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红妆质子

1

秋风萧索,带了几分凉意。

站在城门口的洛邑却觉得脊背隐隐发烫,手心有些冒汗。看到一匹快马率先从城门奔入,他不自觉地紧走了两步。

只见那快马上的传令兵一跃而下,跪拜在他身前道:“……前方来报,北离此次前来和谈的是三殿下。”

三殿下……却不知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三殿下。

他急了半天,才看见远远有华贵奢靡的队伍慢悠悠地从城外行了过来。当先的是仪仗队,接着抬的是贡礼,要进献的美人,牛羊马匹,戒备森严的护卫……那人却半天不见踪影。

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熟悉的侍卫骑着高马出现在面前,洛邑全忘了身份,冲上去问:“你家殿下呢?”

“早知你这般惦记我阿伊格,当初就该同你父皇说一说,求他留下我啊。”突地一声轻笑传来,只见侍卫身后的一座金色大马车的纱帘一翻,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来。

一身缀满了珍珠宝石赤色长袍,比男装多了几分柔美,比女装又多了几分利落爽朗,墨色长发用玉冠随意束了个高高的马尾,眼眸之中神采飞扬,薄唇边上却带了几分涎笑。

两年未见,这人分毫未变,还是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

洛邑被说得面红,冷哼一声,掉头便走。

“你怎么还是这副小气吧啦的样儿!”阿伊格却一跃上来,狠狠拍了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跟在他身侧,“我听说你那父皇是派什么大官来接我的,你是偷偷来的吧?你怎么不怕被那些吃饱了撑的御史们参一本,告个‘结交匪类,通敌卖国’的罪名?”

匪类?洛邑忍不住笑,这个阿伊格没有半分皇室气度,倒真像个吊儿郎当的土匪。

进城的路并不长,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却令洛邑觉得,好像他们仍是整日厮混在一起,好像这中间从未隔过两年的时光。

但分明已有些什么不同了。

到宫门之时他只好先行离去,等着阿伊格入宫拜见大禹朝皇帝,并将一并的贡礼进献,完成一些繁杂负累的礼节。

洛邑坐在书房里等消息,想着改日要去行馆约阿伊格出游。谁知道却突然有消息传过来,说不知是否因为天干物燥,行馆无故起火,倒烧得不算厉害,只是这么一来,怎么也不好意思让离国人住进去了。

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大臣建议,说皇长子宣王洛邑的王府地方够大,又尚未纳妃,正好可以借住。

洛邑心里七上八下。可随后而来的阿伊格大大咧咧往他的屋里一坐,“我一入城,就先让人去把那个行馆给烧了。”

“什么?!”洛邑被吓得不轻,“你怎么这么胆大妄为!”

“我在殿上说与你有自幼长大的情分,所以即便住在被烧的行馆也不妨事,可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却立刻聪明地建议让我住到你这儿来。”阿伊格媚眼一挑,笑得极为勾人,“怎么,你不喜欢吗?”

洛邑有些语塞,不知到底该如何回答。可阿伊格却好像存心不放过他,“要不干脆我明日去求皇上将我嫁给你,这和谈也就谈成了,你说好不好?”

夜风拂面,吹起她鬓边的发丝,衬得她整个脸都温婉了几分。

她的美,艳如盛夏开放的红花,又柔如凉风下的水莲,生生地快要将他的全部心神都俘获了。可偏偏她自己却游刃有余,转瞬又笑开了,“看把你吓得,我开玩笑呢……”

2

北离式微,依附大禹皇朝而生。

十二年前,北离王送了小皇子阿伊格为质,以此换取边界安宁。

那时的洛邑尽管才十岁,却因管教甚严,已颇有储君的气度,对谁都存了三分客气七分疏离,谁知一遇见那个阿伊格就要破功。两个人好像上辈子有仇似的总要针锋相对,一见面就吵得天翻地覆,可即便是这样,洛邑却好像被虐上瘾了,有事没事都要去质子殿去寻事。

他心里想着,阿伊格不过是个边陲小国送来的质子,他堂堂大禹朝嫡长子,还怕了不成?

