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苏行急匆匆赶到大公报社,见编辑办公室副主任许才谦正急得原地打转。许才谦大约40岁,头发很长,鼻梁不高,颧骨高,眼睛大,眼仁儿特别黑。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皮鞋,脚尖很长,显得皮鞋精细溜窄。他的额头全是汗珠,双拳紧握,见苏行进来,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苏行来到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找到老板娘阿里克谢耶芙娜,以及亲眼见到绑架过程的伙计蔡国荣。

“Я не знаю.Я не зна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里克谢耶芙娜一边耸肩,一边摇着满头金发的脑袋。

蔡国荣缩在角落,身子瑟瑟发抖。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苏行问蔡国荣。

“那个人长得很可怕,额头上有很多疤……一进咖啡厅就拿出一把手枪指着我们,说谁要是乱说乱动,就让谁脑袋开花……开花……真吓人!”蔡国荣战战兢兢地念叨着,“接着,涂主任来了,就坐他平时最喜欢坐的座位,点了一杯咖啡。我从柜台后面偷看,见那个人坐涂主任那边去了,好像他专门来咖啡厅等涂主任似的……就面对面坐着,他不停地和涂主任说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后来,我看见涂主任变成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那个人给涂主任施展了什么定身术。我觉得涂主任整个人全变了,那眼神……说不清楚……好像要吃掉那个人,张着嘴……”蔡国荣断断续续说。

“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苏行见蔡国荣哆里哆嗦,描述得很不清晰,心里不免焦急,“这样吧,伙计,你把他的长相仔仔细细说一遍,比如多大年龄,鼻子高还是低,嘴唇薄还是厚,个头儿高不高,瘦还是胖。再有就是他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对了,你刚才说他额头上有伤疤,具体在什么位置,怎么排列的,多大,深还是浅,都好好回忆回忆。”他转向报社副主任许才谦,“老许,麻烦你给画下来!”

“好。”许才谦从上衣口袋拿出钢笔。

蔡国荣和阿列克谢耶芙娜有些吃惊,他们搞不清楚眼前这两人是干什么的,尤其阿列克谢耶芙娜,更感觉自己正陷入一场莫名的是非中,她可不想惹麻烦。她一家三代刚从苏联逃出来,吃了不知多少苦,现在能在香港落脚已属不易,她不想参与到任何是非中。眼前这两个人,显然跟先前来的那个疤面人有瓜葛,她感觉自己的咖啡厅正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

“Пожалуйста, выходите!(劳驾,请离开!)”她瞪着眼睛,挥舞着手臂,用嘹亮的俄语喊道。

苏行觉得这个漂亮的苏联女人是个麻烦,但他此刻不能呵斥人家,更不能冒火,这是人家的咖啡厅,应有的礼貌还是要的。再说,他不能无缘无故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能圆滑的地方,千万不能用冲突来解决。

他把焦急迅速藏起来,客气地对她说:“亲爱的柳德米拉·阿里克谢耶芙娜,你放心,我们只是了解一些事情,然后马上走!绝不会给你的新西伯利亚带来任何麻烦。”

这段话苏行是用俄语说的,而且带着浓厚的格鲁吉亚口音。他在莫斯科接受特工训练时,没有浪费学习语言的机会。他的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就是格鲁吉亚人,清送气音非常重,苏行的模仿力足以应付这个。他从没去过格鲁吉亚,但他可以让格鲁吉亚人认为,他从小就在高加索山区生活。

柳德米拉·阿里克谢耶芙娜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中国人能用俄语跟她讲话,而且带着熟悉的格鲁吉亚口音。听到苏行的声音,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浮上她的眼角,她蠕动鲜红的嘴唇,柔声问道:“Вы можешь говоритьпо-грузински ?(你会说格鲁吉亚语吗?)”

