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应该是我生活中变化最大的一年。首先是我用近半年业余时间完成的《普通女人》发表了,实现了我从少年时期便一直做着的一个所谓的文学梦,同时也改变了自己多年来没有任何成就感的心态;其次是丈夫从英国博士毕业归来,被聘入省里一项重大工程做总工,至此,我结束了三年单身妈妈的生活。这两件事在我生活中的影响之大,使我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不单因为事业上的初步进展而欣喜若狂,作为女人,我也有了心理和生活上的依托。

这两件事情,不论从那个角度,都应该不折不扣是两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但是两件事情合在一起,却为我一直平和的生活带来了震动,但这种震动带来的并非令人喜悦的变化,而是可怕的震荡。或许这正应了那句古老的格言,“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当好事接二连三到来时,灾祸恐怕也就不远了。

在作品发表的最初日子里,我整天处于成功的激动和快乐中,虽然这种成功对于许多人来说微不足道,不堪一提。但对于从小到大一直平庸无奇的我来说,还真的应该是一个里程碑,因为自感渺小卑下的我第一次爬上了人生道路中的第一个小小山峰,尝到了成就的快乐。就在我做梦都能笑出声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却因为丈夫博士归来这第二件喜事遇到了麻烦。我有时想,我那部用第一人称描写一个因寂寞发生婚外情的女人遭遇离婚,是否预示了我的命运?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就像那部作品里女主角所信奉的,我还真感到了一些疑惑。

那些日子,夫妻团聚的喜悦一点点随着日夜的更替平和下来,当我们逐渐习惯相互拥有的生活后,这团不祥的阴云便从未知的角落悄悄聚集,无声飘了过来。

最初的征兆发生在一个初秋的深夜。那时,我已经不再像丈夫初归时,每听到丈夫回家就满腔激情了。在经历了团聚初期的情感燃烧后,我与丈夫像两块燃烧后的木炭,虽然通体透红,却已经渐趋平静。夜半,我在睡梦中听见了丈夫进屋的声音,在半醒半梦中,我擎着一脸的幸福和浸漫身心的爱,一边等着丈夫上床,一边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沉静,并有一没浓烈的酒精味袭入鼻腔,在周围飘荡和游移,使半睡状态的我似乎飘浮在一池酒精上。我转动脑子竭力想挣脱这种半睡眠状态,试图睁开眼睛看一看丈夫。感觉告诉我,他没有躺在我的身旁,而是正站在床边注视着我。然而,我太困倦了,在眼睛只睁到一半,刚刚看见黑暗的时候,我又一次落下了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做了一个五彩斑澜却又蕴含不祥的梦。我梦见自己赤脚飞奔在一片美丽的海滩上。头上有白云像大堆大堆的棉花在天空中飘游,脚下有柔软的沙滩在伸展,还有身旁大海潮湿的气息随着海浪一遍遍袭裹而来。我黑色的头发被海风吹成脑后一只黑色的海鸟,扑楞着翅膀追随飞翔。在前方有一架搁浅的海船挡住了路。我停下来,扭回头,顺着自己歪歪扭扭的脚印向后看时,竟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然后,我开始顺着脚印,迎着声音向回跑。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深深的脚印里竟藏有一本本装帧漂亮的书。我低头看去,书面竟写着《普通女人》。哇!我大声地喊着,它出版了!我一面疯狂地喊着,一面兴高采烈地捡着。突然,一个巨大的海浪呼啸而来,我的身体一时间失去平衡,倒在了海里。等身旁的海水退去,我怀中的书,沙滩上我的脚印以及脚印里的书全部消失了,沙滩恢复了原来的平整和安静。我爬在那里一下子哭了起来。在哭声里,我再一次听到了叫我名字的声音。我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霎那,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种模糊的灯光中。而脸前床头柜上摞起的厚厚报纸,以及版面上显眼的“普通女人”四个大字,使我晕头转向起来。我揉着惺松的眼睛向周围看去,一眼看见在台灯暗影里的丈夫以及他阴沉的脸。我一激凌,坐了起来。

丈夫在台灯罩下的黑影里说话了,他在张嘴的同时将手抬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张。他一边用报纸在我眼前晃着,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你的故事?

