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赝品大师 第003章 宫廷秘事

尚未过半的酒宴立刻被撤了下去,片刻之间就换上了全新的菜品,并且增加了在太庙享用过的三牲,从规格上看要比平时饮宴的标准高出了许多倍,度支司的一位推官暗自在现场粗略地计算了一下,酒水除去不计外,这一桌菜的花费没有十万钱怕是出不来的。

“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是早有安排呀!”曹彬看了看忙忙碌碌的宫女太监们,心中了然。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些酒席是在得到了吴越臣服的消息以后方才赶制出来的。

“诸位爱卿,”太宗皇帝举起酒杯,慨然说道,“今夜恰逢七夕,我大宋又得忠臣贤良,实在是振奋人心呐!今夜并无君臣之分,众卿无须拘礼,但凡尽兴可也!”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以空杯示下。

众臣纷纷高声鼓掌,起哄叫好,难得有此时机,纷纷端着酒杯走上前来,到皇帝与新归顺的两位臣子跟前拼酒。皇帝面前,众人自然还是不敢太过放肆,不过对于钱陈二人就没有了许多顾及,尽管二人都是酒场高手,但是毕竟架不住对方人多,半晌之后就趴到了桌子底下,若不是太宗皇帝看不过眼去加以劝阻,怕是还要有人捏着脖子给他们硬灌了。

“这帮粗鄙无文的家伙,一点儿也没有身为朝廷重臣的觉悟啊!”曹彬很不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属下的几员武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正和起伙儿来欺负那些新来的生面孔。不过曹彬想了想,这种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家本来都是靠打仗来吃饭的,仗打的越多,官儿就升的越快!如今这两位忽然投诚了,今后大伙儿的衣食可就没着落了啊,难怪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气儿,让他们多喝两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陛下——”忽然有人高声喊道,众人纷纷看去,却是太宗皇帝的弟弟,开封府尹、同中书平章、开府仪同三司、齐王赵廷美。

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后,皇位由其弟赵光义继承,市井传言多有不利。可是近日以来,忽然口风又变了,朝野中纷纷议论所谓的“金匮之盟”。据说是建隆三年,杜太后在临危的时候,太祖始终在旁服侍不离左右。杜太后自知命已不长,乃问太祖:“你知道你是怎样得到天下的吗?”太祖曰:“我所以得天下者,皆祖先及太后之积庆也。”太后曰:“不然,正由周世宗使幼儿统治天下耳。假如周氏有长君,天下岂为汝所拥有乎?汝死后当传位于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国家之福也。”太祖顿首泣道:“敢不如教诲!”因此宋朝才有了“传弟不传子”的先例。

此事说起来虽然有些牵强,但是杜太后亲身经历过五代,这是一个王朝更替频繁的特殊时期,五代君主十三人,在位超过十年者绝无仅有,且有七人死于非命,杜太后惟恐宋太祖也无法摆脱宿命,像周世宗般英年早逝、最终幼主执政失国而终,因此杜太后在赵匡胤刚当上皇帝的时候就说过“吾闻‘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忧也”的一段话。杜太后认为刚刚建国,根基未稳,大宋王朝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继五代之后的短命的“第六代”。假如太祖果真中道而殂,十多岁的德昭显然是不足以应付局面的,而拥有丰富政治经验的赵光义,应是理想的继承人。

而根据这一莫名其妙的定例,太宗之弟齐王赵廷美自然也有了继承大统的法律根据,成为大宋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因此他权势极为显赫,掌摄开封府尹的大印,据说这个位子自五代以来就是皇储的别称,真正当得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虽然对于太祖的暴死也是心存疑惑,但却没有多说什么,有到他耳边搬弄是非的,也总是被他一顿训斥之后着人撵了出去,真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皇弟有何事要说?”太宗此时的心情甚好,和蔼地问道。

“启奏陛下,”齐王挺胸站在第二层的台阶上面,扫视了一眼下面的群臣,大胆放言道,“江南一统,实乃百姓之福,今夕何夕?花前月下,有酒无诗怎么能行?”

“不错——”太宗笑着拈须点头道,“皇弟所言甚是,但不知道那位爱卿又有了佳作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闷声喝酒的南唐后主李煜身上,要说到诗词歌赋,人家的修为可不是他们这些北周禁军出身的武夫们所能望其项背的。

李煜却也不理这茬儿,依旧我行我素地伏在案上照喝不误,好似没有听到太宗皇帝和齐王赵廷美的对话一样,太宗的表情有些不悦起来,一手攥住酒杯,两只小眼睛神光湛然地盯着李煜,众人的心情都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这位性格暴躁的皇帝又会做出什么煞风景的事情来。

“陛下,小臣前日偶得诗一首,愿求陛下与众位大人斧正。”在敬陪末座的地方,一个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太宗皇帝仔细一看,那人身材矮小,白面微髭,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原来是散骑常侍徐铉,于是点头道,“原来是徐卿啊!朕在开封府尹任上就听闻,卿与韩熙载并称江表双杰,诗词工夫自然是不差的,说来一同听听罢!”