“Нет.(不会。)”苏行歉意地摇了摇头。

不会母亲的家乡话并不妨碍他们沟通,只要是俄语,就足以拉近跟她的距离。她点了点头,答应苏行可以在咖啡厅待一会儿,然后一转身,扭着臀部朝柜台那边走去。

俄国女人解决了,但蔡国荣好像更加紧张。他还没有从惊恐中挣脱,又陷入另一个惶惑,他实在搞不清楚,面前这个能说外国话的中国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别担心,伙计,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苏行安慰他。

“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伙计,别担心,只要你像平时那样靠墙站着,我就不会伤害你。”蔡国荣模仿着那个人的口音说。

“对,对,”苏行说,“包括他的口音,你都可以提供给我们。你模仿得像吗?”

“我没别的本事,就是会模仿各种口音。”

“太好了!伙计,你最好说说那个人是什么地方的人,这样可以缩小寻找目标。”

蔡国荣点着头,但看得出来,他心里万般不愿意。他说:“我害怕,那个……疤面人回来找我……”

“他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蔡国荣不相信。

“他不会第二次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的,他没那么傻。”

“有一句俗话,叫什么,什么回马枪,是吧?”蔡国荣看来不想合作,他准备退却。

苏行阴下脸来,耐着性子说:“伙计,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往大了说,对未来的中国有好处;往小了说,对你今后的前程有好处。”他一下子提高嗓门,“别不吃敬酒吃罚酒,你是害怕那个疤面人,还是害怕这个?”说着,苏行把腰里的手枪拔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招果然奏效。蔡国荣像触电一样,连连说:“爷,我的爷,别开枪!我从小怕枪。我爹就是吃枪子儿死的,是冷枪,兵荒马乱,不知道谁打的……脑浆都打出来了……”

“如果你不协助我们,也许涂主任的脑浆就出来了。”

“涂主任是个好人,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每次来都跟我打招呼,从来没嫌弃我是个下人……好,我说……”他疑惑地盯着许才谦手上的纸和笔,“那人大概30多岁,头发有点花白……”

趁许才谦画像,苏行走出咖啡厅,在门口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折回,准备找咖啡厅其他人了解了解情况。他觉得,绑架涂哲可能不止一个人,应该有同伙协助,不然涂哲不会乖乖跟着他走。他们肯定有交通工具,光天化日之下,就算胁迫,也不可能在大街上走多远,只有交通工具,才能迅速把涂哲掳走。

咖啡厅里有个叫邛莉的姑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她看见涂主任被那人抬到一辆计程车上,涂主任横着躺在后座,腿好像不能动,露在车门外,那个疤面人又一次下车把涂主任的腿推进去,然后关好车门才走的。遗憾的是,她只隐约记得计程车车牌的颜色是白底黑字。车牌号有个4,有个9,其他数字没什么印象,数字上面还有两个英文字母,她说她不认识。她还说那两个英文字母的样子像毛衣领。“就是最近很流行的,男人穿的那种毛衣。”她连比带画地向苏行描述着。

苏行用两根手指比画出v字,邛莉点头:“是,那个字母就是这个样式。”

“谢谢!”苏行离开邛莉,来到许才谦和蔡国荣这边,画刚好画完。苏行拿出一看,果然如蔡国荣所说,此人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当一个人总在琢磨害人,这种心理活动自然会反映到他的脸上,他的面部肌肉就会随着邪恶而横生,眼睛也会变得像一只贪婪的野兽。面丑不怕,娘胎里带来,谁也改变不了,怕就怕面带凶相,这绝对是后天才能修成的,再加上这人额头上的伤疤,这种点缀,是对凶相的提升。

苏行捏紧拳头,有一种想捣碎这张疤脸的冲动。

“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吗?”苏行把画像拿给蔡国荣看。

蔡国荣身子向后缩着,不敢用正脸面对画像,非得斜着、躲着,好像画像中的人是活的,可以跳出来咬断他的脖子。他连连说:“是他,是他,八九不离十,太像了!快拿开吧,我怕他。”

