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着不慎落入狱

嗖……嗖……

一根又一根箭矢连发,林子里除了风声依稀还有很多鸟儿惊叫的声音。夏芷宜就窝在狼人的臂下,闭着眼大喊快点,再快点。那箭刷刷地不断斜插进身前的树干上,有一根还深深地没进了狼人的腿里,只是奔跑速度依旧不减,夏芷宜听到很多人叫喊的声音,琢磨着他们离自己是越来越近了。

呼……呼……

血不断地从肩头从腿根处往外流,他终于跑不动了,停在原地呼呼喘气。夏芷宜站在他旁边着急地看了看后面,有马蹄声达达传来,依旧是源源不断的箭矢,她愤愤,也不怕伤到她这个王妃吗?!

慕嘉偐与慕宛之兵分两路,慕嘉偐在后面追,慕宛之在前面截,狼人在劫难逃。箭慢慢没了,狼人正想继续向前却不料周身突地多了几匹快马,马上之人一跃下来,直直堵住他们的去路!

“放了她。”

身着靛青色锦袍的慕嘉偐斜眉半挑,他本是英朗,此时更多一分凌厉。声音穿在林中,让人听出几丝寒意。

狼人嘶吼一声,亦是双目圆瞪地看着他。

夏芷宜就在狼人身后,待看清慕嘉偐后反而笑了笑,上前一步,“五爷,我跟你们走,不过你们得放了富贵。”

富贵?

慕嘉偐蹙了蹙眉心,这还不到两日,她就跟这个狼人那么熟了么……

狼人也有些惊诧,不过依旧伸着粗壮有力的胳膊紧紧护着夏芷宜,不让她再往前半分。

“胡人唯一一个有蓝瞳的男子。”慕嘉偐也不急,唇角迎风扯了扯,“你别急着辩解,且听我慢慢说。”

“嗷呜——”狼人龇牙咧嘴,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

嘶!

身后有弓箭手又往他肩头射了一箭,直入肌肉!

“哎你们干什么!不是说好好说话吗?!”夏芷宜一忙挡在狼人面前,咬牙切齿道,“他都受伤那么严重了,你们还有没有点人性!”

狼人目露凶光,抬手将箭头一寸一寸从皮肤上拔下来,血喷涌而出,转瞬便隐没在他那厚而有力的手掌上。

慕嘉偐负手于后,目光散在他的周身,一字一句道:“天元三十七年夏,齐余可汗身边宫女诞下一子,目为蓝色,清明妖异,卜卦师谓之大凶,被隐在后宫长达十年。三十七年秋,皇后诞下太子,四十年春,诞下公主,记入史册,唯独没有蓝瞳皇子的任何消息。”

身边的呼吸越来越重,夏芷宜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传言蓝瞳皇子隐在宫闱深受齐余可汗喜爱,虽不曾为外人知晓,但在宫中却得到很多宠爱,直到天元四十七年,齐余可汗驾崩,太子即位皇后垂帘辅之,外界就再没了蓝瞳皇子的消息……”

狼人听到此处嘴角一扬,眸中露出微微的不屑。

慕嘉偐也不着急再说,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切声音仿佛都静下来,林子里的弓箭手都退到外面,阳光从树枝上乍泄开来,流出炫目的色彩。狼人的身上还有血不断渗出,只是他竟似毫无察觉,只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那又怎样。”

身后的夏芷宜猛地吓了一跳,她……她还以为他不会说话……

“不怎样。”慕嘉偐也笑了,一种成竹在胸的笑意,“你跟着本王,本王保你富贵荣华。”

“嗷……”

“帮你报仇呢?”

狼人一愣,冷哼一声,“不需要。”声音喑哑,透着多年的沉静。

“什么都不要?”慕嘉偐皱了皱眉,莫不是他想错了……

“是不是想要钱?”夏芷宜凑到他身边轻问。

狼人攥了攥拳头,而后看向慕嘉偐,仍然用他最擅长的语言回绝,“嗷嗷……”

话音未歇,就听见林子里忽而出现大队人马的声音,还有接二连三的狼人吼叫,树上的鸟雀扑棱棱朝外飞去,一切又再次动荡起来!

