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行·潜梦未醒

竺久至今都不明白,小时候师父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记得情节大概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名员外,收养了一对兄弟。哥哥聪颖可爱,弟弟先天不足。所以,员外对哥哥衣食富足,对弟弟却吝啬非常。

一天,家中来了一帮土匪,不仅将家产抢个精光,还将员外打成重伤。员外弥留之际,将哥俩叫到跟前,把仅余的十两银子,一人一半分给二人后,便去了。

后来,有人问哥俩,员外对你们好不好。弟弟说,他很爱我。哥哥却说,我恨他。

1

花轿是在竺久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抬到她眼皮子底下的。

正值晌午,雪后初霁。她穿件素色小袄,抱着半人高的扫把,在锢梦馆门外的玉砌石阶上扫雪。

虽有些许阳光,但毕竟才立春,寒气未退,娇柔的玉手经不住长时间裸露,红肿一片。

她是师父最宠爱的学生,十有八九还是这锢梦馆未来的主人,按理说这些粗活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但扫雪这活,她就是舍不得让给别人,总幻想着那个少年,还会踏雪而来,皱着眉头心疼地把她凉如寒冰的手指放在嘴里,一含就是一辈子。

所以,当凤栖梧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锢梦馆门外,指着鲜红的喜轿问她愿不愿嫁给他时,她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好像一犹豫,轿子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从锢梦馆到凤家大约两刻钟,一路上,竺久笑得脸都累了。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完全没注意到从头到尾凤栖梧没有半分笑容。

冷冷清清的迎亲队伍,一马一轿外加两个轿夫,莫说百鸟朝凤,就连半点唢呐声都没有。

直到下了轿,被丫鬟引进一间潦草贴了几张喜字,却无半点喜庆感的新房时,她才隐约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但思来想去,还是接过大红盖头,乖乖蒙好了,坐在床沿。

对于凤栖梧,哪怕只有一分希望,竺久也抱十二分幻想。

长夜寂静,凤栖梧推门而入,竺久只觉胸膛中一颗心又被提起几分。

蒙着盖头,她看不见凤栖梧的表情,只知被一双宽厚温暖的手牵引着跪下去,身边是丫鬟细瘦的嗓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多么奇怪?没有礼乐,没有父母在场,这样也算成亲吗?

容不得细想,眼前一亮,盖头被掀开。

竺久看着朝思暮想的男子,一如往昔的颀长身姿和英眉俊眼,却沉着脸,眼圈微红,似刚哭过。

凤栖梧端起两杯酒,一杯塞给她,一杯自己端着缠绕过她的胳膊,“你想要的我给你,你满意了吗?”

“什么意思?”手中白瓷杯应声落地,满地的碎瓷片倒映在她盈盈粉泪的眸子里。

凤栖梧眼神一变,把她推倒在床上,“你不是喜欢我吗?只要你能救苏瞬,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竺久推开凤栖梧,“你没良心!”

凤栖梧冷笑,“我没良心?你才自私!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苏瞬,却见死不救!你说你喜欢我,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

凤栖梧说这些话时,毫无停顿、一气呵成,语气狠辣得好像要将她剥皮剜骨。竺久望着胸口剧烈起伏的男子,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师父给她讲过的故事。

2

竺久是锢梦馆的第七个弟子。

锢梦馆是培养锢梦师的地方。锢梦师是整个天阙大陆最受尊崇、最至高无上的职业,他们能够编制或美好或恐怖的梦境。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为将死之人编制各种美妙逼真的梦境,并将其禁锢梦中,使人们在快乐中离开人世。

