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雾重重何处真

是夜。

广场前后皆挂满红绫与彩灯,四周花草齐盛,风灯闪烁,有女子舞着水袖已在广场中扭转腰身,配着乐师的鼓点翩翩起舞,风拂在鬓发间,让人闻到脂粉的味道。各官员互相执礼后一一就坐,有侍者传来琼浆佳酿,倒在青玉琉璃盏中,琼液映着灯火,只一看,就让人醉了。

人越来越多,舞女退下,又上来一拨,乐师换了琵琶,再奏一曲。官员夫人被安排在一侧,此时已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七夕佳节,这些女人才是主角,每个人心里的愿望也都只有一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月华流瓦,此夜,良辰佳景美极。

庆元帝着黄袍,上绣金龙、翟纹、蝙蝠纹,袖口一色金丝,间以五色云,风姿奇秀,气韵独超。身边皇后着凤袍,浅蓝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兰花,双冠髻,配玲珑珠,发髻间戴着一枚乳白色玉簪,看起来美玉莹光,尔雅清贵,众人只远远一瞥,便惊叹天家风华。

庆元与昭容皇后就坐,就迎来官员起身恭贺,大呼万岁。

“众爱卿不必拘礼。”鼓乐声音渐小,庆元广袖一挥,清和道,“乞巧佳节,众人同乐,今晚没有过多礼数,众爱卿携着家眷吃酒赏月听曲高兴了,朕就欣慰。”

“哈哈哈哈……”底下官员们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待会众王妃献节目,官员夫人也可以来,有什么好的点子都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庆元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指尖,笑意不减,“朕看着好的,重重有赏。”

“是。”声音一拨盖过一拨。

待太监唱诺节目开始,众人才又落座,侍者进酒添食,官员与皇子们也完全放松下来。

“不觉得父皇今晚不太开心吗?”坐在东南角的慕疏涵摇扇玩味道。

众皇子都坐在一边,王妃们也都互相挨着,夏芷宜搭了腔,“没有。”

……

“大概觉得皇后尚未清醒,一切活动都也变得无趣了吧。”苏年锦顿了顿,“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可至少还有这一回,可皇后疯癫的日子越来越长,皇上难免落寞。”

“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慕宛之吃了盏酒,浅道。

众人沉默,唯有夏芷宜狂叫,“还有什么原因?快说快说。”

坐在对面的慕嘉偐皱眉,真是个疯女人。

广场上有宫女簇拥一起,各自挽着水袖成蝴蝶状,等琵琶弹到最高音,忽都张开双臂作展翅状,一下子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绸缎随风而舞,赢来一阵又一阵喝彩。

这厢宫女还未退下,就见又有一拨女子穿着戏服上来,最前面一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穿大靠,顶盔甲,一身红艳如火,热烈张扬。一列女子排成弧形,互相打斗,一连串漂亮的动作一气呵成,众人直惊艳那红衣女子的手段,如此侠骨柔情,如此干脆利落。

“那女人是谁啊?这么厉害?”夏芷宜看的痴了,连忙问身边人。

“是四王妃。”鸳儿答道。

苏年锦也才刚反应过来,原来台上那一身红装的女子竟是许幼荷。

铛铛镪——

随着铜锣与弦子音调变高变急,就见七八支花枪在空中一下子舞动起来。许幼荷双目美瞪,柳眉紧锁,两手并用接枪甩枪,脚下也不停功夫,一人智斗七人。在花枪不断的挥舞空抛中,许幼荷前踢,后踢,旁踢,拐踢,前桥踢,后桥踢,虎跳踢,过包踢……一连串的动作看得人叹为观止,喝彩连连!

好一段耍花枪,身姿曼妙,行动带风,配着身侧女子咿咿呀呀的唱腔,让整段表演精彩至极!

“好!”

官员与夫人们看得连连赞好。

“四娘娘好美……”连小人儿吟儿都忍不住扑在慕宛之怀里一边撒娇一边惊叹。

苏年锦笑看了看慕疏涵,只见其竟一个劲地喝酒,全然不在意台上的许幼荷。

她挨着他偷偷捏了他一袖子,“那么美的夫人,怎么不多看两眼?”

