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与李子峰关系的改善,使我几天来沮丧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解,就连夜里的梦都变得多姿多彩。在办公室再见常天丽的时候,我竟然也能像她一样一如既往地打招呼、聊天,甚至谈工作,似乎我也忘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冲突。但是,就像她嫉妒我的聪明一样,我也在无时无刻地嫉妒着她的美丽。尤其在度过昨夜共进的晚餐后,我突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常天丽那样美丽,那样娇媚,那样迷人,使李子峰不但能欣赏我的聪明,也能因为我的美丽而像喜欢常天丽那样喜欢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之于李子峰,我要的不仅仅是尊敬和欣赏,我还希望得到他的喜欢。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样的通病,她们不但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喜欢自己,甚至希望自己周围所有的人都能喜欢她。

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我的思绪,常天丽柔情的女音像一只新鲜诱人的草莓在办公室里散发着香味。有人说欣赏女人,不应该只是看,还应该听,凭心而论,这个可恶的女人在人听来也真如其人一样迷人可爱。她拿着电话没说几句话,便撂了。然后她扭身向我,从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所长叫你过去一下。

我站起身,特意挺了挺胸,第一次在与李子峰的关系上表现出一丝得意和骄傲。然后在对常天丽的嫉妒眼神和怨毒心情的猜想中走出了办公室。我终于开始走近领导了,我想,以我的聪明和才智,我有信心能够超过常天丽在李子峰心目中的地位,我还希望从此我能在工作上有所建树,有所进步,甚至希望在所长职位的竞争中战胜常天丽。我觉得心情无比的兴奋,于是脚下的高跟鞋也变得节奏明亮,轻快无比。

李子峰在他的办公桌后边抬起秃了大半截的头,有几缕盖在秃顶上的头发随着他头的抬动而波动了几下,那隐藏在几缕黑发下的闪亮头皮,在窗外的光线照耀下竟像几条银白小鱼跳了一跳,又隐没在几缕黑发中了。看着所长和蔼的眼神,我一时对自己的这一发现和比喻感到了一丝难为情。然而,李子峰根本没有注意我眼神和表情的变化,他只是认真地递过一份资料,示意我坐下来。

那是一份《燕南轻工史》编撰大纲。我不知道李子峰给我这东西的是什么意图,只好疑惑地望着他白色镜片后闪光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到答案。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射到他的镜片上,然后四散折射而出,其中一缕光线正好打到我的眼睛里,这使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李子峰微微笑了一笑,或许是笑我因为光线的刺激而眯起的眼睛,或许是笑我疑惑的神态。然后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看一看内容。

我再一次避开那缕光线,低下头仔细阅读起手中的材料。它共分了八章,每一章还详细列了小节,然后我一小节一小节地阅读下去。读完,我抬起头迎着那缕闪耀的光线说,我看完了。

李子峰的神态这时已变得认真而庄重,他紧盯着我的眼睛,用一种肯定的口气问我,能不能做?

我吃了一惊,再一次疑惑地盯进白色镜片后,问道,你的意思是……

独立完成它!

我吓了一跳。在突然来临的信任面前,我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多年来,我甚至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在事业上做出点成绩来,以不愧自己所谓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的名声,不愧自己四年大学的优秀生的名誉。然而,这些年来,我像一株长在温室的花草,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孤芳自赏、清高自大。我以厌倦世俗的争斗为借口,逃避矛盾,逃避工作。我不仅从不主动参与工作,更不主动去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就像那顿晚餐上李子峰说的,人都有弱点,包括领导。你不主动去找他,他更不会主动去找你。这是常理,也是人共有的弱点。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其实,当那个夜晚我与李子峰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后,我才发现领导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你想结识他,想走近他,你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走近他。巴结领导也是正常现象,没有领导不喜欢巴结的。

然而,李子峰的信赖来临得太快了,我感觉自己几乎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低下头来仔细看着大纲,并在大脑里迅速搜寻我的能力和知识的储备情况。有一只小飞虫从我的身后飞来落到手中的材料上,我下意识地一掸,那只小飞虫便扑闪着细窄的透明翅膀轻轻飞走了。