年纪渐长之后,有一日相约去郊外赛马。

洛邑拼足了劲往前赶,总归要落后阿伊格几尺的距离。正赶着却突然觉出有些不对,手中握着的缰绳似乎快要断了,而越跑越起劲的烈马却怎么也拉不住。

陪着来的侍卫离得甚远,他心里莫名慌了起来,下意识喊了一句:“阿伊格,我的马……”

“什么?”阿伊格一边跑一边还能笑嘻嘻地回头,“想耍诈?我才不会上当。”

洛邑却已抓不稳了,“啊”地叫了一声就从马上滚落下去。他以为这一下自己死定了,可他竟没有摔死在地上,而是被凌空一个柔软又芬芳的身体抱住了。这一下落势减缓,再顺着那坡度一路滚下去,便只是少许擦伤。

当时洛邑只是浑浑噩噩地想:阿伊格这个臭小子的身体可真香……

那好像是一种混杂了青草和白茶的气味,清新又洁净的香。他还在胡思乱想,却一抬手触到一处软绵绵的……脑袋里突然轰隆一声,整个人像被炸雷劈了似的一下清醒过来。

“你……你你你……”

阿伊格却一把推开了他,皱着眉站起身来揉着脑袋,“你什么你!真是个蠢货!骑马都要摔下来!幸亏你命大遇到了我……”

“你……你是女的!”洛邑说话都有点哆嗦。

“是女的怎么了?你没见过女人啊。”阿伊格理所当然地白了他一眼,全不把他的震惊放在眼里,好像她是女人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其实早就有人对洛邑说过,说这个北离王子俊美得不像话,简直比女人还要漂亮。可洛邑却觉得这是对自己好兄弟阿伊格的侮辱,每每都要对这样说的人生气。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北离三王子,其实是三公主。

北离这一代血脉微薄,只得了两个王子,中途夭折了一个,北离王实在不忍心将剩下的那块心头肉送来为质,只好将才不满七岁的小女儿充作皇子送来了。

洛邑得知了这个秘密,再也不能安寝。

他倒是比阿伊格自己还要小心紧张,时时谨慎地护着她,以免她被人拆穿身份。

可阿伊格天性胆大,骑马射箭不输男儿,又聪慧过人,诗书兵法都读得很好,并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女子。

一直到两年多前,阿伊格十六岁,北离王病重,上书请求阿伊格回国照料。大禹皇帝见数年来北离都极为乖顺听话,起了轻视之心便应了。

谁知阿伊格才回北离不久,边疆战事就起了。

大禹皇帝大怒,遣师北伐,誓要踏平北离。两军交战一年多,却是谁也没有讨得便宜,僵持不下,再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最终决意暂且休战和谈。

北离三殿下阿伊格再一次踏上大禹朝的疆土。

来的时候她也有想过:那个总爱装严肃正经的洛邑不知现在还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听说他已被封了王,却不知纳妃了没有?还有……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总爱跟他作对的质子阿伊格?

3

阿伊格住进宣王府之后,霸占了离洛邑最近的西苑。

王府的总管不太高兴地念叨:“那可是未来王妃的居所……”可阿伊格听了这话反倒更加高兴起来,按着自己的喜好在西苑置办了不少摆设。

洛邑倒是随她开心,不闻不问。

可才住下来两天,宣王府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日午后,阿伊格正想让洛邑陪她去郊外骑马,却听说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小姐来了,洛邑正陪着逛后花园。偏偏一旁的王府总管还添油加醋:“那位苏小姐温柔娴静,太后皇后都极为中意,若不是咱们王爷说还未建功立业不言成家,苏小姐早就成我们王妃了。”

阿伊格却只是淡淡挑了挑眉,“是吗?那本王可要去问候问候这位嫂嫂。”

宣王府的后院修得极妙,亭台楼阁设计得极为精巧,奇花异草围栏而植,处处绿荫花影,别有一番情调。阿伊格远远便看见一个身穿粉色衫裙的女子站在洛邑的身侧。

他们正观赏着御花园新培育出的绿菊。

那女子娇俏可人,身量不高,还不及洛邑的肩,眉眼也极为秀气,行动言语之间自带一种江南女子小鸟依人的柔美。阿伊格再看看自己,差不多要到洛邑的眉毛那么高了,还真是没有一点女子楚楚可怜的气韵。

恐怕男人都要见到那苏小姐才会生出想要怜惜她的保护欲吧。

“阿伊格?”洛邑很快发现她的存在。

阿伊格似笑非笑,“这位就是我们宣王的准王妃吧?”

洛邑眉头一皱,“胡说什么!”