“一直看着啊。”慕疏涵笑嘻嘻的。

“作怪。”

眼瞧得苏年锦不想搭理他了,慕疏涵才一甩袖子,悻悻道:“她那舞,我看过。”

“看过?”

“嗯,最初遇到她的时候,她就表演了花枪给我看。”

苏年锦一怔,于月色下看着他顿了一会。不同于慕宛之刀刻一般的五官,慕疏涵的颜是比较清润的那种,像质地温良的玉,又似新柳尖上的风,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袍子,给人的感觉永远像初夏的雨一样,清透透的。她第一次见慕疏涵的时候是在晚上,却仍能感受得到,对面的他该是如何的一番品貌。许幼荷如此喜欢他,确实是不无道理。

凤眸一眯,慕疏涵猛地将脸贴在她对面,“喂!”

“啊?!”苏年锦吓了一跳。

“你想什么呢?”他顺势又吞了口酒。

“没……”苏年锦撇了撇嘴,“女为悦己者容,她对你痴情若此,是石头也该感动了。”

慕疏涵一顿,没搭话,抬眸正巧看到台上的许幼荷已表演完毕,正冲着他笑呢。

他也略略扯了扯唇角,似是想起什么事情,埋头又饮起酒来。

“就算是不喜欢,都娶了人家,还能有别的心思吗?”看慕疏涵那样子,苏年锦觉得好笑。

“喂!”

“嗯?”

慕疏涵皱了皱眉,四周喧嚣入耳,他也不管不顾,只气哼哼地跟她吵道:“不就是个节目吗,怎么说的我要休了她似的。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不然一会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苏年锦挑了挑眉,顺势把他桌子上的瓜果全端过来给了一旁的吟儿,“静候。”

“你……你……你!”

“忘了说,四王妃刚才看见你一直跟我说话,家里可能连搓衣板都给你准备好了。”

“怎么……怎么会……”

“嗯?”苏年锦转头看他,“说错了?”

“明明……是藤条……”

“哈哈哈哈……”

连着周围都传来一连串捧腹的笑声。

舞台上宫女散去,太监唱诺下一个,还没唱完,就见夏芷宜慌慌张张地起身,“哎呀,到我了!”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就见她一路小跑到台上,气喘吁吁地大笑道:“怡睿王妃,就是本宫,也要开始表演啦!”

底下一众官员哪里听过如此爽朗的笑声,一时间鼓完掌都翘首期待着。

东南角的慕宛之半眯了眯眸,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面,我给大家唱段《武松打虎》!”夏芷宜说完,就示意拿着竹板的下人登上台来,而后自己挺了挺胸,抬了抬头,正当众人觉得她要变得很严肃的时候,而后见她猛地一咧嘴,鼻子眼睛眉毛全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虽然不知这《武松打虎》是什么东西,可是见她那样子就很好笑啊哈哈哈。

笑声没完,就见夏芷宜摆了姿势,开始唱到: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

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

闲言碎语不多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

回家去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五个恶霸被他伤。

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恶霸,

好汉武松难打官司奔了外乡。

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

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包袱背到肩膀上。

顺着大道往前走,眼前来到一村庄。

嚯,村头上有一个小酒馆,风刮酒幌乱晃荡。

这边写着三家醉,那边写着拆坛香。

这边看立着个大牌子,

上写着:“三碗不过冈”!

……

夏芷宜一边唱一边做手势,喝酒的时候自己也假装提了酒坛子,打虎的时候也仿着打斗的动作,人物对话的时候还附带着表情,让底下的人笑的一个个捶胸拍桌,不能自抑。

“哈哈哈哈……”松牙在下面早已笑的合不拢嘴,台上的那个女人也太放得开了。

就连慕嘉偐也忍不住笑了两声,那个女人,真是“惊喜不断”、“精彩之极”啊。

这朝代架空,夏芷宜正好利用空隙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苏年锦很久没听快书了,此时她一唱,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达到高潮,众官员越听越出神,原来那个武松这么厉害,打斗场面激烈勾人,就连一些官员夫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叫起来。

再看夏芷宜一会摆个倒勾拳,一会甩个八卦掌,一会跳上跳下,一会跑来跑去,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完全成了剧情中的各个人物!包括老虎!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且看台上的夏芷宜最后唱到:

武松把拳头攥得紧紧得,

“啊——嘿!”

