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凤凰花落
1
这重重宫墙之内，一年到头都繁花似锦，仿佛从未有过开败凋零的季节。可那些粉的白的花我一朵也不爱，唯独喜欢去只植了一株凤凰木的清苑里闲逛。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凤凰木五月花满树冠，红艳似血。可我刚在树下站定，就听见一旁的书房里传来声音。
“朕一个也不要——”哗啦一声响，似砸了满地瓷片。
“这世上的女人，除了她，朕谁也不要！到底是给朕选妃还是给太后选妃！”倒是个痴情种子，只是吵得我有些头痛。更何况男人大丈夫，竟为了个女人吵吵嚷嚷，真是没气度。
也许，我本就不该到这地方来。
这清苑是刚登基不满一年的新皇洛云初每日看书习字、翻阅奏章的地方。听说他素来喜欢清静，所以就算这样大吼大叫又摔东西，也只有一个随侍的心腹太监赶着进了书房。
我刚想闪避开去，却远远看见一大堆人已朝这边走来。早有太监的通传一声声递来：“太后娘娘驾到——”
当朝太后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尤其是洛云初如今还未亲政，朝中事务一切都由太后与顾命大臣做主。她身着靛蓝色凤尾纹长裙而来，一眼就瞧见了鬼鬼祟祟正打算跑路的我。
“红萼！”太后紧皱着眉头的样子挺吓人，“你又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我可一点也不怕她，朝她吐了吐舌头，嘻嘻哈哈地跑上前去挽着她的手臂，“姑母，我这是……迷路了。”
“迷路？”
“哎呀，皇上正在大吵大嚷地砸东西！”先把话题扯开，我好随时准备溜走。可却没料到，这时候书房的门一下子打开了，走出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太监来，我认得他，他是洛云初的贴身内侍。
只见他端端正正地跪下来，声音却是难得d镇定：“奴才罪该万死。”太后钦赐的羊脂玉瓶碎成了一地渣渣。这个太监担下了一切罪责。管他洛云初大吵大嚷还是大逆不道，统统变成了没有的事。
我瞧见太后姑母神色未动，但想来心里是极为生气的。
“拖出去，杖击五十。”
太后果真是气糊涂了，完全忘记了我还在这胡闹，头也不回地带着乌泱泱一大堆的人走了。很快就有人将那太监架上了长凳，又粗又长的木杖狠狠地砸在他的脊背上。我看见他脸色惨白，牙关死死地咬着下唇，竟是一声也没有吭出来。
我站在旁边看热闹，可屋内的洛云初却始终不曾出来。想一想，我对那个小太监说：“要是这五十板子下去你还活着，兴许皇上会赏你几锭金子。”
“奴才……”他竭力张嘴，“奴才五岁的时候跟着皇上溜出宫去玩，总管大人拿着长鞭说要打死我，皇上竟扑在奴才的身上护着。那时候起，奴才心中就再没有金子银子，只有皇上。”
他这一顿话说得我有些发怔，真没想到洛云初有这样的气魄。
可他下一句话更是吓得我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上官小姐，你就是皇上心中最喜欢的女人，皇上是为了你才这样……”
骗……人。我不相信这鬼话。
但我还是扬了扬手，冲那些行刑的侍卫说：“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太后若是问下来，就说我从头上拔了根金簪要刺进脖子里去，以死相逼非要你们放了他。”
2
其实我对洛云初的印象一点也不好，虽然他长得不错，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我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男人，但我还是有些讨厌他——明明当了皇帝，却又幼稚又粗暴，还动不动就喜欢摆架子。
记得去年除夕大宴的时候，我穿着新制的红裙兴冲冲地在廊下乱跑，谁知突然有个小宫娥端着炭盆正走出来，一下没收得住脚，将一盆子烧得正旺的炭全倒在我的身上。我吓得又叫又跳，自己没烫到，新裙子却毁了一大半，烧出好几个焦黑的破洞。
我正低头思索究竟要不要回去换衣服，却突然听见响亮的一声——
“啪！”
洛云初那个禽兽不如的混蛋一巴掌就把那个瘦弱的小宫娥扇倒在地。他原本好看的两道眉毛皱得像两条毛虫，难看至极。打完了不算，还怒气冲冲地大骂：“不长眼睛的东西！”见我没事，才露出一副松口气的样子。
小宫娥又痛又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这才发现，她白皙的手背上，被烫红了好大一块。
不知怎么就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我朝她伸出手，“快起来让我看看。”她怯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去拼命磕头，“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死要活。
我径直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差人喊了太医来给她瞧手。水葱似的玉手，要是毁了可比我那条裙子要可惜得多。我忙着跑来跑去，洛云初却抱着胸站在门口斜眼看着我。
“没想到你倒有几分善心。”他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着实讨厌。