那苏小姐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向阿伊格行礼:“三殿下。”可她的眼眸之中分明带了几分羞怯的笑意,不知觉连看向洛邑的眼神也带着绵绵情意。

阿伊格看得极为不爽,转头对洛邑开口:“喂,你昨天答应给我的玉佩呢?快去拿给我。”

“现在?”

“对,我现在就要。”阿伊格瞪着他。

洛邑觉得古怪,却也没推辞,只好转身对苏小姐解释一句:“小姐略坐一会儿,本王即刻就来。”

前日他的父皇赐了一块玉佩给他,那玉成色极好,便想要送给阿伊格。谁知阿伊格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不爱戴这些。”

她到底是个女人,善变得很。这么一想,洛邑忍不住好笑。

可等他拿着玉佩再回到后院,却只见到阿伊格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喝茶。

“苏小姐呢?”

阿伊格慢条斯理地答他:“哭着跑了。”

“什么?”洛邑大惊,“你……你把她怎么了?”

阿伊格放下茶杯,先闷着笑了几声才站起来,“我把本来要塞进你衣服里的小青蛇放到她脖子上了。她吓得花容失色……哈,说起来你还应该感谢她替你挡了一灾。”

“你……真是胡闹!”洛邑又气又是担心,“她没什么事吧?”

阿伊格翻了个白眼,“这么心疼你的准王妃?放心好了,那蛇的牙齿早就被我拔了,没毒,咬不了人。”

洛邑又想了想那个端庄娴静的苏小姐,再看看阿伊格,终于没憋住笑了起来。

那天到最后也没能去骑马。

阿伊格闹了一会儿觉得累了,说要洛邑给她画一幅牡丹,自己却靠在他书房里的榻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她是北离异族,又从小与男子混在一处长大,心中从来也没有过什么男女之防,平日里与洛邑在一起更是从无顾忌。

画着牡丹的洛邑不免担心起来。这样的阿伊格,难道真将自己当成了兄弟?可她分明是个女孩子,而他的心里……心一乱就画错了一笔。

其实今日的事,他多多少少存了点故意让她看见的意思。她也真如自己所想,故意赶走了苏小姐。只是……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却依旧看得不甚清楚。

索性丢了画笔,他走至她的面前,坐在榻边看她那半梦半醒的睡容,“阿伊格……”

“嗯……”她并未睡得很死,还不忘支使他,“我有点冷,你……快去帮我拿床薄被……”

洛邑叹口气,先起身将窗子关了半边,刚想转身,却又听见她有些迷糊的声音在后面问:“洛邑,你说,你想不想……一直和我在一块儿?”

他心下一动,“想。”

“嗯,我也想……”她哼唧完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可是“我也想”是个什么意思?这算是接受他的喜欢了吗?等她醒了,他一定要找机会问个明白不可。

洛邑又叹了口气,小心地给她盖上被子。

4

一直到第五日,大禹朝皇帝才宣阿伊格入宫商议和谈之事。

前几日的冷落多少有种天子盛威的故意,但阿伊格却并未因为这样而低了气势,反倒是步步不让,条条款款都逼得很紧。讨论了一天,才不过定了两三条。阿伊格先回了宣王府,而洛邑这个宣王却被急召入宫商议。

御书房里几个大臣和皇子争得面红耳赤。

一派主和,视北离为落后的边陲小国,认为多给点好处也不打紧;另一派主战,认为和谈只是暂时,北离虎视眈眈,有虎狼之心,恐怕几年休整之后还要再战。

皇帝特别问了嫡长子洛邑的意见。

他稍加思虑,认为即便如今不得不先和谈,却更应加紧训练兵马以备再战。

不知不觉谈到深夜,洛邑怕吵了阿伊格,回府之后吩咐不得声张,自己悄无声息地先去了一趟书房。谁知才走近就看见书房里火光一闪,洛邑立刻厉声道:“什么人!”

一个黑影纵身从窗口跃出。

洛邑飞身追了上去,几步就交上了手。那黑衣人的武功竟与他不分上下,几十招下来谁也没能制住谁。洛邑更是心惊,想着再拖一会儿等侍卫听见动静赶来就能捉住这黑衣人,便一直缠斗不休。

可那人却连退了好几步,窜入了一旁的回廊里。

回廊上可正点着几盏明晃晃的大灯。

这人怎么不往暗处逃反朝着明处去?洛邑心下疑惑,手下出手更狠,一掌就朝那人面上劈下去。可那人却刷的一下将面上的蒙巾扯了。

洛邑生生地将掌力收了回来,后退了好几步。

因为面前的黑衣人竟是阿伊格。

“你……”

洛邑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气愤?埋怨?失望?害怕?或者都不是,又或者都有一点,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这时王府里的侍卫听到动静纷纷赶了过来。

“抓住那刺客——”

“站住!”洛邑终于开了口,“都下去。”

提着刀的侍卫惊疑不定。

“不是什么刺客……本王与三殿下闲极无聊,拆拆招而已。”

拆招?黑漆漆的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拆招?但谁也没敢出声,都埋着头往下退。

洛邑恶狠狠地补了一句:“今晚的事谁敢传出去,本王就让他全家陪葬!”

