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菜市口问斩土匪头 焦知府刀下叫留人

临近午时的菜市口围满了人,等待观看斩首土匪头子。

宁徙挤站在人群前面,她的泪水已经流干,后悔没有带光莲、光圣两个孩子前来,可怜两个孩子在破庙降生人世,还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啊。紧护她身边的老憨说:“夫人,你看,孩子们来了!”她顺老憨所指看,见桃子抱了背了常光莲、常光圣从人群里挤过来。桃子担心孩子们会见不到父亲了,急中生智,让长工头看家护院,带了两个孩子乘马车赶来县城。见桃子领了孩子们前来,宁徙悲喜交加:“桃子,谢谢你!”接过两个孩子。光莲、光圣还小,正吃着桃子买的棒棒糖。宁徙心如刀割,强忍泪水。维翰临死前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了!

传来知县出巡的七声锣鸣,差役喝道:“军民人等齐闪开,县大老爷来了!”

人群骚乱,闪开条道。在众兵丁的护卫下,宣贵昌知县迈步走上监斩台,拂袖坐到监斩椅上。五花大绑的常维翰被兵丁们押上断头台,跪对人群。刽子手持刀立在他身边。人群里响起怒骂土匪的声浪。

宁徙紧咬嘴唇,咬出血来。

她牵了一儿一女毅然走上断头台,让两个孩子跪到常维翰跟前,说:“光莲、光圣,你们不是一直要见爸爸吗,这就是你们的爸爸,快向爸爸磕头。”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哭。宁徙没有哭,按两个孩子的头向常维翰叩首。常维翰心痛如裂,细看两个孩子:“光莲,光圣,爸爸终于见到你们了,爸爸高兴!”台下的老憨双手捧递上一碗米酒,宁徙接过,捧到常维翰跟前:“维翰,你喝。这是我和孩子们为你送行的甜米酒。”喂常维翰喝。常维翰一气喝完米酒:“好酒,家乡的好酒!”

宣贵昌看着,也生同情,终归是家乡人,终归是一家人的生离死别。又愤慨,常维翰,你夺我心上人,打我这父母官,当土匪头子,你是自作孽不可活。要不是我慈悲为怀,才不会给你们这相逢的机会,觉得自己也够大度的,渴盼早日得到宁徙。汤县丞说:“斩㞗算了,这家伙是土匪头子,恐有匪徒来劫杀场。”宣贵昌听了发悸,抽出令箭。程师爷说:“老爷,午时三刻问斩,告示上说了的,时刻未到,还是再等等。”希望常维翰与妻儿多待一会儿。宣贵昌就没有扔令箭:“老爷我执法如山,也有悲悯情怀,就让他一家人叙一叙,时刻一到,立即开斩。”

赵书林也在人群里。常维翰是他表妹介绍来的,是他至今难忘的宁徙的夫君,于情于理都该来为他送行。他赶来县城后,去见过程师爷,得知宁徙已经和常维翰在牢房里相见,心里稍得慰藉。看着断头台上的这一家四口,泪水盈眶。唉,人世间竟有这等苦难之事。跟在他身边的管家吴德贵也感叹欷歔。

午时三刻即到,刽子手压低声音对常维翰说:“常把总,你不要怨我,二十年后你又会来人世的。宣老爷发了话,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的。”就有官兵来拉宁徙母子下断头台去。宁徙母子刚到台下站定,时辰已到。宣贵昌举起了令箭。宁徙顿感天旋地转,竭力挺住:“维翰,你放心走,你的话我死记下了!”宣贵昌举起令箭,欲喝令开斩,听见了锣鸣。

是知府出巡的九声锣鸣,传来喊声:“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知府大人要亲自监斩,为民除害!”

宣贵昌放下令箭,赶紧下台迎接。

人群闪开条道。

宁徙看见,打着肃静、回避牌子的众多官军护着一乘官轿走来。宣贵昌弓腰相迎。她双眉一拧,拉了一对幼小的儿女,抢步到官轿前高声喊冤:“冤枉,冤枉!知府大人,民女宁徙求见,常维翰是被冤枉的!”

宣贵昌怒了:“宁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拦知府大人的官轿,竟敢为土匪头子喊冤!”狠踹宁徙,宁徙双手一挡,宣贵昌那脚就痛得钻心。宁徙盯宣贵昌,怒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我是宁徙!宣贵昌,你不要仗势欺人,不要欺人太甚,我要向知府大人讨个公道!”

