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行·予卿沉沉心

1

竺雅第一次见到灵修的那天落了很大的雨。

南溟教上空乌云蔽日、电闪雷鸣。

竺雅吞下最后一口桃花酥,望着窗外漱漱而落的雨点,突然想起“镜中花”是一种喜光厌雨的植物。于是她抱着脑袋冲出房间,把那盆开得正盛的“镜中花”挪到屋檐下。

这盆罕见的“镜中花”是前几日祭司哥哥送给她的生辰贺礼,竺雅对它珍而重之。

她抬起洁白的袖口,小心翼翼擦拭着绿色枝叶上的泥巴。岂料这时半空一亮,伴着一声巨响,一道响雷炸开在手边。

竺雅吓了一跳,下意识跳开一步。就在她心有余悸地看着这株劫后余生的植物时,一阵低低的哭声传入耳际。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声音是从卧房传来的。真奇怪,这间院落一直以来只有她一个人住呀。

“不会是妖怪吧?”竺雅想。

南溟教位于天阙大陆最南端的南溟山上,以术法见长,所以在这里出现什么怪力乱神之事都不足为奇。

一念及此,竺雅有些害怕,但强烈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她踮着脚尖溜进卧房,却在推开房门的瞬间,愣在那里。

“你是谁?”竺雅望着蹲在自己床前哭哭啼啼的少年,问出了声。

少年听闻动静抬起一张满面泪花的小脸,瞧着面前这个浑身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姑娘,抽抽搭搭道:“我才要问你,你是谁?干吗随便进我的房间?”

“什么你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竺雅叉着腰,狠狠瞪着这个企图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

少年不甘示弱:“胡说,望舒祭司明明让我住在这里!”

“谁?望舒祭司?”竺雅意识到不对劲。

南溟教以祭司为最高统领,历任祭司皆可习得教中最高术法,窥破天道,寿命长达千百年。但即使如此,竺雅也知道,望舒祭司早在三百年前的那场教内叛乱中死掉了,现在的祭司是望舒祭司生前最小的弟子。

莫非少年是和望舒祭司同一时代的人?

一念及此,竺雅慢慢走到少年身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去,令人诧异的是那只手竟然轻而易举穿过了对方的胸膛,而对方的身体就好像一抹虚幻的倒影。

此情此景,少年反而吓了一跳:“你……你是鬼吗?”

竺雅却镇定下来。她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望着雷电中毫发无伤的“镜中花”,想起曾在一本古籍中读到的内容。

传说“镜中花”花是世间少见的奇花异草,机缘巧合下,可令小范围内时间错乱,让人看见过去或未来的影像。犹如现在,她看见了三百年前的他;而于他而言,则看到了三百年后的她。

“所以说,三百年后,就是你这个胖丫头霸占了我的房间?”少年瞪大了双眼,“那我去哪了呢?”

竟敢骂她胖丫头?竺雅一张小脸气得圆滚滚的,摆摆手冷哼一声:“你呀,估计早不知埋哪座坟头了吧。”

2

书中记载,这种奇异的现象,只有随着“镜中花”的死亡才会消失。

这盆花是祭司哥哥送的,竺雅舍不得它受到一丁点伤害。可是,异象不消失,尴尬的事就发生了。

因为这间大房子的布置同三百年前几乎没有变化,所以竺雅如今睡的卧房亦是三百年前少年的卧房。

不仅如此,就连二人卧房中床铺的摆放位置都一样。如此一来,倘若两人同时躺在各自的床上,看起来就像是同床共枕一样。

竺雅可受不了这个,摇着头强烈要求少年必须重新调整各个房间的位置,反正最起码他得把卧房换到其他房间。

少年不服气道:“凭什么是我换?为什么不是你把卧房换到其他房间?”

竺雅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枚桃花酥丢进嘴里,懒洋洋道:“随你,反正我是不会和一个男孩子睡同一个房间的。大不了我昼夜颠倒过来,白天睡觉,晚上活动。不过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吵到你和你的望舒祭司。”

世上竟有如此不讲理之人?