“闷”

“啊——嘿!”

“闷”

“啊——嘿!”

“闷”

打完了三下又摁住,

抬起脚,奔奔奔儿,直踢老虎的面门上。

拳打脚踢这一阵,

这只虎鼻子眼里淌血浆。

武松打死一只虎,

留下美名天下扬!

“好!”

“哈哈哈哈……”

“好!”

待夏芷宜下得台来回头看了一眼庆元,也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不由心中一喜,这重赏,怎么也得是她的了吧?!

“爷,爷,我表演的还行吗?”坐回自己的座位,夏芷宜美滋滋地跟慕宛之道,“这回夺了好彩头,爷也得给我长点月俸吧?”

“咳咳……”慕宛之当没听见。

“爷?爷?”

“呵,如此张扬嚣张的表演若传出去说是怡睿王妃所为,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慕嘉偐冷道。

“喂?表演怎么了?大家不都爱看吗?”夏芷宜一听就来气。

“街头乞丐一样,你怎么不去唱个《莲花落》?”

“噗……”苏年锦一个没忍住。

秦语容也跟着笑起来,而后低身对向慕宛之,“爷,不然我也献曲一首吧。”

慕宛之似乎有些惊讶,却也弯了眉眼,点了点头,“嗯。”

不一会,台上舞女退下,一女子怀抱琵琶,着一色碧绿的翠烟衫婀娜走上来。眉间盈秋水,潋滟轻启唇,刚一坐定,便挥舞指尖,浅浅弹起。

“娘亲,娘亲!”

吟儿兴奋地在下面大喊大叫,一忙被慕宛之堵住,“好好听。”

小人儿乖乖地窝在慕宛之怀里,瞬间安静下来,只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台上。

夏风清丽,开腔婉转。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嗓音圆润,出口清澈,有无端情思,悬于鼻口心尖。

裙衫逶迤摇曳,她扬了滚袖半扶在琵琶上,一出口便让人犹如饮了冰融沉溪,好不清冽。裙角绣着点点玉兰花瓣,淡粉的蕊心正映她眉目间的明色,一深一浅,一扬一动,口齿清脆咿呀婉转,拂着三月风就这样漫在众人耳内。

她的声音本就清澈,如今将相思字句捻在口齿之间,却是让人动情。苏年锦听到后面愈发痴了,只觉这首《满庭芳》全付托在自己魂魄里,那字字相思句纠错交缠在心尖上,尽诉缱绻衷肠。

一曲毕,连痴傻的皇后都笑了出来,目光温柔。

“想不到老三家的各个都很厉害。”庆元看着皇后的样子心中大喜,忙喜上眉梢,“赏!珍珠玉石一盘,黄金千两。”

“啊?这么多!”台下的夏芷宜差点跳起来。

“谢皇上。”秦语容福身拜谢,笑意染在眉角下得台来。

“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无人理会夏芷宜。

四周太过喧嚣,高处的庆元帝根本听不到夏芷宜的嘶喊,只跟众官员一起寒暄着,期待着下一个上来表演节目的人。

只是跳舞的宫女上来一拨下去一拨,仍没有人再上来,庆元命人停了鼓乐,问道:“没有人了吗?”

“有!”

众人循着声音往东南角一看,正是放浪形骸的四王爷慕疏涵。

“怎么?老四家的不是刚表演过了吗?难道还有节目?”庆元不解。

“她是没有了,不过儿臣倒是有一些人选。”起身的慕疏涵堪堪一笑。

苏年锦心里咯噔一沉。

“哦?说来听听?”