等我想起我们原本是要出席阖宫大宴的时候，胡乱抓了条裙子换上了，毫无形象地扯着洛云初就冲进了大殿。
殿内众人都以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们看。
太后皱着眉看我，“你又野到哪里去了？”眼神还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我身后的洛云初。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教训我，实在是丢脸至极。
我索性翻了个白眼，拉了个垫背的，“都怪洛云初，老大不小了还玩火，把我的新裙子弄坏了，这才来晚了。”话说完我才觉得有些不妥，但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
太后的脸上白一道青一道，座下的皇亲国戚们都互相交流了一个暧昧的眼神，估计散了之后就会将这个八卦散播开来，作为年末小聚时的饭后谈资。
只是这些我都没放在心上。
我只记得那夜月色微冷，我和洛云初倒是像约好了一般，吃到一半都溜出殿来。我提着裙裾一脚一脚在雪地里踏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洛云初则嗅了嗅空中浮动的梅香，没头没脑地丢了一句话：“上官红萼，你可真不像个大家闺秀。”
“洛云初，你也不像个皇帝。”
“因何不像？”
“因为你蠢！”
趁他错愕之际，我将手中早已攥紧的一团雪球砸到了他的脸上。看到他那副傻愣愣的样子，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来我还恶作剧过很多次。
有一次将一条花蛇扔进他的书房里，吓得他脸都青了。
这样一个笨蛋皇帝，见到我就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分尸，怎么会喜欢我？又怎会因为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只知道撒泼玩闹的小女子，而拒绝天下千千万万的漂亮女人？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极其不合情理。
3
宫里似乎没有事可以瞒得过老谋深算的太后。
密密珠帘之后，太后取了手上的护甲，正在细心地摆弄着桌上的茶具，竟好像没看到我一般。我东倒西歪地在地上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恳求：“姑母……”
“哀家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离云初那孩子远一些。”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为什么总不肯听哀家的话？”
我撇了撇嘴，“嫁给洛云初也没什么不好。若我做了皇后，还可保我们上官家繁华鼎盛，对不对？”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什么上官家的荣耀权势，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谁知太后听了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太后很生气，我觉得我完蛋了，可能还要挨板子。
可这时有人通传皇上驾到。我回头就看见洛云初，他穿着常服跨步而入，在暗沉沉的宫殿之内，唯见他看向我的一双眼眸熠熠生光，看得我有些发怵。也许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洛云初并非是个任由我欺负的寻常男子，他亦是当朝皇帝，天下之主。
可我还是不怎么怕他。
他却朝太后跪下去，清冽的声音回响在寝殿之内：“母后，上官红萼性格莽撞，粗俗无礼，更是胸无点墨毫无涵养，当真没有一分半点大家女子的风范。”我被这话气得鼻子冒烟，差点就要冲上去。他却顿一顿又说，“可……”
“可什么？”太后抬了抬眼皮，倒是极为沉得住气。
“在儿臣心里，纵然是九天仙女，也比不上她分毫。”洛云初他不看我，可我却总觉得这话是在说给我听。他说天下女子他都不放在眼里，他的心里只有我一人。我从未如此时一般惊慌失措，手心生汗，双颊发烫，几乎动也不能动，想说什么却连嘴也张不开。
“母后，儿臣愿迎娶上官红萼为中宫之后。”
恍惚之间，只听见这一句。
我惴惴抬头，却见太后正看着我，沉沉叹了口气。
待洛云初走后，太后拉着我去佛堂陪她上香。我听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随她一起诚心拜倒在地。我刚站起身，就听见太后冷冷说了一句：“他可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
他？谁？我呆愣愣半晌没回过神。就在我以为太后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忽而又松了口气似的替我整了整衣裙，“不过既然你喜欢，那便嫁给他吧。”
这便算是定下来了。
天气愈渐暖起来，清苑庭中那一株凤凰木开得愈发艳丽。大婚之前，洛云初差人送了个大木箱子给我。我喜滋滋满心以为里面必定是装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却没想打开就被吓了一大跳。这……莫不是外廷之臣送给洛云初的礼物送错到我这儿来了？