醉意熏然的李煜将目光稍微瞥了一丝过去,看着这个自己夕日的旧臣,他还是忠心耿耿啊!自从江宁来到汴梁后,许多的旧部已然投向了更有发展前途的赵宋朝廷,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主子和出身,能够象徐铉这样忠心护主的人真得是凤毛麟角了。也许,自己的老仆也算是一个吧!堂堂的皇帝,居然也会沦落至此?想到这里,李煜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一时之间,大殿里面喧闹的人们都安静下来,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徐铉的身上,徐铉也不为所动,踱着方步低头向前走了几步后,方才开口吟道,“京口潮来曲岸平,海门风起浪花生。人行沙上见日影,舟过江中闻橹声。芳草远迷扬子渡,宿烟深映广陵城。游人相思应如橘,相望须含两地情。”声音委婉含情,余音在大殿之上缭绕不绝。

在场的人闻得此诗后,都觉得言语清新,颇有余韵,不觉纷纷叫好。

太宗皇帝也微微点了点头,沉思良久之后,方才开口淡然说道,“不错!徐卿果然作得一手好诗!只是不知道,这江南的景致,果真就如此动人么?”言语之间,喜怒难测。

众人一时不敢接话,大殿上就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后,老臣赵普大破了沉闷的气氛,小心地答道,“江南的景致,果然是十分美妙的,先人白居易就曾经说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的句子,同北方的萧瑟景象是大大地不同。老臣旧日游江南,也曾经流连不已,颇难割舍。只是江南虽好,气候却与中原大相径庭,我们北方人若是去了,一时之间恐怕也是适应不了的。”

“则平此言,甚为中肯。”太宗点头赞许道,接着话锋一转,对正在饮酒的李煜说道,“重光久居江南,却不知道有什么看法呢?”

徐铉的心中一沉,知道太宗终是不放心自己的旧主,忍不住亲自考问了。偷眼看了看李煜,暗自祷告,您可千万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啊!

李煜从座位上立起身来,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慢条斯理地答道,“陛下,臣离开江宁已经三年了,恐怕景致早已经不复往日,此时来说,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但说无妨。”太宗皇帝摆了摆手,表示不必顾忌。

李煜略加沉吟,一首虞美人的词就念了出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此诗一出,顿时令大殿中的各人大为震撼。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果然是诗名久著,如此大家,古来能有几人?如果你不是生在帝王家,或许会活得更好些吧?”曹彬望着卓尔不群地立在大殿上的这位南唐后主,心中感慨道。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哼哼——”太宗的呼吸声粗重起来,脸色也渐渐变得铁青,冷眼看着夷然无惧的李煜,心中却是怒火中烧。他心中暗暗讥讽道,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醇酒美人,不过是障人耳目罢了!若是再给你机会,让你在我朝中兴风作浪,江南的地方,恐怕也不见得会平静多久吧!想到这里,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起来,心中瞬间内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李煜自己虽然觉得无所谓,但是徐铉等南唐旧臣们却是心中恐惧,惟恐太宗皇帝一声令下,就吧自己的故主拖出去砍了。而大宋的重臣们,有的自顾饮酒,有的则面色凝重地看着皇帝陛下作何反应,准备随时呼应一下。

“皇上,吴越国歌女献舞了。”内侍总管王继恩悄悄在太宗耳边提醒道。

“恩。”太宗怔怔地看了王继恩一眼,注意到他眼中的警示,立刻意识到现在吴越初定,实在不适合在大殿上杀伐降主,否则难免会产生变数,于是说道,“让她们开始吧!”

“皇上有旨,吴越歌女献舞——”王继恩双手一拍,高声喊道。

大殿里面立刻钟磬齐鸣,约莫三十余名细腰丰臀的吴越歌女飘进了大殿,先是舞动长袖对着太宗行了君臣大礼之后,就如行云流水般在大殿里面舞动起来。粉红的轻纱遮不住满堂的春色,丹绛的朱唇偏偏要点破那如雪的娇艳,秋水般的双眸妩媚地诱惑着殿上的君臣,一时之间大殿里面的男人们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惟恐错过了每一个细节。

“他奶奶的熊!偏是江南的妞儿最懂得勾引男人!”高怀德喘着粗气嘟囔道,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立刻心有戚戚地点头同意起来,谁说不是呢?

太宗皇帝虽然是见多识广,却也没有见过如此歌舞,不由得有些心旌摇动起来,一面极视听之娱乐,一面在心中暗暗地嫉妒起来,他奶奶的,钱俶和陈洪进这两个小子,还真懂得享受生活呢!