换言之,就是安乐死。

一宵美梦值千金。很多人倾尽家产都买不起一个梦境,最终只能在病痛与折磨中死去。

细细数来,整个天阙大陆上的锢梦师寥寥无几。

要成为锢梦师,除却天生的资质,便是昂贵的拜师费用。众所周知,能够进入锢梦馆的人非富即贵。

竺久常常想,如果不是八岁那场际遇,像她这种贱命孩子,终其一生也不会与锢梦馆沾上一点关系,更别说遇见那个耗尽她整个年华去爱慕的少年了。

那一年,家乡洪水成灾,全村人被困在山上半月之久。山穷水尽,饿到发疯的人们开始互相吞食。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洪水未退,残阳如血。阿娘奋力把她推入翻涌的洪水中。她挣扎地想要游回去,却看见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阿娘扯着嗓子叫她离开。

她吓呆了,顺着洪水越冲越远。

她在水中泡了一夜。第二天,师父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带回了锢梦馆。

起初她不明白师父为何会收留她这么个穷丫头,后来才知锢梦师难求,潜梦师更难求。若说千人里面有十个人具有锢梦师的天赋,那么一万人里能有一个人具备潜梦师的资质就已经不错了。

竺久偏偏就是那万分之一。

所谓潜梦师便是深入梦境,将禁锢其中的人解救出来。

世间百态。有人利用梦境让心爱的人在毫无痛苦的状态下安心离开,也有人利用梦境杀人于无形。潜梦师便是收人银两,引人出梦。

物以稀为贵,潜梦师一桩生意往往能吃半辈子。

即便如此,竺久刚来到锢梦馆的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她的同窗,大多出身高贵,不知花了多少钱才拜入师门,自然对出身低贱,却又天赋异禀,不费一分一毫就进入锢梦馆的她嫉妒至极。

同窗们叫她土包子,往她饭菜里放辣椒油,往她澡盆里放馊水,甚至装神弄鬼,吓得她整夜不敢睡觉。

童年的遭遇让她变得内向,为人懦弱自卑,即使师父问起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她也只是垂着脑袋默默摇头。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凤栖梧来的那天。

是某年冬季最冷的一天,师父有事外出,她被同窗们逼去扫了一夜的雪。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对人马驮着十箱白银停在锢梦馆门外。

师父从轿子里出来,身后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英眉俊眼,衣饰华贵,拧着眉盯着她冻得红肿的手看。

师父说:“他以后就是你的同窗了。”

不等她回过神,少年像风一样跑到她身边,捉起她冻伤的食指,含在嘴里。

她惊呆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少年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能溢出阳光,“你就是师父说的小久吧?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那一刻,十岁的她只觉整颗心都化在了那片春暖花开里。

3

这个入门最晚,说话嚣张的少年叫凤栖梧,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年长竺久五岁。因着家族显赫,馆中弟子都不敢招惹他,竺久跟着他,果真再没被欺负。

凤栖梧没点大家公子的风范,爬树、掏鸟窝、逃课,带着她到处闯祸。而她则跟在他身后,凤哥哥长凤哥哥短。她想,那些日子大概是那场灾难后最快乐的一段光阴。

有一次,凤栖梧出于好奇,不顾竺久阻拦,潜进师父房间,打碎了一只锢梦枕,幽蓝的光从白瓷碎片中溢出,飘散在空气里。

师父暴怒的嗓音从门外传来,竺久率先回过神,想都不想就把他往窗外推。

凤栖梧从窗口跳下去,回身张开双臂,“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竺久心底一暖,哪怕下一刻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没找到肇事者,师父不会善罢甘休。你快走,师父宠我,不会惩罚我的。”

可,她错了。

每个锢梦枕都封印着一个梦境。玉枕碎裂,梦境溢出。一旦溢出的梦境飘入他人梦乡,若无潜梦师指引,此人将在睡梦中死去。

这一次,他闯了大祸。

凤栖梧躲在师父门外,一边祈祷溢出的梦境千万别害死人,一边眼睁睁看着她替他挨了五十马鞭。

从师父房间出来,竺久后背鲜血淋淋,疼得说不出一句话。为了不叫他担心,强扯出一个微笑。

凤栖梧扶她回房间,小心翼翼撕开她的衣服,将药膏轻轻涂在她肩背的伤口上。

那晚,凤栖梧照顾她到凌晨,鸡鸣时分才睡了一会。睁开眼却发觉身旁的小久高烧昏迷,呼吸断断续续。

他吓坏了,赶忙请来大夫。施针、开药,终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待她醒转,看见默默低泣的少年,焦急道:“凤哥哥哭什么?”

