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张幕是在童教授家吃了午饭走的。他本来想等童笙回来,见见当年热恋自己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午饭吃完很久,也没见到童笙的影子。

当年,要不是他的心被杨桃占据,说不定他会娶了童笙。可惜,缘没修到那个份上,怎么撮合都是白搭。张幕不想再等,又不是只来这一次,这段时间他会不断地跟教授家发生关系。再说,十多年过去,人早已被岁月揉捏成另外一副模样,尤其女人,变化更大。他怕被失望击倒。既然如此,还不如让童笙永远保存在光滑水灵的过去,让美丽永恒,那是对美丽最大的赞美。于是,他借口说还有点重要的事要办,并嘱咐教授尽快把名单凑齐,一个星期以后来取,便起身匆匆告辞。

教授有午休的习惯,吃完饭总想靠床上打盹。上岁数的人,食物一旦进入肠胃,就如同一剂药力十足的催眠药,让人眼皮发沉,意识模糊,但今天不行。张幕的突然到访,让教授睡意全消,他靠在沙发上,回味着张幕的每一句话,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心里像有只猫爪,挠得教授浑身难受。

就在教授心里七上八下,没有着落时,有个陌生男人叩响了教授的家门。

来人二十七八岁,面色黝黑,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头发微微曲卷,看上去精悍敏捷。从穿着上看,这个人非常体面,一身质地考究的白色西服,锃亮的西班牙皮鞋,随手提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黑色羊皮包,有点像海外的生意人。他自称姓苏,大名苏行,行动的行。

“这位先生就是童江南童教授吧?”苏行有山东胶东的口音。教授也是山东人,籍贯菏泽,这让教授对来人有了一点好感,先前的不舒服渐渐散去。

“是的,我就是。”

“这位是……”苏行转向一旁的刘子晨。

“老夫拙荆。”教授文绉绉地答道。

“哦,失敬失敬!刘女士,你好!”苏行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表示谦恭。

看来,来人对教授家的情况了若指掌,这让教授不免有点紧张。

“苏先生,请问有何事赐教?”落座后,教授干脆开门见山,对于眼前完全不熟悉的来客,教授觉得没有必要太过客套。

苏行似乎有点腼腆,他呷了一口夫人端来的茶,低声说道:“我是从北方来的。”

教授的脑子彻底蒙了,“北方?”这两个字不像从教授嗓子眼儿滑出来,倒像是从脑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是的,北方。河北,西柏坡。”

“这是什么地方?”教授不解。

一旁的刘子晨冷冷地对苏行说:“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家跟什么坡没有任何关系。”

“是不会有什么关系了,”苏行平静地说,“北平已经和平解放,这个月下旬,我们就要从那儿搬到北平去,今后你们只能跟北平有关系。”

教授和夫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一连串的西柏坡、北平、北方,把老两口彻底托入云端,半晌掉不下来。

教授舒展几下眉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探着问:“请问这位先生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苏行嘴角上翘,笑着说:“童教授,我受组织委托,专门来香港接你们到北方的。”

教授和夫人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受组织委托”这五个字跟张幕说得一模一样,而后者的语气比张幕更加有力,更加权威,更加不容置疑。

教授使劲咽着口水,不知道怎么应答苏行。是上前紧握对方的双手上下摇动,说终于盼到你们来了,还是面不改色稳如泰山?他感觉怎么都不合适,因为在他之前有个张幕。

“情况很紧急,烦琐的细节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尽快收拾一下,东西越少越好。”苏行不顾教授夫妇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你们的女儿童笙只能暂时留在香港,等全中国解放后,我们再来接她。”

从大清早到午后发生的事,一波接一波,让教授喘不过气来。他家里先后出现两个从北方来,准备接他们老两口到北方去的人。也就是说,同样的组织,同样的任务,却派出两个人一前一后来执行,这绝对不可能。教授稳了稳情绪,长吐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大口,以便让自己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教授知道,张幕和苏行两人之间,一定有一个是真共产党,一个是冒充的。

“请问……”教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苏行,“我何以信你?比如,你有没有……”教授用手比画着一张纸的样子,“证明信,对,是证明信之类的东西……毕竟我们素昧平生……”

“应该的,应该的,”苏行似乎料到教授会质疑他的身份,他依然保持微笑,不动声色地说,“是啊,教授没错,怎么才能让教授相信我呢?”