走出新西伯利亚咖啡厅,苏行把许才谦拉到街角一个凹处,说:“老许,这样,我去上级那里汇报这边的情况。这事十万火急,必须设法营救出老涂,否则他性命难保。麻烦你去运输署跑一趟,找副署长钱善波,这人以前是同情革命的,后来渐行渐远,堕落成金钱的奴隶,对金钱特别贪婪,所以……”苏行从内袋拿出一叠钞票,递给了许才谦,“把这个给他,让他帮忙查一下香港计程车带4、9,字母是v的车牌,我想他会帮忙的。”

“他问我查这个干什么,我怎么回答?”许才谦问。

“就说我名字,说我让你来查的,他认识我,这点小忙他还是肯帮的。再说……”苏行一指许才谦手里的钱,“有这个呢!”

“他要是还不给查呢?”

“刚才我怎么对付蔡国荣的?这招管用。这个老钱比蔡国荣还胆小。事不宜迟,涂主任命悬一线,赶快行动吧!”

二人匆匆分手。

他们谁也没发现,有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腋下夹着一根檀木拐杖,斜着身子站在街角,远远望着他们。

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在弥敦道(nathan road)中部,这个时节,街道两旁的紫荆花树还没锯去,整条大街郁郁葱葱,苍翠茂盛。它连接旺角和尖沙咀两个商业区,人流密集,从早到晚车水马龙。祥和公司店面不大,隐蔽在枝叶茂密的紫荆花树后面很不起眼,公司从事中草药买卖,顾客主要是来自印尼、马来亚一带的华侨。药材全都来自“中国药都”河北安国县,货真价实,在香港、东南亚颇有些名气。

老板周哑鸣,中等身材,微微有点胖,穿一身灰色的中式长褂,显得有些臃肿,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他眉目间的英气,就算他听你唠叨家长里短,两眼也会炯炯有神。目明,代表精力旺盛,周哑鸣正是这样的人。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凌晨3点睡,早上6点起。除了在床上这三个小时,醒的时候都在工作。他的生意有专人负责,老板只是他的表面身份,他化名“雅科夫”在莫斯科“国际特工训练营”学习燃烧和爆破时,就注定要吃特工这碗饭,而不是屯守弥敦道向东南亚华侨介绍“草到安国方成药”。说白了,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就是中共在香港的秘密联络点,周哑鸣正是这个联络点的负责人。

此时,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这是因为坐在对面的苏行给他带来了坏消息。

“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已经下手。”周哑鸣不停地搓着手指。

“老涂凶多吉少。”苏行说,“从咖啡厅伙计的描述来看,老涂恐怕已经中了那人的毒,不然不会一点反抗都没有,就那么老实地让那人扶着走了。”

周哑鸣再一次拿起许才谦画的人像,眯着眼端详,说:“没有一点印象,真的没印象。”

周哑鸣曾卧底军统,那时他不叫周哑鸣,叫黄国冰,由于聪颖能干,颇得上司欣赏,差点官至戴笠办公室机要秘书。后来,有共产党特工被捕,受不了严刑,把周哑鸣捅了出来。幸亏他得到消息及时脱身,要不然早就成戴笠的刀下鬼了。由于曾经活跃于军统内部,对有些人和事比较了解,但军统的人不一定能认出现在的周哑鸣,因为他专门到苏联整了容。

“这人完全不认识。不过,军统那么多部门,军事情报处、党政情报处、电讯情报处、警务惩戒处、训练策反处、心理作战处,拥有特工以及各类准军事的交通警察约10多万人,势力渗透至党政、军事、教育、文化、警务各个层面,包括老鸨、码头工人、人力车夫、戏院老板,都可能是军统的人,我不可能都熟悉,也认不全。我只能说,在军统高层,没见过这个人,尤其是……”周哑鸣摇着头,无奈地望着苏行,“军统现在改为保密局,机构更加庞大,人员更复杂……”