官轿放下了,知府大人走出轿来。他姓焦名达,雁眼浓眉,声如铜磐:“宁徙,你竟敢到杀场为匪首喊冤,你知罪否!”

宁徙全然不惧,拉了两个孩子跪下,自己也跪下:“知府大人,民女实有冤情。我夫常维翰并非为非作歹的匪首,他和我们全家都是从闽西老家来川的移民,他是被冤枉的。”

焦达看宁徙和两个哭泣的孩子,铁石心肠也发软:“你们真是从福建来川的移民?”

宁徙道:“小民不敢说谎。”

宣贵昌发急,对手下人喝道:“还不快将她拿下!”

手下人就去捉拿宁徙。

焦达喝道:“慢,且听她说。”

宁徙就说了事情的原委。

焦达听罢,对宣贵昌说:“宣大人,还是暂将那人犯押回吧,此乃关乎移民大事,关乎人命大事,问明之后再斩不迟。”

焦达是来荣昌县视察的,正遇斩首土匪头子,庆幸可以赶上亲自监斩。巴蜀多灾多难,复苏缓慢,土匪如狼似虎。他向省里的巡抚大人发过誓,定要清除匪患。雷厉风行的他让宣贵昌立即升堂问案。宣贵昌后悔没听汤县丞的话,实该早让常维翰的人头落地,此案是焦知府批复了的,就是有错也与他无关,担心会留下后患。升堂后,焦知府让宣知县与他同堂问案,两厢兵差就齐呼:“威——武!”

宣贵昌拍惊堂木:“带民妇宁徙上堂问话!”

兵差押了宁徙上堂,让她跪下。

宣贵昌扬动手中那信:“宁徙,此案铁证如山,有投诉为证,你为何喊冤?”

宁徙道:“民妇不知此信是何人所投?”

宣贵昌说:“这封信没有落名,信中说得活灵活现、有根有据。”

宁徙道:“宣老爷就凭一封没落名的信判案?难道没有人证就能判案?”

宣贵昌一怔:“你……”羞恼又心里发怵。常维翰怒打他后,他喝令将其拿下关进牢房,谋思如何将他置之于死地。正好,常维翰那死对头安德全派了他的二头目偷偷前来拜见,送来了重金和一封欲置常维翰于死地的信。看着那包黄金白银,他实在眼馋。又看那封信,甚喜,哼,不想你常维翰竟然是武陵山的土匪头子,你是定死无疑了。现在,宁徙追问证人,他不好回答,而他的上司焦达却为他解了难。

焦达说:“宁徙,我理解你的救夫心情,可人证是有的。”对跟差,“将证人带上来!”

带上来的是皮娃子。他与二哥郭兴、三哥常维翰逃散后,路过重庆府,因抢劫而被抓获。为了将功赎罪,承认了自己是武陵山的土匪,说了与郭兴、常维翰去铜鼓山搭救土匪婆赵玉霞之事。焦达正审阅荣昌县呈报来的常维翰的死刑案卷,大怒,挥笔写了三个“斩”字。他这次来荣昌县视察,带来了官军也带来了皮娃子,为的是让皮娃子带路,去铜鼓山剿灭安德全一伙土匪。

焦达盯皮娃子:“皮娃子,你把你为何来荣昌县,如何与匪首常维翰等人去铜鼓山搭救匪首婆之事再细说一遍。”皮娃子赎罪心切,也不认识宁徙,就说了原委。宣贵昌大喜,看你宁徙还有何话说。宁徙恨盯皮娃子,拱手道:“知府大人,民妇请求传我夫君常维翰上堂对质。”焦达道:“准你所求。来呀,带常维翰上堂!”宣贵昌心里发毛。

戴脚镣手铐的常维翰被押上堂来。宁徙心疼万分,期盼知府大人明断。常维翰目视妻子,心里股股发热,真乃我的贤妻!皮娃子看见常维翰,胆战心惊,他知道大哥孙亮定的寨规,出卖弟兄不得好死,可事已至此,也顾不了这些了。

焦知府盯常维翰:“常维翰,本府问你,你只回答‘是’还是‘否’,你听清楚没得?”

常维翰点头:“听清楚了。”

焦达问:“你是否打过宣知县?”

常维翰答:“是。”

焦达问:“你是否当过武陵山匪巢的三头目?”

常维翰道:“是。”

焦达问:“你是否去过铜鼓山搭救那匪首婆娘?”

常维翰答:“是。”

焦达对宁徙道:“宁徙,你都听清楚了吧?”