皇帝的兴致很高,不断地与众臣话一些家长里短,气氛很是温和,酒宴一直持续到三更时分方才散去,诸人都纷纷互相搀扶着出了宫,早有随从和家仆候在外面,将各自的主人扶上官轿或是马车,缓缓向自家府邸行去,一时间,青石铺就的御街上面净是散碎的车马声。

“曹大人留步——”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

曹彬心中暗道晦气,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老是有人来打扰?却也无法回避,只得将身子从马车中探了出来,跳到车下,迎面注视着来人。

王继恩一路小跑地来到曹彬面前,略微有些肥胖的躯体一颤一颤的,双颊布满了红润。

“哈——曹大人不愧是领军打仗的大将,动作真快!这一趟可是叫杂家跑欢了——”王继恩赶了上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说道。

“什么事情如此重要?竟要公公亲自来找下官?真是有些惶恐了!”曹彬将王继恩扶住,有些惊异地问道。

“哈——哈——”王继恩靠在车辕上狂喘了一通气后,方才附在曹彬的耳朵上边神秘地说道,“曹大人,陛下有密旨,宣大人即刻进宫面圣。”

曹彬闻言后为之一楞,实在是猜不透自己这位皇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二人赶到承恩殿的时候,太宗的几名重臣宰相王溥、副相卢多逊、太子太保赵普、检校太傅、宣徽北院使潘美、左仆射薛居正等人,都已经候在那里了。

少顷,太宗着便装从后面出来,众人纷纷叩头。

“众卿无须多礼了!都起来罢!赐座——”太宗的心情不错。

左右侍卫端上几个锦墩来,各人谢恩以后才敢少许坐了下去,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皇帝。

“实在是因为有几件紧要的事情,顾不上歇息了。”太宗看诸臣坐定以后,吩咐内侍上了几碗参茶,然后靠在龙椅上有些踌躇地说道。

“臣等深受皇恩,敢不为陛下分忧?”宰相王溥老成持重,代表众人答道。

太宗见众臣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感到非常满意,略作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后,方才非常感慨地说道,“人谁无过?朕未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啊!”

“臣等愚昧,还请陛下明示?”众人颇觉好奇,但却不解其意,于是试探地问道。

太宗却不作解释,只是挥了挥手,令王继恩捧上一只尺许大小,包金嵌银的匣子来,打开上面的暗锁,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份儿颜色浅黄的信札来,示意众人观看。

宰相王溥首先接过信札,几个大字浮现在他的眼前,“民有长君,国家之幸!兄终弟及,百年后,应当传位给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再传德昭。四海至广,能立年长的君主,是社稷的福气。”再看看日期,正是建隆三年杜太后在临危的时候,下面尚有一行小字,“臣赵普记。”上面宛然印有太祖皇帝的宝玺与年月签名,正是被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金匮遗书。

另附着一封书信,正是当初赵普罢相时写给太祖皇帝自诉心迹的亲笔,“外人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府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缺点可议?方太后病危之迹,臣实预闻顾命,知臣者皇帝,愿赐昭鉴!”

众人看了书信以后都恍然大悟,怪不得罢相数年的赵普又一次得以重返中枢,原来是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的稻草,此人当真是算得上老谋深算未雨绸缪了,一封书信,就将自己的心迹表露给了太宗皇帝,看来他重掌相位也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

“则平果然是忠愍之臣啊!”王溥感慨地说道,心中却暗骂赵普无耻,居然连皇帝的小辫子也能抓住,一封金匮遗书,就替篡夺兄位的太宗皇帝正了名,一封与太祖的信札,就表明了自己一向并无反对太宗的野心,实在是高明之至啊。若非如此,他恐怕还得老老实实地在河阳作他的地方官吧!

“朕准备以则平为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众卿以为如何?”太宗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陛下英明,老臣附议。”如此官职,可以说是军政两方的极品,除了封王之外,已无其他职位可以超越了,王溥心下了然,知道皇帝已经作了任用赵普为相的决定,自己要是不同意,那还不是忤逆圣意啊!当下表示赞成。

首相既然已经没有异议,余下众人自然更无话说,纷纷对赵普表示祝贺,同时大力颂扬太宗皇帝能够明见万里,不令贤臣失于乡野,甚得古贤明君主尧舜之风,实在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英明天子,臣等得沐天恩,何其幸甚!

“好了,好了!”太宗虽然也喜欢听奉承话,但是毕竟从事过多年的基层工作,深知马屁话听多了还是有害的,于是打断众人的话头儿说道,“南方既已平定,有些事情,可就应该提到议程上面了!”

内侍王继恩在太宗皇帝的示意下,拉开了背后一面墙上遮掩着的帷幕,命随侍的小太监将几只明亮的宫灯举到跟前,殿内立刻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顿时,一幅巨大的山川地形图出现在众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