“这么说,你没有证明信?”教授瞪着眼睛问。

“没有,”苏行摇摇头,“也不可能有。”

“此话怎讲?”

“这次行动非常保密,组织是不会把这次任务的一切蛛丝马迹写在纸上的,一旦被捕,白纸黑字将会泄密。我们不会这么干的。虽然我们对治理一个新国家还缺乏经验,但也不至于在建立这个国家时表现得如此幼稚。”

“你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有人拿着证明信出现在香港?”

“绝对不会!如果有,只能有一个答案。”

“什么?”

“冒充。”

教授和夫人不由得浑身一震。

“怎么?你们看到什么证明信了吗?”苏行警惕地问。

“没有,没有,”教授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冒充’很不好,冒充意味着欺骗,意味着坐上赌桌,一旦被拆穿,只能你死我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教授打着哈哈,应付着苏行,脑子里想着的却是他的学生张幕。但是,没有真正搞清楚苏行的身份之前,教授不想把张幕兜出来。虽然他对张幕已经有点失望,那可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啊!江湖险恶,人心不古,谁也看不透这个世界,别说一个十多年不见的学生了。教授眼前浮现出张幕额头上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突然感觉张幕离自己很远很远,那些伤疤不属于教授曾经喜欢的张幕,而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故事是教授不曾了解的。教授隐隐觉得,张幕不简单,就像他额头上的伤疤,深浅不一,排列无序,而眼前的苏行,一样不简单,虽然他额头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但教授在上面看到了伤痕累累。

苏行说:“没有就好。不过我给教授提个醒,目前国内形势特别严峻,尤其香港这个地方,更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我们希望教授去北方助新中国一臂之力,那么,肯定就有人不希望教授这么做。”

“是的,是的,肯定有人百般阻挠。苏先生,你知道……这事……谨慎为好,不可大意。我想问的是,谁部署了这次行动?我心里没底啊!”教授继续试探苏行。

“无可奉告。”苏行冷冷答道。

教授碰了个硬钉子,身子像蜗牛的触角被碰触一样,嗖地缩了回去。张幕说,此次行动是周先生部署的,苏行却守口如瓶。到底哪个是冒牌哪个是真的呢?教授觉得,事情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有必要扭扭捏捏,躲躲闪闪,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直截了当问苏行:“苏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出一个星期。”苏行的语气更加肯定而干练,好像早就把答案放在嘴边,随时准备拿出来应付教授。

“还有其他人吗?”

“教授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想投奔北方的人跟我们一起走?”

苏行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其他投奔北方的人?我没有懂教授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教授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这次来,只接我和夫人走吗?”

苏行点着头,说:“教授,组织上只委派我来接你们二老,没有其他。我想,其他想去北方帮助建立新中国的人,组织上会另有考虑。您想想,如果大家一起走,人多,目标大,肯定不利于安全地离开香港。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教授的住宅已受到国民党保密局特务的监视,能顺利离开这里,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我们没有考虑把这次行动扩大化。”

在这方面,苏行和张幕的说法截然不同,这更加坚定了教授的肯定,他们绝不是同一组织的人。这两个人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是在冒充,他暂时无法分辨,心里不免焦躁不安。去北方,是教授最渴盼的事情,但他不可能糊里糊涂跟他们任何一个人随便上路。仔细想想,张幕和苏行都号称受组织之托来香港接他去北方,但方式、方法迥然不同。张幕声势浩大,恨不得召集所有在港的进步人士,光明正大地奔向北方。苏行则谨慎小心,行动越隐蔽越好,凭直觉,后者更接近于真实。从内心讲,张幕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教授不愿承认他是假的,而苏行素昧平生,让教授心里更没底。

童教授想起一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可以帮助他解决眼前的疑惑。

他问苏行:“你知道李克农这个人吗?”

