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妖妃乱

1

夜已深,连那彻夜不灭的繁华灯火也变得晦暗不明。

这是破晓前最后的暗黑。

他从不知这荣城的夜色这样寂静又迷人,仿佛天下万物都陷入沉重的睡梦之中了一般。像是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人,站在这相府门前静静等候。

马车来的时候,宝珠璎珞发出一阵叮铃当啷的脆响,四围清纱帷曼,影影重重之间有轻浮又撩人的暧昧气息扑面而来。

好似还能闻见风中漂浮着暗香。

他敛神高问,“可是华月阁的金姑娘?”

车已停了,车内一声轻笑,那前悬挂的薄红纱帐已被掀起一角,可先从那轻纱之后探出的,却是——

一只缀了宝珠的红鞋勾起了纱帘。

穿着那红鞋的脚极为小巧,自那鞋口而上光着一片白皙的脚背,沿着那纤纤不足一握的细白小腿……再往上却不敢看了。圣贤书上都说非礼勿视,可这马车中的女子显然丝毫没有将什么礼义廉耻放在眼里的意思。

简直是伤风败俗,不知羞耻。

“孟大人么……”一声轻嗔,糯得人心都软了。她当然知道,孟与非乃是当朝丞相第一权臣,亦是元月才登基的新帝洛温玉自小一起长大的心腹至交,那可不是一般的身份。

饶是她阅人无数,见惯荣城权贵富商,却从孟与非身上看不到一丝戾气。他眉目恬淡,气质温和,好似个普通的年轻书生。

只是这书生嘛,多少有点古板迂腐。

许是见他低着头,那金姑娘又娇柔地笑起来,“孟大人也不验验货?”她便是那桩货,他以万金从华月阁买下的价值连城的宝物。

若不是孟与非脾性好,早就要发作了。

可他抬头只一眼,就呆了。

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丽的女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姿绝色。仿佛天地光华都收拢在她身上,一瞬间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切。

如此美到极致的女子。

孟与非想,这样的女子,定然足以令世间男子忘却一切烦忧吧。

他凝神不语,却没留意到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只略微一抬腿,原本就穿得松松的红鞋飞出去,正落在孟与非身前。她也不将腿收回,就那么半抬着小腿,任由那一小段白璧一般的肌肤裸露在外。

“烦劳孟大人了。”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生嫩嫩的小脚正朝他伸着,五趾上涂着红艳的蔻丹——

那意思竟是让他替她穿鞋。

他眼皮微抬,倒也遂了她的意思,俯身拾起了那红鞋。真正捡起才觉得那鞋子小巧可爱,不过比他手掌略大寸余,把玩在手中倒一时有些舍不得放开。

但他还是很快递入她的手中,不温不火地:“还请金姑娘多加小心。”再不多看她一眼,转身到上前为她引路。只是转身之前,他还瞥见她保持着那伸脚的姿势一动不动。

当真是妖孽……

孟与非在心中默念。

他当然没有看见,身后一双美目却是若有所思地紧盯着他。

2

这女子是孟与非的至交——荣城有名的花花公子李晟风荐来的,说她乃是城内享誉第一的风月美人。旁人一掷千金,只能看她在布帘子之后的一个侧影,若想隔着帘子与她说上几句话,喝上一杯茶,倾家荡产也不过须臾之间的事。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女人,能有那么多男人为她倾倒至此?孟与非从前不信,可真正一见便知,这女子……定是个妖孽无疑。

说到她的名讳,李晟风暧昧一笑。

“她一双小脚玉雪可爱,那华月阁的妈妈就给她取了个烂俗的名,叫……金莲。”

这么说李晟风也见了她的脚?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见过。孟与非想到初见之时,她那么随便就将鞋子甩脱了……心底又多了几分鄙夷。看她坐在后院的碧莲池畔,红衣黑发,正光着脚去拨那池子里的水。生嫩白皙的小脚,惹得人心生怜惜。

那鞋子……又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他看着百花灿烂却及不得那美人半分颜色,忍不住叹息:“许只有红芍才堪得一比……”