在黑夜的寂静中,报纸“哗啦”“哗啦”的声音,有如一只忽忽拉拉的扇子,吹起我脑中浓厚的睡意。我很意外,猜不透他想知道什么。关于这部作品,丈夫始终没有阅读过。一是因为他太忙了,一是因为他对这类故事没有兴趣。当他听我讲过故事梗概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我的小说。然而,在这个深更半夜,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我扭身将床头柜上的灯向亮处拧了拧,平静地说,当然是虚构的了,那不过是以第一人称撰写的小说而已。

为什么有些细节好像是我们的?

面对他对文学作品的狭义理解,我觉得很可笑,只好轻松地说,那是正常的,但那并不代表主人公所做的事都是作者做过的。也许许多人都可以从小说中寻找到他们的影子,甚至他们生活中的细节。我把他手中那份晃来晃去的报纸拿过来扔到一边,笑着说,你还受过良好教育呢,怎么不懂生活素材和艺术加工的区别呢?

他没有说话,刚才一脸的阴沉又掺进愈来愈多怀疑的神态。我不知道他是被说服了,还是被我的轻松姿态打动了。我趁热打铁地说,你为什么不看一遍呢?

真如我的劝解,夜里他一直在书房里看报纸。而我躺在宽大的床上却一直心神不宁。在意识渐渐变得飘飘渺渺时,我却意外想起了在沙滩上奔跑的梦。那夜,我一直担心的就是梦或许是一个预兆。最后,事实证明这个梦真的预示着我将来的坎坷,而搁浅的船应该是我的家庭,那些被淹没的书以及我的脚印,意味着我将告别刚刚开始的写作生涯,甚至许许多多的生活中本来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因为一夜没睡好,当儿子大呼小叫要迟到时,我才醒来。打发他走后,我感觉脑子好沉好沉,我想再睡一会儿吧,才七点钟,然后就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等我从一个迷乱的梦中惊醒,已过了九点。我跳下床,冲进卫生间火急火燎地梳洗,在我跑来跑去的空当,才发现坐在书房里的丈夫还在纹丝不动地看报纸,像长在椅子上似的。我不禁冲到他的身边大声问着,于致,你为什么不叫我?

丈夫没有因我的生气而有所反应。他慢慢扭动宽厚的背,拧过转椅转过身来,瞪着无神的眼睛,像在说梦话一样慢腾腾地说,看来袁一林说的让我关心你是次要的,而别人提醒的,我离开你三年,你到底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才是我应该好好了解的事情。我觉得还应该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了……

什么未来?我火急火燎地打断了他,顺便接问了一句,然后来不及听他的回答便又从书房冲出,开始拿包,换鞋。在临出门时,我仍然没有忘记他刚才的话,冲回书房门口问道,于致,你在说什么未来啊?

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茫然地向我站着的门口望着,似乎没有看见我。他用自言自语的声调说,我在考虑我们是否该分开了。

分开?我又一次急匆匆地跑开,拉开门冲了出去。我一边向楼下跑着,一边从包里摸着钥匙。脑子里却在无意识重复着丈夫的那句话“是否该分开了”。如果说脑子的迟钝是因为刚才的匆忙,那么当我骑上自行车后,才发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而这一发现,使我突然间心慌气短起来,我想起了夜里丈夫的反常,想起丈夫失神的表情,还想起丈夫曾经提到的别人的提醒等。然后我从车子上跳下来。我想是否该回家再问问于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推车转过方向逆着人流又急又慌往回返,几次差点撞了人,有一个老年男子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有在意,只是满腹心事猛蹬着脚踏板。秋天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斜射在人流上,地上被拉长的人和自行车的影子像一群巨蟒在疯狂飞舞。这种飞舞的画面恰似我纷乱的思绪,在清晨的秋风中被吹得支离破碎。当绿灯已灭,黄灯正在闪烁时,我猛蹬几下在红灯升起的时刻一头越过了脚下禁线。随着警察喝叫声,我停了下来,却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而这件事才是我今天早上害怕迟到而焦急的重要原因。那就是,昨天我已经主动请缨承担了带我的所长李子峰的母亲去看病的任务。为了能巴结李子峰,我几乎拐弯抹角托了几层关系才找到了我同学老婆的哥哥,他是一家医院的业务主刀。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赶回家去仅仅为了弄清楚刚才脑中的模糊概念实在已不是大问题。毕竟丈夫总在一起生活,而我主动巴结李子峰却是下了多大决心?何况这第一次呢?