“是——三王府妾室,苏年锦。”慕疏涵望了望目下坐着的苏年锦,笑得眉眼俱弯,“听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各种曲艺,儿臣慕名许久,却迟迟没有机会欣赏,正逢今日佳节,儿臣斗胆想请苏氏上去表演,不知父皇可允?”

苏年锦越听脑袋越重,这厮把她夸到天上,是为待会看她如何狠狠摔在地上吗?

“苏氏这么厉害?”庆元听罢也转头看向苏年锦,眸中多了一丝兴味,“如果老四说的属实,那朕也确实想看看你的才艺了。”

“是啊,方才三王妃和秦氏都已献过节目,唯她没有,众人不服啊。”慕疏涵不忘一边添油加醋。

苏年锦这才知道,方才他说的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原来在这呢……

苏年锦快速白了他一眼,而后起身,对着庆元帝行礼道:“因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哗众取宠,所以妾室才没敢登台。”

“你倒是过分谦虚了。”庆元笑了笑。

“你就别说废话了,我们都等着呢。”慕疏涵小声提了一句。

苏年锦见这样子根本躲不过去了,顿了顿,又道:“之前不曾准备,如今四王爷专门点到,妾室也只有献丑了。”

“嗯,让老四一说,朕还真想看你的表演。”

“是。”

苏年锦提着裙摆缓缓上了台,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的时候,心也跟着渐渐沉下去。之前完全没准备,难道要即兴来一曲吗?

乐工都已做好准备,只等苏年锦吩咐。

她今日着了一件素白色的长锦衣,腰间宫绦坠地,走起路来轻盈灵秀,斜插的花木簪子更让她显得清雅,和着风浅月凉,婷婷袅袅。

众人都缓缓安静下来,只等着看眼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样的表演。

“请,再弹一遍刚才的曲子吧。”苏年锦上了台,观察了一下四周,而后吩咐乐师道。

只是话音未歇,底下的人便啧啧起来,“啊?这是要重唱一遍刚才的曲子吗?那还有什么意思?”

苏年锦也不顾底下人的质疑,只用眼神再次示意乐工开始。

琵琶声再度响起,如方才一样轻灵婉转。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东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若说秦语容的唱词清和秀丽,那么苏年锦的词却在清和与秀丽中,透着一股子哀伤。

柳眉樱口,细瓷如水,浅浅唱出来的字词像一个个从湖央里挑出来的。吴侬软语绵绵脉脉,加上时不时隔山望水旖旎出来的腔调,真真有闺秀之韵,仿似一转弯,古屋黛河氤氲着水气,紫藤长廊拢簇着书香,荷香四溢映着厅堂就这样映入眼来。盈楚婉媚,文气清雅。女子的闺怨与薄愁,也在这无限的风景里,变得更加相思成殇。

韵改而韵致不改,才是才情的显现。

众人一度吃惊,这么一会功夫,苏氏不仅和出来了《满庭芳》,而且还在仅仅改了几个字的基础上改了韵,改了味道,果真不一般……

慕宛之吃了一口酒,想起下午时与她的对弈,唇角微微一笑,这女人的记忆力,当真是好……

庆元听后心中一动,大概是被词句所感染,刚想开口,却见身侧皇后却忽地哭出声来。

皇后哭了!

众人一惊,连着庆元帝都惊讶在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来人,来人,宣太医!”庆元一手攥住皇后,摇着她道,“雪儿,雪儿?你能听得懂是不是?你能听得懂是不是?”

皇后却忽地安静下来,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眼泪却一直流一直流,顺着脸颊悉数都淌在他的手心里。

太医在一侧没敢动,这时候让一切都安静下来才是最好的。

庆元双目也微微湿了起来,只盯着皇后看了好大一会子,见她仍是不停的掉眼泪,再没有其他动作,才重新坐回位子上,手掌将她的指尖握的更紧,缓缓道:“这次表演,朕宣布,苏氏第一,赐玛瑙一百串,珍珠千颗,黄金万两。”

“皇上万福。”苏年锦低身谢礼,眉心却皱了一皱。

“天啊!”夏芷宜方才表演累得身上裙衫都湿透了,却什么都没赢来……

“天啊!天啊天啊!”夏芷宜仰天长啸,“老天爷!你看我一眼呐,看我一眼啊!我很缺钱啊!特别缺啊!呜呜呜!”