大夫说,竺久是重伤后未得到周全照顾才导致病情加重,为此凤栖梧悔愧至极,不知该说什么。

她伸出手替他擦干眼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她想说:能为凤哥哥疼,小久很开心。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之后,竺久身子虚弱到极点,在床上养了五年多才恢复七八成。

五年来,凤栖梧好像越来越忙,经常几个月挂不着面。等她身体好得差不多,终于能和同窗们一起上课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的凤哥哥在忙着追心上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朝思暮念,和她同为潜梦师的师姐——苏瞬。

如今,锢梦馆除了师父,有两名潜梦师,一个是竺久,另一个便是比她早两年入门的苏瞬。

苏瞬生于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文章才情不输男儿,却恃才傲物,即使对凤栖梧也不会另眼相看。凤栖梧从进入锢梦馆的第一天就为她害了相思病,可至今连张字条都没送出去。

春日里,微风中,竺久坐在凤栖梧身边,安静听着故事。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离开锢梦馆,跟着他来到小时候玩耍的后山。

物是人非,儿时的少年长成环佩琳琅的翩翩公子,如沐春风的笑容也被满脸的忧愁取代。

原来,她未曾参与的这些年,凤哥哥已经不再是只会嘴上说说苏瞬高贵、苏瞬大方的小男孩,而是懂得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男人了。

她想了一会,说:“凤哥哥,我帮你吧。”她和苏瞬同为潜梦师,上课总是一块的,递话、传纸条自然方便。

凤栖梧面露喜色,“真的?”

她晶亮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暗淡下去,随即道:“当然。”

“谢谢你,小久,你可真善良。”

是呀,多么善良、多么单纯,只要喜欢的人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呢。

4

翌日上课,竺久将凤栖梧连夜写好的字条交给苏瞬。

苏瞬淡淡扫一眼,提笔在背面回了几个字,交还给她。

她怕凤栖梧等着急,骗师父说肚子不舒服,提前离开了课堂。

夕阳下,凤栖梧盯着字条看了许久,表情从兴奋难耐到黯然神伤,“苏瞬已经有心上人了,他叫张介。”

竺久眼前浮现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前些日子,竺久和苏瞬跟师父外出接生意,路上结识一名唤作张介的书生。

书生出生卑微,却才华横溢,几句话下来,清高孤傲的苏瞬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畅快,只是一面之缘,之后再没有联系。

看着凤栖梧失望的表情,竺久心底闷闷的,“别灰心,师姐和张介不过一面之缘,没可能的。”

凤栖梧苦笑,“那又如何,她终究是不喜欢我。”

“那就让她喜欢你!”小小的身躯猛然站起,“凤哥哥,你为她编制一个梦境,让她在梦中喜欢上你。我再用潜梦术,把她从梦境中带出来,不信她对你产生不了好感。”这个法子一说出口,连竺久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何时变得这般疯狂了?

凤栖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竺久抢白:“用掉一次没关系的,何况还有两次机会。”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潜梦术极其耗费体力,每个潜梦师一生最多只能施展三次潜梦术。

凤栖梧伸出手摸了摸竺久小巧白皙的面颊,微微一笑,“好。”

接下来三天,竺久都没见到凤栖梧的影子。

第四天,凤栖梧送来一个幽蓝色的光团,那是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苏瞬精心编制的梦境。