其实,这种巴结奉迎之事一直是我天性中最痛恨,也是我最卑视的事情。但是,在多年的生活经历中,在我深深体会到了,所谓的骄傲、清高换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后,我不得不抛开一向的自尊,向世俗和现实低下了高傲的头。特别是两个月前局里正式下达了机构改革文件后,我与常天丽的矛盾已经从鸡毛蒜皮小事的明争暗斗,上升到了激烈的竞争。文件规定,局里一部分科室将有一批老干部提前退休,一部分中青年干部将有望补缺。如果这部分科室包括研究所的话,那么,副所长黄老显然将被列入提前退休之列,而我便成了与常天丽最有竞争力的对手。在势力对比上,我与常天丽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势均力敌:常天丽早我两年评上副高,但在著作和论文等研究成果上几乎是空白;我的副高职称还没有评上,但在核心期刊上已发表过三篇论文,其中两篇获奖,弥补了我职称方面的劣势。

对于提职,之前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因为常天丽对这个职位所隐藏的极度欲望,以及为达目的,对我人前人后所进行的种种或明或暗的攻击,再加上我们之间长期以来的不和,使我终于无法平静地任事态自由发展了。就在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下定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决心,准备接受所面临的挑战。

为了争这口气,当然也是为了这个职位,我最首要的任务是丢弃多年来的清高,不惜代价在年底职称评定时晋上副高。只要这个目的达到,我将在竞争中占绝对优势。而为了晋上副高,我唯一的出路便是巴结所长李子峰。这就是我主动陪李子峰老娘看病的唯一原因。

想清楚眼下的问题后,我才注意绿灯早就亮了,对面的行人已经窜到了我的身后。我一着急也骑上自行车夹在向我驶来的人群中往前猛蹬。当我刚冲到警察岗附近时,我明白了我的错误。我要上班去!

我迅速急刹车停了下来,在警察目瞪口呆的眼神里拨转自行车方向,向回飞奔起来。在我最后跨上车子的同时,旁边似乎有警察正向我喝斥着走来,我早已顾不上这些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冲进单位大厅,跑上了四楼所在的研究所。然而,所长办公室的门早已上锁了。我坐在办公桌前沮丧万分,岂止是沮丧,我简直觉得这是老天在捉弄我: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巧?为什么偏偏在我下定决心放弃清高时遇到这样的事情?难道这种巧合意味着我的希望又要泡汤?按条件和论文成果,三年前我就够了晋升副高的资格,结果是只会卖弄风骚的常天丽第一年便榜上有名,而我竟然在第二年,第三年后仍名落孙山。我一直愚蠢地认为,高级职称应该以研究成果和论文为主,一次次失败后,我才明白所有的结果都是人为的因素。在三次碰壁之后,在与常天丽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后,我终于告诉自己说,世俗一些吧,不妨也卑鄙一些。我又不是多么高尚的人,清高又不是我的终生标签,我干嘛非要自己束缚自己呢?让人沮丧的是,这初次出师便极为不利。看来,面对我的突然转变,老天都还没有转过弯来呢……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在这种熟悉的骄傲节奏中,我闻见了这个虚荣的女人——常天丽身上特有的香水味。我恨这个女人,恨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以及她身上整日飘散的香水味道。正如这个女人对我的痛恨。自从我的一篇论文获奖,被局长提名调到这个研究所,这个女人便像我身后的一只电子探测仪,整天瞪着一双挑剔的眼睛在伺机寻找茬子。