苏年锦下台就听到夏芷宜的哭腔,上前一笑,“我分你一半。”

“啊?”

夏芷宜刚要吃惊地叫出声来,却见台上忽地走上一群黄衣女子,簇拥在一只高五丈宽三丈的打鼓前,水袖婉转,舞姿曼妙,让人眼花缭乱。

众人都在不知所以时,庆元帝却猛地一惊。

鹅黄色女子们摆出各种姿势,形如环,如月,如波光,如山色巍峨,美轮美奂叹为观止。

“哎呦……”夏芷宜方才听苏年锦分她一半金子,一个激动忍不住竟然肚子疼!这一会好痛苦,夏芷宜忙拉着鸳儿问,“哪里有茅房?哎呦我一激动一紧张就肚子疼,大爷的!”

“啊?茅厕……”鸳儿连忙扶着她,“奴婢带你去。”

“快点快点。”夏芷宜低着头曲着身子艰难地迈步向台后走去。

月色正浓。

无人在意身边动静,只被台上的表演吸引住目光,谁都不肯松神半刻,那台上女子,简直美极!

正看表演的苏年锦却有一瞬怔了,只见那鹅黄女子们排成一列,从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开始,不断伸出手指展在外面,后面的展幅更大,再后面就比前一个伸出的弧度更长,一个一个全部展开之后,从最前面看,第一个鹅黄女子竟然成了——千手!

苏年锦皱了皱眉,难道这里也有这种舞蹈么……

正怔愣间,忽有女子从天而降,戴玉钗,着白衣,眉心一朵海棠花痣,大红绫缎飘飞,疑如仙来。

歌喉嘹亮,如月色洒满大江,银灰一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苏年锦踉跄一步,莫不是眼前那个白衣女子,也是异世来的?!

曲子柔了很多,声调也不如原版雄浑,可是由女子唱出来,却多了一分英气。词写的极好,待谱了曲子唱出来,让人感叹世事沧桑无常。

白衣女子在鼓上踱步,唱一句,绫缎便甩出去在鼓上敲打一声。咚!咚!咚!配着底下鹅黄女子的舞姿,整个大台都显得光彩夺目。

声音再度响起,女子媚眼如刀,目光凛冽,口中曲子直击人心,似有高山青松屹立不倒,如海上明月清朗孤绝,如有魂魄入梦,千军万马。

最后化成一点乌篷船,在江上随意游泛,一壶酒,一张琴。

那情景,如在眼前。

正当众人魂游在天外时,忽而,大鼓撤下,鹅黄女子也一一退出,白衣女子下了鼓台,周身突然多了百树桃花。那桃花虽是假的,却栩栩如生,风一吹,竞相也能抖动,看起来如梦似境,让人流连忘返。

桃花林中多了一个青衣男子,正抚案读书,白衣女子执了茶壶给他倒茶,两人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座上庆元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紧紧攥着那个白衣女子!口中喃喃,“阿雪,阿雪……”

桃花下,二人执手,许下一世婚约……

庆元痴痴看着,那一幕幕,似曾相识,却又物是人非。他仍记得,那一日,他在桃花下给她说的话,字字真切——初雪,以后这天下,都是你的!

