“这……”苏年锦看了看四周,这黑灯瞎火处处无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如果连城都进不去,如何是好……

“只能在外面等了么……”轿夫垂了垂头,叹了一声。

苏年锦皱眉,总觉得城门守卫不该如此决绝。这会儿慕宛之也应该到兰苑了,如果发现她一直没回去,难道不该让人过来接一下么……

夜里的露气越来越重,苏年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惊的旁边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地都向远处飞去。

“主子,我再去和守卫说说去!”

福子有点恼意,抬脚就要再过去理论一番。只是步子还没迈,就被苏年锦拦住了,月明星稀,映的她的眸子格外盈润,“别浪费工夫了,你去周围找找,有没有农户人家或者客栈之类。”

“啊?主子是要住在那种破房子里吗?”福子有点急。

“总比夜宿街头好些。”

苏年锦抬手抚了抚发髻,叹了一声,刚要转身吩咐轿夫们四下找找客栈之类,却听有达达的马蹄声从城内传来,继而一声清润嗓子入耳,如饮杏花琼酿。

“慕疏涵?”苏年锦一怔,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吁——

慕疏涵停了马,撩袍下来,直奔苏年锦,“你怎么走那么慢!夜里不安全,你会不会替自己考虑一下啊!”

“我……”苏年锦毫无缘由被他凶了一通,立时有些发软,“我也进不去啊。”

“什么进不去?”

“喏……”苏年锦扬眸看了看那个守卫,指给慕疏涵看。

“来人!”

慕疏涵一挥马鞭,即刻有士兵从身后跟来,迅速围在慕疏涵身后,等待指令。众人一惊,风寒深夜,竟然能看到大燕四王爷如此威风八面铿锵号令的模样,实在难得。

“将城门守卫全部拉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慕疏涵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苏年锦翻身上马,而后绝尘一般向着城内驶去!

……

苏年锦坐在前面,慕疏涵宽大温暖的怀抱紧紧贴着她,她略有些不自在,噙着凉风喊了句:“那么着急干嘛?”

身后的慕疏涵没出声,马儿疾奔。

“你慢点!太快了!”

风呼啸着,苏年锦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身子不断撞在慕疏涵怀里,每一次都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一路颠簸,苏年锦眼瞧着天恩寺就要到了,连忙叫道:“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慕疏涵却跟没听到一般,疾驰着向天恩寺而去!

吁——

终于停了!

苏年锦被颠簸的浑身抖如筛糠,头发也全部垂落下来,衣服被风撕的像刚刚起床的怨妇。她手里紧紧攥着从头发间掉落的海棠簪子,恨不得立时戳到慕疏涵骨头里——让你不停!让你不停!让你不停!

竹苑前红烛高挂灯火通明,慕疏涵将马丢给仆人,看着她扶着石柱弯着身子狠狠喘着气,才撇了撇嘴,软了一句:“你没事吧?”

“你说呢!”苏年锦声嘶力竭,使劲全身力气吼道!四周下人一惊,从来没见过温柔如她竟也有这般模样。

“呃……”慕疏涵有些哑然。

“你说,你说……”苏年锦吐完,扶着石柱站起身来,此时的她犹如被人刚刚强暴完一般,眼里鼻涕里全是泪,拿着簪子对着他大吼,“你是赶着去投胎吗?拉着我到这里干什么!”

谁知慕疏涵像没事儿人似的,抬手摸了摸鼻子,哼唧着,“不小心,就走快了。”

“走快了?走快了!”苏年锦刚想大叫,却反身又开始吐了起来,身子抖如一团。吐了半晌,终于好一些,缓缓立了身子气冲冲白了他一眼,继续大吼,“干嘛拉我到这?到底什么事!”

“本王要休了她。”

“休了她休了她!你休啊!关我什么事!你干嘛骑那么快!你个神经病!你爱休谁休谁!混蛋!混蛋!”苏年锦上前直接捶他踢他厮打他,此时被颠簸的毫无一丝淑女气质,完全被胃里难受的东西弄得浑身来气,连话都说不清楚,直到骂累了打累了,见慕疏涵弯着身子抵挡她的踢打时,她才猛地一愣,停下来静静看着他,一皱眉,“休……休谁?”

“王妃啊……”慕疏涵已经疼得说不上话来了……

苏年锦一怔,胃里又开始难受了。

“呕!”

苏年锦记得她常晕车,每晕一次就跟死过一次似的。如今这么难受,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那时候她多肆无忌惮啊,多目中无人啊,多任性嚣张啊,刚才那么大吼大叫虽然一点规矩都没有,可是她多舒坦啊。二十年了,来到异世二十年,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方才一吐,真真就跟回到了过去似的。

被仆人搀扶着吐了半日,苏年锦昏昏沉沉,灯火映在眸子里都模糊不清。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又白了慕疏涵一眼,“我真是欠你们两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