香水味像海边一股混杂着各种海藻植物的海浪,泛着墨绿的泡沫撩过我身边。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那两只水鸟般的尖细鞋跟叮叮走过,而丰厚性感的屁股在高跟鞋的颠动下也一颤一颤扭过去。然后,传来了她幸灾乐祸的声音:到底是所长关系广,他的同学帮他找了一个副院长。

我努力从脸上挤着坦然的笑容,以无所谓的神态说,我早上突然有事,没来得及通知所长。虽然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在悄悄地打定主意,回头我要向所长解释一番,表示一下歉意,毕竟今年评职称还得指望所长呢。

那一天,所长一直没来上班,到最后我也没能解释成。我想明天或许后天吧,我一定要解释清楚,以免被更深误会。而那个晚上整整一夜,丈夫也没有睡在我的身边,他竟然在书房里睡了一夜。我想我也一定也要搞清楚丈夫到底怎么了。

2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了,我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就像前夜睡觉时一样,只是窗外的夜幕撕开了一条裂口,正有一束束光线从远方模模糊糊地照来。我急忙起身,穿着宽大的睡袍,走过幽暗、清凉的客厅,正好看见书房里一丝微弱的光亮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丈夫正在桌上爬着。他睡着了!

我走进书房试图叫醒他,但是,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让我大吃一惊:他的桌上竟坦着一张写有“协议书”的白纸。我不由得想起前一天早上于致曾经说过“考虑未来”“考虑分开”的话,心里竟恐惧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叫醒他,对着睡眼醒松的丈夫问,你在写什么协议?

他从转椅中缓慢地扭向我,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望了我一眼,便又扭回头沉默了。

窗外天空已经亮了,楼下晨练者们的说话和走动声随着一缕一缕凉爽的风从窗口飘进,忽轻忽重,丈夫头上有几绺翘着的头发也在微微抖动,我知道那是风的缘故。他仍然像一尊泥塑,背朝着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更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

书房里也在一点点变亮,昏暗的台灯变得越来越微弱,在桌子与墙相挤的角落里越来越萎缩,似乎要被抽干一样。我站在他身后,盯着“协议书”几个字,感到宽大的睡袍里鼓满了冷气,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这一丝寒气再一次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决心在上班之前搞清楚丈夫到底是怎么了?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轻声地说,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像从梦中惊醒,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将我的手拿开,站了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说,我在想,我们分开是否会更好一些?

他用出奇平静的神态说出一句极其重要和可怕的话题,正是这两者极其不和谐的结合,我才真的不知所措了。我仰着头仔细盯着丈夫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看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他的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我最后不得不承认我所面临的现实:他是认真的!

我不由得大喊起来,为什么?

他不再看我,而是绕过我,向门口走去,他说,不要问为什么,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趿拉着拖鞋,一边不停地寻问,不,我就是要知道为什么?

他从书房里走出,没有像我想象的去卫生间,而是直接向过厅走去,然后拿起手提包,开始换鞋。在我准备问他为什么走这么早时,他已经拉开门,并且突然阻止住我刚刚张开的口。他说,你明白!

话音未落,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我站在过厅,望着关闭的门,一下子失控了。我突然恨起丈夫,恨起这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男人。我大声地冲着门喊着:臭架子,摆什么臭架子,不就是一个酸臭博士呀!你以为我是你的部下呀,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我知道你那个破脑子在想什么。不就是嫌我写情感小说了,不就是嫌我用第一人称了。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你为什么那么笨,你简直是一个文盲,一个偏执狂……