她眉头一跳,才抬起头来,却见他飞快地调转了头,像是什么也不曾说过一般。

他竟也有唐突的时候。

他有些失措,毕竟素日是读圣贤书的人,怎可被这单薄的美色所惑?然而他转眸之际,却见她玉颊生晕,低低柔柔笑了,醉人心脾。

她分明是个烟花女子,身上却无一点烟火气。虽则明艳犀利,却并不媚于俗流,反倒是大方果敢的一种美丽。

果真不同于凡品女子。

郊野遍地繁花,香气迷人,他用一驾马车载她入宫。

而她亦忍不住对他生了探究之心,一路都在细细打量思索。却见他一入宫门,眉目之中便多了几分郁郁之色。

“孟夫人正与皇上一同在撷芳台祭奠。”有太监毕恭毕敬躬身回报。

夫人?原来他已有了妻室,而他眉目之中的忧思亦是为了那位“夫人”吧。她见惯男女之事,心内却独在此刻生出几分酸意来。

一路前行,整个内宫竟死气沉沉。

长廊之上,宫人们身着灰白的宫装,低垂着头,神色肃穆,连声息似乎都没有了一般。而在那回廊尽头,站在流水亭中的是一男一女。男子庄严肃穆自有一番威严,却掩不住神色沧桑,更遮不了眼中浓重的哀伤,身边女子容色清丽怡人,见之忘俗,却也是微垂着眸。

“皇上与孟夫人此刻正在悼念贵妃娘娘……”

一旁的内侍还只说了半句,就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白衣黑裙的美人,左手提了盛满红芍的藤篮,右手亦执了一支。长发高挽,竟无一钗一环相饰。她赤着脚便走上了回廊,脚踝处系了一条细链,上面两只小小金铃,叮当作响。

叮铃,叮铃——

牵人心神。

“什么人?”亭中的华服男子皱着眉,朝着这声源而来。

一片片鲜红欲滴的芍药花瓣不经意地从藤篮坠落,白皙的赤足轻踩其上。自那远处,如花中神女,步步生香。

走至他的身前,盈盈而立。

孟与非已跪拜在地,“这是微臣远方表妹,脾性乖张,少缺管教,但胜在姿容甚美,愿一解皇上心中忧思郁结。”原来那面有忧思的男子便是新帝洛温玉,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进去似的,眼神亦有些迷离,伸手接了她手中的花,如痴了一般,“你如何到这里来了?”

“我见这里花开正好,皇上觉得可是不是呢?”她笑语嫣然,“芍药年年红艳,万莫要辜负了这好韶光。”

“说得极是。”洛温玉眼中原本浓重的哀伤仿佛淡化不见,笑意盎然。

她却仿若不经意似的瞥了一眼随后而来的“孟夫人”,却见她面如死灰,死死盯着面前的皇帝,眼眸之中盈盈有泪。

那倒像是……失了心爱之物才该有的神色。

他则不知何时垂眸敛目,看不清神色,她却能感到有浓重的悲伤漫过这长长的宫廊。

心口一窒,竟是从未有过的莫名不适。

3

挖池修塘费去半月,又引水植莲,等到那莲叶田田,风月无边之际,莲台之上的新殿芙蕖也已落成。而她,亦成后宫炙手可热的第一宠妃。

便连那殿外长路也御笔提赐“莳花道”。

盛夏炎炎,莳花道正是花草鲜美之时。只是她似有不满,正微蹙眉头,斜睨着她低头跪在她面前一个宫装美妇。她拨了拨鬓边乱发,“就在这莳花道跪上一个时辰吧……”

略微停了停,眼见不远处那丛赤薇花后熟悉的身影,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如你这等不知礼数的贱妇,还是少来宫中走动得好,就罚你……一月之内都不许入宫。”

“微臣参见莲妃娘娘。”他适时出现,低眉顺目地跪拜在地,“贱内粗鄙无礼,若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你也知道她粗鄙无礼……”她挑眉轻笑,“那就好好关着,不要放出来乱跑呀。”

地上跪着的孟夫人梅吟雪脸色已变得煞白,十指紧紧揪着长裙,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然而金莲却只扫了一眼,便转了眸笑嘻嘻地看着孟与非,“丞相表哥,陪莲儿去走走可好?你看这莳花道上的花可真是美……”

她料定孟与非不敢不从。

尽管他脸色十分难看,但他却只是起了身,乖乖跟在她的身后。她就喜欢看他这副样子,明明心里气恼,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深皱着眉头,美景美人一眼也不看。

“孟大人可是在责怪我?”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这也是在遂你心愿,当初你送我入宫是为何?为的不就是讨得了皇上欢心,而不再见那个女人?”