是啊,这天下,就是他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可如今他坐拥这万里江山,她,却疯了……

桃林散去,再出场的,是一座府邸。

仍是由假木搭建的,却如真的一般,门环,石狮,木槛,还有门上的字,楣上的牌匾。

那是他的宅子,在京郊的一处,与她专门赏风景的宅子……

老泪纵横。

庆元记得啊,记得当时……

白衣女子躺在床上,青衣男子手托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孩,喜极而泣,“阿雪,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的儿子……”

白衣女子微弱地笑了笑,“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她一说,竟让他情不自已……

“阿雪,我决定了,这孩子叫辰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以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他在她面前,是从不说“朕”的啊……

往事历历在目,但凡往回看,心里都像绽出血泡一般。

那白衣女子又唱起来了,嘤嘤啼哭,似哽似咽,纱帘杨飞,如泣如诉。

桃根桃叶。一树芳相接。春到江南三二月。

迷损东家蝴蝶。殷勤踏取青阳。风前花正低昂。

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一幕幕,犹如万箭穿心之痛。

庆元转头看了看坐在旁侧的皇后,眼中的泪水更多了……

台上女子退下,众人还未回神之际,便听一句“父皇”从最远处遥遥传来,撕心裂肺,闻者惊心。

庆元微湿的双目也清明起来,用尽力气看清此时已跪在台上的慕辰景,鼻子竟是一酸,朕的好儿子……

“父皇,儿臣年少无知,犯下大错,儿臣不求饶恕,只求给儿臣一个机会,让儿臣侍奉在侧。如今母亲病重,儿臣日日在中宫茶饭不思,儿臣死罪,但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改错的机会……”慕辰景声泪俱下,将额头狠狠抵在台上,“母亲需要儿臣,母亲需要儿臣啊……”

庆元见他哭出声来,心内酸痛,忽又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的阿雪,是如何喜爱他们的儿子……

“皇上?”

身侧一惊,庆元猛地转头,喜出望外,“阿雪,你清醒了?!”

“皇上,太子在哭么……”

分不清昭容皇后是清醒还是疯癫,只是话音一落,庆元连忙自袖口中掏出锦帕为她擦拭眼角的余泪,哄着,“没有,咱们的儿子没有哭。”

“母后!母后!”慕辰景清清楚楚听见昭容的声音,连忙跪着一路爬到台子最前面,伏在庆元与昭容的脚跟之下,大哭道,“儿臣不孝!”咚!额头碰在台子上,瞬间一个血印。

“儿臣死罪!”咚!又一个血印!

“儿臣不孝!请母后原谅!”咚!

“你这是做什么……”昭容一边看太子,一边也哭出来,“是不是娘亲对你不好?是不是娘亲又疯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一着急,整个人瞬间从椅子上跌滚下来,庆元一把拉住,却止不住她眼角的热泪如瀑一样滚落。

“你拉我做什么,你拉我做什么……”

昭容一边挣扎一边想离慕辰景近一些,慕辰景抬头吸气,连忙又靠着她跪得近一点,哽咽道:“母后,儿臣想你,儿臣想你……”

“乖,乖,阿景不哭,阿景不哭……”疯癫的昭容搂着慕辰景的额头,温软地念着。

“唉……”

庆元一声浓浓的叹息。

“父皇,儿臣有错,父皇怎么责罚儿臣都无话可说,可是请让儿臣待在母后身边吧,母后需要我。”

堂堂七尺男儿,此时哭得连外人都无尽动容。

庆元看着他,满是老茧的双手缓缓将他扶起,半晌喑哑道:“以后,多来你母后身边看看。”

“儿臣一定谨记!”慕辰景扑通又是一跪,“谢父皇!谢父皇!”

“方才那白衣女子的戏,都是你安排的吧?”

“回父皇,是……”

“又让朕想起来当年与你母后初见的情景,那时候,初雪就是一袭白衣,唱着《临江仙》,缓缓出现在大鼓上的。”庆元的声音沧桑空灵,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旧时候。

“儿臣……曾经听无慧大师说过……”

“呵呵,他呀,就是疼你。”

“小时候,母后与父皇常常带着儿臣来这里……”

“嗯。无慧跟了朕大半生,当初和朕一起遇到的你母亲。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的歌喉比那白衣女子唱得好听一万倍。”

“小时候母后还常常唱催眠曲给儿臣听……”

父子对话,一点都不像帝王与太子,仿佛就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和儿子,对话恬淡,温馨。

“父皇,儿臣之前犯下的错……”