两分钟后,我抬起头,感激地注视着李子峰,犹豫着说,我怕自己搞不好。但是,说完这一句,我要强的心又极为不甘,于是又说,让我试试,我觉得问题不是特别大。

李子峰笑了,嘴角两边的皱纹也在笑容里变得更深了,嘴巴几乎是被围在一个椭圆的圆圈里。他一定是看出我的担心和我的不甘,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他仍然咧着嘴角两条极深的皱纹说,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只是笨拙地向他讨好于笑笑。在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他不但聪明,还很细心,很体贴。在我走出门的时候,我心里还给他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很懂得女人的男人。

找袁一林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所长给我任务的那个下午,我正猫在资料室寻找大纲所需要的资料,突然接到袁一林打来的电话。电话又是常天丽接听的。她不辞辛苦地隔着两个办公室来叫我,除了表示跟我关系非同一般外,我想她最大的目的就是对我的电话感到好奇。我从她的身旁跑过,撩过她身上浓厚的香水味,用高跟鞋尖锐的叮当声将那个迷人的肉体敲到身后。

我迅速接听着电话,我想在常天丽到来之前将电话解决掉。然而,在我刚与袁一林说了一两句,几乎还没有切入正题,涉及最重要的话题之前,常天丽这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女人便迫不急待地进来了。她坐在椅子上,我眼睛的余光几乎都能看见她那两只白嫩的耳朵在努力竖着的样子。我心里恶毒地想,既然她愿意听别人的隐私,干脆让她的耳朵长成兔子耳朵算了。

袁一林说,他已找于致谈了。但是于致的态度很不好,他几乎不愿谈论这件事。他不希望袁一林介入,说这里没有袁一林的事。

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我听见自己恍惚的声音透着难以压抑的恐惧,仿佛在问袁一林,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说,那我怎么办呢?

离电话最近的周铸文一定听到了什么,因为聪明的周铸文这时已经拿了一份文件走到常天丽跟前与她交谈去了。在周铸文一头浓密的黑发衬托下,常天丽那头曲曲弯弯的棕褐色头发更像马屁股后边乱糟糟的尾巴,还有,与周铸文健康的肤色相比,常天丽白腻的皮肤像失血过多的病人脸。

袁一林还在安慰着我,他说,其实,你不必担心,过几天他或许会慢慢想开的……后边我已听不清袁一林在说什么了,因为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艘搁浅的船,想起了那张只写着“协议书”的白纸,还有在于致办公室里吹过的风,以及简单的匿名信,我感到异常恐惧。在常天丽低头与周铸文说话的空档,我觉得眼睛又开始潮湿起来。

电话不知何时已经挂了,里边传来嘟嘟的占线声音。周铸文已经从常天丽的桌前直起身,并准备扭身走开。于是,我迅速调整着自己,打起精神,在常天丽满含探究的眼睛注视下,我冲着话筒,强装出一副平静的声调说,那就这样吧,回头我去找他一下。然后我啪哒一声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墙壁上那只挂钟在自顾自地一圈圈永不停息地转着,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不问人间多少悲欢,甚至不管身边的人们如何争斗、如何升降,它总是一副恬静的心态迎接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们。我真得搞不懂,它真是没有思想,还是因为我们根本不懂它。就像它永远也不会弄懂我们一样,如果它在自己世界里也与我们一样时,他是否也会像我现在一样想,这群人是否真得没有思想,还是因为我们不懂他们。

晚上直到十一点,于致仍然没有回家。因为是周五,儿子照例可以多看一会儿电视。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儿子看完他喜欢的节目,伸着懒腰从我的身边走过,突然说起了爸爸。他说,好几天不见爸爸了,爸爸不是出差去了吧?

儿子听到我解释“爸爸工作太忙”后,便打着呵欠睡去了。面对儿子,我的解释虽然表面显得又平静又轻松,但是晚上,我还是失眠了。

窗外有一轮圆月在空中缓缓滑行,穿过或薄或厚的云层,忽明忽暗地行驶着,透过窗子洒进屋里一片蒙蒙灰色,正像我黯淡的心情。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孤独的乘客,孤身一人置身于那场梦境中的船上。舵手走了,只有孤独的我留在搁浅的船上,无奈而伤感地望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冲击着破损的船体。天海相连,浩淼无边,渺小的我如一只折掉双翅的水鸟,徒然对着充满凶险的茫茫大海长叹不止。