他神色一滞,竟一语不发。

“人人都道皇上情深,总是思念故去的贵妃,却不知皇上每每说思念贵妃,是为了召见贵妃的表妹梅吟雪私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世人所知的孟大人那知书达理的诰命夫人,也不过是个不检点不要脸的女人。”

她的话说得难听,既尖酸刻薄又低俗,他知她是故意要激他生气,他却偏偏一句也不反驳,只因她说的都是实情。

从前洛温玉,孟与非,梅吟雪他们三人曾并不顾忌什么皇子臣民的身份,更不避男女之嫌,自幼结伴读书,曾有“松竹梅”雅义之情。洛温玉最敬松之高洁,又剑术高超。孟与非独爱竹之清雅,喜弄长笛音律,梅吟雪一手丹青堪称妙绝,尤擅画梅。那时的孟与非以为,洛温玉与梅吟雪互有心意,定是要厮守终生的。

可洛温玉登基之后不久,梅吟雪突然来找他。

“我要嫁你,你预备何时来迎娶?”

孟与非只觉得这倒也合乎情理,便傻愣愣点头。他欣赏梅吟雪已久,虽不至情深不渝,却也的确存有不少好感,何况他们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因一直以为她心属洛温玉才一直不敢有非分之想。而他们的亲事定下不久,洛温玉亦迎娶了梅吟雪的表姐入宫,尊为贵妃。却不想贵妃红颜命薄,虽得恩宠无上仍是病逝了。

自那之后,梅吟雪便常常入宫,与痛失爱侣的皇帝时时一同去那撷芳台追思贵妃。

当中的缘故他之前也并不十分清楚,但梅吟雪是他的枕边人,她心中所想他亦能猜到几分。当年只怕是知道洛温玉要迎娶他人,一怒之下才下嫁给他孟与非。尔后多年,她对洛温玉从未忘情……哪怕洛温玉乃天下之主,身边从不缺美貌女子,更是从未有过一生挚爱一人的真心。

如今孟与非心中猜测已久的隐秘被金莲挑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略略垂首,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我说对了是不是?”金莲半含笑意,轻轻问他,“你送女人给皇上,是为了夺回自己夫人的心……”

“不。”他抬了头,眼神淡然,“这只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什么?”

“为人臣者,需以君忧为所忧。皇上做什么事从来不是做臣子的可以过问的。微臣能做的,只是想皇上所想,甚至先皇上之所想。”

孟与非面上又恢复那副一板一眼忠臣的样子,“微臣希望皇上能展露笑颜,却不希望他遭人非议,为天下人所耻笑……”他絮叨叨地咬文嚼字说了半天,其实金莲并没有全听明白,但她听懂了一件事——

她高估了孟与非对梅吟雪的感情。

纵然他也是爱着那个梅吟雪,他却先考虑的是为人君的名声威望,考虑的是身为臣子应当尽忠的信条,他怎么……就这么蠢?

“可……皇上他明明抢了你的女人!”

“臣与皇上,除了君臣之义,还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他用平和温润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才徐徐说道,“娘娘无须挂心这些琐事,身为后宫嫔妃,只需令皇上时时开心便是。”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她不信!

“微臣送娘娘入宫,只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已。”

这便是他多年来恪守的成规?还是说这只是他用来保护自己内心软弱的一层假面?她才不相信什么忠臣仁君两不疑的传说!

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曾为什么动过自己的私心么?

她愤恨不甘,狠揪着的手绢几乎要被她撕碎!她又有何资格不甘?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不过是个进献给帝王的一件“玩物”罢。

4

初秋之后,那个将她举荐给孟与非的浪荡公子李晟风入宫。

即便她整日在芙蕖殿内安心做她那个所谓的宠妃,也能陆陆续续听到不少前朝的消息。天下安定,万民归心,洛温玉的心思也渐渐从朝政转移到君王其余的兴趣上了。李晟风被留下来,封了个闲差,整日陪着洛温玉四处游玩。

围山狩猎,修葺亭台楼阁,甚至微服出宫。

孟与非身为丞相,自然是每日规劝不止,但洛温玉却愈加对他冷淡。

她听了这些,手上仍摆弄着那些花花草草,心里却忍不住想着:他倒是想做个忠臣,只是可惜,洛温玉却并不领情要做什么明君……

她当真是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当初在华月阁之时,她也曾见过古板守旧的,一股酸味只知念诗的男人,可只要坐在她的纱帘之前,却人人都忍不住要偷眼瞟她几眼。天底下的男人嘛,不外乎都是这样,满口诗书礼仪仁义道德,心里却惦念着扰乱人心的美色。

只有他不同。

他也曾讶异于她的美貌。

但之后,他却也只是对她淡淡。也许在他心中,她不过和这花园中美丽的花儿,天上漂亮的鸟儿一样,不过是“美色”罢了。

但他越是对她冷淡,她却越是忍不住想要去探究。

李晟风来拜见她的时候,她也只顾着自己低头思索,并不太爱搭话。李晟风忍不住笑,“娘娘似乎变了许多。”

她只做不闻,眼皮都没抬一下。

“娘娘素日也曾是个厉害角色,可到了这宫中来,却反倒是变得温顺了。”李晟风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笑得像只奸诈的狐狸,“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她仿佛一下子戳破了脸,抬头狠戾瞪了他一眼。

“本宫从来都是这样!”