“算了。”庆元看着刚刚安静下来的昭容,无力地摆了摆手,“都过去了。”

当初他允诺要给初雪天下,如今初雪不要了,他就给他们的孩子不是更好吗……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儿臣……叩谢父皇!”慕辰景眼角又弹出泪来,曲身一跪。

夜风微凉,好一个七夕月夜。

苏年锦侧眸看了看身边的慕宛之,只见其眉头紧皱,不言不语。

如此温馨的父子戏,别说他慕宛之,就算是大皇子,也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吧……

苏年锦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他给太子送的信笺起到作用了。劝诫太子不要硬来,努力触到庆元的软肋,才能逃过这一关……如今,他做到了……

苏年锦期冀以前她所有的幻想都是假的,慕宛之不会杀太子,不会逼宫,不会自作主张拥立大皇子。只是,她不会无动于衷的,一旦这些幻想都是真的,那么生灵涂炭抑或血流成河,遗臭万年,也都是他慕宛之的了……

她宁愿这个故事就这样结局,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有的只是庆元与太子的父子情,有的,只是像从未发生过的那样——清安殿的传位圣旨依旧在,三爷还是三爷,太子还是太子。

她能做的,也只能是阻止他铤而走险了吧。毕竟,日子还长着……

“哎呦,这是个什么情况?”刚才茅房回来的夏芷宜刚看到台上一幕就惊呆了!

苏年锦闻声看了看她,忽而一笑,却又想起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舞蹈,那曲子,如果都是当年皇后所作,那么……

月,猛地一下隐进了云雾里……

慕宛之于书房中坐了一夜,直到翌日慕疏涵进门,第一道阳光扑进来,他才缓缓回了神,不知觉,竟到早晨了。

“三哥,我们是不是没戏了……”慕疏涵扯了扇子挥来挥去,懊恼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慕宛之没说话,只听得房间里的更漏声滴滴答答。

“哎?三哥,你别沮丧,我看着这日子长着呢,以后咱们还有机会。”慕疏涵见他半天没吱声,赶忙劝道。

“三哥?三哥?”

“这次,有人帮太子。”

慕宛之缓站起身来,单手负后,眸光竟是一暗。

“谁?”

慕宛之摇了摇头,“他的行事风格,从来不是服软,是……”

“激进!”慕疏涵一拍脑子恍然大悟,“对啊对啊,他从小就是急性子,才没那么多弯弯绕,这次肯定有人暗中帮他,是谁呢?会是老五吗?”

慕宛之顿了顿,又轻摇了摇头。

“也是,老五不比太子心软……”

慕疏涵蔫蔫地颓到凳子上,恨恨道:“奶奶的,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帮他?!”

吱呀。

苏年锦刚端着羹汤进来,就听见这一句。

“爷,喝点粥吧,养胃。”苏年锦把汤盏轻轻放到桌子边上,又看了看慕疏涵,“这一大早就赶过来也是没吃饭吧?你喝不喝?”

“不喝。”慕疏涵撇了撇嘴,“我现在就想知道是谁帮了太子。”

“知道了真相,就能改变皇上和太子的关系了吗?”

“嗯?”

苏年锦浅浅一笑,借着窗外的光吸了口晨曦下的凉气,“还不如省点功夫来用点早膳吃点新茶。”

“你倒是想得开……”慕疏涵哼哼一句。

慕宛之倒是转过身来,亦笑了笑,伸手端起桌案上的羹汤喝了一口,啧啧道:“里面的豆腐丝真清淡。”

“加了些黄瓜片和香菜末,尝着更清爽一些。”

“你自己做的?”慕宛之多往碗里瞅了两眼。

“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处拈来的食材,倒是常做。”

“啊啊啊?那么好喝吗?”慕疏涵一下子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靠近慕宛之看了看,“我也要喝,速去给我盛一碗来。”

“方才……不是不想喝的吗?”苏年锦打趣,站在原地不动。

“哎呀,求求你了,我这大清早就赶来容易么我,别说没吃东西了,连口茶都没喝上,你快去给我盛一碗让我尝尝。”

“不去。”

“哎?”慕疏涵扯了步子,俩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说要喝呢你就得瑟上了是吧?”