我突然停下了自言自语,意识到丈夫的话语“你明白”一点没错。在内心深处其实我曾经担心过丈夫的反应。毕竟丈夫一去三年,我却在丈夫离开的日子里,写了一部“我”因为寂寞寻找婚外恋的小说。这正好应了所谓一些女作家喜欢写带有传记性的小说的说法。然而,毕竟没有人公开诉说过因为分居而来的寂寞,当然更没有人用第一人称把这种寂寞演绎成一篇“自己的”婚外恋故事。就这三年,当我生命中最后的青春光彩,悄然消失在一个个日清月明的相思中,消失在一眼又一眼遥远的眺望中,为了打发这漫长的寂寞和无尽的等待,我才在深夜难眠的时候,用一些文字来填充空寥的心和无所寄托的灵魂。如果说丈夫指责书中有我的影子,那并不牵强,我无所事事的空虚,难以打发的无聊,以及精神世界的荒芜,都是我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深深体验过的。但影子能够说明什么?什么都不能!因为这部作品不仅有我的影子,其实千千万万的女人都可以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就像作品发表的日子里,许多女人感觉自己就像其中主人公一样,生活平淡,工作枯燥,甚至还有的女人认为,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然而,在许多人可以理解的事情,放在性格上沉默寡言,思维科学严谨的丈夫来说,恐怕真得就变成一些难以预料的猜测了。

最初写这部作品时,我曾经担心用第一人称描写婚外恋的心理历程和婚变经过,可能引起一部分人的误会,特别是有可能引起周围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的诋毁,甚至羞辱。事实上作品发表后,也的确有些读者向我打听这部小说是否带有传记的性质,我记得有位读者一接通我的电话,便以一副十分关心的语气问了我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问题,她说:你现在过得怎样了?很显然,她已经将我等同了书中的主人公。既然有人产生如此的误会,那么于致这个严谨、内向,不苟言笑的男人,有如此的误会恐怕也是难以避免了。

我曾经产生过一些疑虑,但是万没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严重到发生婚变。是的,就是婚变,于致所说的分开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当“婚变”这个词突然闯进我的脑子,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不愿相信一个男人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放弃感情和家庭,但是我又真的把握不了这个男人。因为他是那种不做便罢,一旦决定便难以改变的人,这一点在多年的生活中我早已深深领教了。最后,我安慰自己说,过几天等丈夫慢慢平静下来,或许会放弃现在这种荒唐的想法的。毕竟我们结婚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还有聪明健康的儿子,他不会不顾这些的。

想通这些后,我终于从紧张情绪中稍稍松了一口气。送走孩子,我穿了一套新近才买的衣裙,仔细打扮了一番,决定中午去找丈夫谈谈,我要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希望以我的魅力打动他。但是,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以有应酬为借口,根本连见我都不见。而我的新衣不但没给我带来家庭方面的转机,反而引发了另一场争斗。

下午,科里的杨菴看见面貌一新的我,当着常天丽的面着实夸赞了一番,尽管常天丽将自己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恰到好处,我仍能看见她内心深处的不平和嫉妒。她有一种极度的虚荣,那就是谁都不能比她强,她还有一种可怕的阴险,那就是她恨你还能让你有一种与她亲如一家的感觉。尤其在这后一点上,我已经吃了许多亏。当杨菴和周铸文打听我的衣服价格时,我随即拿出几年前从常天丽处学来的伎俩,胡说道,是于致从广州买来的,一千多块。其实,我的衣服就是在本城买的,才三百块。