李晟风不再多言,随意说笑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却经这一提醒,心内已翻了好几种念头。是啊,从前在华月阁,她跻身在那众多女子之中能够脱颖而出,绝不仅仅是靠容貌。她从前那些手段心机都去哪儿了?当真是自从遇见孟与非之后就变了吗?

他想让她令天子绽露欢颜,她便该好好尽一尽本分。

之后她便不再淡淡,而是陪着洛温玉一起纵情享乐。每日声色犬马,奢掷千金。宫内凡有嫔妃敢来争宠的,不出两日也会被她压制得死死的,不敢造次。一时之间连前朝也有不少奏折提到她,只是多数称她为“妖邪之女”“祸国妖姬”。

这些她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她只等着那一位尽忠职守的丞相大人的反应。

她斜倚在凉亭之内,涂了丹寇的纤纤手指掐了一颗水葡萄,才抬眼看了躬身在她身前的那个熟悉的人影。

多日不见,他似是消瘦憔悴了一些。莫不是他那个被她禁足在家的夫人仍令他忧心?

“……娘娘乃皇上身边的宠妃,应当事事规劝,怎么反倒是……”他身为人臣,语气恭顺,可对她说话的内容却字句都有指责的意思。可她也不是当初那个被他以万金购得的“货物”,她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

状似闲闲地玩弄了几下指甲,她并不接话。却有贴身的小宫女几步走来答话,冷淡平缓的语气,仿佛说的只是一些最寻常的琐事。

“……萧美人已赏了脊杖三十,打得鲜血淋漓,看来是熬不过今夜了。而那个六皇子,已禀明皇上请了旨意,往后移居西北边的清苑读书,不可出清苑一步,想来以后再也没办法来烦皇上和娘娘了,至于那上次敢在御花园里对娘娘不敬的几个小贵人……”

她满意地在他脸上看见了惊怒,愤然,以及……失望?他会对她失望?她不过一个烟花女子,靠着心机手段博上位。莫非他当真以为她能为他做个既博君欢又知事明理的所谓“贤妃”?他当真是个不懂风月的榆木脑袋!恐怕就算是那位“孟夫人”若真做了妃嫔,入了这深宫来,也只会变成一个为争宠而不择手段的女人。

这寂寂深宫啊,其高贵端庄自不可与她当日所居的华月阁相提并论,可令人悲哀的是,这两处根本却都是一样。

华丽虚浮的外表,纸醉金迷的糜烂。

美丽而悲哀的女子,以及永无止休的斗争。

她想他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但她先朝他粲然一笑,“孟大人心善,定是为了这宫里被我这妖妃所害的人痛心了。若要我放过他们倒也不是不可……”

他蓦然抬起头来,眼神一如他们初见之时。

是她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

澄澈无边。

“孟大人若肯陪我去行宫玩耍一趟,我便从此安心做个贤妃,如何?”

她明明知道孟与非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但她却偏偏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接近他!她金莲何等姿容!她就不信这天下会有人不为她动心!

5

原本只有大暑之日御驾才会离京去行宫避暑游乐的。

可因着妖妃金莲的一句话,洛温玉一行浩浩荡荡地离了宫,去到行宫暂居一月。就连丞相孟与非也奉旨陪驾,并恩赐可携夫人一同前往。

虽已入秋,但行宫里的景色却并不显得颓败肃杀,洛温玉自从有了李晟风之后,在玩乐之事上更是用心,行宫之内早移植了各色菊品,争奇斗艳自成一景。

孟与非才住下来,就有小宫女来传话。

他认得那是贴身服侍金莲的,却说花房刚进贡了新色的菊品,莲妃邀孟大人及夫人一同前往观赏。他虽觉得差异,但心想着许是她又想着法子要故意针对梅吟雪,早心里暗自盘算。

却不知竟是这样。

她的确在观菊的凉台之中,桃颜玉色,笑靥如花,却不是为他们……而是对着坐在她身畔,一身常服神色慵懒的洛温玉。弄臣李晟风也站立在一旁,看来倒像是说了什么笑话,惹得众人看他都是又好笑又无奈的样子。