“那倒不是。”

“那是为何?”

苏年锦卖关子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笑了笑,“想喝我做的汤也可以,答应一件事呗?”

“你……”慕疏涵往后倾了倾身,“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想见见四王妃。”

“啊?”慕疏涵和慕宛之同时一愣。

见他二人不明所以,苏年锦扑打了一下身上的细尘,弯着眉眼,“听闻四王妃和太子妃早前的关系很好?”

“这个……都是待字闺中时候的事了……”慕疏涵皱眉想了想,“自嫁过来就联系很少了,虽然是妯娌,不过要是没有皇家活动聚在一起,她们也很少见面。”

“足够了。”

“啊?”慕疏涵一惊,“什么意思?”

“太子妃刚刚小产不久,正是需要人陪着说话的时候不是吗?”苏年锦看了看慕宛之,好似从他眸子里看出些许亮光来,“太子重新稳固地位,我们确实不易与他有大的过节,不如让四王妃牵个线,重归于好。”

“重归于好?哈哈哈哈哈……”慕疏涵仰天大笑,“你也太幼稚了,我们从来没好过,哪里来的‘重归’?”

“那就结新好。”苏年锦看着他,认真道,“如今和他交好,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慕宛之挑了挑眉,好似更有兴趣听。

“太子妃生性温良无害,与太子妃结好,一来可以打听太子事情,二来也让外人看着你们兄弟情深,三来,必要时候还可以借用一下……”

“借用?”

“上次用的太子衣服,就是太子妃给的。”苏年锦抿了抿唇,“兄弟结好,在皇上眼里看着,也是有用处的。”

“怎么可能。”慕疏涵听不下去,不屑道,“别说太子不和我们交好,就算假装好起来,他也是时时刻刻防着我们的,哪里有什么用处。”

“自是有的。”

慕宛之忽而出了一声,两人都往他那看去。

“兵权现在在太子手里,我们与他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如今能做的,唯有隐忍栖身,在他那里分得一杯羹吃。”

“啊?”慕疏涵大惊,“三哥,你要服软吗?”

“非也。”苏年锦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冰释前嫌之后,才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攻其不备是指……”

苏年锦与慕宛之相对一笑,竟觉窗外的花儿都是暖的。

午中。

许幼荷传了话来,若想让她去找太子妃也可以,除非,苏年锦求她。

慕疏涵把话传到的时候气得牙根痒痒,冲着苏年锦直呼,“你别去!这局棋咱不走了!她爱怎么样怎么样,你坚决不能去求她!”

殊不知苏年锦反而一笑,缓缓站起身来,“这有什么,我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她还不知道要给你使什么招数呢,你别去,她故意难为你呢。”

“为了三爷,做什么都值。”苏年锦淡淡一笑。

“你……”慕疏涵撒了气似的垂了垂头,“都怪我,根本阻止不了她……”

“别说你了,就是皇上来了,我该求的也得求不是?”苏年锦软语安慰着,随之就要迈出门去,“她就是要故意让我难堪,我难堪了,她舒心了,事儿也就办了。”

“可是……”慕疏涵还想再说,却忽地抬头,“三哥呢?”

“他呀?”苏年锦一顿,“在秦姐姐和吟儿屋里。”

“那让三哥和你一起去吧,我倒要看看,我那好王妃要给你使什么绊子!”

“还是别了。”苏年锦堪堪一笑,“秦姐姐好几日没瞧着他了,方才吟儿也闹,就让他多陪陪她们吧。”

“怎么可能?”慕疏涵一怔,“这几日三哥不是一直在秦语容房里吗?怎么就叫‘几日没瞧着他了’?”

“呵,你倒是摸得清……”

苏年锦白了他一眼,随往外走,也不再同他说,院子里的阳光正灼,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

慕疏涵紧随其后,忙又向管家木子彬吼了一嗓子,“快去找三哥来,让他去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