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妖:谢谢侬

三十年来,魏明的生活绝对可以用单调来形容,性格内向的他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如同跻身在繁华大都市中的小弄堂。他没有交下太多朋友,一个人住弄堂。

弄堂造得有滋有味,建国前曾是租界,后来是老干部家属楼。再往后,高楼林立,干部的家属有门路的搬去更好的住处。如今仅剩下十几家老邻居,其余都是租客。

魏明每天在同样的时间起床出门,穿同一样的衣服,走同一条路,做同一件事,吃同一种外卖,在相同时间睡觉。他早已习惯于此,反倒忧心熟悉的轨迹被打破。

一旦打破,新奇的事就会如多米诺骨牌,一件接一件地赶过来。显然,魏明并非是擅长应对新奇事的人。

说起打乱他小世界的新奇事,还要从那一晚说起。

魏明依旧准时回家,走在他熟悉的小巷。小巷不宽,也没有路灯。两侧是居民楼,有月无月,全靠周边住户家中的灯火来照亮。当然,魏明是不用的,这条路都走上千百回了,每块砖他都认得。

“流氓!抓流氓啊!抓变态!”

一串女人的呼喊声突然在弄堂深处炸开,顺着声,有名男子兜个包袱仓惶地跑过来,天色太黑,他不偏不斜地撞上魏明。两人一同结实地摔在地上,包袱也散落一地。迎面撞上的男人慌张得顾及不上去捡,爬起身急忙逃离了现场。

女生的呼喊声由远渐近,魏明被撞得发愣,刚要撑起身,不想却摸到从包袱中散落出的物件。

物件触手细滑,像是绸子面的丝巾,魏明拾上手捋开,却又不似丝巾那般规整。他好奇地嗅了嗅,却是未曾接触过的味道。正在疑惑,有名女生喘着粗气跑来,不由分说,先是一把将魏明推按在地上。

女生二十来岁,染着发,人胖得敦实粗壮,活脱脱似尊石狮子再戴个黄色的发套。她抢过魏明手中的衣物,又去拾其余内衣。她捡着捡着,心中有气,又用手上的内衣抽打魏明:“侬个臭流氓,偷内衣的死变态。册那,侬咋个不死去的。”

“不是我,我没偷,别打啦,我没偷。”女生的话令魏明不明所以,但像是误会他偷了人家东西,紧忙护着头去解释。

“我看着就是侬,还拿内衣闻,不要脸。看侬一身西装,欧呦,竟是变态。就该请侬吃生活(好好教训你),侬个臭流氓。”

女生还在捶打,此时又有几名女生赶过来。胖女生嗓门不小,惹得弄堂里经过路人,惊奇地围住看,居民楼里也推开几扇窗,探出头来瞧上究竟。

魏明终于听明白,撞倒他的男人应是偷内衣的贼,不想自己竟还闻了那些“赃物”。他羞臊得脸红尴尬,想试着从地上起身,结果腰上如遭过炮弹,疼得扶着墙慢慢向上蹭。

女生们没有放过魏明的意思,说着要去报警,魏明又再解释。正在热闹的时候,小巷里经过个男人,还闪出身道:“魏明?”

“岳伯伯!”魏明听出说话男人的身份,女生们也随着去看。

突然出现的人叫岳建国,是魏明的邻居,也和他们家是世交。

那人年纪六十上下,头发斑白,梳理得规整,戴副老式眼镜顶有派头。他原先在学校校办工厂里做厂长,有年与外商洽谈合作,外商精明,骗去钱就跑回国外,厂子也随之倒闭。

他因损失国有资产而受上处分,调回学校工作。讲台自然是不许他去的,随意安排个不起眼的角落。撞钟点卯晃荡过几年,紧忙办了内退。之后又在街道居委会里找些事做,如今刚刚升任主任。

眼前的事,岳建国在远处听得明白,拉过魏明对几名女生解释:“不要打,慢慢讲好不啦!这里是有误会啦,他是个盲人。我和他住街坊几十年,保证他绝不会偷你们东西的啦。”

岳建国说过话,围着的人这才仔细去看魏明。魏明眨着眼,直直地朝向一侧在听,目光中全无焦点。围观的人并不信,探手在魏明面前晃,确实不见反应。女生们也是一阵诧异,尤其是那个胖女生,有几分尴尬。

忽然有人讥笑打浑:“是个瞎子哦,唉,没得热闹看了。”

魏明听着不舒服,但没去理会。岳建国帮着在墙角下找上跌落的盲杖和墨镜,塞在他手里。女生们见此也只好作罢,收拾起包袱,奚落着街道治理的不太平,而后便合着走回街巷深处。

那胖女生好似要再说什么,却被女伴们拉住,不住地回头去看魏明。围观的人见没了戏,也都四下散去,弄堂里只留下岳主任二人。

“侬这腰,要不要去医院?”