竺久觉着这个梦境一定倾注了凤栖梧所有的心血,不然怎么似有千斤重。

那晚,她彻夜未眠。先是潜入苏瞬房间,把梦境灌注到枕头里,又在三更时分回到苏瞬床边。

熟睡中的女子面容安详,呼吸微弱,显然已经陷入了锢梦师的梦里。

竺久施展潜梦术,跟入梦境。

才子佳人,桃花林下的偶遇,盛大而美好。

只是,梦里的凤栖梧,三句一唐诗,五句一宋词让竺久觉着别扭。

那根本就不是凤哥哥嘛,如果她是苏瞬,才不要凤哥哥变成另外一个人。只可惜,她只是竺久。

不过……

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身为潜梦师的苏瞬不能走出自己的梦境。所以,只要她稍稍动点手脚,苏瞬就会永远沉睡在梦里,凤哥哥那么相信她,一定不会怀疑。

可是……

她猛然摇头,不可以,她不要凤哥哥伤心,她希望他的凤哥哥永远是快乐的。

她就这样,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凤栖梧和苏瞬从相识一路互相扶持到白头,虽坎坷却刻骨铭心。纵使知道那只是梦境,却还是令她心如刀绞。

她,终究没有凤哥哥说的善良单纯吧。

5

苏瞬虽纳闷怎么做了个这么奇怪的梦,却没怀疑有它。

凤栖梧找上竺久,一见面就是大大的拥抱,“今天阿瞬对我笑了。”

竺久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凌乱后退,半晌反应过来后,又牵强一笑,“那恭喜凤哥哥了。”

不得不说,她后悔了,嫉妒了。

如果当初不提出这个办法,或许凤哥哥会伤心一段时日,但时间久了,说不定就移情别恋了呢?

可,恋谁呢?门不当户不对的,会轮到她吗?

她苦涩一笑,决定不再去想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那场梦境之后,苏瞬真的开始对他上心了,从眼神微笑到谈天说地。

凤栖梧也不敢懈怠,对天起誓要发奋读书,向着出口成章的方向“策马狂奔”。

三年后,当凤栖梧终于读完整本《诗经》后,第一次向苏瞬求亲。

他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瞬听罢,长久地沉默,似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

凤栖梧兴高采烈地将这件事告诉竺久的时候,竺久正在厨房吃寿面,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这才注意到,她换了新衣,画了淡妆,亭亭玉立的模样比刚出水的芙蓉还要清亮。

“求亲?”端面的手僵在半空,泪珠子“唰”地掉下来。

凤栖梧有些慌张,半认真半开玩笑:“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可别哭了。”

她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我高兴呀,准备这么久的贺礼终于可以送出去了。”她极力掩饰着,怕他看出她对他的情意,深入骨髓的自卑让她连言爱的勇气都没有。

只可惜,贺礼没有送出去。

说巧不巧,求亲第二天,张介找来锢梦馆,告诉苏瞬,当年对她一见倾心,无奈没有功名在身,不敢贸然提亲。如今他已入殿试,又得知她至今未有婚配,希望能与她携手见证他人生的巅峰。

张介的出口成章,让只会照本背诵唐诗宋词的凤栖梧相形见绌。

到底是年少的爱慕最刻苦铭心,苏瞬不顾“馆中弟子不可擅自与外人结合”的门规,随之而去。

那天晚上,凤栖梧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抱着竺久大哭。那是她第一次见凤栖梧这么失态的样子,早忘了之前的嫉妒心,恨不得现在就把苏瞬绑回来。

凤栖梧发疯似的哭哭笑笑。

他笑的时候,她哭了。他哭的时候,她哭得更凶了。她不知道是他的心更痛一点,还是她的心更痛一点,只是那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同身受。

那一晚,差一点,她就说出来了。

“凤哥哥,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呀。”

6

竺久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杀人凶手。

这还要从苏瞬和张介说起。

张介骗了苏瞬。他事先从某个锢梦师手中秘密买下“天赐考题”的梦境,之后买通宫人将梦境放入皇帝枕中,最后又哄骗苏瞬将皇帝安然带出梦境。皇帝不敢违背神明旨意,张介便在殿试中一举夺魁。如今事成,便杀人灭口。

苏瞬逃回锢梦馆时,双目已被毒烟熏瞎,跪在玉砌石阶上求师父谅解,可惜锢梦馆门规森严,任她磕破了头、喊破了嗓子,那扇朱漆大门也没有为她开启。

哈!苏瞬为一个不过数面之缘的男人抛弃所有,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不是她愚弄凤哥哥感情的报应呢?