苏行立刻警觉起来,他问教授:“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想……想了解一下。”

“教授,这个……这个……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随随便便都可以让人了解的。我只能这么告诉教授,不了解反而更安全。”

“哦。”教授显得很尴尬,搓着手,试探着说,“我觉得,如果这次行动是这位李克农先生签字证明,我心里要踏实一点。”

苏行笑了,问:“谁告诉您这次行动是李先生指挥的?即使是,我们有组织纪律,不可能透露给您,况且不是。请问,教授家的电话在哪儿?”

“苏先生要用电话?在那里。”教授指了指客厅右边一个高高的桌子,“苏先生的意思是……”

苏行说:“我们不用证明信证明,用人。在部署这次行动时,组织上充分考虑到了教授的警惕心,我们有这方面准备,我们不会冒失地闯入您家把您接走,这不是共产党的风格。再说,如果您不相信我,会跟我走吗?”

“是啊!会跟你走吗?”教授随口附和着,心里急切地想让苏行赶快证明自己九九藏书网。

“所以,我会找个人来证明。这个人你肯定认识,岂止认识,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甚至亲密。”

“亲密?”教授略微有点吃惊,苏行果然有备而来,他了解教授密友的密切程度。

“对,很亲密的朋友,而且你百分百信任他,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教授的疑心。”

“这样最好。”教授点头称是,但这个人是谁呢?教授迅速在脑子里搜索周围的朋友,一时还没搜索到准确的目标。

“涂哲,涂主任,教授应该不陌生吧?”苏行问。

教授“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他和涂哲是交往了十多年的老朋友,“是的,我们不陌生。”教授漫不经心说,好像涂哲跟他并不亲密似的。

“涂哲,北大中文系教授,现任香港《大公报》主任编辑,教授昨天以化名博人行发表在《大公报》的文章《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正是涂主任亲自编辑校对的。我说的是这个涂哲,有误吗,教授?”

“无误。我认识的人中,只有这一个涂哲。”

“那,教授还记得当年发生在成都大川饭店门口那桩轰动中外的流血事件吗?”

“哦,当然记得。”听到苏行提到这件事,教授不免感慨万千,“我怎么会忘呢?成都市民上街抗议日本在成都设立总领事馆,在正府街打死《每日新闻》特派员渡边洸三郎和记者深川经二,海内外报纸都是头版头条,闹得路人皆知。我当时就在成都。”

“教授的记性不错,”苏行说,“教授更应该知道,策划那次示威游行的负责人之一,正是涂哲,而教授您……”苏行停顿一下,好像这样才能显得后面的话分量很重,“也在那次秘密策划会上,并且……”苏行又停顿下一下,“成都警方开枪镇压,处决了市民苏德胜、刘成先,打伤无数群众,其中有一个从四川新津乡下来的女人……”

“薛乃群,我记得她……”教授不由自主地顺着话茬儿。

“对,她腹部、腿部中弹,是教授亲自安排人把她秘密护送到乡下的。”

“对,对,”教授激动起来,“她现在人在哪儿?还好吗?”

苏行沉吟一下,说:“她后来去了上海,在地下党吴瘦镛家里卧底当女佣。可惜……”

“可惜什么?”教授欠起身子紧张地问。

“她不幸被捕,被国民党当局枪杀于上海龙华监狱。”

教授颓然坐下,叹了口气。

“所以,”苏行提高嗓门儿,“鉴于教授曾经与我地下党优秀党员涂哲并肩作战,那么,我们认为,涂哲的口头证明,应该可以让教授打消疑虑。教授,您觉得呢?”

“当然可以。”教授口吻轻松,似乎已经放下心来。苏行能搬出来涂哲证明自己,就已经说明他是货真价实来自“北方”。

“那……”苏行站起身,看了看手表,说,“我和涂主任约定下午两点通电话,现在还有半个小时,时间还有的是,利用这段时间,我先把一些约定好的规矩告诉教授。”

“规矩?”