月亮仍在滑行着,像茫茫大海中一只美丽的灯塔,照着搁浅的船,以及船上孤独的我。当我想起灯塔这个词语时,我突然感觉那轮月亮美丽极了,而茫然的我在那一刻竟然因为他给予我的启示而感动起来。那个启示便是,我要用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命运给我的一切,我要去找于致。

6

我从宿舍楼里奔出,在寂静的小街走过几个打烊的小饭店,驶入大街,路边一个正在营业的录相厅里还清晰地传出武打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个人正从里边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着什么。在月亮的照耀下,我骑着单车,像一个驾着小舟的航海者,向着灯塔指示的方向驶去。我知道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有我深爱的丈夫,那个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联的男人。

我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爱着他,或许从他向我求爱的那一刻,他便把我的灵魂攫走了。在大学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里,袁一林始终追随着我,而骄傲的于致在他阴郁的世界里,像一匹孤独的草原狼,保持着沉默。在同宿舍学生,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会嫁给袁一林的情况下,我却在一个炎炎夏夜投进了这个男人的怀抱。

那是临毕业前的一个周五晚上,我从教室结束晚自习回来,刚走过旁边熟悉的小树林,突然被眼前一个身影叫住了。等那个身影走近,月光下我看见了于致棱角分明的脸。

他站在月光照耀下的树影里,摇摆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的片片阴影也正在飘摇,而在他明暗不定的脸上,仍是一片浓厚的忧郁和阴沉。他突然伸出手来,递给我一枚小小的浅色纽扣。我低下头,莫名其妙地仔细地辨认出来,那是一枚粉红色的纽扣。我的疑惑再一次加大,抬起头用眼睛询问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

他稳稳地站在我眼前,一任几个走过的学生用眼睛看着我们。他说,我希望能与你交朋友,恋爱意义上的朋友。

我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等反应过来,我不得不再一次睁大眼睛仔细地审视对方,我想搞清楚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男生是不是在捉弄我,或者拿我开心。树影仍在他的脸上摇着,那里除了刚才的忧郁外,几乎是一副认真得无可辨驳的表情。

看见我的疑惑,他再一次严肃而认真地对我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只是张口结舌地说,我有朋友。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突然抓住我的手,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表示反抗时,他突然拉着我往树林密处走去。在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体验到了人们所说的触电般的激动,那是我与袁一林从来没有的感觉。也许正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激动使我没有反应过来反抗,而是被动地跟在他的身后,别别扭扭地随着他魁梧的身体向前走过一颗又一颗光溜溜的树干。有一男一女从我们对面走来,迎着我们毫不害羞地搂抱着走过去。

在一颗大树下,他停了下来,然后将我的手松开。他站在离我三十公分的距离处,像一只猎豹,眼睛里一扫刚才的忧郁,闪着奇异的光,那束光穿过林间投下的阴影,直接射进我的身体和已经摇动的心。在那一刻,我的心里翻起了一种让我惊奇的波涛,我觉得我在掉进他为我设下的陷阱里。

他说,我不管你有没有恋人,我只知道我才是你最适合的恋人和未来的爱人,而你也是我未来最适合的恋人和爱人。他重新拉起我那只拿着纽扣的手,说,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认定了你。从那时开始,我便远远地守护着我,所有才有了这枚纽扣。

我展开手,再一次疑惑地看着小小的纽扣。他告诉我,一次上课时我从他的身旁穿过桌椅板凳,噌掉了一枚纽扣。他说正好是我上衣第二粒纽扣。从那个缝隙里,他看见了我的身体。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誓要娶我,并为我奋斗。然后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在大学毕业时考上研究生,第一个目标实现,便向我求爱。

他伸出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告诉我今天研究生通知正式下来了,所以他来实践自己的诺言,那个让他等了将近两年的诺言。他要我做作他的恋人。

那个晚上,我像做梦一样,接受了他给我的电影票,那是一部当时正在流行的爱情电影《爱的故事》。他要我在三天之内做出决定,如果答应做他的恋人,那么按照电影票的日期到电影院门口与他会合。我恍恍惚惚地记得自己与他临分手时问了一句,如果我不答应呢?