这是一个非常愚蠢又无聊至极的伎俩,一种小儿科般荒唐可笑的虚荣。在我与常天丽的交往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陷入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争斗和虚荣里了。在与常日丽相处的最初日子里,她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怜惜”我“低下”的消费,或者当着众多同事的面“夸赞”我的“节俭”。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出于友好和善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嘲笑和鄙视。每当我穿着普通百姓惯常穿的衣服或者用着不上档次的日用品时,她便大肆夸张地“怜惜”我的生活,“叹息”自己的奢侈。在她这种别有用心的宣扬中,当我几乎成为同事们口中廉价和低档消费品的近义词时,我可怜的自尊终于被刺激得觉悟了。我终于明白,与其说她是在责备自己奢侈,不如说是在嘲笑我的贫寒。好笑的是,有一次我竟在商场看见她买了一件很一般的内衣,但是,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当我指着她低下的衣领前露出的花边内衣时,她竟长叹一声,“责备”她丈夫乱花钱,花四百元从南方买来这么简单一件内衣。我大吃一惊,在她洋洋得意的脸前,像往常一样,随着其他几个同事大肆“羡慕”了一番。第二天,我一高兴也穿上了同样的一件,然后告诉她,我丈夫也从南方花四百元买了一件。从此,我们便开始了这种心照不暄的游戏。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种精神,一种对这类小事极度热衷的争斗精神。这使我每每佩服她的耐心和苦心。数天后,我再一次从商场买回一套衣服,然后把三百元,说成七百元,真真正正像常天丽一样,大张旗鼓地“叹息”了一次自己的“奢侈”。对我经济情况以及消费习惯的了解,多疑的她当天中午便冒着酷暑到商场证实去了。下午,她带着得意的神态,当着办公室里的同事,说她看见我的衣服才四百元。我没有感到丢人,只是觉得好笑。自此,我便常常在买好衣服后,随便提高一下价钱,随便说一个牌子,然后在窃笑中,等着这个好斗的女人到商场一家家耐心地寻找和证实了。

这就是我们常常玩的游戏,我有时觉得我们几乎集中了小市民,尤其是市俗女人身上所有的虚荣、市侩以及心理的阴暗:恨别人比自己富,又嘲笑别人比自己穷。我本是一个生性淡漠的女人,一个因为生长在贫寒家庭而生活俭朴的女人,就是这种世俗的争斗以及由此而来的反复刺激,使我在痛恨这种无耻的虚荣和争斗过程中,不自觉地发展了自己的虚荣,最后,在某种阴暗心理一点点滋生的同时,脱离了当初的节俭习惯。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常天丽就像一个诱惑力极强的巫师,引着我一天天陷入这个虚荣的泥潭难以自拔。我非常清楚,别人对我的夸赞,便是对常天丽最大的挑战。如果她不出来应战,不寻找什么事情伺机灭掉我,将是她心中最难容忍的失败。对她来说,没有比自己卑下贫寒的农村人超过自己更受不了的事情了。其实,据人透露,常天丽本人也出生于农村,在十岁左右,与母亲随父亲以农转非的形式来到城市。我想,当时的常天丽肯定也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遭受了城市人对她的岐视,或许正是这种岐视才使她在日后脱尽农村尘土后,尤其是嫁入所谓的“高干家庭”后,以一种更加阴暗的心理,把自己与农村远远脱离开来,以瞧不起农村人来掩盖自己出身的卑微。如果追究起来,几千年来的小农经济,使中国长期以来以农业人口占绝对优势。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新发展起来城市里,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称得上是城市人呢?俗话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而我们的城市里能有几个三代造就出来的城市人呢?

在办公室里的欢声笑语过后,当我正在猜想常天丽会如何出击时,她终于像一条恶毒阴险的蛇,伸着柔软的腰肢,爬出了洞。她在办公桌关晃动着性感的身体,左右张望一下我们的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哎,看来那句话说得就是好,男人有钱便变坏,女人变坏便有钱。然后她扭过身问杨菴,你说对不对?杨菴说,没错。然后她又扭过头,用一副得意的神态看着我说,你说呢?

我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招了。虽然我不想与她纠缠下去,但是既然今天因我挑起了这个女人的战斗欲,看来我是无法逃脱了,除了奉陪下去,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顺着99lib•net她说,也许吧。

她突然神秘起来,向我们打了一个手势,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脖子里那根项莲在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出的若明若暗的光亮,我还闻见她拉开抽屉时从里边飘出来的一缕香气。等她再次抬头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摞报纸,“普通女人”四个黑体大字扎眼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大吃一惊,那是我的小说连载。我坐在那里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浓郁香味,看着那张擦得粉白的得意的脸,不知所措。我搞不清接下来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情况。起初写小说,只不过是无聊才试着写点东西充实自己,当我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如此喜欢坐在家里编故事。只是这种东西一方面与我的工作格格不入,另一方面第一人称的感情故事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我采用了笔名。我相信一般人是不会那么狭隘的,稍微有点知识和修养的人也会正确对待书中的内容。可是面对一个正伺机找茬陷害我的阴毒女人,我真说不清楚她会如何攻击我。