可凤栖梧不在乎。锢梦馆不要她,他就带她回家,花重金从皇宫内院请来最好的大夫,但最终也没能挽回她的眼睛。

凤栖梧怒了,找上竺久,“帮我一个忙,我要进张介的梦。”

看着凤栖梧杀气腾腾的眸子,她有些犹豫:“可是……”

“别说可是,你要不要帮我!”那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你不帮,我自己去杀了那个混蛋!”说着,抽出一把剔骨的尖刀。

他早已做好最坏最笨的打算。

竺久知道自己定然苦劝不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想着决不能让凤哥哥为了这种人坐牢,点头,“我帮你!”

二人买通了状元府的值夜人,将凤栖梧编制的噩梦放入张介枕头里,又趁夜潜入府中。

夜色满窗,竺久轻启朱唇,施展潜梦术,带着凤栖梧进了张介梦里。

那是一个被血色浸透的噩梦。张介受尽酷刑折磨,最后,凤栖梧亲自用短刀,将张介从头到脚刺了一千多个窟窿。

竺久吓傻了,捂着嘴,止不住地流泪。

其实,只要她把张介带出梦境,张介还是好好的,一切只是个噩梦。可张介不死,凤哥哥绝不会息事宁人,她不能这么做。

这样算来,真正的凶手是见死不救的她。她恐怕一辈子都要受良心的谴责了吧。

被禁锢在梦境中的人只要十天不出来,就会死去。

苏瞬得知新科状元死讯的时候,正在凤栖梧家的梨花树下发呆。他以为她会情绪失控,但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都表现得异常正常,甚至还跟凤栖梧说笑,问什么时候办喜事。

凤栖梧以为苏瞬看开了,便放松了警惕。可就在大红喜字准备妥帖的时候,苏瞬背着所有人再次来到锢梦馆,以家族传世玉佩,求师父看在师生多年的份上卖她一个梦境,一个她和张介白头偕老的梦境。

师父摇头叹了口气,说了两个字:痴儿。

凤栖梧到底没有赶上,再见到苏瞬时,女子已入梦中。

每个潜梦师一生只能施展三次潜梦术,师父的三次早已用完,如今能将苏瞬带出梦境的人,只有竺久。

他再次找上竺久,“再帮我一次。”

这次竺久没有答应,她问:“凤哥哥,如果我告诉你,师父曾经跟我说,我身子虚,第三次潜梦极有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从床上站起来呢?”

凤栖梧怔愣,是了,那次鞭伤过后,她的身子就虚弱下来,当时他还暗中责怪师父下手太狠。

“我养你!”

有寒风穿过回廊,一片雪花擦过男子愈发英俊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听的笑话。

凤栖梧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呢。”

他到底还是察觉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对他的感情犹如一道堤坝,终究溃于蚁穴。隐忍多年的情绪脱口而出:“是的呀,凤哥哥,我是很喜欢你,很想很想嫁给你的呀。”

离开的脚步陡然一滞,转身,温柔的目光锁定了她,“那,就再帮我一次吧。”

7

那天,她始终没有答应凤栖梧的要求。之后,便迎来了花轿。怀揣一颗雀跃之心与他拜堂之后才发现,一切都是为了苏瞬。

苏瞬,苏瞬,又是苏瞬,这个名字好像一盆冷水,将她的心浇得通透。

但,她宁愿一个人伤心,也不愿与他撕破脸,她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明明知道他心里只有苏瞬,却还是死死抱着妻子这个名分不放手。

几次相求未果,凤栖梧渐渐失去耐心。

“小久,没想到你竟是这般自私的人,眼睁睁看着师姐死,都不肯出手相救?”