大木箱里坐着个清秀可人的少女，仔细瞅瞅，还似有几分面善，生得倒是极为讨人喜欢。可我又不喜欢女人，送个女人来给我作甚？她从木箱子里走出来朝我行礼，“奴婢璎珞，是皇上派来服侍小姐的。”见我仍盯着她看，她朝我嫣然一笑，“小姐不记得奴婢了？”
宫女璎珞，因错手将炭盆泼在上官红萼身上，被贬为清苑扫庭婢女。洛云初记得我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甚至亲手为她上药，便将她送了来。
之后洛云初陆陆续续送来更多，更可怕的是，若我平日随口说上一句什么好吃什么好玩，那东西便会像小山一样堆着送进我的寝殿，拦都拦不下。璎珞极为艳羡地感叹：“皇上是真心喜欢小姐的。”
可婚期越来越近，我反而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明明洛云初待我这样好，我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或者是我自己性格别扭，从小便遇事慌张见不得大场面。
可我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却连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只是反复一遍遍念叨着：“嫁给笨蛋皇帝洛云初的话，不知道自己也会不会跟着变笨……”
4
据说大婚当日是立朝以来从未有过地隆重，我明明紧张得浑身发热，双手却偏偏是冰冷的，手心里满是汗。好不容易喝了交杯酒，我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嫁给了洛云初。
盈盈红烛之下，他看我的眼神……莫名让我害怕。
“你……你不要过来！”我下意识就捂着胸口，那神色估计和遇见色狼的良家少女一般无二。洛云初无奈地叹口气，“不过去……我们怎么为皇家绵延后代？”
“流氓！”我抓起一个枕头就砸过去。
“红萼……”
“上官红萼。”
“皇后！”
皇帝洛云初似乎有些生气。而此刻原本该是花好月圆的好气氛，似乎被我破坏了。也是他这一声呵斥令我的脑海陡然清醒过来，咬着唇可怜巴巴地说：“我还没……还没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他挑了挑眉。
“反正你不许过来……”我底气不足，却依旧倔强，“出去出去！去你的清苑里睡！”
我想我也真算得上大胆，天下之间若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与皇帝讲话，只怕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用。可意外的是洛云初竟没有生气，他那双晶晶亮的眼眸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起身走出了喜殿。
疲累了一整天的我，终于能卸下厚重的装束好好睡了。
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娥未关好窗户，冷冷的夜风竟吹开了一扇窗。从前也不曾怕过这样又凉又空的夜，可现在，我却有些睡不着了。我孤零零躺在床上，莫名开始后悔。
若是洛云初在这儿……
突然听见极其轻微的响动，隐隐有些不安起来。我屏住呼吸，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却正好看见一束明晃晃的光。
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整个人却裹着被子从床上滚下了地。
只听见一声闷响，好似利刃破入被褥之中的声响。
“洛云初！洛云初——救命——”
我终于吓得叫出声来，眼泪早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个不停。
原来我在最危险的时刻心心念念的人，是他。哪怕此刻我吓得失魂落魄，脑海之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我心里却还是想着一个念头：这世上若有人能救我，这世上若有一人能令我安心依靠，那便是……洛云初吧。
可将他赶走的却是我自己！我心中绝望，眼看着那白光朝自己狠狠劈来，骇得闭了双眼。
然而预料中的痛却久久未来。我睁开眼反而惊得尖叫出声——洛云初他竟真的来了，仿佛做梦一般，他手臂负伤，正与一个黑衣人恶斗。我这一下总算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寻了机会抓了一只大瓷瓶上去狠狠砸向了那个刺客。
门外循声而来的侍卫早上前将刺客绑走。
借着微弱的烛火我才瞧清楚，洛云初的手臂被划了一条很深的血口，我抱着他的胳膊，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洛云初是我的人啊！我可以打他骂他赶走他，但其他什么人却不能碰他一根汗毛！
他却一把抱住了我，温柔地吻上我的眼睛。
“上官红萼，你还在，真好……”
5
刺客的事情尚无头绪，却没想到，那个说天上地下只爱我一人的洛云初竟对我说他要纳妃。我懒洋洋地看他一眼，“你是皇帝，你想纳妃就纳妃，告诉我做什么？”
我这是在赌气，我们新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竟然想娶别的女人。谁知道洛云初却并不哄我，只淡淡一笑，“既然皇后没有意见，那朕便择日封妃。”