杨菴和周铸文已经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张白脸上,她再次得意地举着报纸,听说这是咱们系统的女人写的,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杨菴和周铸文茫然地摇着头,齐声说不知道。

此时我已经心乱如麻,如坐针毡,不知道自己是该躲开这种议论还是应该听下去。周铸文走过来,将报纸拿了过去,这时,我一眼看见常天丽脸上展露的胜利表情。而她这种表情突然激醒了我。我告诉自己,我坐得正行得端,我怕什么,我非要看看你如何表演!

办公室里的人都被她吊起了胃口,常天丽兴奋的白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她再次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眼睛定在周铸文和小杨的桌前,得意地说:

这个女人竟把自己找情人的无耻经过写了出来,情人还给了她一只钻戒……

我觉得血正往脸上涌,火气正在上窜,我有些忍无可忍了,几乎想过去照那张白脸搧两个耳光。我了解这个女人。在平淡的日子里,她最最热衷的便是捕风捉影,传播闲话。在这种特殊时期,当我们之间的竞争日益白热化时,在她正大肆寻茬找我毛病的时候,我竟然用第一人称写了一部“我”的婚外恋故事,这岂不是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攻击武器。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这可真是自找苦吃。为了压抑自己的愤怒,我不停地告诫自己,忍,忍下去。这毕竟是单位,是一个有文化的场所,我是一个有文化的研究人员。在这种自我调整中,接下来周铸文的话给了我一丝安慰:常大姐,这是小说,是编的故事。

常天丽没有理睬周铸文,而是厚颜无耻地扭向我,摆出一副亲密和信任的态度对我说,总得有婚外恋的经历吧,否则怎能写出来呢?你说是吧?

我恨透了常天丽,这个咄咄逼人的狠毒女人,我想我总有一天要向这个女人算一笔帐。于是,我说,没错,常姐说得一点没错。比如金庸,肯定杀过人,比如琼瑶肯定现在还谈恋爱,比如写吸毒小说的作者肯定吸毒。而写这部小说的女人,我,肯定也搞婚外恋。

在我说前几句的时候,周铸文和杨菴都一起笑了起来,他们以为我在反驳常天丽,因此他们一面付和着我,一面驳斥常天丽说,是啊,不经历什么就写不出什么,如此看来,作家们所经历的岂不是太可怕了。然而,当他们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在瞬间都僵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了常天丽一眼,最后停在了我的脸上。走廊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其中一人就是所长。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向所长解释看病那回事。于是我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我说,常姐,你最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

看着常天丽满脸的骄傲和得意开始变得尴尬起来,我想,你也有难受的时间,你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今天我也让你尝尝被羞辱的滋味。我乘胜追击,不留情面地报复她对我的抵毁:今天我可以正式告诉你,我有婚外恋,这你满意了吧。不然我如何写得出,不然怎么满足你的阴暗心理呢?不然,你拿谁的阴私来过你的传播瘾呢?

在她气恼的表情里,我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昂首挺胸走了出来。站在走廊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已将与常天丽之间关系的最后面纱撕去了,几乎同时我也发现自己的两腿发软了。我说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两腿发软,是缘于害怕与常天丽的彻底决裂,还是因为刚才超常的激动。我无法想象办公屋里现在将是如何的一种景象,常天丽将会作何种姿态,我更无法想象接下来这个女人将会如何疯狂地抵毁我。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就应该坚持下去,我觉得自己没错。

走廊里安静极了,我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在难以遏制的激动情绪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涌上浪尖的海洋生物,几分钟后便从刚才胜利的峰头跌落下来。除了发泄时的淋漓体验外,便是满心的沮丧和灰头土脸的感觉,我甚至忘了自己走出来的目的。