狼人听到同伴的哀嚎声一个警觉,一忙扯了夏芷宜在怀跃上树梢,不料这厢被慕嘉偐一个疾步追上,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又有无数箭矢投射过来,刷刷刷直从眼前飞过。狼人与慕嘉偐出手过招,招招精准,不料有夏芷宜拖累并受肩伤,没多久便身体不支一个不慎从树上滑落下去。就在夏芷宜被抛给慕嘉偐的当空,有凌厉的箭直奔狼人眉心,慕嘉偐大惊,忙喊小心,而后甩掉夏芷宜脚下一个蹬步朝着狼人急急而去将他一推,那箭毫不留情地就中在慕嘉偐的胸口!嘶!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狼人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慕嘉偐,略一皱眉,而后身子一转便消失在林中再无踪影。

被慕嘉偐甩在地上的夏芷宜摔了一个狗吃屎状,站起来就朝着慕嘉偐脑门踩了一脚,“你大爷的,摔死我了!”

慕嘉偐昏迷前最后一眼,看见的竟是夏芷宜脏乎乎的鞋底子……

三日后。

夏芷宜再次被关禁闭后,王府一下子变得更清静了,静的让人无所适从。

申时天边云朵上下翻滚,暗黑色的阴影埋在王府里的各个角落,空气湿漉漉地黏人,待池塘锦鲤泡泡吐了一圈再一圈时,终于落下雨来。

初夏来的第一场大雨,连呼吸都清爽爽的让人舒适。

依稀还能听到夏芷宜在正堂又哭又闹的声音,慕宛之把自己关在书房也有两日了,从未出来过,也从不见客,连五皇子的伤情都没有慰问一下,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

“若是再加上日日饮酒大醉不醒,就真真是个废人了。”苏年锦接过允儿递来的青竹伞,看了看院子一角低回徘徊的燕子,眨了眨睫,“消息确切吗?”

“皇甫那边的线人报告的,确切。”允儿将声音压低了些,“太子妃本来准备今日出门的,不想下了雨,跟轿夫吩咐就改到明日上午了。”

“难得太子让她出府,身边肯定也有很多人保护吧?”

“并非如此。太子妃一般出来买东西想逛街的时候,都是平民打扮,鲜少有人知道她是太子妃。”

“哦?”苏年锦挑了挑眉,“看来她倒是个素寡的人。”

“嗯,喜欢听曲喝茶,素来低调,也不愿意麻烦下人和侍卫,每每都是和身边丫头出来买点东西就回去的。”允儿接了话茬,叹了口气,“那么好的妙人儿,怎么就跟了嗜杀的太子呢。”

“命。”

苏年锦撑了竹伞兀自下了台阶,雨丝子被风卷着斜斜打在她的肩头,连着那个字都空灵灵的,寂寥清远。

一路沿着石子小径转向后院琴房,周身花木都被夏雨打得新绿,有股淡淡的泥香萦绕,清澈舒爽。

屋檐下滴着成串的珠子,啪嗒啪嗒地都落在青石台阶上,苏年锦穿过弄堂转入扶手游廊刚想进后院时,却忽地看见司徒明轩和秦语容正碎碎说着什么。二人表情一个淡漠一个急迫,秦语容不停往后退,司徒明轩不停往前行。

苏年锦折了伞忙躲到雕窗后面,雨声有些大,她什么都听不清,心里盘算着他与她能有什么事情,想着想着,就见秦语容从拱月门穿出去了,只剩司徒明轩的身子失落落地站在廊帷前,一副惆怅的样子。

约莫过了半刻,苏年锦这才步入后院,看着怔愣愣的他堪堪一笑,“这是不嫌凉吗?穿那么单薄还站在雨里。”

司徒明轩一下子回了神,明澈的黑目如天上曜石熠熠生辉。他如今只着一色浅衫,腰间玉带松松一横,倒像是个落魄的贵族公子,落魄却也清贵。

“这是要做什么?”苏年锦拉着他赶紧到廊下避雨,笑得眉眼弯弯,“本还想过来听琴的,看来也听不成了。”

“无碍。”司徒一怔,继而道,“方才走了会神,没什么的,不知道今天想听什么曲子?”