泡茶的手狠狠一抖,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眼睛酸涩,“自私?你不想她死,难道就愿意我一辈子做个残废么?”

凤栖梧被女子犀利的话语堵住,良久,才抬起头,“我保证,会照顾你后半生。”

“我累了,你出去吧。”那是她第一次把凤栖梧往门外推,她本想说:保证?你拿什么保证?就算这话当真,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待在你的身边?正妻或者破坏你们夫妻感情的小妾?

苏瞬入梦的第五天,二人陷入冷战,但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意外打破。

身为锢梦师,上门寻仇是常有的事。

所以,当陌生女子持刀,暗夜潜进凤家,扬言要杀凤栖梧报仇的时候,竺久没有半分惊讶。

陌生女子的未婚夫是富商少爷,几月前悬崖坠马,落了个半身残废。为了不让未婚妻嫁过来受罪,便向凤栖梧买了一个美梦,自尽而亡。

“你害死我未婚夫,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心爱的人的滋味。”女子似陷入癫狂,闪身出现在竺久背后。

“心爱的人么?”小院中回荡着女子尖锐凄厉的话语,竺久苦笑,盯着那把逆光劈下的寒刃,忘了躲避。

重心骤然偏转,却是凤栖梧推她一把,替她挡下利刃。

家丁闻声赶来,合力将女子制住,压去府衙。

“有没有伤到?”凤栖梧捂着伤口,焦急打量着竺久,嗓音颤抖得厉害。

她望着凤栖梧血肉外翻的胳膊,恍惚有种感觉,他是喜欢她的,不然怎么会不顾一切替她挡刀?

心蓦地软下去。

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鬼使神差来到凤栖梧暂住的房间。

灯还亮着。她推开一条门缝,瞧见榻上睡了容貌姣好的女子。

她刚想进去,就听守在床边的凤栖梧开口:“阿瞬,放心吧,小久心软,只要哄一哄,定然会答应。”

推门的手僵持在半空,心仿佛被抽空般,身子止不住打颤。

她咬牙,用力推开门,朝他吼去:“凤栖梧,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种哄一哄就会卖给你的人吗?你听好了,我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她一直以为,阿娘死后,这世间的一切再无法撼动她的情绪,可偏偏就冒出这么个人,那么轻易地主宰了她整个韶华里的喜怒哀乐。

凤栖梧脸色苍白,压低了嗓音、放慢了语速:“小久,不要让我恨你。”

“恨我?”她笑出了声,蓦然想起师父给她讲过的故事。

故事中,员外对哥哥慷慨,对弟弟吝啬。但当员外将仅剩的十两银子一人一半分给二人后,弟弟说他很爱我,哥哥却说我恨他。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现在她懂了,因为哥哥想得到十两银子,可员外只给了他五两。

当一个人将别人对他的爱当成了习惯,一旦某一天这份爱少一分一毫,便会转化成恨。犹如她对凤栖梧的爱和纵容。

第一次,她替凤哥哥挨打,他哭了。

第二次,她帮凤哥哥传话,他说:“谢谢你,小久,你可真善良。”

第三次,她为凤哥哥潜梦,他只是微微一笑,说:“好。”

终于,这一次,她拒绝了他的要求,而他亦如故事里那般,对她恨之入骨。

8

竺久独自回到锢梦馆时,天已经黑透。窗外落了很大的雪,她失神地靠在床边,呆坐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打开房门,凤栖梧如雕塑般立在门外,大雪覆了一身。

该是多么地深情,才能让这般骄傲的人,在冰雪中站了一夜。

一念及此,竺久忍不住讽刺:“凤哥哥这么爱她,何不去找来能够穿越梦境的翳影枝,与她一同长眠不醒?”