皇上接见嫔妃,若无奉诏,是须得要回避的。

可他才拉了一旁的梅吟雪想要走,就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孟与非这个人啊。”说话的是洛温玉,他眼神有些迷离浑浊,多是酒色之故,说到孟与非,他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自小便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倒也算得上是个贤臣,只是太古板了不懂变通,朕看他是读多了书读坏了脑子……陪着饮酒作诗也罢,讨论起朝政来真是让人头疼。”

“孟大人生性迂腐,却也不失为个风雅之人……”

这低柔的声音自然是她了,她自是不知他孟与非心中抱负,不知他年纪轻轻便位居高位,并非是为了那权势地位或是荣华富贵,他只向往着做个贤臣,辅佐出一位千古流芳的明君来。可……难道连那位“明君”也不知吗?

在那位“明君”心中,他不过是个陪着饮酒作诗的玩伴?

他不觉停了步子,早忘了那些礼仪,似有所思地凝神静听,却听见她又低低笑了一声,那媚音婉转动听,“……皇上也就是嘴上说说,谁不知你们和孟夫人一起自幼便是不同的情分,什么松竹梅,啧啧,皇上在哄臣妾呢。”娇颜软语,撩拨人心。

“松竹梅?”却听洛温玉嗤笑一声,“那不过是小孩子玩意儿,若是你喜欢,朕也与你配一字雅号‘菊’如何?如今秋菊正好,朕的莲儿却是人比花娇。”

“菊?臣妾不喜欢菊花,一股子难闻的气味不说,还招虫子……”

天下间敢这样跟洛温玉说话的也只有她了。

“那么……‘莲’如何?莲亦是你的名字,封号。”

“莲花又有什么好?我只喜欢芍药,开得艳丽妖娆的,走进园子里,一眼就能看见。这凡俗之花都嫌太淡,唯有红色芍药才能与臣妾堪比。”

芍药?芍药……又称将离草,这意头并不好,可她心里却一直惦念着……

他为她美貌所赞叹所说的那一句。

“许只有红芍才堪得一比……”

他心头跳得极快,却听见身旁一声响,是梅吟雪恨恨踢翻了路旁的菊花。她脸色惨白,眼中似有泪泫然欲滴,痴了一般怔怔道:“不过是小孩子玩意儿吗……那……那么我又算什么……”

是,他竟被那金莲扰乱了心神,连洛温玉说的话都不曾深想。

他终于明白,这才是她让他与梅吟雪到此地来“赏花”的真正意图。用她那无上的恩宠与权势明白地告诉他们,真正令洛温玉看重的,是她。

而并非他们这两个自以为是的所谓“至交”。

一击即中。

这便是她的目的吧。

6

自到这行宫之后,梅吟雪一日比一日消瘦,孟与非自知劝解无用,索性也不再管她。每日里果真只被洛温玉召去饮酒作乐,并不与他商议国事。

可他乃一国丞相,断不能容一代明君耽于酒色,不理朝事。

他几次三番求见,希望能劝诫洛温玉,却每次都是还未开口便被令退下。朝中有不少臣子谏言,说妖妃误国,可最具讽刺的是,那妖妃金莲偏偏是他推荐入宫的,朝中原本与他交好的几位辅政大臣都对此颇有微辞,说他献媚邀宠,如今闹得君王不理朝政,有一多半是他的错。无论如何,他要担起这责任来。哪怕是拼得一死,定要上谏洛温玉,及时劝导辅佐。

他还在行宫住所里准备,却有小宫女偷偷来见他,莲妃约他夜里私下在流水亭相见。

那一晚月色很好。

薄透的月光为她披了一层纱色,她独自坐在流水亭中等他,往日有些犀利的明艳也在这氛围里变得柔和起来。他们之间早已不像从前那般,似乎自从她说要他陪她来行宫之时起,她就变了不少。

那些带刺一样的眼神,激烈的言辞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守着有些疏离客气的宫廷之礼。若是从前,孟与非也许应当感到欣慰,可现今,他心底竟隐隐地有些不快。

这夜半相见,她孤身在这等他,见了他也只是循礼客套……

她究竟要待如何?