“墨子悲丝吧。”

“嗯,好。”

他折身进了屋子,坐在伏羲琴前浅浅抬手,修长的指尖碰上琴弦叮的一声,清脆悦耳。

苏年锦也已坐就,顺手拿过他放在桌案的旧书随便翻了翻,唇角一笑,“初夏时节花木横疏,落场雨心情也好许多,你就多弹几首我没听过的吧,我选选那首最好听。”

“风格不同,韵味自也不一样。”司徒明轩低垂着眉眼,有股淡淡的风华。

“那就波澜壮阔来一首,低眉婉转来一首,凄凄恻恻来一首,兴致高歌来一首。”

“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大兴致?”司徒终于抬了抬头,借着清凉凉的雨丝看着她,印象里她也是一副沉稳的样子,鲜少如此率真过。

“府里的人都走光了,怕哪天你也走了,赶紧都享受享受这琴声。”苏年锦一笑,青瓷的眉眼犹如蘸了晨露。她是那种清澈澈的美,不含脂粉气,笑起来犹如水仙花层层绽开,每一层都有淡淡的香气。

其实她笑起来还是挺美的,只是平日里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可惜了……

司徒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遂挑了指尖,叩上琴弦。

雨声淅淅沥沥,琴音空空渺渺,穿过王府花石小巷,直击人心。

她想到小时候她和沐原一起乞讨,路过大户人家的时候隔着矮矮的朱墙听到墙里面的琴声和笑声,那应是别人家的后院,早春有火红火红的杏枝探出头来,极美。他们穿的很少,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本想去别的地方要口吃的,却在听到琴声的那一刻就再也不想动了。沐原扯着她的袖子让她坐在海棠树底下,又将仅剩的一件单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她体寒,春天手还是冰凉冰凉的,沐原笑着说现在是春天啦,他不冷,衣服就赏给她穿了。

他哪里能不冷呢,只不过借着中午的阳光才不显得脸色苍白而已。

而后她听着听着琴声趴在他肩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前就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沐原就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他吃饱了,让她快吃。

那时候她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想着这辈子哪怕两个人一起吃面,她也跟定他了。他饿了三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有要来的包子,要来的残羹要来的干瘪的馒头要来的面,他看着好的,都给她。

他怎么会吃饱呢,比她大两岁的人,看着比她还瘦,身子比她还轻。

戌时三刻,雨渐渐停了,只有琴音还徘回在耳边,一个音一个音钻进心里,都像一个个滚烫的血泡绽开,痛的她喘不上气来。

“就这首了。”她缓缓站起身来,喑哑了一声,“明日你跟我去茶馆一趟。”

“去茶馆?为何?”司徒停了琴音皱眉问。

“救人。”

“救谁?”

“王爷。”

她整了整浅色裙襦,抬眸看向屋外,燕子飞到树梢,直叫的夏意盎然。

雨后的第二日,天气倒是愈发热了起来。

芳华街速来是买卖一条街,茶楼商铺酒肆妓馆应有尽有,来往既有异域之人也有士大夫贵族,众人都是习以为常,生意照旧做的如火如荼,好不热闹。

顾筠菱刚从兴记布行里出来,挑了两匹茶色的双宫绸,一绢杏色的冰绸,临走又拿了一段花素绫准备给肚子里的宝宝做肚兜。眼瞧着肚子渐渐有了迹象,她便愈发喜爱他,像眼睁睁瞧着一棵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满心的欢喜都化作唇角久久散不去的笑。

“看这茶色的布料很好,夫人可以给少爷做个小褂子。”身边丫鬟佩儿笑嘻嘻地跟在她身边扶着她,“袖口绣上夫人最爱的梨花,少爷长大了也会喜爱不已的。”

“就你这丫头会体贴人。”顾筠菱笑的眉眼弯弯,目光又散到腹间,抬手摸了摸它,“我想着做个小褂子,再做两个肚兜,等他降世的时候恰逢冬天,还要再做个夹袄才好。”

“夫人真是周到呢。”佩儿乐不可支,不自觉扶着顾筠菱的身子也越走越慢。

“闪开!闪开!”