他倒不怕吵,因为“镜中花”的缘故,这间院子如今变成了时间交错点。在这间房子内,除了不能够触摸到异时空的人事物外,一切异时空的影像和声音都可以传达到对方时空。

其中声音的传达范围更是广阔,甚至能够超出时空交错点,越出这间房子。而望舒祭司是南溟教史上最严苛的一任祭司。他喜安静,便设了夜禁,但凡超过亥时,教中还有喧哗或者掌明灯者,一律严加处罚。

少年没有办法,只好咬着牙东挪西搬起来,可谁知才干了没多久,对方便委屈地落了泪。

竺雅吓坏了,连忙道:“大不了我来换好了,你别哭啊。”

少年越哭越凶。

竺雅没有办法,只好在他身边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渐渐疲惫下来。他抬起头,肿着一双眼,“我阿娘不要我了。”

他告诉她,阿爹去世早,他和弟弟从小跟着阿娘一起生活。阿娘向着弟弟,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弟弟,而他甚至连一顿饱饭都不曾吃过。

不久前,望舒祭司路过他家,一眼就看中了他。于是跟阿娘说他在术法上极有天赋,若将其带回南溟教加以引导,甚至有可能成为下任祭司。当时阿娘想都没想,就将他塞给了望舒祭司,任他喊破喉咙,阿娘也没多看他一眼。

“阿娘大概早就想甩掉我这个累赘了吧。”阴沉沉的房间内,少年低声喃喃。

竺雅笑着摇头。

她还记得,那年家乡发了很大的洪水,洪水退后,庄家尽毁,颗粒无收。那时饿死了很多人,但她家却不知为何有着吃不完的肉。

她很疑惑,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阿爹阿娘倒在地上。他们脸色惨白,浑身瘦得皮包骨头,却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她终于明白,这些日子自己吃的竟是阿爹阿娘身上的血肉。她害怕极了,憋着眼泪却不敢落。

浓重的血腥味引来了云游至此的南溟教祭司。

白衣翩然的祭司戴着木质面具,临风而立,宛如神祗。他在阿爹阿娘身上瞧了一阵子,最终摇摇头。

她跪在地上拼命给他磕头,求他救救她的亲人,而他却把她轻轻揽在怀里说:“随我回南溟教吧,以后那儿便是你的家。”

她怔了怔,望着那两具几乎成为白骨的尸首,终于嚎啕大哭。

往事说完,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竺雅说:“你只是和阿娘分开罢了,想见总归还是能见到,可我的阿爹阿娘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也许你阿娘只是不想你再跟着她受苦,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人父母的会为了子女牺牲到何种地步。”

少年看着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能从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他的心微微一疼,决定不再讨论这个悲伤的话题。

于是,他改口问:“你喜欢祭司大人?”

竺雅的脸微微一红,“是呀,那又怎样?”

少年摊开手掌,假装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可我猜你的祭司大人一定不喜欢你,因为你太胖了!”

她别过脸去,冷哼一声。

少年本想同她开个玩笑,却没想到闯了祸,追在她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对不起。

她却不吃这一套,径自换起房间来,直到夜幕降临才忙完。少年见状,趁机跑过来搭话:“快告诉我,你把卧房换成了什么?书房还是澡间?”

她白他一眼,说:“茅厕。”

3

竺雅真的生气了。

其实,她心思灵活,很少与人计较什么。哪怕有人拿她的身材开玩笑,她也只是当场生生气,转眼就忘了。可是,少年千不该、万不该,真不该拿“祭司大人不喜欢她”这件事开玩笑。

那是她最喜欢的人呀!

她还记得,刚随祭司大人来到南溟教的时候,她每天一句话不说,只是待在房间里一直哭。大概有三天的时间,她粒米未进。祭司大人来看她时,她已经饿得皮包骨头,说不出一句话。

“雅雅,你知道吗?你阿娘临死前告诉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一辈子不愁吃喝,长得白白胖胖的。”