“应该不用啦,就是没防备,一时闪着!缓缓就好的啦!”

“明天,侬在侬那家按摩店,请师傅帮着推拿推拿,腰上可是不好淤上血的,晓得了吧?”岳建国叮嘱着。

魏明听着没说话,岳建国搀着他往弄堂深处走,边走边聊:“侬要不是盲人,撞到这桩事真的会有点讲不清楚,兴许会被送到派出所喏。”

这种事魏明不是第一次遇到,有次他经过银行门前,赶上位老太太正站着点钱。她手上拿着松,一阵微风掠过,几十张钞票顺着飞,恰好落在魏明身前。由此经过的路人混枪势(浑水摸鱼),眼疾手快地拾起钞票就跑。

老太太慌乱,又抓不住旁人,只见着魏明站着不动,于是便扯起他的衣服,硬叫他吐出钱来。魏明无奈,亮出手中的盲杖,又摘下墨镜来解释。

老太太钱丢得失了心疯,哪里顾及,只是抓着不肯松手,死赖活赖地哭出来。直到警察到了,家人到了,看到魏明是盲人,方才劝着抹着泪的老太太离开。

“岳伯伯,怎么这么晚侬还没回家?街道上有事?”

“哦,区里面临时开会。”

“喔,前一阵上班路上,我听着阿姨和别人讲,说侬家打算移民?”

“哪里有的事!侬阿姨就爱瞎七八搭,讲话野霍霍的。现在国家反腐倡廉,我虽然只是街道主任,但也不会去做裸官的,现在上面查得好紧张,不敢乱讲喏!”

“那……”魏明后面的话,停在嘴上没有去说。

岳建国的女儿去日本留学四五年,学业还未结束,就怀上当地人的孩子。

未婚先孕的事,放在国内肯定不光彩。但女儿说等生了孩子,要孩子爸爸娶自己,便一步到位地换上国籍。如此,事态则就不同了。能做外国人,这令将有个洋女婿的丈母娘很骄傲。

岳建国的太太以前在医院做护士,如今也退了休,闲在家中没事做,满弄堂嘎讪胡,将她女儿会是外国人、还会生个混血儿的事四处炫耀。纵使有些不好提及的,弄堂上其他女人也有能力凭借幻想填补上。

魏明虽看不见,可耳力好,岳建国的家事他也知道。

月色缥缈,魏明被送到家门口,连连谢过之后,就要上楼回去。岳建国想到会议上区长做的指示,叫住魏明:“魏明哦,侬手术的事,可还有打算?”

魏明听后先是一愣,愣过之后随即惊诧,按在门把上的手不住地抖:“岳伯伯,手术?手术的事是有门路吗?”

“听我太太讲,她以前在医院带的徒弟现在专管器官移植这一块,侬手术这桩事,现在应该有路子疏通。哦,现在天也晚了,我太太也在家等得久了,我要先回去。明朝我再来找侬细谈,好不啦?”

“好呐,岳伯伯,谢谢侬啊!慢慢走哈!”

魏明回到屋里,打开灯坐在床上,心中又是欣喜又是焦虑。灯,他自然用不上,但要给旁人开着看。无论是谁,见他屋亮着,便不会想他是个瞎子。他,就是这样觉得的。

岳建国临走前提到的事,几十年前就说过。

他太太以前所在的医院在这座大都市里首屈一指,有做器官移植手术的资质,拿到器官配额并不难。

岳建国调回学校的日子里,曾问过魏明家人是否要安排手术。但魏明的爷爷说自己身为国家干部,即便退休也绝不走关系。

再后来,魏明的爷爷走了,魏明的爸爸找岳建国的太太,想走走门路。但老爷子人走茶凉,没了影响力,医院领导见都不见他爸爸。等着移植的患者又是大把,若是没钱,别说是插队,就连排队也排不上。