声未落,却见身后一辆马车疾奔而来,车夫甩了鞭子驱赶街上行人,眼瞧得马上就撞到二人,佩儿闻声回头忙想拉着顾筠菱往一 边躲,却不想一切都已来不及……

驾!那马车太快了,一眨眼就消失在街头……

佩儿被风卷着滚在路牙子上,顾筠菱脸色苍白地窝在一个人的肩上,大气直喘。

“你没事吧?”苏年锦看着司徒明轩身侧的顾筠菱,轻喊一声,声音有如清晨露珠清脆悦耳。

顾筠菱忙从肩头抽身,因方才的惊吓而有些吞吐,“没,没事……”

“夫人,夫人……”佩儿爬起身越过街路急急跑过来,此时亦是吓得说不出半个字儿。

“方才那马车行的急,眼看着你们被撞上了,以后出门还得当心才是。”苏年锦笑了笑,递过手帕到她面前,“擦擦汗,正好我要进茶馆,不然你与我一起也坐坐歇一歇,喝口茶压压惊?”

“嗯,也好。”由着佩儿擦着眉心的薄汗,顾筠菱点了点头,“方才谢谢姑娘搭救。”

“举手之劳。”

苏年锦扶着她,边说边进了茶楼。司徒跟在后面,左右看了看街道上人,而后才跟了上去。

二楼厢房,燃着苏合香片,有浅浅淡淡的香气入鼻。

待二人坐下,司徒也寻了案几半坐下来。伏羲琴他今日专门背在身后,着一色梨白的袍子,那棕墨色的琴犹如攀在枝上的燕雀,紧紧扣着细爪,一刻也不肯松离。

如今他把琴放下来,顾筠菱才真正看清是什么琴,不由一怔,问道:“当初伏羲造琴,是为了‘反其天真’。意在让人们返璞归真,把内心的情感自然弹奏出来,就像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雪。不过据我所知,燕朝如此精致的伏羲琴,应是很少有的。”

“夫人果然聪颖。”司徒缓缓抬了眸,略略一笑,“家族世代以琴为生,才有我如今遗承下来的伏羲,燕朝最多不过三把,故极为珍爱。”

“那就是了。”顾筠菱缓过神来,而后看向苏年锦弯着眉眼,“今日多谢姑娘相救,看姑娘也喜欢听曲子,觉得甚是有缘,不知如何称呼?”

“姓苏,不过萍水相逢,名字不足为道。”苏年锦示意司徒弹昨日的那首《绮梦》,而后才掩唇一笑,“不知夫人也爱听曲子,那就一起听吧。我家的这个琴师相当厉害,放在平时让别人听去,我还舍不得呢。”

顾筠菱掩笑颔首,借着窗外一缕明光竟也缓眯起眼听了起来。

琴音婉转,如一席华美的裳,覆在月光之下,覆在广袤的土地上,覆在海浪里,一环一环。

苏年锦看着顾筠菱的表情,心里盘算着如何能让她在太子面前说说慕宛之的好话。虽然现在才刚相识,不过她不着急,顾筠菱这颗棋子,她苏年锦是吃定了。

正这样想着,忽有王府里的小厮蹭蹭蹭上得楼来,往里面一瞅,忙走到苏年锦身前附耳低语,直到她掌心里的茶盏一抖,半数茶水都倾洒出来。

“怎么了?”顾筠菱皱眉,琴音也断了。

“噢家里的仆人闹事,我回去看看。”苏年锦转瞬恢复了面色,站起身来忙又向司徒明轩递了一眼,“夫人以后走路小心些,看胎儿也该有几个月了,一定好好休息啊。今日有事,就不奉陪了。”

“他很好。”顾筠菱看了看腹部,抬起头来笑着,“以后还会来吗?还没来得及感谢你,怎么样才能再见到姑娘呢?”

苏年锦一怔,“如果路过这儿能听到琴声,必定是在这了。”

“好。”

“就此别过。”

二人颔首道别,苏年锦急急下了楼,留顾筠菱她们也顾不上管了。司徒抱起琴也忙跟上来,出了茶馆迫不及待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年锦三步并二往前赶着,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犹如炸雷一般让他呆在那。

“书房里搜出来诅咒太子的命符儿,王爷被投进监狱了!”