“是的,为避免电话被监听走漏风声,涂主任会用你听得懂的语言和方式跟您交流。”

“什么方式?你能否提前告诉我?”

“当然可以,而且必须告诉您。”

不知怎地,教授紧张起来。他不知道电话里涂哲将会说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一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

“教授,下面的话很重要,您听好,这是唯一能证明涂主任与我之间关系,串连我与教授关系的口头证明。涂主任会这样说,我有个亲戚,在河北做生皮买卖,近日来港谈生意,烦扰老童照顾照顾……”

“亲戚指的就是你吧?”教授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颤抖,他还不习惯用这种方式跟涂哲交流。涂哲真要这么说,他会笑出来。他不是演员,也不是特工,而只是一个关在实验室钻研科学的物理学家,他担心自己应付不了这个场面。

“教授不要过分紧张,我拨通电话后,您就像昨天跟涂主任讨论那篇文章一样,”他看出童教授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我相信教授,您可以跟涂主任谈笑风生。”

“好的,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教授还是显得非常紧张。

苏行又抬了抬手腕,看了下表,还有时间。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下面只剩下等待。整个客厅一下子变得静谧起来,大家相互看着对方,听着对方的呼吸,一种不信任又渴望信任的气氛蔓延在客厅。这种气氛是最危险的,它可以瞬间变成友谊,也可以瞬间变成敌意,就像一把双刃剑,割伤敌人的同时,也容易割着自己。

时间过得真慢,好像老天故意跟教授作对,不让涂哲出现似的。好在,时间终于到了。苏行拿起电话,开始摇动电话手柄。手柄“吱呀吱呀”响了起来,骤然加剧了随时要爆炸的紧张气氛。平时手柄并没有这么大的声音,兴许最近气候太潮,手柄也生病了。

夫人刘子晨走过来,挽着教授的胳膊肘,默然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刚才苏行与童教授的对话,她都听在心里,心里一会儿翻滚,一会儿平伏,既疑惑又气愤。疑惑的是眼前这个苏行的真实身份。如果他真是北方派来接她和教授到北方的倒也罢了,如果不是呢?这又是怎样一个迷局呢?气愤的是,张幕有可能是个冒牌货,有可能是个大骗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又是谁派来的呢?他背后的组织又是谁?准备把他们接到哪里去?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越滚越大,根本无法理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走进一个布局精美的迷宫,看似曲径通幽,实际条条死路,根本不通。苏行和张幕,哪个才是真正的带路人呢?

夫人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那儿有点不舒服,脑袋仁儿隐隐作痛。好在,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不能再等了。

“喂,接线员吗?请接《大公报》主任编辑办公室。谢谢!”苏行客客气气地对着话筒说。教授和夫人偎在一起,等待着苏行找到涂哲后把电话递给他。

但是,他发现,苏行的脸色不对。

涂哲几年前就显示出要秃顶的趋势,这几年头发越来越稀,直到去年年底满50岁,耳朵两旁仅剩的一簇毛发也掉光了。从五官来看,年轻时的涂哲应该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子,眼眸深邃明亮,鼻梁挺直,个头儿伟岸,魁梧矫健。现在上了岁数,除了眼角有些细微皱纹,头发掉光外,整个人仍然像年轻人一样,棱角分明。

轩尼诗道(hennessy road)有一家装潢不错的新西伯利亚咖啡厅,女店主是被苏联共产党撵得到处躲藏的白俄,名叫柳德米拉·阿里克谢耶芙娜。30岁,高挑性感,气质不凡,眼睛又深又蓝。那种忧郁的深蓝,不仅仅是苏联政府欠她们家的命债血债,还有她个人的情债心债。咖啡厅的四壁挂着好几幅她从苏联带来的油画,其中不乏一些名家作品,加上她本人的魅力,报社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午餐或者晚上加班后来这里坐坐。他们一边品品味道醇厚的咖啡,一边读读报看看书,讨论讨论时局。更多的是,悄悄地欣赏她。