楼梯上传来说话声了,我才想起是听见所长的声音才出来的,我是准备向所长解释前几天的事情的。然而,我已经因为刚才的冲突变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我不但忘了自己当初想好的解释,而且无法使情绪平和下来,好在所长办公室的门仍是锁着的。这使我有更多的时间,理一理自己的情绪……于是,带着一腔无奈,我快步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卫生间。我并没有上厕所的欲望,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镜子里那个不知所措的女人,不停洗手。

厕所里有人走了进来,我只好慢腾腾关了水龙头,走出来。就在我一面低头思虑着是否回办公室,继续与常天丽招架时,突然发现对面一个小个子男人正从楼梯处拐来。正是四十开外头顶已谢的所长。

据说,头顶早谢的男人一般都性欲亢进。这是我每次看见这个头顶,几乎下意识地想起的一个说法。至于它是否有科学根据,我倒是从来没有追究过。只不过这个说法总是影响我在看见他时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性欲亢进、而又在几年前失去老婆的男人如何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呢?对于这种不由自主的想法,我有时觉得自己内心有些无聊和肮脏,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尊敬这个有才学的所长。

我仍然没有从与常天丽的冲突中缓过神来,当我站在所长的面前时,我发现自己除了心慌气短,语无伦次外,沮丧的脸上竟挤不出一点儿讨好和奉迎的神态。好在走廊里光线暗淡,所长除了感觉到我的语句不通外,并没有注意到我丧气的神态。我说,昨天,我夜里有点急事,睡过了,耽误了……

所长以一贯沉静神态,打断了我的话,噢,不要紧,我想你肯定是有急事,正好有个同学介绍了另一所医院里的副院长……

他的下一句话还没有说出,眼睛已开始越过我的头顶向后看着什么,在我疑惑的片刻,我闻到了既熟悉又厌恶的香水味,随着香味,传来娇柔四溢的声音:所长,伯母怎么样了?要不要帮什么忙?

我本来还在想着已经措好的解释词句,准备再说几句的。但当这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时,我觉得身后似乎有一束强烈的激光,正照在后背和后脑上,使我有种被射穿的疼痛和难受。于是,我想,我要离开她,离她越远越好。然而,在我还没有行动的时候,这个女人再一次让我感到吃惊和自惭不如了。她走上两步,站在我旁边,与我左肩相并,甚至在与所长说话之前,突然扭过身对着我甜甜地微笑了一下,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而她这一笑,顿时让满怀厌恶之情的我找不到北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笑脸,我感到自己表情僵硬尴尬、脑子糊里糊涂,虽然使足了劲,挤着脸部的肌肉,却仍然没有办法微笑出来。就在我对自己这种笨拙丢人表现感到无限失望时,常天丽潇洒地扭着丰厚的屁股与所长并肩进了所长的办公室。在他们进去的同时,常天丽随手将门轻轻地带了一下,只留下一丝缝隙证明屋里有人,也同时告诫没我的事儿了。

我慢慢走回办公室,沮丧地坐回桌前。周铸文已经出去了,只有小杨正在埋头读报。看见我进来,他向我举了举报纸,说,我正在拜读你的大作,开头就吸引了我,文笔不错。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挤了挤脸部的肌肉,然而,僵硬的脸仍然没有挤出什么笑容。杨菴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了。除了对自己在所长面前的表现失望外,便是对常天丽诋毁我的猜测,以及在她的诋毁下,周铸文和杨菴将会如何看待我的预测。我相信她会以她那种三寸不烂之舌给我扣一盆子屎。不然的话,她不会以如此快的速度从我对她的嘲讽中转过态度,并变得心平下来的。我知道她这样的女人,在她将对仇人的气出够后,她会用另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对待仇人,从而使仇人感到惭愧,重新调整自己对她的看法和态度,然后在你不再提防她,不再恨她时,逮一个机会再将你整治得灰头土脸,这也是我与她多年相处得来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