他已转过身,我清晰地听见从那个魁梧的背影处飘来的声音:不可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晚上,我也失眠了。到第三天黄昏的时间,也就是电影票上规定的时间,昏昏沉沉的我真的如他所说的“不可能”的预言,竟然在决定不去后,离电影开演只有十分钟时,疯狂地奔赴约会了。在电影院前的十字口,我看见站在夕阳里的小伙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只是眼睛里多了一种燃烧的激情。那个时刻,我除了知道他是一个有才干,性格忧郁的男生,对他其实还不完全了解。虽然如此,我已经遏制不住自己要探索他的心。

就这样,袁一林被我扔到了半路上。他从愤怒到恼怒到仇恨,一直经过两年,才慢慢平息下来。然后在我们的孩子都出生甚至开始长大时,他开始原谅我们,并且开始像当年一样相处和来往了。

到现在分析起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与袁一林太熟悉了,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探索对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几乎没有引起彼此激动的东西。而于致的沉默、忧郁甚至阴沉都给我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他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我意想不到的收获、惊喜,甚至意想不到的恐惧、惊奇都染着浓厚的神秘色彩,这让我对他总是产生又惊又爱、又痛又喜的感觉。特别是,起初他那种为我奋斗的实际行动和压抑自己的努力,都彻底打动了我。

我曾经给办公室里一个已经调走的叫王霞女孩谈过我们的相恋,她当时就惊呼着,于致太酷了,如果我是你,我比你走得还远,当时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了。

也许女人天性里的浪漫成份,总是让她们不安分的心变得古怪和不可理解。袁一林曾经不只一次对我说,女人太不可理解了。

然而,我与于致是否真的合适,或者说我们组成的家庭是否真的幸福呢?我难以说清楚。于致那种独特的求爱方式,就像王霞说的,是不是真的很酷,经过多年的生活,我现在觉得也很难断言。因为于致的求爱其实并不是像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天性的浪漫使然,而是一种像他所有的做事方式一样,只是其中一个表露。他天生就像一架高效益的机器,总是以最短的时间创造出最高的效益。他觉得我与袁一林以及所有的男女长时间拍拖、谈恋爱,泡电影院纯粹是浪费时间,他说他用他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谈好恋爱证明,他更符合时代精神。

也许正因为我对于致的了解,对他办事的熟悉,才使我对他今天的行为,对我们婚姻产生了深深的担忧。他总是等一切齐备之后,将结论不容置疑地和盘托出,到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改动。

深秋的夜风已变得有几分寒意,在暗淡下来的月光里,被昏昏欲睡的路灯照出了几缕模糊的影子。我记得有种洗发水叫风影,还有部作品里的女主角叫风影。我一直疑惑风是不是有影子。而今夜,看着周围几缕飘忽不定的影子,我突然觉得那就是风影,那种虚幻、迷蒙,似轻雾般游移的灯影中的轻灵东西便是风影。夜风不停地吹着,风影缓缓地飘游而去,只留下我笨拙的身影,承载着太多的人生负荷,在暗黄的土地上,摇来摆去。

丈夫的单位已到眼前,而我内心强烈的渴望也已经长满:我仍然爱我的丈夫!爱这个让我又惊又喜,又让我害怕的丈夫。尽管他骄傲,蛮横,甚至傲慢,尽管他大男子主义,但是就像当年我爱他的初衷,是因了他的自信和阴郁一样,我今天仍然深爱着他。因为他沉默的躯体里总是蕴藏着让我难以探索清楚的宝藏,他忧郁的神色里总是牵出我难以数清的挂念和女性的柔情。在他那种阴郁的沉默留下的空间里,我总是充满着浪漫的想象,并诱惑我无时无刻地想靠近他。

在于致办公大楼的门口,守夜的值班人员半信半疑地放我走了进去。我没有走进像铁笼子一样的电梯,而是缓缓地走上了昏暗的楼道,我想在那段时间我最需要的不是迅速见到他,而是用一段时间去缓解我复杂的情感和思绪。而弯弯曲曲的楼梯恰好在幽暗的光线中满足了我的需要。

终于站在了他的门口,我的双腿却因为心虚变得发软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不知道这个骄傲的男人会如何对待我。但是不管怎样,我知道我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可做的便是委曲求全,只要他回来。