魏明换个眼角膜就能看见,两三万的手术费本也不算太贵,可给医院“排队”的钱却令人望而却步。更不要说检查费、住院费、护理费、医药费,种类繁多得令魏明的父亲无力,没多久竟也早早走了。

魏明还有两个姑姑,可姑姑们却嫁给魏明爷爷的下属,如今随着丈夫移民国外,断了往来。最后,母子二人度日都很艰辛,移植手术的事魏明的母亲也就不敢再提。

如今母亲已经辞世多年,魏明手上也攒下些钱,虽然依旧不够给医院的,但也远比先前有些基础。只是关键在关系,搞不好这一层,就“插不进队”。

岳建国说起手术的事,魏明心中有支小火苗默默燃起来。随着火苗的跳跃,魏明越是害怕,怕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于是在心中急忙泼水灭火。

扑灭火苗的水好找,全中国数百万人在等着做手术,哪里就会轻易轮到自己。即便轮到,手上钱又不够,终将是场空欢喜。凉水看似源源不绝,却不知为何浇不熄心中的火。

他直愣愣地坐到后半夜,依旧是难熬得睡不下。于是,他转而辨别起这番火苗为何与以往不同。终于,一道道迷雾剥开,一条丝滑的女士内衣由心底翻起,伴随着内衣的,还有着女人的味道。

想着想着,魏明不禁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会如此下作。他慌忙抖落脑海中的画面,起身倒水喝。

然而臆想出的画面一旦编织成型,就会如影随行地贴在心上。三十年,生平第一次碰到女人私密衣物,第一次嗅到女人的味道。他心不灭,忘不了,放不下。此刻他急切地想要抱上个女人,哪怕是胖的,或是丑的。

岳建国回到家,老伴正臭着脸看电视,他明白错在哪里,自觉地去厨房做饭。今晚临时开会,耽误了给爱人做饭,此时显然是在怪他。

这城市里的男人,持家上是把好手,动作麻利又细致,洗菜、切菜、炒菜,绝妙地在厨房里展示一身能耐。饭菜不就便端上桌,岳建国摘下围裙唤老伴吃饭,自己坐在饭桌一旁笑着去陪。

“侬夜块头才回来,咋个不先打招呼?”

“区里临时开会,听说不久会逐个街道地检查工作。”

女人哦了一声打断岳建国的话:“做个小主任还真上心了,又挣不到啥子钞票。我跟你说哦,女儿今朝打电话来,问阿拉可准备好!她又看上套房子,比先前的大,以后也好招那个日本人做上门女婿。”

“大房子,那要好多钱?”魏建国听着心头紧。

“瞧侬紧张的,女儿讲这边屋头卖掉,在日本足够买两套……哎呦,讲过多少次,侬做菜太油腻啦!”

岳建国将青菜换到老伴面前:“卖掉这屋头?阿拉要是在日本待不惯,回来住哪里?一定要买大房子吗?”

“侬憨大啦!日本多好,跟女儿一起做外国人好不啦!你看你,又小气上了,如今给侬女儿投资,以后侬就享福的啦。”

岳建国听着老伴的话,没去争辩:“侬说做移植眼角膜手术的事,医院里门路还能再走走的哇?”

“侬要做啥子?”

“侬晓得,我爸爸和明仔的爷爷以前定过娃娃亲,当然,那是老人家们讲笑话,可两家人街里街坊这些年,关系老好老好的。阿拉又看着明仔长大,那孩子怪可怜。”

女人听后筷子一放,怪岳建国将老黄历翻来提。何况即便有关系“插队”,魏明也交不出“插队”的钱。

“侬听我讲完好不啦,手术做不了,可以先配型,万一日后有钞票了呢!”

“侬神经兮兮的,这些年侬也没去管他,怎么这阵子倒是想起来!”

“今朝区里领导讲,接下来会检查工作,尤其重点考察街道对低保户、残障人员的帮扶情况。侬知道,我刚做主任没有业绩。我想阿拉如果移民之前,能……”

岳建国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老伴打断,女人只交代着尽快把房子卖掉好去找女儿。岳建国不敢招惹太太生气,点头答应说这两天就会办好。

夜色低垂,小弄堂被裹挟在大都市中,无论多晚,这不夜城的江面上都被映得灯火斑斓。岳建国收拾过碗筷,等老伴睡下,独自站在阳台上吸烟。

他家阳台恰好能看到魏明家的窗户,窗上透着光亮。这灯火,会一直点到黎明。他默默注视着,不经意回忆起魏明小时的样子。人们常说这座城人情如纸,钱如山。岳建国生于这方水土,他懂得此处何样的世界。