他神思恍惚,只听见她在劝酒,他便一杯又一杯不停地饮。能如何呢?他们一个是天家贵妇,一个是外廷臣子……就算是当初,他乃秉持高洁忠义的臣子,而她不过是他最看不在眼里的烟花女子……他心中思绪万千,早已喝得十分不清醒。

他原就不该……

不该来,不该去……从前是不该,如今亦不该……

半空中那一轮明月似乎也变得晦暗起来。

静夜,暗香浮动。

耳畔似有清风轻柔拂来,触断了他心底最后一根弦。他茫然回头,依稀好像看见那明媚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停在自己眼前,似乎就要触碰到她的鼻尖。他一定是眼花了,他怎么好像看见她眼中沉重的哀伤,仿佛要溢出来。

“为什么……”她勾起了唇,笑得却比哭还要苦几分,“你就不明白呢。”

他感觉到一阵香风拂面,温暖柔软的手覆在他的面庞上,轻柔地滑动,从他的眉间抚到脖间,像是不确定似的,停了一停,又一指轻点在他的唇角。他感到喉咙干渴,似有一团火焦焦而起,灼烧在他的心口,烫在他被她触碰的面上,唇上……

柔软的唇瓣已触到他的脸,只轻轻一碰,又离开了。

醉人的笑意漫过唇边。

“这酒中……有穿肠毒药,饮了要堕入地狱再不超生,你喝还是不喝?”

她接过他手中酒杯,浅尝一口,却并未吞咽,而是愈凑愈近,含到他的嘴边。他早就失了神慌了心,不自觉张了嘴——

冰冷醇香的酒顺着那绵软甘甜的唇引入他的口中。

穿肠毒药?来得正好,这一刻就是死在这儿也便算了。

心内有一团火,燃得他昏昏沉沉,只觉得热。他无意识地伸手,触到一具火热的柔软,他不自觉地将那馨香拥入怀中。只听到耳边有低低的嘤咛一声,他便感到身上像是窜上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正悉索索地要钻入他的领口。

不,那是她的手。

她的手轻柔却又急切地攀上他的脖颈,摸近他的腰腹,并不费力就扯开了他的衣带。他被她的急促所感染,仿佛那沉寂已久的心也被打乱了。他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是何人,只知道面前的这一切似乎都是他渴望许久的……

他迷迷糊糊按着自己心内的意识去靠近,隐约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将她的衣带扯开了,本就单薄的衣衫尽数散落,半遮半掩之下是一具玲珑诱人的身躯。

他忍不住想要接近,想要吻上去……他一口含住她胸前的茱萸,舔舐那香甜的果实,他彻底沦陷在他从前不屑一顾的美色之中。

而那小兔子一样绵软的手却越探越深,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的全部理智。

“不……不行……”他似乎轻哼了一声。

“嗯?”她目光迷离,轻吟出声,“孟郎……”孟郎?依稀谁也曾这样喊过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刚成婚的时候。

“阿梅……”他不知为何念起这个名字,心中一惊,神台顿时有些清明起来,“这是哪儿?对了,我还要去见皇上……”

如冰水淋头,她被他说出的话刺得一把推开了他。

“阿梅?皇上?你们那些什么松竹梅……不过也就是那样的情分,只有你才傻乎乎地相信这一切,只有你才拼死都要维护什么君臣之义,其实……其实!”她一时有些激动,想说什么却又还是顿了顿。

他已完完全全清醒了过来,面上又红又窘,先低了头倒退几步,手都有些颤抖慌乱了,却还是急急忙忙地整理着衣衫。她一双美目冷冷瞪着他,却也禁不住夜风的凉意,她终也是慢腾腾地拉拢了衣裙。

看到她收拾起来,他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我都知道。”他都知道,他只不过是个臣子,为江山社稷君主帝皇而拼死效力本就是应该的。

“你知道?”她突然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又要杀你?你又知不知道我根本就是李晟风要献给皇上的,只不过因为讨厌你总是事事管束他,令他心烦,他才设计让李晟风给你出主意,故意让你背负上‘进献妖女,霍乱朝纲’的罪名,让朝中那些清高古板的老头子们不再与你连成一气!

“谁知你还是不懂,总是说些他不喜欢听的话,总要惹他生气!他要我夜半约你在此处见面,就是为了治你一个‘酒后大不敬,妄图轻薄对皇妃’的死罪!你忠君为国,他却想给你个污名杀了你!”