……

京郊十里外的囚府乃是关押皇亲国戚之地,此处林树茂密,三面有山环绕,静寂冷清,但凡皇族中有谁犯了大罪,都会被关押至此,等待皇帝发落。

慕宛之一袭青衫长袍,被狱卒押着走到天字甲号前,静顿了片刻,才缓缓迈进去。

牢室依次排开,以铜墙相隔,谁也看不到谁,只是狱中摆设还算齐全,灯烛、书籍、桌案、宽凳、软床,他想要的都在,足够了。

昨日中午他正在书房看书,不料就见太子带着一批人进来搜查,说有张卦师算出他暗地里贴黄符诅咒太子,才导致太子如今多灾多难。堂堂王爷竟然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论罪当斩!

他尚来不及反应,那些官兵就将书房重重包围起来,不到半刻,就在书橱架子中间的一本书籍里翻出来一堆黄符,黄符上的字写的张牙舞爪,待辨认后众人一骇:太子速死!

黄符后面,还紧紧粘着太子上朝时穿的一角朝服,杏黄色宫袍一角裹着黄符上的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大胆!”慕辰景踉跄一步,手指打颤,“来人呐,速速把此事禀报父皇!”

有官兵争相跑出门外,慕宛之半眯了眸,循着屋外来的光线看了看那本尘封的书,乃是《周易》,许多年前倒是读过,那时年少,对这些东西不尽好奇。只是,黄符……

慕宛之眸中一亮,上次五弟带人来搜查书房,就偷偷把这东西夹进去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算得刚刚好。

“皇上下了口谕,要刑部彻查此事,若是冤枉了王爷,自当对始作俑者重罚,若是真有此事,呵,怕是连老天爷都保不了你了。”

慕宛之刚坐定,就见狱卒守在门前冷嘲热讽说着。他倒是不奇怪,想必这狱卒都是太子的人,如今如何对他,都不足为奇。

慕宛之没说话,顾自拿了一卷《春秋》来读。牢房里的光线很暗,他低了低眉,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哗啦一声,极为清脆。

狱卒看了半天也没见他理自己半刻,身子不由得悻悻一缩,哼了哼,“王爷好生看书,省得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很重的一声一直回荡在走廊里,慕宛之抬眸看了看这周身的铜墙铁壁,只一股寒意从脚底升到心里。

天下事,手足情,若众人让他死,何以能生?

苏年锦找到慕疏涵府上时已是申时三刻,华灯初上,一条街都灯火通明。夏天的傍晚闷闷的,苏年锦刚下马车就见有妇人从府中出来,锦衣华服,光袖口做工就极是精致,裙摆处绣着细碎的桃花,即便在灯光下仍能看得出,一针一线都得至少三十人完成。

苏年锦不知妇人是谁,刚想往一边退一退,就忽听一道细细糯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是三哥家的侧室吧?”

苏年锦略一抬头,笑了笑,“回四王妃,正是。只是还未禀告,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眉眼细,眼神媚,模样娇可,行动又楚楚可怜,典型一副狐媚子相,不是你还有谁。”妇人冷哼一声,顾自从她身边趾高气扬地走过去,“四王爷不在府中,怎么,一天看不见心里就难受了?”

四下丫鬟没人吱声,苏年锦心里一惊,素未蒙面,这是什么意思……

“妾身找王爷的确有点事……”

“说不在就是不在,还是回去吧。”妇人提高了音调,愈发刻薄,“还是回去想想怎么救三王爷,来我府上有什么用!”

“是……”

苏年锦皱眉,家丁的目光都似利刃一般插在她身上,此一刻恨不得钻进石头缝里去。

四王妃,名许幼荷,吏部尚书之女,三年前嫁于慕疏涵,秉性略有乖张,不过路人皆知,许幼荷自豆蔻时便心许四王爷,甚至为此还大闹过朝堂,这才逼得慕疏涵娶了她。

苏年锦忽然想起来皇甫澈给她的名单,那名单上把各个王爷与王妃的家世背景都写的清楚,若不是今日遇到四王妃,她险些就忘了。

怪不得,怪不得方才她如此对自己,原是,吃醋了……

“四王妃?”