“我怕的是……”苏行面露忧色说,“我是说如果,老涂受不了……”

“我相信老涂,毕竟是多年的党员,有信仰基础,再说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工作,从来都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不是软骨头。”

“我是说万一……”

“有这个担心是应该的。”周哑鸣点头说。

“我也信得过老涂,知道老涂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他确实有一股文人少见的勇猛。但是,我说的是,什么事都没有绝对。”

周哑鸣点头,说:“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幸好,”苏行说,“我跟老涂是单线联系,他不知道这次行动的具体领导是谁,更不知道祥和国际商贸公司,他只是见过你这个人罢了。”

“嗯,他知道你在香港的住处吗?”

“不知道。”

周哑鸣点头,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叫许才谦暂时不要去报社上班,避避风头。他现在人在哪儿?”

“去了运输署。”

“去那儿干什么?”

“我让他找钱善波,查一个计程车号牌。”

“有线索?”周哑鸣眉毛一扬。

“咖啡厅有个叫邛莉的姑娘,看见老涂被那个人扶着上了一辆计程车。她记得计程车号牌里有4和9两个数字,另外,据她描述,数字上面还有字母v。”

“哦?”周哑鸣兴奋起来,“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查到计程车号牌,就能查到司机姓名。通过司机,也许就能查到那个人把老涂弄到哪里去了。”

“对。”

“这样吧,苏行,你赶快去等许才谦的消息,并立即根据线索展开追踪,尽快找到老涂的方位,我们好组织营救。我这边马上通知负责保卫童教授的同志们,加强对教授一家的保护。下午5点,我们准时在毕打街大明书店会合,然后再商量下一步行动。”

“好!”

“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快去吧!”周哑鸣大手一挥,催促道。

苏行匆匆离开祥和国际商贸公司,回到下榻的如意旅馆,等许才谦从运输署带消息回来。躺在床上,他突然感到很疲惫,背部和腰部酸酸的,很僵硬,像有张厚厚的膏药贴在上面。仔细一想,来香港后还没洗个热水澡解解乏,身上脏得不行。并且,他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他走出旅馆,到街对面的一家南京小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边往嘴里塞,边踅回旅馆,准备吃完洗个澡。路上看到一个报童,直愣愣盯着他,说:“先生,请买一张今天的《大公报》,有好文章哦!”

报童十一二岁,穿着肮脏的黄色布褂,一条磨破的灯芯绒裤子,有点不符眼下的天气,看着都热。裤腿上有一根白色的松紧带,让苏行很感兴趣。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报童,眉宇间有些让苏行熟悉的东西,但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那根松紧带是干什么的?”苏行问。

“系着好看,”报童似乎很不高兴苏行问这个,他向苏行扬了扬手里的报纸,说:“这个比松紧带还好看。”

苏行觉得这个报童说话挺有意思,他咽下最后一个包子,顺手拿过一张报纸,问:“你说有好文章,哪个版?”

报童翻给他看,苏行看到一篇署名赵耒撰写的文章,题目是“民主统一之中国”,再看版面,是涂哲编辑的评论版。苏行摸出钱,递给报童,拿着报纸就往旅馆走。文章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编辑这篇文章的人却下落不明,这让苏行心里沉甸甸的。老涂是最好的能证明苏行的人,童教授信得过他,换其他人,教授不一定乖乖地跟着他走。

本来,他以为这次任务会很轻松地完成。现在,情况不容乐观,其中的周折,让人无法预料。老涂的失踪,让他无所适从,也让他浑身聚集了很多怨气。现在国内形势已经明朗,但对手不肯放弃,仍然负隅顽抗。虽然这种顽抗最终是徒劳的,也不符合目前的走势,但面对即将失去的江山,谁又想束手就擒呢?