竺雅忘不了祭司大人这么说时,漆黑的眸在木质面具下,漾出暖如三月的水。于是她伸出手去接过他递上的桃花酥,一块又一块。

她不记得那晚她到底吃了多少块桃花酥,却记得他陪她说了一夜的话。

他把她抱在腿上,他说他喜欢她吃糕点的可爱模样。他还说以后就把这当成她的家,他就是她的亲人,如果她喜欢可以唤他哥哥。

她笑着点头,然后喜欢上了各种糕点。

她吃桃花酥、杏花酥、桂花酥、梅花酥,总之一年到头,不停地吃。直到有一天,她望着镜中胖嘟嘟的小姑娘,才恍然记得,祭司哥哥已经很久没有抱她了。

她终于想起,要控制食量了。但长年累月的习惯,已经把她的胃宠坏了,少吃一点,都会胃痛难忍。

回忆戛然而止。

彼时,少年在竺雅面前好话说尽,最后就差跪下来叫她一声“姑奶奶”才终于换得她一次原谅。

他坐在一旁,一边听着她说着自己的变胖史,一边看着她往嘴里塞着桃花酥,不禁感叹:“你真的很喜欢你的祭司哥哥呢。”

“当然了,祭司哥哥又厉害,又温柔,不像你又呆又笨,还喜欢哭。”她得意极了,又吃了一块桃花酥后,问,“对了,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吗?”少年指指自己的鼻尖,“灵修,我叫灵修。”

“啊……咳咳咳。”竺雅一口糕点没咽下去,呛得咳嗽起来。她望着一脸狐疑的少年,来不及多问一句,急忙冲出房间,径直朝祭司哥哥的书房跑去。

往常这个时间,祭司哥哥一般会在前殿处理教中事务。竺雅大着胆子推开房门,令她没想到的是,近日教中清闲,祭司哥哥正在书桌前,伏案作画。

一时间,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么愣在当场。

直到祭司提笔收墨,看到一旁局促不安的她,才道:“雅雅,你来得正好,我这几天经常梦到你呢,快来看看我这张画画得怎么样?”

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盯着画作右下角的落款,一时呆怔:“灵修?”

面具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温柔至极:“哈,你不知道吗,灵修是我的本名。”

4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那么喜欢祭司哥哥,对于他的一切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当少年说自己叫灵修时,她还是吓了一跳,以为把祭司哥哥名字记错了。

她回想起这几日和少年灵修的相处,天呐,她竟然欺负了小时候的祭司哥哥。

傍晚,她回到自己房间,窗台的“镜中花”静静开着,少年灵修刚练完剑,大汗淋漓地进来,看到她眼睛一亮:“早上你去哪儿呢?”

然而,不等灵修走近,竺雅便红着脸躲开了。

灵修不解:“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

是呀,她的确是个心思灵活、不拘小节的人,但这只是在对待和祭司哥哥没关系的事情上。在祭司哥哥面前,她永远是个羞涩的小姑娘。

那天之后,竺雅一直躲着灵修。每日天不亮,她便早早起床离开,直到夜晚他睡下,她才悄悄回来。

有一天,她回来得特别晚。

她轻轻推开房门,却没想到往常早已该进入梦乡的少年,此刻正低着头站在那儿,闷了许久才小声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说着,就要来拉她的手,却意料之中抓了个空。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一边向外跑,一边回头唤她:“快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竺雅怔了怔,随他走到庭院里,不待她反应过来,一道绚丽的烟花便绽开在天际。她连忙捂住耳朵,却咧开了嘴。

到底是个孩子。竺雅早把这几日的尴尬丢掉九霄云外,提着裙裾,跑到院子里,仰着头咯咯笑起来。

直到最后一株烟花放完,她才回过头。

屋檐下,灵修认真看着他,漆黑的眸中一片清明,他缓缓走过来,说:“阿雅,你不要躲着我好不好,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

唯一的,隔了三百年的,好朋友。

竺雅知道灵修受到惩罚是在翌日傍晚。

第二天,灵修照例去往望舒祭司处和那些祭司弟子的候选人一起修炼。

她同他挥手再见。“镜中花”的效果只局限于这座院落内。她看着他身影愉快地消失在院门处时,万万没想到几个时辰后,他会拖着伤痕累累的鞭痕回来。

她怎么能忘记?望舒祭司是南溟教史上最严苛的一任祭司。他设了夜禁,他那般大张旗鼓地燃放烟花,早已犯了禁律,一百大鞭已是轻了。

竺雅愧疚极了,泪珠子止不住落下来。

灵修见状,一时慌了:“喂,你还说我爱哭,瞧瞧你,我又不怪你,你哭什么?”