而他也没有再多看阿伊格一眼,转身就走。

“洛邑……”

阿伊格却拦在他面前。

“你……到我书房,是……去找那幅牡丹图?”他不知为何泄了气,自己先给她找了个借口。可阿伊格听了却忍不住冷笑起来。

“洛邑,你忘了,我阿伊格……是北离人。”

宣王洛邑的谋臣多是主战派,前几日那个苏小姐当兵部尚书的父亲也与他有多年来往,想将女儿嫁进来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筹码。

他的书房里可不只有牡丹图。

更多时候,放的可都是兵将的布防图。

5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们都各自关着门。

阿伊格每天白天入宫商议和谈的条款,而洛邑每日晚间到御书房报道讨论。这是一场他们之间无形的拉锯战。原本洛邑存了三分私心,想多给她留些余地,可自那夜之后,他只要一想到她费尽心思住进宣王府又接近他是为了他书房里的布防图,他的心就冷硬了起来。

谈到最关键的进贡和互市的时候,洛邑接到西苑的通报,说是阿伊格病倒了。

他以为她又耍小心眼了,硬着心肠不去看,只吩咐传了御医。

可第二天一大早却正好在宣王府的大门口撞见了。好些日子没有正眼看过她,才发现她比刚来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原本她是个能吃能睡满街跑的跳脱性子,可现在却瘦得好像性格都变得弱了许多,见到他竟唯唯诺诺的不怎么吭声。

只是朝他行了个礼,就晕头转向的好像有些站不稳。

召来御医仔细一问,说是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又感染了极厉害的风寒。

洛邑想到她平日总是贪凉喜欢开窗,睡觉又爱踹被子……一担忧一生气就心软了。

那一晚,主战派妥协了不少,最终大禹皇帝决定将北离每年进贡减一成,并开互市,平价买卖。

和谈的事情终于全部定下来了。

洛邑犹豫再三,一咬牙去了西苑。正撞见阿伊格闹着脾气不肯吃药,他挥了挥手让人都下去,亲自端了药碗坐在她床前。

“苦……”她皱着一张脸,还没喝就先喊了起来。

他板着脸,“等你喝了药病好了,我就带你出京去玩。”

“好!带我去看花!”她倒是答应得快。

他想了想,此刻正是深秋,略一思索道:“花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红叶山看枫林。”

“破叶子有什么可看的!我要看牡丹!你带不带我去!咳咳……”一着急,她又咳了起来。

“这个季节哪儿来的牡丹,只有菊花可看。”

“可是我听说牡丹花又大品种又多,我……我小时候被关在质子殿,后来又回了北离,从来也没有机会见一见,北离只有一些又细碎又小的耐寒的花可看,香味带着草的野气,同你们中原的花那种或浓烈或清淡的幽香一点也不一样。”她的脸还是很苍白,但说到牡丹,脸上现出向往的神采来。

他不忍心拒绝,只好说:“等明年,明年我带你去看牡丹。”

可惜她来的时节不对,终究是错过了正当好的花期。只是即便来的时候对又如何,他们之间总归隔了几重云岫几重烟水。

曹州的仙品牡丹岂可与北疆荒地的野草相提并论?