涂哲也喜欢来这儿坐坐,尤其午饭后,靠在最里面的卡座打个盹儿是个不错的享受。这天中午,涂哲照常来到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摊开当天出版的报纸看了起来。

今天不能打盹儿,一分钟都不行,下午两点他必须准时回办公室,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接到这个秘密命令时,他很兴奋,也很忐忑,心乱如麻,又跃跃欲试。跟童江南教授交往这么多年,他知道教授是一个积极进步的知识分子。

早年在成都事件中,教授的表现就让涂哲刮目相看。他没有知识分子的犹豫懦弱、瞻前顾后,反而勇敢得像一个战士,一个只知道噬血的猎豹。他不知道的是,童教授还去过德国,并且接触到了德国核物理学家的核心秘密。

如果说,昨日发表在评论版的《中国:用历史照亮未来》是一盏明灯的话,那教授所掌握的核心机密则是一颗重磅炸弹。可以想象,谁都想抢这颗炸弹,国民党想,共产党更想。有了这门技术,才能立足于世界,才能不被列强欺辱。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对待这颗珍贵的炸弹。

涂哲想,这么多年来,教授对自己信任有加,我知道怎么说。

今天有点奇怪。咖啡厅人很少,平时洋溢在咖啡厅里那种很浓烈的气氛不见了,除了斜对面有个人在看报纸外,咖啡厅几乎是空的。老板娘阿里克谢耶芙娜也没在柜台后面,店里只有一个系着蝴蝶结的小伙子背着手靠墙站着。涂哲知道他叫蔡国荣,安徽人,咖啡厅开张时他就在这里当伙计。他脸上有几颗黑斑,非常明显,像抹了几滴墨在上面。人憨厚耿直,喜欢咧开厚厚的嘴唇笑,唇里包着两排残缺不齐的牙齿。

涂哲要了一杯咖啡,蔡国荣点头,转身,脚步轻盈地消失在柜台后面。咖啡要现磨,还有一会儿才能上来。涂哲从公文包里拿出报纸,准备阅读,但他的注意力总被斜对面那个人牵扯着。

斜对面是最牵引视线的,那人跷着二郎腿,鞋尖晃悠,涂哲的眼睛根本躲不开。那个人的脸被报纸挡着,只能看见细白的手指弯曲着,捏着报纸两头。

今天评论版刊登的是一个署名为赵耒的人撰写的文章,题目是“民主统一之中国”,跟童教授的文章相得益彰,文笔犀利,一针见血。两篇文章都是针对当前繁乱时局的一针强心剂,社内上下同仁们的情绪都仿佛被这两篇文章点燃了,无论在餐厅、办公桌,或者厕所,每个人都在讨论,甚至争辩,到处听到同事们说着文章中提到的那些词。那些词火辣辣的,好像不推翻点什么,不建立点什么,就对不起这个伟大时代。作为这两篇文章的责编,涂哲比其他人更加高兴,这种成就感比自己亲手撰写一篇文章更让人满足。

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出现在涂哲眼角的左下方。

“这双鞋看着熟悉吧?”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涂哲猛地抬头,见一个陌生男人手里攥着一卷报纸,站在离自己一米远的地方。这人看上去比涂哲小很多,两鬓却已花白。

“鞋在那边晃悠半天了,你应该看得到。”陌生人边侧身示意边笑着说。

涂哲一歪头,发现斜对面那人不在了,估计眼前这人就是刚才坐在斜对面跷着二郎腿,晃着脚尖的那个男人。

陌生男人指着涂哲对面的空位,问:“可以坐吗?”

涂哲警惕地答道:“我约了人。”

那人似乎没听见涂哲说什么。他伸出一条腿,从咖啡桌和座椅之间的缝隙插进去,一歪屁股,坐在了对面。这时,涂哲才看见男人额头上的伤疤,深深浅浅,阴影错落。这副长相,不像善类。涂哲更加提高警惕,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了。

“有何事指教?”涂哲不快地问。

“请问,你就是《大公报》的涂先生吧?”