第二天晚上,岳建国去找魏明,见他腰上还带着伤,问他有没有找师傅推拿,魏明打着含糊。两人哈拉一番,又进屋细聊。岳建国直接问魏明是否有意做移植手术。若是有,自己会叫老伴到医院找熟人。至于钱,街道会帮他想办法。

“街道会帮我吗?”魏明听着有些不敢相信。

“前几年我没坐上主任的位子,这些话我不好说。如今我是街道主任,两家又是世交,于公于私都会帮侬。我想先带侬去医院做个配型,再以街道的名义为侬发起募捐,侬是这里的老住户,街坊们也了解侬的情况。再联系周边几个街道,将侬的事讲一讲,尤其侬爷爷为国家做过的贡献。”

魏明听得兴奋,抓起岳建国的手:“岳伯伯,我手上还有点钞票!十几万吧,如果能有街道帮我,那就太好了。太感谢岳伯伯了,谢谢侬!”

“欧呦!侬爸爸妈妈给你留下这么多钞票啊!”岳建国没想到一个瞎子能有这么多钱!

“这几年自己攒的,还不够给医院的钞票。”

“侬爸爸妈妈要是看到侬这么有本事该多好,好了,侬休息吧!我这两天有点事,然后就带侬去医院。”岳建国有些感怀地拍着魏明的腿,说上几句话起身离去。

魏明心里欢喜,天降的好事砸在头上,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躺在床上左右待不住,于是起身去了昨晚撞见胖女生的小巷。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血来潮来这里,心下只想着还能遇上那个女生,能将心里的喜事与她分享。为何会是那个女人,魏明想不出原因,或许是因为那个在他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味道。

月色高挂,魏明拄着盲杖贴墙站着,如此的情景已经吓坏了好几个路人。他却嘴角泛着笑,想着让胖女生见到他会不会也被惊到。正想着心中的事,不想胖女生与几个女伴再次经过小弄堂。小弄堂里安静,被银铃般的说笑打破,魏明远远听着,身子站的笔直。

几个女生发现魏明,迷迷糊糊的以为是鬼,一时吓住。定睛辨别出是个人,又去猜测是否会是偷内衣的变态。胖女生最是冲动,说着便要上前去打。魏明听着女生们充满想象力的探讨,觉得好笑。忽听那胖女生迈着狠步子过来,赶忙出个声。

“怎么是侬,侬怎么站在这里?”胖女生认出是魏明,脸上略显尴尬。

虽说魏明心里念着遇见,却未想,好真的撞见要去说什么,这时支支吾吾地翻找着理由。他憋了半晌,突然回道:“我想去抓那个偷你们东西的贼!”

此言一出,惹得女生们发笑,笑过后与胖女生先告别。接着又是一串少女的笑声,由近到远响彻在小弄堂里。

胖女脸色微红:“那个……昨朝晚块头,认错人,把侬打了!不好意思呐!”

“啊!没有事,没有事!”人生三十年,第一次有人向他道歉,魏明有些没想到。

“走的时候,见侬腰上像有伤,是不是被我撞坏了?”

魏明下意识地摸摸腰:“好多了,有盲杖,没影响!”

“呐,这是我刚买的小笼包,拿给侬吧!算是向你赔礼。”胖女生拉过魏明的手,放上一个牛皮口袋,上手温热。

“这怎么好?侬自己买的自己吃吧!”

“好了,收着吧!我先走了,侬也早点回去!好晚的,侬站在这里好吓人的!”说罢也转身消失在小弄堂里。

魏明笑着,一种甜丝丝的情愫在心底隐隐翻滚,来得很是新奇,且是与岳建国带来的喜讯全然不同的欢喜。

他回到家,闻着小笼包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他拿不准这种感觉叫不叫爱情,但酥麻得让他享受,幻想与思念在脑海中翻飞。原以为一个盲人,哪怕是单相思,也只会是电台里的事,如今,感觉自己终于有些像个人了。