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那一刻洛邑觉得,这个阿伊格仍是个小女孩的心性。只不过她恰好生在北离,而他偏偏又是大禹朝的嫡长子,将来是要被立为储君的,再将来,他要坐那个帝王之位。

她一个异族女子,就算是公主又如何?他们终究是没有可能的。

也许这一次见了,便是再也不得见。

6

最终还是去了红叶山看枫林。

阿伊格入宫宴饮时提到这个行程,引得大禹的皇帝也起了兴趣,索性下旨将秋围的地点改在红叶山,带了嫔妃皇子大臣浩浩荡荡地一起去了,更特地下令说宣王洛邑不必伴驾,好好陪北离三殿下阿伊格玩耍便是。

他们住在半山腰的红叶山庄里。

那庄子的阁楼建得极好,四面八方,处处都是美景。

逛了两天,阿伊格突然神神秘秘地让洛邑自己出去玩,说和谈都已经定了,恐怕过不久她就要离开大禹,所以打算精心准备一番,晚间要给洛邑一个特别的临别礼物,以感谢他多日的照拂。

他们约好了用晚膳的时候在最高的那座翠云阁上见。洛邑晃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熬到太阳快要下山,慢吞吞地踱步往翠云阁的方向走。

到了地方抬头一看,阿伊格居然早就到了。

她站在阁楼上,眼神缥缈,看不出究竟在看什么。但她那一身装扮就首先吓了洛邑一大跳。

这是他的记忆中她第一次真真正正作女装打扮。她穿的是大禹朝女子的茜色裙装,宽服广袖,纤腰一束,风吹起的时候,丝绦翩飞,甚是动人。

她面上也未施粉黛,长发披散着,竟只是用一根赤金色的长带松松随意绑了一把。

可洛邑却觉得她远比他见过的所有盛装打扮的女子要美得多。

“我好不好看?”许是穿了女装,她笑起来也含蓄了几分,但眼神之中神采飞扬的光华半分不减。也许这就是她同所有既端庄又羞怯的大禹朝女子完全不同的地方。

“好看。”

“比牡丹还好看?”

“比牡丹好看。”

她被这话哄得极为开心,拉着他坐下就开始倒酒,“你看,我学了好久才学会做你们的饭菜,你一定要全吃光,吃不完我就用塞的了啊。”

有美人美食相伴,洛邑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后来他有些醉了,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感到有凉凉软软的东西贴了贴他的面颊,似乎有人低低说了一句:“我好像也……”

他竭力想要去听,却并未听清后半句是什么。

等再醒过来已是深夜。

阁楼的门窗大开,夜风吹得他一个激灵,酒全醒了。起身一看,阁内却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他心下莫名有些慌起来。

“阿伊格?阿伊格——”

砰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洛邑已经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

阿伊格一身黑衣倒在地上,面色白得可怕。

洛邑费力将她抱起来,触到了一手血。那温热粘腻的液体让洛邑心里更慌,只知道不停地喊她:“阿伊格……阿伊格!”

她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快……帮我换一身衣服……”

他抱着她飞快地朝自己的房间奔去。

阿伊格受伤很重,衣服脱下来一看,身上被砍了好几刀,最深的一道深可见骨,看得洛邑心惊肉跳。

此刻还哪里管什么男女有别,更全没有什么绮念,只觉得满心都是害怕。他不敢召人,自己胡乱找了一些伤药给她包上了,再迅速地给她换上一套自己的衣服。

她的脸却白得几乎要透明,连气息都弱得可怕。

他已许久都没有这样害怕过了。

他还记得他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贪玩,带着阿伊格去山里抓野兔,谁知竟遇到了蛇,他吓得大叫,比他小三岁多的阿伊格竟挡在他身前被蛇咬了一口。

那毒性来得极快,阿伊格很快就面色发青,呼吸困难。可她却还极其冷静地从怀里拿了药出来,告诉他怎样敷,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一次是他长那么大第一次哭。

锥心之痛,至今记忆犹新。

而此时此刻,比那次更甚,他几乎连手脚都在发抖,他甚至感觉到他用力抱着的阿伊格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地逝去,她的身体也越变越凉。

“阿伊格……你……你不可以死……”她若死了,他……他又该怎么办?只要一想到再看不到她,他心底竟也存了活不下去的念头。

许是他抱得太紧,触到她的伤口,她痛得叫了一声竟醒了过来。

他才要说话,突然却听见门外一阵喧闹,很快就有人来打门,“王爷——王爷可睡下了?”

洛邑小心地将阿伊格扶稳才去开门。

“什么事?”