这连声喝问,惊得他酒也醒了大半,只愣愣看着她,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

“可我……我却还是骗了你来……”她说出这许多话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我就是想知道,在你的心里,有没有过一时半刻……哪怕一瞬也好,留心于我……”

这话听在耳中,竟是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他并非不是没有察觉过她偶尔流露出的情绪,可他一直严守着男女之妨,刻意要与她保持着距离。他想着也许心底偶尔的那些悸动,只是因为她太美,美得令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梅吟雪也是极美的,他面对梅吟雪的时候却要从容淡然得多。这仅是因为她总对他咄咄逼人吗……他无法回答,只好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顾左而言他。

“君令臣死,臣……”

“可我不要你死!”她打断他的话,怔怔看着他,“做一个千古流芳的贤臣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就让你连一个女人也不敢爱了吗……”

他不敢看她,只长叹一口气,“这世上除了爱一个女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你说得对……”她凄婉一笑,“对你来说,我不过只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陡然间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李晟风带了一从侍卫远远而来,面色铁青的洛温玉正站在亭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孟与非!你竟敢私会宫妃,淫乱后宫!”

“不……不可能,我明明说我们约见在绿水阁……你们怎么会……”她答应了洛温玉设计,却并未告知真正的地点,想来他们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找到完全反方向的这一偏僻地方来。她又看了一眼孟与非,相比她的慌张,他却十分淡然。

“微臣出门,自然是要告知夫人一声的。”

梅吟雪!

她心中剧痛,转头果真看见梅吟雪就站在洛温玉的身后,冰冷而怨毒的目光狠狠地刺向她。罢了,她的确是欠了她的……她心下万千个念头迅速转过,面上却已变得淡然。她略略整理了衣裙,起了身当先跪拜在洛温玉的脚下。

“臣妾罪该万死。”她不疾不徐,极力大声说着,好令整个庭院里的军士宫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臣妾对孟大人心怀不轨,故骗他喝醉……这全不关他的事,是臣妾勾引孟大人,只是孟大人生性高洁,对臣妾这种卑贱女子不屑一顾……臣妾出身风尘,生性淫贱,在酒中下了秽药想要逼孟大人就范,谁知却也不能成事……”

她将他撇得干干净净,她心知此时此刻就该将所有的罪都认了。哪怕将世间最污浊肮脏的罪名都认下来,哪怕在天下人之前承认她是个淫荡无耻的女人。

她也不想令他的高洁沾染半分浮尘。

在世人心中,做尽恶事的她本就是个毫无廉耻的妖女,必定得顺应民意……遂了大家的惩恶扬善的心愿。更何况……更何况她说的也是实情,从来都是她在自苦,他根本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心思。他们都有人惦记,有人不舍,只有她,从前是一个人,现在也是一个人……就这么去了,亦不会有人可惜。

“孟大人果真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皇上有如此肱骨良臣实在是百姓社稷之福!罪妇淫乱后宫,不敢再有污圣听,但——求——一——死!”

秋风起了,吹得人心都凉透了。

祸国的妖女……不知死后下的地狱里,她是否还能保持这美丽的容貌?

只是……

“孟与非,你……”可不要忘了我。

7

她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洛温玉竟也没有杀她,只是将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偏殿里。她不知像自己这样失了检点又毫无廉耻的女人为何仍活了下来,尽管活在这漫漫麻木之中,与死也没什么不同。她枯坐在清冷荒凉的宫殿中,已不知自己坐了多少时月。

那之后她便失了他全部的消息,只记得当时他面色发白,看也没看她一眼,更没有说一个字。

这原本也是她所希望的。

可在这世间,又有哪一个女子不企盼着能在生死关头,她的心上人愿以一己之躯挡在身前,为她遮风挡雨?不过对她来说,这是哪怕想一想都觉得奢侈的事。

再后来她仿佛是心念太多,生了幻觉,总觉得每日里有什么人躲在什么地方静静地深深地看着她,是他吗?她茫然环顾,这寂寞宫廷之内,除了幽冷凉薄的风,便只剩下她自己,又何来的他?

孟与非……不知他如今是何境地,亦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

谁知念得多了,她竟真的念来了他。

那一日天色已有些晚了,她刚从井里汲了水,慢吞吞想要回殿,却忍不住猛然回头——

他瘦了,憔悴了,仍是那副淡漠无争的表情,却总觉得比起从前来还要多了几分木然和呆滞。他静静站在灿烂千阳之中,如古井死水一般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孟与非——”她惊叫着丢了水桶,直朝着那人冲过去。她拉着他的袖子,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觉得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孟……”

他看了她一眼。

这次是真的看了她,但那眼神之中既没有怨恨,亦没有欢喜。只是像看一个路人,不,像见到一个从未看见过的人一般。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停,蹙了眉,终于露出了除了木然以外的另一个表情。