竺雅见灵修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噗嗤”笑出声。

她抹抹眼泪,心想:她和灵修的这些事,对于祭司哥哥来说就就像一场场闯入脑海的梦境吧。不过总有一天,她要亲口告诉祭司哥哥,那不仅仅是梦。

她还想:她将来一定要成为祭司哥哥的弟子,然后发奋图强,等到能同他并肩站在一起,她就说出这个秘密。

于是,她对灵修说:“我们一起努力吧。等有一天,我们都能拥有无限的寿数,才能跨越时间的鸿沟。那时候,我们才会真正相见,成为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信誓旦旦。他却灰了心,懦懦道:“可只有南溟教的祭司才有资格修习能够延长寿命的最高术法不是吗?那些候选人都很厉害,我都不一定能成为望舒祭司的正式弟子。”

“不会!”她定定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无比坚定,“我相信你!”

5

教中弟子告诉竺雅,要成为祭司的弟子,必须闯过试炼堂。

她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却觉着这么温柔的祭司哥哥总不会让自己的准弟子涉足太危险的地方。于是她拿了把匕首,单枪匹马推开了试炼堂的大门。

直到她站在机关密布的试炼堂深处时,才明白为什么历任祭司的弟子从未多于三人。因为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人,放眼整个天阙大陆都少之又少。

彼时,天真如她,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时候,一条白色身影犹如天神般从天而降,轻轻抱起他。

她捂着脸,害怕祭司哥哥看到她脏兮兮的小脸。可对方却只是叹口气说:“雅雅,你真是太胡闹了。”

她委屈极了,一句话就那么堵在嗓子眼。

她哪有胡闹,她只是喜欢他,想成为他的弟子。可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有责备。

她有点伤心。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养伤。因为怕灵修笑话她,便随便找了间房间,没有回自己的院落。

几日后,当竺雅再度回到自己的房间,灵修欢跳着冲上来:“你这几天去哪了?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闯过试炼堂,正式成为望舒祭司的弟子啦。你不知道,试炼堂里有多危险,我们十几个同伴一起进去,最后算上我总共才两个人出来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察觉到她脖颈处和手背上的伤痕。

她遮掩不及只好实话实说,说完叉起腰:“你想笑就笑吧,要不是为了和你的约定,我才不会去闯什么试炼堂,差点死了不说……”

“笨蛋!”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他骂住。

她深吸口气,刚想骂回去,却见灵修眼中含了泪:“阿雅,你是第一个愿意为了我涉身险境的人。”

彼时,他们都还太小,不论是说这句话的他,还是听这句话的她,都不明白那来自内心深处的雀跃到底是什么。

那之后,他们又这么相处了三年。

三年间,南溟教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最让人头疼的一件事便是沉寂多年的南溟海再度泛滥,封印海底的妖魔们蠢蠢欲动。

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她总觉着,不论发生什么,祭司哥哥总会有办法的。

于是她照例每天清晨吃着桃花酥目送灵修前往望舒祭司那儿上课;晚上又吃着桃花酥等他回来,然后一起坐在灯下读故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们对爱情总是充满向往。

他们读过许多有关爱情的故事,有梁祝化蝶,还有嫦娥奔月。可读了这么多,灵修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爱。

竺雅也懵懵懂懂,却依然喜欢远远偷看白衣翩然的祭司哥哥。

她想,就这么平平静静下去也不错。故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南溟海底的妖魔们会挣脱开祭司哥哥的控制,直袭南溟教。

那天晚上,祭司有事外出,竺雅像往常一样和灵修在房间聊天。

她记得,那天灵修特别开心,他告诉她,望舒祭司新收了一个女弟子,他又多了一个小师妹。

“就因为这事?”她皱皱眉,感觉这和他似乎也没多大关系,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兴奋。

“当然不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灵修的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教中弟子慌乱的尖叫声。

竺雅出去一瞧,只见一个人影正朝这边冲而来,待走近了,才看清哪里是人影,分明是一个森森的白骨怪。

那白骨怪一连捉了教中数名弟子后,目光又聚焦在竺雅身上。她吓坏了,腿却仿佛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

眼看白骨怪闯进院子,一旁的灵修拔剑冲上去,无奈他只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一个幻影,空有一身武艺却什么都做不了。