宁徙答:“民女听清楚了,可他是被迫的。”

焦达问常维翰:“常维翰,你夫人说你是被迫的,是吗?”

常维翰答:“是。”

焦达问:“为啥子?”

常维翰细说了原委。焦达让皮娃子老实回话,常维翰说的对否。皮娃子如实作答。他心里有些数了,宁徙、常维翰和皮娃子说的基本一致。拍惊堂木,喝道:“常维翰,就算你说的都是实情,可是,你有错也有罪。你打朝廷命官是错,当土匪头子是罪。”

宁徙申诉:“大人,他并非是甘愿当土匪的。”

焦达瞠目道:“士可杀不可辱,他堂堂男人,还是武士,怎能俯就土匪?这罪名铁板钉钉。凡土匪头目,按律当斩!”

宁徙心惊:“大人,你可要明断!”

焦达怒脸:“本府一向明白判案。常维翰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他充军。”

宣贵昌拱手:“大人,这……”

焦达伸手制止:“充军是轻于死刑重于流刑的刑法,古人云,‘刑莫惨于此’。发配他去远地重刑苦役。按律,有本人终身充军;也有永远充军,就是说,他本人死后,还要由其子孙来接替充军。”

宣贵昌道:“大人,常维翰罪大恶极,最低也要判永远充军。”

焦达颔首。

宁徙喊道:“民妇不服!”

焦达道:“宁徙,情感不能代替法度,不是本府及时前来,你丈夫早已人头落地了。”举起惊堂木,“本府宣判,判处常维翰终身充军。发配……”盯宣贵昌,“宣知县,你看?”

宣贵昌道:“大人,务必发配到新疆边远之地。”

焦达盯常维翰、看宁徙,拍下惊堂木。

常维翰哀视宁徙,宁徙怒视宣贵昌。

“本府判决,发配人犯常维翰到川西边地终身充军。”焦达道。

“大人,这样判决恐难服众。”宣贵昌发急。

焦达不看他,喝道:“退堂。”

退堂后,宣贵昌陪焦达到后堂喝茶说话。焦达笑道:“贵昌老弟,我这样宣判,你是有理由说不的。我呢,是恁个想的,而今我们四川的人丁稀少,我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罚他在四川做苦役,也可以多一个川人。”宣贵昌欲言又止,他知道焦达脾气,担心言多有失。哼,常维翰,在发配路上我就整死你。改口道:“大人所言甚是,在下佩服。大人,请喝茶。”焦达道:“服了就好。”喝了口茶,“嗯,这苦丁茶不错。”宣贵昌道:“大人来了,本该用西湖龙井款待的,怎奈本县太穷,接待大人您也泡的这苦丁茶。”他知道焦达清正廉洁,是特意让下人泡这茶的。焦达笑道:“就该这样!古人云,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宣贵昌道:“是这个理儿,公生明,廉生威嘛。”

次日一大早,宁徙带了常光莲、常光圣到十里长亭为夫君送行。老憨和桃子带了吃食和米酒。

晨阳的逆光下,两个兵丁押解常维翰走来。老憨给两个兵丁送了碎银,兵丁说:“你们快些!”就到一边去分银子。宁徙对常维翰道:“维翰,你保得性命是我常家的福分,我们今天都不哭,啊。”常维翰颔首。宁徙将一个小包塞进常维翰怀里:“这是银子和银票,够你用的。你可分次给两个兵差打点一下。”常维翰眼潮:“夫人,你想得好细。”宁徙拉过两个孩子:“快给爸爸磕头。”两个孩子懂事起来,双双下跪叩首:“爸爸,爸爸!”常维翰那泪水忍不住下落,扶起两个孩子:“光莲、光圣,你们听着,天下孝为先。”寻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孝”字,“你们看,这是个孝顺的‘孝’字。这‘孝’字的上面是个‘老’字,下面是个‘子’字。指的是,老人护着儿子,儿子抬着老人。你们一定要孝顺妈妈,妈妈可是不易……”常维翰说时,光莲、光圣频频点头。宁徙还是忍不住哭了。一家人抱头痛哭。老憨、桃子也哭。老憨赶紧铺开单子,摆了酒菜。宁徙为夫君把酒夹菜。不多一会儿,两个兵丁过来呵斥:“好了,好了,上路了。”

宁徙目送夫君远去,肝肠痛断。

宁徙一行往回走时,遇见两个男人迎面走来。走近时,宁徙吃惊,这两个穿民服的男人其中一个竟是焦知府,赶紧下跪:

“民妇宁徙叩见焦知府,谢谢知府不杀我夫之恩!”