门开了,他毫无表情地站在门前看着我,像看一个讨厌的不速之客,而当我从他的身前绕过,走进去的时候,我感到在路上聚集的决心正随着他的冷漠一点点丢失在黑暗里。我们沉默着站在暗淡的室内,几乎与映在后边墙上的那两副模糊的影子一样,辩不清彼此的神情。

黑暗里的于致一如往日的阴沉,没有丝毫缓和,这让无助的我再次生出更多的怨恨。多少年来,他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总在关键的时刻抓住我的弱点,将我紧紧控制在他的手心里,像他的一只棋子按照他的方向或走或停。就像那个他向我初次表白爱情的夜里,我几乎没有把握自己的能力。面对他那些像巨大磁场一样的沉默空间,我自己有如一个铁块,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一次陷进去。然而,像当初我没有能力把握他一样,在多年生活后的今天,我仍然没有能力左右他。在他面前,在他骄傲的神态里,我从来没有能够把自己摆放在与他平等的地位上去。尽管由此在一些特殊场合或者在一些无助的时刻,我会由此怨恨这个男人,但这似乎使我更深地迷恋这个男人。

他从我的身前走开,又坐在了他办公桌后的黑色转椅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在阴影里半藏着,只有下巴处染上一些光亮,这让我对他产生一丝畏惧的同时,也产生了极强的陌生感,就像他向我第一次表白爱情的那个夜晚。

他冷冰冰地说,深更半夜,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面对他这样的问话,我感到非常委屈。那一刻,感觉中我更像一个可怜的流浪儿,等待着他的施舍和收容。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软化他的心,只有抬着可怜巴巴的祈求眼神等着他的善心发现,甚至希望他像过去我们偶尔争吵后一样,能突如其来地在愤怒之后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连同黑暗中映在身后墙上的巨大黑影一样纹丝不动。我在这个可怜的幻想破灭之后,感到委曲的情绪愈涨愈高。几天来聚集而起的恐惧、担忧以及委曲全部涌上脑海,我开始抽泣。

在我抽泣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都没有出声,他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他从来不相信眼泪。就像在我们多年的生活里,不管我如何伤心,我的眼泪从来都不曾打动过他一样。对于他,唯有一样,那就是道理、真理,才能打动他。时间在他的沉默中流逝着,我抽泣的声音也在等待的失望中滑走,当最后的一滴泪被我的手背抹去,我决定再主动一些,我要用我的温柔去化解这颗坚定的心,那怕它似冰似钢。

我挪动着脚步,模糊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在屋内的墙上、地上不停地变形、晃动,以至于那间幽暗的办公室在那一刻像飘浮在海浪中的一只船。我绕过写字台,没有声息地走近他身边。就在我伸手触到他的那一刻,他突然低下头从我的手下闪开。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只白色信封,递到了我那只伸过去扑空后但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手上。

黑暗中传来他飘忽的声音,其实你是一个挺坚强的女人,我希望你以后会更坚强。

我没有仔细分析他的话,全部心思只是在白色的信封上。我的心在抽搐,因为我猜想又是一个匿名信,不知是一封怎样造谣的信。我走到灯光明亮处,颤抖着打开它:

不是匿名信,而是一封离婚协议书,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纸离婚介绍信!

不!我感到刚刚梳理清楚的思绪一下子全乱了,我低哑着声音不停地喊着“不”“不”,然后捂住嘴巴哭了起来。

我不能想象没有了丈夫我将怎么过,家怎么算家。结婚这么多年,尽管周围的家庭不断解体,尽管离婚的男女越来越多,我从没想到这种噩运会有一天落到我的头上,当然更没有想过失去了丈夫我怎么生活。我的收入那么低,我怎么养活孩子呢?

为什么?为什么在乎外人的议论?为什么?难道就为一封匿名信就舍弃我和孩子?舍弃我们十几年的感情?舍弃我们的家?

如果仅仅是外人议论那就好了,你还是看看吧?他一面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一面又扔过一个信封。

我以为又是一封匿名信,心里一颤,竟吓得忘了哭泣。但是,等我打开后,才发现那是一张照片:李子峰亲密地抱着我,我在羞涩地笑着。

有几秒种,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等我辨清照片上的背景后,我才注意到那是我与李子峰唯一一次吃饭的那个饭店。我顿时想起走出门后在台阶上所滑的一跤。

这是谁干的!我怒吼起来,谁?