我气得要命，差点吐血。
我讨厌他这样公事公办地喊我“皇后”，也讨厌他这样冷冰冰地自称“朕”。这样总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只是这皇宫中一件可以随时拿出来赏玩的摆设。
璎珞安慰我说洛云初纳妃是有苦衷的，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男人纳妾也有苦衷？是苦于天下美人众多却不知要娶哪一个吧！我气得连着几天都不见洛云初。然而得知兰妃入宫，我却还是忍不住去瞧了瞧她。
已是初夏时节，天气有些燥热。
兰妃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薄衫站在水边，美得好像一幅画卷。连我都看得有些移不开眼，更遑论洛云初。我一步步走过去，心底泛酸，表面却还要装出一副大方得体的样子。
好在兰妃看起来温婉娴静，倒是并不讨人厌。她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一时之间竟呆呆忘了行礼。只是万万没想到素来温和的璎珞突然大叱一声：“好大的胆子！见了皇后娘娘也这样轻狂无礼！”
才刚说了这句话，不知是谁在背后嘀咕了一句：“皇上来了。”
天子驾临，宫中女子谁不侧目。可奇怪的是这一帮原本规规矩矩的宫女突然有些乱起来，我虽则在生洛云初的气，也下意识朝洛云初的方向迈出一步，谁知刚抬头就看见兰妃整个人都朝我扑过来——我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就掉进了一旁的湖里。
岸上一片惊呼之声，很快就有人将我从水里捞起。我浑身湿透，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刚吐出几口水来，就看见璎珞跪在洛云初面前，“皇上！是兰妃将皇后娘娘推入水中！”
兰妃早已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不是！不是臣妾！”
洛云初看也不看地上的兰妃一眼，语气寒凉令人心颤，他说兰妃善妒，忤逆犯上，下令即刻起禁足思过，没有他的旨意，不可出殿门一步。
莫名其妙地，我觉得洛云初有些过分。
兴许是我心里的气还没消，我一把抹了脸上的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洛云初！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欢她吗？喜欢她你还这么对她？”
我气得头痛胃痛，浑身都在打颤。其实我心底清楚我在气什么，我是在生洛云初的气，却也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没看清洛云初是个这样薄情的人。他说天下女子他只喜欢我，却又要纳别的女子为妃，他娶了别的女人却这样轻易就将她关了起来。
到底什么才是他在乎的，到底什么才是能令他将对错是非都不放在眼里的？
洛云初居然没有反驳，他只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皇后衣服都湿了，回去换了吧。”那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遗弃的可怜的小动物。
璎珞扶着我往回走的时候一直在唉声叹气。
她说：“娘娘太心善了。”见我傻傻呆呆没有说话，她又说：“后宫之中处处险恶，不到最后一天，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小小宫娥也能说出这么一番别有深意的话来，我不免有些羞愧。
也许我的太后姑母说得不错，我本不该嫁给洛云初，并非因为洛云初是个不简单的人，而因为他是这万民敬仰的帝王。
他从来不是属于我一人的。
6
朝堂上很快出事了，闹得人心惶惶。
我这才渐渐知道，兰妃的爹也自有一股势力。听闻他的女儿刚入宫便受了折辱，竟将矛头直指听政已久的太后。直言太后干政多年，早该到了还政的时候了。这一桩事风头才起，隔日又有人递折子弹劾上官家的直系官员，说什么外戚专权，拉拢朝臣，意图不轨。
我在后宫里陆续听到这些消息，心下也有些惶然起来。
璎珞却显然比我要稳重得多，她一面安慰我，一面又用极其冷静的语调告诉我，禁足的兰妃不知怎地跑去了御花园，谁知正好撞上下朝而来心情不爽的洛云初。这一下他更是火冒三丈，将看守兰妃的宫婢侍卫杖毙了好几个，而兰妃则直降为贵人，罚一年俸禄。
“外面传言说……”
“说什么？”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冷静下来。
“说上官家在外朝如此放肆，都是因太后的好计策，将娘娘送入宫来。还说兰妃就是因为得罪了娘娘才获罪，还……”
璎珞絮叨叨说了许多，但总结起来不过是一句话——这种种的错误与罪孽，都不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洛云初的错，而全该由我一个憋憋屈屈被关在这深宫高墙之内的小小女子来担着。
天下间再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道理了。
可我入宫不过半年，却早已不是那个听到什么就立刻跳起来乍呼呼大吵大嚷的娇小姐了。我只抬了抬眼皮，“本宫想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只是万万没料到会看见洛云初。