回到旅馆,他迅速洗了澡,然后靠在窗户边,不停地向楼下张望。按时间推算,许才谦该回来了,但越焦急,许才谦越不出现。

下午5点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从房间走出来,找到柜台老板,准备给运输署钱善波打个电话。

接线员接通电话后好一阵,对方都没人应答。就在苏行想挂断,准备让接线员重新连接的时候,对方拿起了电话。苏行一听,是钱善波的声音。

“是老钱吧?刚才,有个朋友去你那儿……”

“谁……啊……谁?”钱善波问。苏行听见话筒里钱善波气喘吁吁的,而且……仿佛还有女人的呻吟。

“我,苏行。我有个朋友……”

“谁?”钱善波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清楚,又跟着问了一句。与此同时,女人的呻吟声突然加大了,好像谁把她弄疼了。

苏行非常气愤,他万分焦急地等待许才谦的消息,钱善波却在办公室跟一个女人鬼混。说不定许才谦去了,连办公室的门都没敲开,这不是耽误小事,是贻误大事。苏行不客气了,大声说:“听着,我是苏行,你不可能问我是谁吧?现在,我命令你狗日的赶快停下来,不然我马上去办公室敲烂你的脑袋。”

这下钱善波好像醒了,他停止大口喘息,低声问:“找我什么事?”

苏行气不打一处来:“还问我什么事,你是在装啊,还是真不知道?一个小时前,我有个朋友去运输署找你,去打听个事,你见到他人没有?”

“你朋友?我没见到谁来找我,我一直一个人在办公室,你朋友长什么样子?”

“没来?”苏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没见到任何人来找你吗?”

“没有……哎哟……疼死我……”钱善波大叫一声,这次好像是那个女人把他弄疼了。

“钱善波,”苏行急了,大吼一声,“你赶快把那个女人弄走,我现在打听的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听筒里传来钱善波喝斥那个女人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听筒里静了下来。

“现在安静了,说吧,什么事?”

苏行说:“我有个朋友,一个小时前,我让他到运输署找你,向你打听一辆计程车的号牌,你真的没见到我这个朋友?”

“苏行啊,我骗你干什么?我真的没看见,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我对天发誓,说谎被雷劈。”

苏行心里纳闷极了,他感觉钱善波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不理解许才谦为什么还没找到运输署。他来香港那么多年,不可能不认识去运输署的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不可能还在路上。除非……想到这里,苏行心里一紧。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钱善波放下话筒去开门,然后听到有个女人大声说着什么,声音很急迫,还能听见钱善波问着什么。苏行听不清楚那边在说什么,但隐约又感觉到,那边发生的事,跟许才谦有关。

苏行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果然,钱善波再次拿起电话,说了一句让苏行几乎晕倒的话:“运输署女厕所,发现一具男尸。”

苏行赶到运输署的时候,正好看见尸体蒙着一层白布,被医院的担架从大门抬出来。他一眼就看见露在白布外面的那双皮鞋,黑白相间的皮鞋。被害人是许才谦。

苏行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下,鼻子酸酸的。敌人对他们的行踪如此了解。从新西伯利亚劫走涂哲,到许才谦运输署被害,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他和他的战友们。无论他们到哪里,那张网都能收放自如地跟随着他们,让他们藏无可藏。任务还未展开,就连续出了两档这么大的事,让苏行始料未及。从西柏坡出发的时候,上级领导曾经告诫过他,此次任务,前途艰险,加上香港藏污纳垢,什么样的人和事都可能遇到,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现在,苏行终于体会到领导的高瞻远瞩了。

苏行看到有几个警察正在运输署大门口询问一个年轻女人,大概是凶案目击者。那女人穿着运输署制服,身材窈窕,对着一个洋警官连比带画。苏行蹲在远处路边,静静观察一会儿,等几个警员开着警车走了,他急忙走上前,叫住了那个女人。

“这位小姐,请留步!”苏行客气地说。

那女人转过身来,苏行才发现,这个女人年龄不小了,眼角的鱼尾纹很深,嘴角也有很深的沟壑。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五官精致,身材诱人,两腿修长,现在年龄大了,皮肤有点松弛,眼角塌陷,影响了她的容颜。从背影看,你丝毫感觉不到她已到中年,更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

“先生,你叫我?”她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她的嘴巴略显大了点,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嗓子里堵着一块薄薄的纱布。苏行很喜欢她的声音,这种略显低沉的女声,让人产生很信赖的感觉。

“是的,我想问小姐一些问题……”苏行谨慎地说。

她摆摆手,抿着嘴唇笑了,“我叫陶柏盈,叫我陶女士吧!”