焦达是来微服私访的,他判定宁徙要来送常维翰,特地来见宁徙。昨日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故去的父亲。醒来后,想到了“宁”姓,姓宁的本就不多,尤其是来自闽西的宁姓者,突生一种特别的感情,就决定要来见宁徙。他伸手扶起宁徙,请她到一旁说话。

“宁徙,我问你,你家父还健在不?”焦达道。

宁徙犹豫道:“还,健在。”

焦达问:“你父亲叫啥子名字?”

宁徙犹豫:“这,民妇……”

焦达预感到什么:“是不是叫宁德功?”

“是,不是。”宁徙慌了。

焦达宽慰:“宁徙,你莫怕,宁德功是我焦家的大恩人!”

宁徙不敢相信:“真的?”

焦达道:“本府不说假话。”

宁徙眼潮,急切道:“知府大人莫非知道我父亲的下落?”

焦达说:“你定是宁德功的女儿了!”

宁徙急于知道父亲下落,实话道:“民妇正是。”

焦达仰天长叹:“宁德功,宁知县,好人,好人啊!咳,他咋个糊涂,就因为一个女人,竟敢违反圣命。”

焦达是焦屠夫的三儿子,他九岁那年,跟姐姐去嘉陵江边挖野菜。突然,一只老虎扑来,他姐姐猛然推他:“弟娃,快逃!”姐姐的力气好大,他滚下了山岩,摔晕的他掉入了嘉陵江里。他醒来后,躺在一艘木船上,木船停靠在重庆府的朝天门码头。这木船的船老大搭救了他。他好感谢,就在船上打小工谋生,想挣得路费回家。那一日,船老大让他去买肉,发现卖肉的屠夫正是家父。父子重逢,悲喜交集。父亲对他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情,说了是恩人宁德功给了他两锭银子,让他来重庆府谋生,靠了这银子,父亲又做起了屠夫活路。父亲抹泪道:“宁知县希望我们焦家的香火永存,叮嘱我要让焦家的后人发奋读书。要是见不到儿子你,为父只好续弦传后。现在,用不着了,你一定要给为父和你妈争气。”他感动不已,感恩不尽,发奋苦读,二十一岁考取了进士。他焦家两代都感恩宁德功的大恩大德。他听说过宁德功当年在荣昌县做的不少百姓称道的事情,至今也在打探宁德功下落,以图回报。就对宁徙说了宁德功有功于他们焦家的事情。

宁徙听后,两眼水湿:“焦知府,我母亲对我说过,我父亲是个好人,他违背圣命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或是苦衷。”

焦达颔首:“有这可能。唉,如能找到你父亲就好,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焦达印证了自己的预感,此时里,庆幸又后悔。庆幸的是,命悬一线的宁德功的女婿常维翰的命被自己保住了;后悔的是,惩处过于重了。他父亲对他说过,当官就要像宁知县那样公道,要给百姓做事。惩治土匪头子是为民除害,就是为百姓做事。可万万想不到,却惩治了常维翰这样的土匪头子。理智加感情,他再次犹豫。案堂上,他听了宁徙和常维翰的申诉就犹豫过,可常维翰当过土匪头子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不惩处难以服众,就判了他终身充军。此刻里,他更多地是为常维翰和宁徙着想,可一向执法如山的自己咋能够朝令夕改呢?他好是犯愁。

“宁徙,本府对不起你,没能让你们夫妻团聚。”焦达遗憾万分。

宁徙泪光闪闪:“焦大人,你为何不让常维翰戴罪立功,去剿灭铜鼓山那群土匪?”

焦达听了,击掌道:“对啊,我咋就没有想到这一着!”招呼身后跟差,“快,纸笔墨砚伺候!”

跟差赶紧从衣兜内取出纸笔墨砚,从水沟里捧水研墨。焦达单腿半蹲,在膝盖上铺开信纸,急书,将信交给跟差:

“你拿了我这封信,即刻出发,定要赶上那两个兵差,让他们押解人犯常维翰回县复命,万不可怠慢!”

跟差接信拱手:“遵命。”快步走去。

宁徙跪拜:“焦大人,民妇如何谢你!”

焦达扶起宁徙:“应该谢的是你,谢谢你父亲救了我焦家,使我焦家没有断后,谢谢你出了这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焦达派去的那个跟差没能追上常维翰一行。那两个兵差有宣知县的密令,出县城后即转走小路,以防有人打劫。还令他俩押送常维翰到川西后,再伺机杀了他,回县后有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