虽然我日日见他，却总还是觉得他有些地方与常日里不同。分明还是眉目疏朗的模样，颀长挺拔的身姿，可却好像并非那个我曾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
他站在暗沉沉的宫殿内，用极其平稳的语调对那个虽非他亲母却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太后说：“如今母后年老体衰，不如早日迁往行宫养老。”
良久，才听见太后长叹一口气，“哀家是老了，可哀家并没有糊涂。”
“也许吧。”洛云初竟笑了，“但现在……朕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终于按耐不住，冲上去狠狠抽了洛云初一个耳光，“洛云初，你看看清楚，你还记不记得她是你的母后？你还记不记得是谁养育你，为你筹谋？莫非你的心从来就记不住任何人？那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上官红萼，记不记得那个曾经在清苑门外游荡的我？又记不记得我为何喜欢那红艳艳的凤凰花？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只记得你的皇位，记得你的天下，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身边的人在想什么。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幼稚一样笨，一样只惦记着权势，你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万里江山，还有连万里江山也换不来的东西。”
我一激动就开始有点收不住，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我以为洛云初至少会有些触动，至少……至少还会愿意将我说的这许多听进一言半句。可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眼神虚无地看着殿外，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告诉过自己一千遍一万遍，洛云初是个没有心肝的王八蛋，可真正看见他那漠然的眼神，我的心口还是忍不住发疼，等察觉过来，眼泪早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等他终于转过身来看我，眼神却冰冷如利刃。
“皇后受了刺激，神志不清，即日起移居别院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
洛云初招了招手，很快就有宫人进来要将我拖拉出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说：“洛云初……”
他终于回了头。
长袍上用金线刺的龙闪了我的眼睛。
“上官红萼，朕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
不管他从前曾说过什么好听的话，可他洛云初此刻要告诉我的真相是——
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
7
太后去世的消息是璎珞带给我的。
那时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一抖就将一整杯滚烫的茶水都倾倒在自己的身上。可我既没有跳起来也没有嗷嗷乱叫，我只是木然地看着璎珞，那个原本总是站在我身后穿着素雅宫女装，现在却满头珠翠身着华服的璎珞。
她描着远山黛眉，粉腮白面，打扮得极其艳丽。我看着她那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翕地说着：“你的太后姑母……死掉了。至于你，也该去冷宫呆着了。皇后娘娘。”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那时候会对我说，“没有到最后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早有注定。
“当初我错手将炭盆泼在你身上，你亲自为我上药……”璎珞笑吟吟看着我，目光里却毫无温度，“可你才一转身，我便被管事姑姑拖出去打了板子，贬为清苑扫庭婢女。比起每日风吹日晒的忙碌，被炭火烫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幸却也因为在清苑出入而得到了被洛云初青睐的机会。璎珞她……模样清秀可人，怯怯一低头的温柔令人着迷。更难得的是她知书达理，懂分寸知进退，不像我这个除了倚仗家族什么也不会的笨蛋。
“那他……洛云初他为什么要娶我？”我几乎发不出声。
“因为，你是上官家的女儿，太后视若己出的上官红萼！”
他们要我为洛云初牵制上官一族，更在无形之中变成捆住太后的一枚棋子。洛云初他的确不笨，他知道太后心中最最珍视的就是上官红萼。那么，什么刺客什么兰妃都是假的，什么浓情蜜意永不变心的誓言都是假的。
活在我面前的那个洛云初，也是假的。
“他可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