苏年锦隔着长长的街抬头喊她,只一声就让她顿时停下身子来。

许幼荷自许多丫鬟的身影里抽出身来,娥眉一挑。

“长得那么美的女人,没必要去在意别人。”

苏年锦吸了口夜里的风,眉眼一弯,而后径直转了身上了马车。

“王妃?”

许幼荷一怔,听到丫鬟喊她才回过神,冷冷说了一句:“本妃美吗?”

“美。”

四下风灯闪烁,许幼荷扬眸一笑,唇角带出浅浅的梨涡。

是夜,阴云密布。

院子里只掌了一盏灯,微弱的烛火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突兀又凝重。

“这是打赏给你的。”锦衣华服的男子挥手让人把一个箱子抬到面前,看着对面的人笑道,“总共是十万两,一分不差。”

“多谢爷。”那人白胡子一颤,随即弯腰,言语间隐着一分敬意。

“记住,一定要保守秘密。”

“是。”

“你于江湖闯荡数十载,一定也知道这里面的规矩。本王就不多说了,看你也没有家人,自是少了一分威胁,如今替我做事,以后定少不了你的好处。”锦服男子拿帕子拭了拭手,噙着夏夜里的风冷冷一笑,“素闻你修行高,背景也干净,莫不是真能预测天机?”

“过奖。”白胡子微微弓身,“不瞒爷讲,能有如今的修为,有运命,更多的还是‘人事’罢了。”

“原来如此,事在人为啊。”锦服男子哈哈一笑,“你确实厉害,能做到如今名扬天下,门徒众多,想来不简单。”

“以后还望爷多多照拂。”

“自然。”锦服男子嘴角一哂,“不过事情刚过,本王劝你还是出门云游一趟比较合适,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再派人把你接回来。”

来人一怔,顿时明白其中意思,再一躬身,“一切都听贵人安排。”

有人护送白胡子离开,不一会便消失在夜色里。风一下子变得冷了些,有侍卫上前轻道:“真就这么放他走了?”

“无碍。”锦服男子负手而立,唇角微扬,“没有什么可以威胁的人最可怕,他既然能帮我,就能害我,本王还是与他和平相处为好。再者,这事儿还没完,以后处死某人的时候,还用得着他。”

“爷英明。”

“放心吧,本王查过他,自小孤儿,年少就出了家。再年长时开始给人算命,本事没多少,不过擅长抬高自己身价,如他所说,事在人为罢了。倘若他真能预测天机,本王还在这密谋什么,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听说他门徒众多,不知是祸是福……”

“那些门徒不过是个幌子,树倒猢狲散,不足为惧。”锦衣男子回头看了看侍卫,“安全护送他离开京城,这盘棋,本王赢定了!”

“是!”

风大起,有几丝雨点滚落下来,连着池塘里的锦鲤都四散而去……

慕宛之被关押的第六日,夏芷宜与苏年锦被侍卫带着去见了他一面。说是皇上的意思,如果再找不到证据证明慕宛之被陷害,恐怕这个曾经名震一时的怡睿王,结局没有尸首异处也得终生囚禁了。

市井之间早已传遍慕宛之锒铛入狱的流言,诅咒太子大逆不道,皇上要杀一儆百,哪怕曾经战功赫赫又如何,哪怕身为皇子又如何,该杀还得杀,遣散王府下人也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夏芷宜把这些话说给慕宛之听,言罢愤愤,“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王爷的舌根也是他们能嚼的?”

慕宛之在牢中安静听着,似乎并不以为意,只是多日的牢狱生活让他此刻显得颓废,胡茬也未修理,一色青衫下连着呼吸都弱了许多。

苏年锦想不通,当初那么丰神冠玉的将军,怎么说变成阶下囚,就变成阶下囚了呢。

“再过几日就是太子的寿辰,太子府里会大办宴席,妾身想……妾身想想法子救爷出去。”

苏年锦说这话的时候,夏芷宜看了她一眼,“一个人救王爷?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只能……尽力……”

慕宛之终于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她们,淡淡一句:“本王……在等。”

“等什么?”