竺雅被白骨怪扛在肩上抓走时,瞧见灵修对着虚空又踢又砍的焦灼模样,第一次庆幸她和他不处于同一个时空。

她好像有点明白什么叫爱了。

6

竺雅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了一座山洞。

知情的教中弟子告诉她,这个白骨怪是从南溟海底逃出来的妖魔,靠着食人精魄恢复肉身。

她回过头,看见那些比她们早被抓来,已被吸食掉精魄的人们,躺在地上,虽然尚有气息,却与行尸走肉无异。

她浑身一颤,祈祷祭司哥哥快些找到她。

她在洞中过了七天七夜,怪物每次回来都会吃掉一个人的精魄,渐渐地,她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一回,她避无可避。

彼时,白骨怪的皮肉恢复了十之八九,半骨半肉的模样更是骇人。竺雅紧贴着墙壁,浑身颤抖。

她突然很想哭。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遗憾。遗憾她从未向祭司哥哥表明自己的心意,遗憾她未曾告诉他自己早在他少年时就已经喜欢上了他。

她闭上眼,预料中的幻灭却并没有来临。一条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她的身子蓦然一轻,再睁开眼,正对上木质面具下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

他说:“雅雅,抱紧我。”

白衣祭司并不恋战,虚晃几招,带着竺雅逃离了战圈。半个时辰后,二人乘着月色回到了南溟教。

竺雅受到了太大的惊吓,祭司将她送回房间时,她仍未回过神。

直到祭司离开,灵修从外面跑进来,流着泪诉说自己的担忧与害怕时,她才“嗷”的一嗓子哭出声。

那晚,他们一夜未眠。

灵修责备自己不能保护她。

她却抽泣着摇头,“不会啊,你来得很及时。”她猜也许自己在祭司哥哥心中一定还是特别的吧,不然祭司哥哥怎么会不顾一切救她于危难?

灵修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竺雅缄口不言。她还没有做好告诉他真相的准备,于是岔开了话题:“对了,我记得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灵修脸颊一红,支支吾吾道:“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姑娘。”

她一愣,手不自觉地绞起衣角:“她……是谁?”

对方挠挠头,傻傻笑着,没有答话。

“是岁晏吧?”竺雅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手缓缓垂下去。

她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南溟教向来推崇以史为鉴,每一个加入南溟教之人首先要熟读的便是南溟教的历史。

而在南溟教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位祭司便是如今的灵修祭司了。他温柔多情,年少时曾偷偷爱慕自己的小师妹岁晏,两人经历重重磨难终于结为夫妻。其用情之专世为罕见,岁晏百年之后,灵修祭司更是立誓终其余生,不会再娶。

“是岁晏,我说得对吗?”她似在赌气般,不甘心地追问。

灵修瞧着她,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替你开心。”她笑眯眯说着,心却重重沉下去。

那天之后,灵修开始愈发频繁地谈论起他喜欢的姑娘。

他说:“阿雅,她真的好漂亮。”

她瞧瞧自己胖鼓鼓的肚子,半口桃花酥含在口中,“是呀,瘦姑娘都漂亮。”

他问:“阿雅,你说该怎样讨女孩子的欢心呢?”

她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如果是我的话,只要我喜欢的人能抱抱我,她就很开心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竺雅本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和灵修继续相处,可渐渐地,她却发现这愈发困难。

那天,灵修回来得特别晚,情绪也异常低落。

他说,望舒祭司厌倦了尘世喧嚣,有归隐山林的想法,在这之前必须选出新一任祭司。而望舒祭司总共收了三个徒弟,除了他和岁晏之外,还有一个同他一起闯出试炼堂的师哥。他觉着自己根本不是师哥的对手。

竺雅问:“你就那么想当祭司吗?当祭司必须传承南溟教的最高秘术,获得远胜常人的寿数,也许你会后悔的。”

灵修双拳紧握,“我想证明给她看。”

竺雅怔了怔,这个“她”,她自然是懂的。那种想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证明自己的感觉,她理解。

她说:“放心吧,你会成功的,你和她会琴瑟和鸣,恩爱百年。”说完最后八个字,竺雅的心仿佛要窒息。

她想起祭司哥哥给她看的《三春美人图》。灼灼桃花树下,温柔婉约的女子,纤细而美丽,那就是岁晏了吧。怪不得祭司哥哥当初会救下她,原来她和他心爱的姑娘生了相似的眉眼,他的专情果然世之少见。

从白骨怪口中脱生后,她以为同祭司哥哥的距离近了一些。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从过去到现在,她从未走近他半步。

也许,她该离开了。

7

竺雅打算离开南溟教的前夕,又忍不住去见了祭司哥哥一面。

彼时,白衣祭司正坐在书房的窗前,仍然戴着那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质面具,露出的一双眼静止在展开的一幅画像上。

又在思念岁晏了吗?