我终于肯承认姑母说过的话，洛云初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简单的那个人是我上官红萼。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并没有再问太后是如何故去的。是突遇急病也好，是心灰意冷地自尽也好，哪怕是被洛云初他亲手杀了也好……
我只知道，最疼我的那个姑母已经走了。
秋风飒飒，转眼已近十月，我这个废后奉召搬去冷宫度过余生。只是不知是否新来的小太监认错了路，走着走着竟绕到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在这重重深深的宫墙之内，总也有数不清看不完似乎永远也开不败的花。我却唯独只爱看红艳似血的凤凰花。它花期最长，从五月开到十月，最美最艳地开在我最爱的那个人的院子里。
洛云初一定不知道，我早就喜欢他了。
他不记得多年前的一日，我曾偷换了小宫娥的宫装溜出来玩，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站在凤凰木下，怔怔望着红艳的凤凰花。那时的我尚不知他的心头有何烦恼，亦不知他的眉头为何紧蹙。
我只是一时玩心，拾了块小石子砸了过去。
可我没料到他反应极快，一把就捉住了我，恶狠狠地问我：“你是哪个宫里的？”我狠狠咬了他的手腕，却不见他松动分毫。我终于有些怕了，可怜巴巴地求饶：“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盯着我看，他的眼睛生得极其漂亮。
许久许久，他才问我一句：“叫什么名字？”
“红萼。”不知怎地就说出了真话。
“红萼这个名字好，正配这凤凰花。”……
红艳如血的凤凰花随风而落，我以为我发梦了。是的，我一定是在梦里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冷宫里没有年年繁茂的凤凰木，只有摇曳在凄风冷雨中的枯木野草。
但如今身住在哪里都一样，因为我……我再没有他了。
8
后来洛云初来过冷宫一次，一来就挡住了殿门外的光。
我抬起头来看了半天，才认出这个人是身着龙袍的九五之尊。我怏怏靠在躺椅上，一点也没有动弹的迹象。可我却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上官红萼……”
“嗯？”我抬了抬眼皮。
“过来。”似乎有人朝我伸出了手。可我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是傻愣愣看着他，半天都没有动弹。洛云初他站在我眼前光华最盛的地方，他朝我伸着手，逆着光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得出他的语气不容反驳，他说：“你没听到吗？朕让你过来！”
我已经瞧见，当初那个伙同他一起骗我的小太监要来扶我。我素来是会审时度势的人，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来。却不知为何一阵天旋地转，头一歪“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吐得要脱力了，我却还预留了一口气，朝洛云初笑了。
我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洛云初，何必让我们……互相恶心……呢？”
洛云初不说话。
我又问他：“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如果……如果我不是上官家的女儿，如果我不是上官红萼，你也许会喜欢我？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只要我能忘记过往，就还能欢欢喜喜地走出这冷宫同你一起过下去吧？”
“洛云初，我一点……一点也不难过。”
因为，你一点都不值得我难过啊。
他终于开口，却是跳过了我这许多的问题，他只说了一句：“若是朕想补偿你……”
“那就送我出宫吧。”
没想到他就真的答应了。我走得很慢很艰难，头晕沉沉的仍是想吐。送我离开的是洛云初的贴身内侍，他许是看出我的虚弱，一路上都扶着我，生怕我会一不小心就坐到地上去。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问洛云初却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我想问他知不知道太后姑母平日里喜欢吃什么，想问他知不知道姑母每逢初一十五去菩萨面前求的三件事又是什么。
“一愿国泰民安。二愿洛云初勤政为民。三愿上官红萼远离深宫。”
太后她从未想过要为她自己或者上官家谋取什么，她只是个普通的、每日里为自己的儿女忧心忡忡白操心的母亲罢了。她不是不知洛云初对她日渐忌惮，她说：“子不教，乃父母之过，不管是在平民百姓，还是身在帝皇之家，道理都是一样。洛云初纵然有天大罪过，都是我的罪过。”
不过这些我都不想再告诉洛云初了。
当然，我更不会告诉他，支撑着我出宫的，是我肚子里那个闹得我整天恶心想吐的小洛云初。
洛云初，太后姑母的前两桩愿望就由你去完成吧。
而我此刻，只是为她完成最后一个愿望。
终
风吹枝头簌簌落，终是连凤凰花都落了。
那满城繁花一夜退尽了。浑浑噩噩之中，却看见花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他抬首朝我莞尔一笑。
惟愿沉入此梦，再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