苏年锦也是一怔,不知他话里的意思。

慕宛之浅浅一笑,抿了抿唇,半晌才答道:“你们回去吧。”

“是……”

苏年锦与夏芷宜缓缓退下,牢房一下子变得格外静寂。有午后的日光透过很高的窗子投射进来一丝光亮,慕宛之眯了眸,半晌才微微启唇,“出来吧。”

身后阴暗处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正是王府管家木子彬。

“折子都已经吩咐各大官员写好了,随时都可上报。王爷……还继续等吗?”

“再等等。”

“是……”木子彬低头应了声,只是一直没起身,最后才咬了咬牙,“恕奴才多句嘴,太子是不会来看爷的,爷还是别等了。”

为着最后一丝兄弟之情,连行动都故意推迟许多天,若想当帝王,真不该这样心软……

一梦夏日长。

农历六月十八,太子寿辰,庆元帝携皇后登府同庆,灯笼高挂,红缎漫天,丝竹喜乐,琼酿迎来。

苏年锦打扮成慕疏涵的丫鬟紧紧跟着他进了太子府的大门,这厢还没喘口气,就听慕疏涵嬉笑道:“我的小丫鬟,本王走累了,待会给主子我捶捶腿?”

“少没个正经。”苏年锦低头边走边跟他对骂,“要不是王爷关在狱中我们几个内眷不能参加庆生寿辰,我何至于要给你当丫鬟。”

“这不也当了嘛。”慕疏涵嘿嘿一笑,“待会我要去正堂跟几个王爷喝酒,你去哪?”

“你把我带到后院,我自己去找太子妃。”

“没准太子妃就在正堂呢。”慕疏涵摇扇一笑,“不然我再给你易易容,扮个男人跟我进去得了。”

“太子见过我,跟他越少接触越好。”苏年锦白了他一眼,不过说起易容术来,她还真得感谢他。如今她的样子又老又丑,根本看不出是曾经的苏年锦,刚画完妆的时候连她都吃了一惊。

“好好好,都听你的。”慕疏涵也白了她一眼,顾自往前走着,“不过你之前不是都已经和太子妃见过面了吗?在茶楼等她而后让她带你来这里不是更好?何必在我这多此一举?”

“找你自是有你的用处。”苏年锦看了看周围的官员,皱了皱眉,“从太子妃那里偷来布料,我还得放到五皇子身上,还有几个官员那,这些都得需要你掩护。”

“怪不得你来易容找我。”慕疏涵撇撇嘴,“计划倒是很好,不过你怎么才能放在他们那啊?怎么做到?”

“这你就别管了。”苏年锦扬扬头,正好看见垣壁处顾筠菱的身影,忙用力扯了自己的裙角,只听嘶的一声,衣服碎了一半。

“快去吧。”慕疏涵瞧她忙得团团转,摇头叹气,“一定要不辱使命,本王等你好消息。”

“装什么大尾巴狼。”苏年锦看都没看她,径直向前跑去。

慕疏涵看着远处苏年锦站在太子妃面前碎碎说着什么,眉角一挑,也转了身子向正堂走去,与其他官员寒暄着,“哟,刘大人,好久不见。”

内室,香薰袅袅。

“原来你是当日那个姑娘。”太子妃笑着让苏年锦坐在她身边,推了茶盏给她,“我让佩儿赶紧拿套新衣服换给你,你快与我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瞒太子妃,我是怡睿王爷的侧室,苏年锦。”

“什么?”

“上次茶楼偶遇,我之所以匆匆而别,就是得到了王爷的消息才……”苏年锦顿了顿,堪堪一笑,“所以这次混进太子府,是求太子妃帮忙来的。”

“帮忙?”

“嗯,恳请太子妃借我一件太子的衣服。”苏年锦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家爷是被冤枉的,如果这次能救我家王爷,妾身甘愿为太子妃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这……”顾筠菱皱了皱眉,目光又看向小腹,缓缓问道,“你准备怎么救三王爷?”

“只要给我一件太子的衣服,足够了。”

窗外喧闹声更胜,分明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