“我姓苏,苏行。”苏行也客客气气地介绍了自己。

“请问,这位苏先生,有何事垂教?”陶柏盈歪着脑袋问。这姿势适合一个少女,不过此时陶柏盈用出来,倒显得一点也不做作。

“不敢,不敢。”苏行连忙谦敬地说。

“能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吗?”苏行说。

“哦?”陶柏盈左边的眉毛扬起,“你认识死者?”

“嗯,”苏行点点头,“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还是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哎呀,真的好恐怖。我从老钱办公室出来去厕所……”

“老钱?哪个老钱?”

“就是副署长钱善波啊!”陶柏盈不解地看着苏行。

“你刚才在老钱的办公室?”苏行耳边响起刚才电话里女人的呻吟声。

“怎么啦?”陶柏盈意识到苏行已经窥探到什么秘密似的,脸一下子红了,连脖根都变了颜色。电话里忘情的呻吟,和眼前的羞赧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很难相信是一个人。

“没什么,没什么,”苏行说,“死者是我的朋友,我刚才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医院的担架抬出尸体,我看到了他的皮鞋,我认识那双皮鞋。”

“哦,你朋友真惨,”陶柏盈说,“我一进厕所,就看到他躺在最里面的墙边,脸色发黑,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一动不动,好吓人啊!”

“脸色发黑?”

“是的,不像一般的死人脸色灰白,他是黑的,还有点发亮。”

“发亮?”

“是啊是啊,皮肤很有光泽,透着亮。”陶柏盈用手比画着,又觉得颜色比画不出,只好又垂下来。

“你进厕所前,看见什么人从里面出来吗?”

“没有。”陶柏盈很肯定地摇摇头。

“他是怎么死的?比如枪击、刀,还是其他什么?血从哪里流出来的?”苏行一口气追问着。

“没有血,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想,是不是心脏病突发呢?”

“为什么?”

“脸色发黑,就跟心脏病突发症状,我爸爸就是这么死的,我记得很清楚。”

“哦,那你还看到什么?一个很细小的细节都可以,你好好回忆一下,也许从这些细节,我能大概判断出一些端倪。”

“细节……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更好的细节,我当时吓坏了,就一个劲地尖叫,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细节啊!”

“那死者身上,你还记得看到了什么?”

“死者身上……没什么……”陶柏盈说到这儿,嘴角忽然一动,仿佛想笑似的。这个细小的变化让苏行抓到了,她一定还看到了什么。

“请陶女士好好回忆一下,你一定还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好吗?”

“我不好意思说,”陶柏盈妩媚地看了苏行一眼,“真的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行感觉很奇怪。

“他那里,下半身那里,是……是硬的。”说完,陶柏盈脸色又是一红,“那里鼓起很高……”

苏行明白了,是死亡勃起,又称“天使的欲望”,在莫斯科学习刑事解剖学时苏联的老师讲过,在男人没有勃起的时候,阴茎自己也在蠢蠢欲动,那是因为阴茎根部的动脉平滑肌必须保持收缩,以阻止血液充入阴茎。快速死亡,或者暴力死亡,比如子弹击中大脑,大血管,阴茎根部的动脉平滑肌突然失灵,血液快速冲入阴茎,导致天使的欲望。还有,中毒,也是原因之一。从陶柏盈描述的症状来看,有点像中毒,并且是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