竺雅的心有些疼,她抬起胳膊,敲敲房门。

祭司回过头,眯起眼睛:“是雅雅啊?有事吗?”

她本来是来向他告别并谢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的,可面对他柔软的语调,她的舌头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这盘桃花酥,是我自己做的,想请祭司哥哥吃。”她红着脸,高高举起一个食篮。

他愣了愣,目光忽而变得悠远:“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位故人,他和你一样喜欢吃桃花酥。”

“岁晏姐姐也爱吃桃花酥吗?”她低声问。

他摇摇头,“阿晏爱美,生怕长胖,从不吃甜食。我说的这个故人从前也不贪吃,后来似乎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才变得特别爱吃桃花酥。”

“那祭司哥哥知道这个故人喜欢上了谁吗?”她站在那儿,紧张到窒息。

他却又摇摇头,“不知道,我活了太久,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曾把他当成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我却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祭司哥哥!”她猛地叫出声,脸涨得通红。

她既然还记得她,那就拼一次吧。她吸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喜欢你,想永远永远陪着你。”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一旁的白衣祭司却只诧异地瞧着她,良久后犹如长辈般拍拍她的头,“我也喜欢雅雅,只是雅雅却不可能永远都陪着祭司哥哥,雅雅总要嫁人的。”

她怔怔站在那儿。

看呀,他总是那么温柔,就连拒绝她,都温柔得不留余地。

竺雅没有再说话,回到房间后,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记得灵修回来时,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

灵修刚踏进房门,她便一个枕头飞过去,直直穿过少年的脑袋。

刚刚干掉的眼泪瞬间又如泉涌,她一边哭,一边问:“我那么那么那么喜欢祭司哥哥,为什么祭司哥哥不喜欢我?”

她连用了三个那么,他的眸子黯淡下来。他抱着剑,撇撇嘴:“那是自然,你长得那么胖,那么丑,谁会喜欢你?”

一语出,哭声戛然而止。

她转过身,盯着他质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他怔愣着不知该说什么。她扔下他,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盆屋檐下静静地开放了三年的“镜中花。”

她就那么抱着那盆世间罕见的植物,说:“灵修,你的未来会和岁晏结为夫妻,同时你也会成为南溟教祭司,拥有千百年的寿数,你会在岁晏死后孤独的活着。朋友一场,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你的,该怎么选择,你自己慎重考虑吧。你既然那么讨厌我……”

他终于明白她要做什么,惊呼着:“阿雅,你听我解释。”

竺雅却仿佛没听见,举起“镜中花”,咬牙往地上一摔,喊道:“那我们就把彼此当作一场梦,两两相忘吧!”

脆弱的植物如琉璃般瞬间折断。时光扭转的最后一瞬,她看见他张开双臂,朝自己冲来,却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扑了个空。

她转过身,眼前除了那盆“镜中花”的残骸,什么都没有。没有灵修,也没有少年。

这一次,她真该离开了。

8

竺雅没有走成。因为就在第二天,销声匿迹的白骨怪竟然卷土重来,这一次它的目标是灵修祭司。

于是,白骨怪同灵修祭司在南溟教展开了一场激战。

论实力,灵修祭司并不在白骨怪之下,但奇怪的是,灵修祭司一直都在对白骨怪留手,一来二去,落了下风。

竺雅知道自己不会术法,去了也帮不上忙,但仍然忍不住担心,冲进了战圈,“祭司哥哥,小心!”