嫌恶。

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她,抬起手,像是对待什么脏东西一样,拍了拍刚被她扯过的衣袖。

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那模糊的身影越去越远,再也看不见一点,她才颓然倒地,伏地痛哭起来。

她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喜欢上什么人的女人!可原来在他心中,她却也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脏东西”!莫非她从前竟是错看了他……错看了吗……

他一定早不记得了。

那时她还只是个刚开始挂牌的小艺妓,既无车夫也无人陪护,一个人从达官贵人家里弹了琴回来,走到半路就开始下雨。她把伞弄坏了,又摔了一跤,弄得浑身是泥不说,还伤了腿,一瘸一拐却也只能靠着自己走回华月阁。

路上的人指指点点,单看她桃红柳绿的轻纱薄衫就知她并非良家,只有嗤笑和调笑,却无一个人帮她。

后来一骑马车停在她身旁。

“少爷,这……这可是个青楼女子……”

“叫她上车。”

那是清泉一般动听的声音。

那时她发髻散乱,妆容尽花,又是满身泥水,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也并非是轻薄浪荡子弟,递了手帕给她,又找出药箱,亲自给她上药。

他一身白衣,笑容恬淡温柔,好似九天上的仙人,落入凡尘,救她苦难。

他并不嫌她脏。

谁知世事变迁,多少年之后,他却嫌恶似的拂去了她扯过的衣袖。

是她错了,世间男人,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啊。

这一年入冬极早,不过才起了几天凉风,就下了一场薄雪,冻得很。

自她入宫之日起,她便已想到了会有一日老死宫中。却不想在这个寒风起的日子里,竟有人到这荒冷的地方来看她。

是李晟风。

“金姑娘蒙上苍垂爱,多少岁月也磨灭不了你的倾城之貌。”他笑得浪荡,眼神不住地打量,“难怪即便犯下大罪,皇上也舍不得杀你。”

她不作理会,只慢吞吞地做自己的事。

“啧啧,要不你跟了我,让我救你出宫,虽不及皇宫这样富贵荣华,但日后也是享不尽的清福,再说你留在宫里,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哪位宠妃娘娘给杀了。”

她依旧没有理他,眼皮也没有翻一下。

“你到底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有些不耐烦起来,“你知不知道梅吟雪已经入宫当了贵妃,今日才封下的旨意,她一旦坐稳她的位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那又如何?”她已看透生死,早无别的念想。

李晟风终于有些急躁起来,忍不住大吼一声,“是孟与非让我来救你出宫!”

“他还管我做什么……”他嫌她脏啊,要救她做什么?也不怕污了眼睛……

“他快死了!你还不肯见他最后一面?”

什么……

她便由小宫女简单给她收拾打扮成了个宫女的样子,跟着一路从小路走到宫门,竟不费吹灰之力就逃了出去。直到坐上马车,她还觉得心跳不止,一身都是冷汗。

她急匆匆问李晟风,“他呢?他……在什么地方?相府?我们是不是去相府看他?他又怎么会……”一句话未说完,她惶急得快要掉下泪来。

原来她没有忘,她还会痛,还会流泪。

她怪他怨他,心里却还是从来都放不下他啊。

“他?哪个他?”李晟风的笑容有些怪异,令她心中不安愈来愈烈。

“孟与非!他在哪里?”

“孟与非?他已经死了。”

“不……这不可能!”

她被关起来,有许多后事都不再知道。“前几个月皇上御驾亲征,孟大人屡劝不止,便随军前往,谁知中了埋伏,他挡在了皇上身前。”果真是忠君爱国……他死了……他竟死了!她连他最后一面也未看见,她真要去黄泉路下才能再见他么?他死了……

似乎想到什么,李晟风又补了一句,“他不让我告诉你……其实他来过冷宫很多次,来看你,却又不敢见你。最后他说,要断了你的念想。他知道你在乎什么最怕什么,他就要用那样的法子狠狠伤了你的心!他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心甘情愿跟我走了……”

“走?走去哪里?”

“我想,他那时便是抱了死志的。后来他重伤昏迷,几夜未醒,好不容易醒来,却私下托我看在于他相交数年的情分上,带你离宫。他说,那深宫并不适合你,你的心还不够坏,你的心里多了不该有的情。说完这一句,他就咽气了。”

他……原是惦念着她的啊。

她已垂眸敛目,低头看着李晟风递给她的一杯水。

水中影影绰绰正映照着她如花的容颜。

只是这已近寒冬,任那芍药再红再艳,也是早已谢尽,寻不到半缕芳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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