于致似乎预料到了我的反应,他坐在黑影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做任何表示。我已经被彻底击垮了,在最初的愤怒后,看着这张恐怖的照片,我已经不知所措了。尽管我是如此冤枉,但是面对这样的男人,我知道我的解释将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泪流满面地扑到他的面前,一面搂着他的腿,一面哭诉着,有人在陷害我,请你相信我,有人害我……尽管我知道眼泪很难打动他,但是,在这种关头,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的别的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面前不停地辩解和哭泣。我只希望我的解释能够打动他,我的软弱能唤起他的同情、他的爱,甚至他的理智。于是,我再一次断断续续地哭着说,你难道真得上别人的当啊!

我不想听辩解,这丝毫没有用处。黑暗中传来他冷漠而厌倦的声音。

我感觉得到他铁了心,绝望地说,你走了,我跟孩子怎么过呢?

他突然从我的身边站起来,脱开我的搂抱,我一下子失去重心,坐在了他的脚前。黑暗中,我模糊的泪眼只看见身边那两只黑色的大皮鞋在隐约闪光,像黑暗中两只大睁眼睛的黑猫在窥视着我。上边却传来他坚定、平静的声音:

你是一个挺要强的女人,我希望你面临困难仍然能自尊自强自立。如果孩子你养不起,我养。

我最后的精神随着他话语的沉落而彻底崩溃,只有凭着恐惧的本能,猛然站起身再一次抱住他的肩膀大哭起来,不,我不要自尊,不要自强,也不要自立,我只要你,要你和我的家。我闻见他身上熟悉的体味,还感觉到了他厚实的肩膀,当我一想起这个身体就要与我彻底断绝关系,或许那天会有另一个女人感觉他时,我感到肠子都要断了。

我一直等待奇迹发生,等着这个男人良心的发现,等待这个男人软弱的一刻。然而,等来的却是这个男人更为理智的行为。他伸出手扳住我的肩膀,将我满带泪水的脸面向他,然后我看见这个坚毅的男人脸上熟悉的忧郁和坚毅。他低沉而坚定地说,这是办公室,我希望你能理智一些,不远处可能还有人。

这个男人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要求我理智起来,要么是他太无情了,要么是他太愚了,不管哪样我都不愿意。但是,于致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我无法改变他。

一定是我咧着嘴哭泣的模样太丑陋了,也许是我的哭泣让他心烦了,我从泪眼中看见他阴暗的脸上涌现出越来越强的厌烦。他松开手,扭身走开。

你自己在这里尽情哭吧!

他想扔下我独自走开!当我明白他的意图时,我追了过去,一闪身冲在他的面前,将身体靠在了紧闭的门上,我想挡住出口,挡住他的出路,挡住他从我身旁离去。他没有停留,一步步跨到我身前。我们映在墙上的巨大身影交叠在一起,我们的身体衣服接触的声音也蟋蟋传来,我甚至嗅到了他身体上的气味,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仍然像一台理智而冷漠的电脑,按照自己设计好的程序,冲我清晰地下了一道新指令:请你闪开,我讨厌你这样哭哭啼啼,我更讨厌你这么没有骨气。

像两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我脸上,他那两句恶狠狠的话让我一下子丧失了意识。然后,像个木偶一样,我看见他伸开手,将我从门上贴着的身体拉到一边,从那道门后消失了。

我糊里糊涂走出办公楼,来到了大街上。穿越在黑色的夜幕里,我几乎忘记了挽救家庭的计划,忘记了整个晚上与丈夫的对话,我脑子满满装着的是丈夫那两句讨厌的话,以及丈夫眼睛里极度厌恶的神色。我已经欲哭无泪了,我所有的恐惧、悲伤、怨恨都化成了绝望和愤怒,随着周围呜咽的秋风,愈刮愈烈,愈吹愈强,穿透柔弱的躯体,生长成强烈的自尊。在临近宿舍楼口的时候,我咬牙刹车停了下来,然后仰首对着头顶上的明月,给自己发下毒誓:于致,我再也不会在你面前流泪,我至死都不会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