白骨怪听闻声音,攻势一转。

灵修祭司见状,急欲护住竺雅,却没想到白骨怪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趁对手不防,竟于瞬间吸走了他的精魄。

竺雅愣了片刻,眼睁睁看着灵修祭司宛如木偶般失去活力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忽而大叫出声。

蓦地,她捡起灵修祭司掉在地上的剑,疯了似的朝白骨怪砍去。岂料白骨怪却只躲不攻,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背对着她,静止下来。

而她的剑就那么抵在白骨怪后背,只消用力一刺,那把足以弑神杀魔的长剑便会贯穿他的身体。

“你害死了祭司哥哥,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她咬牙咒骂着,手中的剑却不敢深入一分。

她已然知晓这个白骨怪便是三百年前挑起教中叛乱的无名罪人,后来被望舒祭司以生命为代价封印在南溟海底,无时无刻不遭受着水底妖魔的啃食。

如今他逃脱而出,唯有靠食人精魄才能恢复肉身,而要完全恢复肉身必不可少的一个精魄便是望舒祭司的传人,现任祭司的精魄。

现在他成功了,如今黑衣黑帽下的白骨怪已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她从未杀过人,她根本不敢杀人。

就在她迟疑之际,白骨怪却是转过身,悠悠唤了句:“阿雅。”

竺雅蓦然一惊,看着那张从阴影中缓缓抬起的脸,那般俊朗,那般熟悉,不是灵修又是谁?可是如果他是灵修,那一旁死去的白衣祭司,又是谁?

她迷茫了。

可对方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一瞬不瞬。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着开口:“阿雅,对不起,我骗了你。”

是呀,他骗了她。

那一年,他还是个又笨又爱哭的孩子,尚不知道三百年后的南溟教史中会如何记录他,是鼻涕虫还是爱哭鬼?他不想让那个倔强的小姑娘瞧不起,于是谎报了同伴中最厉害的小师弟的名字,灵修。

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但这个姑娘是属于三百年后的人,于是他开始努力修炼,希望有朝一日成为祭司,习得南溟教的最高秘术。这样他就能活得久一些,然后在三百年后和她相逢于同一时空了。

可望舒祭司最终选择了灵修师弟继任祭司之位。无奈之下,他偷练了南溟教的最高术法。不料这件事被望舒祭司发现,他奋力反抗,却最终被封印在南溟海底。

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嗜血啖肉之苦,但他都甘之如饴。他在积蓄力量,等待三百年后,冲破封印,将她重新找到,然后——

此刻,他向她伸出了久违的臂膀,猛地将她拥入怀中,而胸前那把长剑就那么贯穿了他的胸膛。

“不……”持剑的手蓦然松开。

竺雅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般,呆立在原地,就那么任由他抱着,含着泪,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那把长剑上写满了咒语,他却丝毫不觉着痛,只用力抱紧了她。

他说:“阿雅,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好难受。”

他说:“阿雅,你放心,我死了,被我吞食掉的精魄自然都会回去,你的祭司哥哥也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强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桃花酥,笑着说:“阿雅,你知道吗?看不见你以后,我每天都吃这个,吃多了就开始自己学着做。我就想,我得好好学啊,等以后见到你了,得天天做给你吃啊。”

“阿雅……”他将她搂得更紧,哑着嗓子,带着低低的笑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喜欢别人。其实我从来都不觉着你胖你丑,我真想就这么一直一直抱着你……”

他说完这句话,再没了声音。

竺雅的脑袋一片混乱。这个人是谁?他刚才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骗子,一定是骗子。她喜欢的人是南溟教的灵修祭司,这个人一定是用了什么法术,易容成了灵修祭司的模样。

对了,一定是这样,可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湿呢?

迷茫间,白衣祭司睁开了双眼,常年戴着的木质面具由于刚才的激烈打斗终于发生了松动,在他起身的瞬间,从面上滑落下去。

她怔怔瞧着面具下,白衣祭司那张完完全全陌生的脸,突然抱住眼前的黑衣人,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跨越了三百年的时光,竟然只是想抱抱她,同她说一声对不起吗?他这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夕阳西下,她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南溟教的大门。

那一瞬,她脑袋里闪过许多画面。

——“阿雅,到底什么才叫爱呢?”

——“阿雅,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姑娘。”

她仰起头,望着长空皓月,忽而笑了:“喂,我终于明白到底什么叫爱了,可你好像忘记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