“王爷可曾见到一个黑衣刺客?奴才们追着一路赶来,那血迹竟在翠云阁消失了。所以才过来问问。”侍卫首领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朝房内瞟了几眼。

“没有。”洛邑冷淡地回答,“本王与阿伊格日间在翠云阁饮酒,后来一直在我房内下棋,从未见过有什么刺客。”说着一让身,让门外的侍卫正好看见屋内摆着的棋盘,以及“懒洋洋”靠在榻上的阿伊格。

侍卫看不出异样,只好退开了。

走了两步,侍卫首领又转身回了一句:“王爷还是去红叶山的行宫里看看吧,今夜有刺客刺杀皇上,皇上……受了重伤。”

“哗啦”一声脆响。

洛邑刚拿起的瓷杯滑了手,砸个粉碎。

7

阿伊格一个人在红叶山北边的山庄里睡了整整两天。

还好洛邑走之前给她包扎好伤口上了药,不然她恐怕早就死了。等她略微觉得好了点,只好强撑着起身给自己换药,找水找吃的。

到第五天,她终于等来了洛邑。

他一进屋就冲上来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他用的力气不小,掐得她翻着白眼,眼看就要断气了,可他却又泄了气,松了手。

阿伊格拼命地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又笑了,“你知我一向聪明,皇宫内守卫森严我自是没什么机会。但想办法让皇帝出宫到这山上来却变得不那么难了,尤其住了几夜相安无事之后,守卫总会有点松懈。我还在刀上抹了没有解药的北离奇毒,入血即化,发作很快,虽然刺得不深,但他必死无疑……”

“你这个——”

洛邑气得青筋暴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骂出难听的字来。

“朝内党派林立,朝外诸王虎视眈眈,今年又有蝗灾收成不好……”阿伊格仍在笑,“等你登基之后恐怕要焦头烂额,忙上好一阵子,那么,是不是就暂时没空管我们北离了?”

他终于狠下心来,扇了她一耳光。

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却不知为何,那痛顺着他的手一直刺入他的心底。

“你……从一开始……就一一算计,步步为营,为的就是今天?”

“是啊。”她看着他,眼神里并没有半分害怕,“从一开始,我就在利用你……

“跟你相处久了我就明白,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你这个人,又聪明又心软,总喜欢为别人着想,你的百姓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他们会有饭吃,有衣穿,闲下来的时候,还能到山上来看叶子看花儿。

“可是我们北离呢,我哥哥他没有你读的书多,也没有你这么能干,他将来要坐稳那个位置比你要难得多。

“北离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只好去边疆打劫,引起两方战火,生灵涂炭。别说看花儿,他们甚至连牡丹是什么都不知道……

“洛邑,每当我踏上大禹朝的土地,我的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北离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等着我。

“我先是北离的公主,然后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伊格。

“当年,我才六七岁的时候,就想刻意接近你这个嫡长子了。你那么心高气傲,我想着,我一定要和你处处对着干你才会记得我,我要变得和你一样强你才会留意我这个可怜的质子。

“可我没想到,绕来绕去,我居然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会因此迁怒整个北离。可我还是选择去刺杀你的父皇,就为争取到北离这几年的喘息时间。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饮鸩止渴。可我却别无选择,不得不这么做。

“其实我……我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坏女人。你看,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跟你说这些,希望你可以心软,会放过我,会放过北离……但你要是真的很恨我……

“就……杀了我吧。”

可他却连最后一丝气力都被抽光了似的。

他抬不起手,也提不起脚,跌跌撞撞地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出了那扇门。

阿伊格身上的伤明明好得差不多了,可她那一刻却觉得痛得厉害。不知到底是身上痛,还是心底伤。

洛邑这个人,真是个傻子。他狠不下心来杀她,只好将害得他父皇死了的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恐怕会因此自苦一生,不得解脱。

而她偏偏却是最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为他分忧的人。

后来,北离前来和谈的使团在一个冷雨绵绵的天气离开了。

那时天气已经愈加冷了起来,明明离入冬还有一阵时日,可是准备登基的洛邑却吩咐人提早取了大氅出来披着,即便如此,仍觉得心底一阵阵抵不住的寒。

他竟已经不那么恨阿伊格了。

当然,他也没有再见她,更没有去送她离开。他也不去想那个满身是伤的阿伊格回到北离会怎么样,他也不再关心她将来又会嫁给一个怎样的男子。

可他却总是不断想起红叶山庄的那一天。

那时的他还毫无烦忧,满怀期待,行走在漫山遍野的红枫之间。

直到仰头看见那个站在阁楼上的女子。

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她不过静静站在那儿,就是一道比红叶山更迷人的风景。而她那美丽的眼神,不是在观残阳西斜,也不是赏红枫似火,看的好像是整个天下宏图。

那一片澄澈无边,竟藏的是连他也无法走入其中的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