冰冷的语气让凤栖梧为之一震。

她的眸子黯淡无光,再无从前的温暖和顺从。

凤栖梧低头沉思片刻,转身离开。

三天后,凤栖梧跋山涉水取来了翳影枝。

回城这天,正好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城门口看见了孤影徘徊的竺久。

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恰逢灯会,出来游玩罢了。

他下了马,二人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街边摆摊砸罐子的小摊贩叫住二人,叫他们玩两把,试试运气。

她想起小时候,凤栖梧总说要带她去砸罐子,可每次都还没到上元节就被家人接走了。这还是第一次,她和他一起过节。

凤栖梧掏出两枚铜钱给摊贩。

他运气不差,只玩了一把,就砸中了大奖,一支漂亮簪子。他将这支并不贵重的簪子簪在她头上,围观的少女都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苏瞬,从街头玩到巷尾,嘻嘻闹闹,好像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

灯会散去,是三更天。

他送她回锢梦馆,走上那条长长的被薄雪覆盖的玉砌石阶。圆月当空,映着一地的皎洁。

他问:“冷吗?”

她打个寒颤,将冻得通红的小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他温和笑开,摸过她冰凉的柔荑,紧紧握在掌心。

她下意识挣扎,却没有抽开。

回头望去,一百零八级台阶已走大半,一大一小两排脚印静静躺在月光下,偏转视线,是凤栖梧熟悉的眉眼,恍惚记忆中的少年从未长大。

她是个安静而怯懦的姑娘,很少向谁吐露心扉。

起初,她以为凤栖梧于她而言只能像星辰般远远观望。后来,熟识之后又忍不住幻想或许他会是一颗流星,命中注定降落在她身边。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明明没有喝酒,却那么勇敢地开口问他:“凤哥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凤栖梧怔了怔,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终是没有回答。

他的眼前浮现出苏瞬的身影。

他还记得和苏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梦里。

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那一年被他打碎溢出的梦境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入了他的梦。

那一晚,他之所以没有照顾好竺久,是因为他被溢出梦境禁锢住了,若非苏瞬施展潜梦术将他带出来,也许就死在梦中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溢出的梦境是个恐怖无比的噩梦。

他整个人陷在血腥泥泞的沼泽地中动弹不得,周遭数不清的鬼怪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吓得叫不出声。

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苏瞬。白衣翩跹,轻纱覆面,纤细而柔软的身姿,高贵而冷艳的神情,仿佛神女行云带月而来,牵起他的手,淡淡道:“我带你出去。”

9

竺久大概是哪辈子欠了凤栖梧的。

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去管这事,但听说凤栖梧真的利用翳影枝进了苏瞬的梦境时,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凳子上弹起来。

翳影枝拥有穿越任何空间的作用,自然也能穿越梦境。但一旦进入锢梦师梦境,便仿佛进入一座迷雾叠叠、幻影重重的迷宫,没有潜梦师的指引,根本找不到正确的道路。所以,即使翳影枝在手也是徒劳。

凤栖梧真的下定决心,要陪苏瞬长眠梦境吗?

竺久急匆匆赶到凤家,却无意间听见两个丫鬟的对话。

——“你说,竺久姑娘真的会来救公子吗?”

——“谁知道呢?要是来了,那真是太傻了。”

竺久脸瞬间白下去。她从门外走进来。

“竺久姑娘,哦不,夫人。”丫鬟看到如鬼魅般轻轻飘进来的女子,吓得面色全无。

竺久面无表情地盯着鸳鸯床上横躺的两个人。呵呵,明明她才是他娶进门的妻子,此刻和他同眠共枕的却是别的女子。

“凤栖梧,你想尽各种办法诱骗我,不就是想让我救她吗?好,这单生意我接了,两个人,二十万两黄金。”说完,叫丫鬟拿来纸笔,写好价码,“去,快马加鞭将这张单子送去京城,交给当朝宰相,告诉他,三日内备齐送到锢梦馆,否则他的儿子性命难保。