“正是本人。”

“我姓余,余陈。剩余的余,耳东陈。”说着伸出手,跟涂哲握了握。

这个自称余陈的人手心湿润、冰凉,皮肤很细腻,像双女人的手。握完手后涂哲想拿出手帕擦擦,但这样明显很不礼貌。他两只手交叉,悄悄在桌下握在一起搓了搓,那种湿漉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作为贵报读者,”余陈靠在卡座上说,“我对涂大编辑有些意见。呵呵,虽然不成熟,但不说出来,心中非常不快。”

原来是读者,涂哲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没想到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遇到《大公报》的痴心读者,更没想到有读者能直言不讳地提意见。涂哲喜欢这样的读者,起码人家是认真读了报纸内容的,而不是走马观花,消遣娱乐。

“您请说,没关系,我们欢迎你这样的读者。”涂哲的表情比刚才自然多了。

“恕我直言,贵报现在已经严重违背了贵报提倡的四不主义。”余陈冷冷地说。

“哦?”涂哲吃了一惊,“何以见得?”

“贵报号称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你觉得你们做到了吗?你们慢慢偏离轨迹,开始跟政治联姻,比如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共产党头目毛泽东就跟你们接触十分密切。你们重庆版的负责人还专门宴请了毛泽东。在宴会后,毛泽东还热情洋溢地给你们题了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你们感到无限荣耀,是吧?”

听口气,来者不善。涂哲脸色严峻起来,腮边的肌肉凝成一团一团的,聚集着怒气,随时准备爆发。

“所以,去年国民政府就把重庆版强制接管了,把它变成彻头彻尾的党报,是这个意思吧?”涂哲针锋相对。

“那是拨乱反正,看着你们越走越偏,党国不得不拯救一把!”余陈唾星四溅。

“您继续!”涂哲不动声色地说,同时,他用右手摸了摸上衣左边,里面的内袋插着一把崭新的m1911手枪,“我有心口绞痛的毛病,你给我们报社提意见,句句如刀,搞得我心口有点疼。”涂哲解释着自己的动作。

枪是昨天晚上苏行带给他的。

m1911全称柯尔特1911式点45口径勃郎宁手枪,出自大名鼎鼎的美国枪械世家约翰·摩西·勃朗宁之手,它最大的特点在于子弹的口径,达到11.43mm,又重又大。由于子弹偏大,子弹的初速度并不高,只有每秒246米,但它的贯穿力足以使人体为它敞开拳头大小的洞。涂哲喜欢它黄色的木把儿,握在手里特别有感觉,他早想拥有一把这样的武器,用来防身,但苦于没有机会得到它。这次苏行给他带来一把,把他给高兴坏了。昨晚睡觉前,他还拿出来把玩了半天。涂哲想,如有必要,插在内袋的这把勃朗宁,恐怕今天要派上用场了。

“比如今天的评论,”余陈继续说,根本没顾涂哲的脸色,“这个名叫赵耒的家伙,简直就是抄袭。这个‘耒’字跟‘磊’同音吧?耒是古代农户用来翻地的木叉,我看这个赵耒,他的脑子已经分叉。这篇文章的观点不但分叉,还一点也不新鲜,甚至有点俗不可耐。你看!”余陈摊开手里的报纸,找到那篇文章念道,“‘只有包括各党各派,无党无派代表人士之政治会议,始能解决当前国事,民主统一之联合政府始能带给全国人民以幸福。’这不是毛泽东的观点吗?这个赵耒毫无廉耻,怎能生搬硬套拿来运用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观点是在1945年9月6日的《大公报》重庆版刊出的。没错吧?”