窗外,岳建国又在阳台吸着烟望着。今天女儿又来电话催着汇钱,他太太也就又去催他处理房产,好去日本找女儿。岳建国是六十岁的人了,家里家外的事,着实不少。

又过几日,岳建国一边处理弄堂的老房子,一边又办着魏明的事,但所幸他太太转了性,联系过医院的徒弟,帮着魏明做配型和身体检查。

有了检查报告,也录入配型的信息,只要交上钱,就能“排队”等待角膜供体。如果交的钱足够多,还能去“插队”。魏明心中的火苗越烧越旺,也不再去寻凉水来浇。他也不再去吃速食,全爱上小笼包。

岳建国又写下材料,在街道宣传栏里贴着募捐的大字报。街道办公室又找上几个周末,做起募捐行动。街坊四邻纷纷解囊,三百五百地给魏明捐钱。捐钱的也不止是老街坊,还有那些租客,就连周边几个街道都会响应。

胖女生也住在这一带,得知消息,带着姐妹也来捐款。

“祝愿侬早日能重见光明……嗯……这个是带给侬的,到时候到医院再去看侬。对了,侬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样子?”胖女生捐过钱,特意来鼓励魏明,将牛皮纸袋交到魏明的手上,里面装着皮白面嫩的小笼包。

“侬心地好,一定漂亮,应该像电视里讲的,有黑亮亮的长发吧?”

胖女生笑着,说是等魏明手术后叫他自己去看。

岳建国将募捐的事搞得很大,捐过款的人,名字都登上了募捐榜,募捐榜贴在街道。岳建国太太的态度也有着极大的转变,照应着魏明,医院里前后去打点。

区里检查组派来人检查,见着这一幕,很受感动,想不到在这条小弄堂里,会有如此守望相助的淳朴民风,表彰过岳建国后,还特别给上一笔捐助。

魏明将全部积蓄和捐款存到一个账户,开具银行证明,总共近三十万。他拿着存款证明给了岳建国去医院备案,又拿出几万,请岳建国的太太帮忙“插队”。

等上几个月后,岳建国兴奋地说医院来通知,排在魏明前面的患者已经接受了供体移植,下一个人便会是他。

魏明喜得在弄堂里逢人便说,等复明后,一定要好好报答每个人。胖女生尤为替魏明开心,相约等魏明康复后,好好带他去看看这座繁华的不夜城。

又是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岳建国火急火燎地找上魏明,有个供体与他配型成功,马上就要手术。

魏明等了三十多年,听到这个消息,人一时傻愣住。待缓过神,颤着手将银行卡交给岳建国:“岳伯伯,谢谢侬,太感谢侬了!没有侬……”魏明激动得哭了出来。

岳建国叫魏明稳定情绪,赶紧收拾些住院的衣物,自己则先去叫车,稍后就带他去医院。魏明收住眼泪答应,就此岳建国出了门。

然而,这却是魏明见到岳建国的最后一面。他拄着盲杖等,一小时,一整天,一星期,一个月,始终没有等来岳建国接他。

他去岳建国家找,房子已经卖了,住进来的是个外国人。

他也报了警,但警察调查过后,说是岳建国一家已经去了日本,而且落地后就人间蒸发,再没有记录,他女儿的护照也在两年前过期,如今在日本是黑户。如果日本警方发现他们,会遣送回国,但目前魏明只能去等。

魏明的心一下子空下去,空得如街道广告栏上被风雨撕散的捐款名单,瑟瑟地迎风抖着。他不敢再去走那条熟悉的小巷,怕遇到那个撞他腰的女生,他也开始怕听到小笼包的叫卖声。

熟悉的生活轨迹被打破,会如多米诺骨牌般,一件接一件地赶过来压在他心上。可显然,魏明并非是擅长应对新奇事的人。

清晨,魏明出了门,走进间超市,在自动储物柜里取出运动提包,接着去卫生间锁上门,除去身上的西装,从包里取出身破烂邋遢的衣服换上,再掏出个粘黏污乱的假发带上。

烈日当空,魏明拄着盲杖在人潮熙攘的街上乞讨,地上放着瓷缸。他坐在地上靠着的墙,这几年,墙面被他磨得光亮。盲杖斜搭在肩上,路人经过,或有投些钱的。

这时,有位胖女生看着魏明发愣,身边的女生也顺着看去,突然惊讶地问起:“这不是侬送小笼包的那个瞎子吗?”

“别胡说,他去做手术了!”胖胖的女生,原本染着黄色的头发,现如今染回了黑色。她翻出硬币,走上前投进瓷缸里。

魏明听见硬币坠落瓷缸的响声,躬起身:“谢谢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