潜入苏瞬的梦境,才发现师父给了她一个绝好的美梦。

梦中,她和张介十六岁相识。十七岁相知。十八岁相爱。十九岁张介于赶考途中不慎落崖而亡。一切终结在最美好的时刻,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竺久寻着梦之路找到他们时,苏瞬穿一身如火的嫁衣伏在张介坟头上,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女子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详。

而凤栖梧就那么呆呆地站在一旁,咫尺之遥,又仿佛隔着千沟万壑,注定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竺久远远看了一会,她不知道凤栖梧此刻到底什么心情,那个他喜欢的女子宁愿守着死去的人,也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很难受吧。”竺久终于走了过来。

凤栖梧惊讶,眼中情绪瞬间千变万化,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还是来了。”

竺久淡淡:“是呀,怎么说你爹也给了我二十万两黄金。”

“什么?”凤栖梧诧异,犹豫半晌,“你入梦,是为了二十万两黄金还是为了……我?”

竺久轻笑,“你说呢?”

凤栖梧苦涩笑开,“小久,我去问过师父,他根本没有说过你第三次潜梦会站不起来的话。你骗我,是怕我付不起高昂的潜梦费还是不好意思问我要钱?”

她没有说话。原来他不信任她。

凤栖梧神情黯淡,“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的。”

竺久嘴角轻轻一勾,“或许,曾经吧。”

他的嗓子似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竺久问:“师姐不愿意跟你回去,你呢?还要陪她吗?”

凤栖梧摇头,“走吧。”

两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梦境尽头。

她指着前方一扇透着光芒的古朴雕花大门,说:“去吧,出了这扇门,你就会醒来。”

凤栖梧疑惑:“你呢?不一起出去吗?”

竺久笑了笑,卷曲的睫毛似凝结了水珠,混沌黯淡的眸子渐渐恢复儿时的清澈。她的唇轻轻开阖。

他侧了侧身子,将耳朵贴过去,还未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就被推出梦境。

10

竺久死了。

在将他带出梦境之后。

凤栖梧将这个消息带回锢梦馆时,正好瞧见父亲送来的二十万两黄金以及师父老泪纵横的脸。

师父说,那年,是凤栖梧进入锢梦馆的第一年,是竺久进入锢梦馆的第三年。也是这一年,竺久学会了最基本的潜梦术。

那天,她心爱的少年意外陷入梦境。她顾不得肩背上的重伤,施展潜梦术,将少年带出噩梦,自己却因此衰弱至极,在床上躺了五年。

她第一次施展潜梦术便动了个小心思。她知道凤栖梧喜欢苏瞬,便在梦中幻化成高贵而冷艳的师姐。

“嘻嘻,原来被凤哥哥深情凝视是这般美好的感觉。”那晚,她异常开心,但彼时年幼的她尚不知道,这将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这般开心了。

凤栖梧咬着唇,比任何一次哭得都厉害,他拼命克制自己不去回忆竺久死前的惨状,浑身上下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昔日娇嫩的脸颊全是褶皱,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太。

他忍不住问自己,他是怎么把昔年最要好的伙伴,今日最喜欢的姑娘逼到这步田地?

潜梦师只有三次潜梦的机会。

而她却以生命为代价为他四次入梦,终于,耗尽精力,死于梦中。

凤栖梧走下一百零八级玉砌台阶,回头望去,夕阳薄暮中,好像有个身材瘦小、脑袋也不太灵光的少女正抱着半人高的扫帚朝他傻傻地笑。

脑中灵光闪过,梦境尽头,她对他说的最后的话好像是:我当然也想陪凤哥哥一起出去,一起看日出日落、雪落雪融,可惜,我做不到了。

她喜欢了他八年,本可以强行将他留在苏瞬梦里陪她一起死,可日积月累的爱,终究让她舍不得了。

原来,真心恨一个人也是这般艰难。

又一场雪在阴沉了三天后,终于落了。

安静的雪夜,阴冷的凉风吹至耳畔,宛如故人声在耳。

——“凤哥哥,早知今日,你我当年便一起长眠于梦中,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