涂哲不想再听对方吹毛求疵,他欠身朝柜台看去,心想那个名叫蔡国荣的伙计怎么还没把咖啡送来,这么长时间,应该磨好了。

余陈对涂哲的举动很不满,他用眼神制止着涂哲。

“我想看看咖啡……”涂哲说。

“不用看,他不会来的。”余陈说。

“不会来?为什么?”

“别说他不会来,其他的伙计,甚至包括老板娘阿里克谢耶芙娜也不会出现。我估计,他们现在正躲在后面瑟瑟发抖呢!”

不能再迟疑了。涂哲伸手想插入内袋抽出那把锃亮的勃朗宁,但是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

余陈微笑着说:“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涂哲试了试,不行。

“这就对了,”余陈说,“听说过牵机药吗?”

涂哲想摇头,但他发现,自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余陈连忙制止涂哲,说:“别动!一动就麻烦大了。我现在给你介绍介绍,牵机药就是历来古代帝王要将近臣和妃子赐死时所用的毒药,这个你应该不陌生,很多戏剧都有这样的情节。牵机药最出名的例子,就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余陈闭着眼,凄楚的神情像是回到颓靡的南唐。此时此刻,他把自己当成皇帝李煜了。

涂哲感觉自己的四肢像有针在扎,麻麻的,微痛,而且还在向其他地方蔓延。

余陈继续说道:“再美的意境,也抵不过牵机药的猛烈,死状之惨,超过你的想象。它先破坏你的中枢神经,导致肌肉萎缩,肩膀和腿痉挛,直到蜷缩成弓形,像织布的牵机,故以此为名。也许你不知道古代牵机什么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蜷缩成像杂技演员那样,头脚相交,面目狰狞,就算你死后,尸体也会继续抽搐不止。你应该熟悉,你们共产党的叛徒李士群,他叛变后担任汪伪政府特工部主任,七十六号魔窟头目,这家伙就是被日本特高课给毒死的。很多人分析,是阿米巴菌,老鼠的屎液培育出来的病菌,但我怀疑,就是牵机药。哈哈,想起来就想笑,那个又肥又白的汉奸,最后缩成猴子一般大小。”

余陈边讲解边开怀笑着。涂哲甚至能看到对方红红的嗓子眼。

“实际上,”余陈停止大笑,“你心里应该很明白,你已经中了牵机药。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说过你别动,一动,就会让你痉挛。你不可对视强光,尽量优雅地垂下眼帘,盯着桌面就行。毒药是通过你的皮肤渗进身体的,刚才握手的时候,我已经把毒药涂给你了,它是一种无色粉末,你看不到的。你惊讶我没中毒?哈哈,活性炭,听说过吗?那是唯一的解药。”

涂哲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一点也不听使唤,那种针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渐渐地针刺的感觉开始消失,四肢开始麻痹,他的灵魂好像正离开自己的躯体,飞向未知的远方。涂哲想,这下真的完了。余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比我预料的时间提前了点,这是你使劲搓手的缘故,毒性渗透得比平时快。”

“嘿嘿,刚才跟你讨论你们报社的什么四不主义,什么狗屁不如的文章,其实就是在等毒药发作的时间,你以为我真关心你们那张破报纸吗?”余陈得意地说,“我说过,你不能用这种眼神看我,要一口吃了我似的。老涂啊!放心,你还不至于死亡,少于常量的中毒不会置于你死地的。不瞒你说,这就是我在震旦大学理工学院钻研多年的科学成果。量多了,你会痉挛而亡,量少了不起作用,你早就抽出你口袋里的手枪把我打死了。用量适中,刚刚好,科学配方,既死不了,也动不了,就这么眼睁睁地听我说话。也许我的声音是你在这个世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余陈叹着气,站起身,走到柜台那里,变魔术般推出一架轮椅车。

他凑近涂哲的耳朵,轻声说:“告诉你,我叫张幕,不叫余陈。听说过我的名字吗?所以,我不能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叫张幕,万一你知道我的背景,肯定不会跟我握手。如果那样,我怎么把毒药涂给你呢?来吧!涂主任,车子已经准备好了,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