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陡之忏悔者

幽暗空荡的街上,杨文兴叼着烟,正摇头晃脑数钱。今天手气很好,红色钞票一张张从手心滑过,仿佛没有尽头,他沉浸在这样的假象中,完全没有去注意夜空的月色,头顶的路灯,身后的影子,以及前方越来越近的陌生男子。

当他被男子扑倒在转角小巷中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失去了脱身的机会。

男子行动迅疾,压制的瞬间手起刀落,不顾身下人的反抗,将重量全部落在刀柄上,利刀划破皮肤,刺进血肉,最终与身体化为一体。

等确定杨文兴没气后,男子才起身离开,匆匆逃入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四周重新陷入安静,只有飞蛾盘旋在光源附近的振翅声。

1

“尸体是谁发现的?”

“清洁大叔,他扫到这里的时候在地上发现了一张一百块纸币,没把持住捡了起来,结果抬头就看见了尸体。”小花喝完最后一口豆浆,伸手往左边一指,“喏,人就在那,邢副正问着。”然后又往右边一指,“尸体在那,程法医正看着。”

陆终朝右边走去。

死者仰面躺在地上,周围的水泥地被染成了黑色,尸体的眼睛和嘴巴都大睁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呼救声响起,肚子上立着一把水果刀,样式普通,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

程澄道:“死者身上只有一处伤口,也是致命伤,死亡时间应该在八小时以上,也就是昨晚十点左右。死者脸部有明显的五指按压痕迹,应该是凶手在行凶时留下的痕迹;另外死者颈部有一圈肤色较白的细痕,推测原来应该是有戴一条项链,但是现在不见了。”

至于这个“不见了”是凶手造成的还是有另外原因现在还不好说。

陆终蹲下,“死者身上有证件吗?”

“没有,”程澄摇头,“不过我找到了一个打火机,还很新。”

陆终接过一看,像程澄说的那样,这确实是一个崭新的打火机,几乎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不仅如此,红色的外壳上印着一行烫金楷体——旺来棋牌室。这显然是为了做广告而定制的打火机。

旺来棋牌室?似乎在哪里见过……

陆终顺着现在的时间点倒退回忆,没几秒就定位到了某个画面,就在他们来案发现场的路上,有一家关门的店铺,上方挂一个牌子,印着“旺来棋牌室”这几个字,距离案发现场五百米左右的距离。

他是个行动派,确定后就立刻把现场交给邢非,自己带着小花前往棋牌室。

这属于夜间的娱乐活动,哪有人会早起。他俩人都快将电话打爆,棋牌室老板才慢吞吞接起了第一个,眯着眼睛摸索起床,等下楼开了门,亲眼见到陆终的证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

“昨晚打牌的人?”老板喝一口热茶,“昨晚打牌的都是常来的那几位,没什么特别。”

“他差不多是在十点离开,穿白色衬衫T恤,衣服前面开着,里面是白色背心,五分裤,黑色夹趾拖鞋。”陆终停了一下,继续描述,“脖子上可能还戴了项链。既然昨晚来的都是常客,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想起来是谁了吧。”

老板回忆了会儿,喊道:“我知道是谁了,杨文兴,肯定是他,没跑了!”

陆终看了眼小花,抬抬下巴,示意她赶紧拿上笔记录。“你和我们说说,这个杨文兴是什么情况。”

据棋牌室老板的意思,杨文兴就是个嗜酒的赌徒,一个星期里有六天要来棋牌室,也有六天是喝了酒来的。

这人呢又小气又暴躁,赢钱了就开始吹牛,输钱了就开始骂人,为此都和人打过三回架了。棋牌室里的人都不怎么待见他,奈何这个人财气不错,赢多输少,有些人为了沾个财气就不会和他计较,听他瞎吹。

老板说,昨天晚上也是杨文兴有财气的一天,赢了好几千,还说,杨文兴脖子上戴的是金项链,他很宝贝的,基本每天都戴。

但在案发现场,无论是杨文兴昨晚赢的好几千,还是宝贝链子,甚至是钱包手机,全都不见了。

这难道……是一起为求财而犯的抢劫案?

“杨文兴在你们棋牌室,有和谁闹过矛盾吗?”

“这怎么可能没有呢?我们这地方,说难听点就是乌烟瘴气,免不了争争吵吵,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个杀人。”

“他都和谁争吵过?麻烦你把名字报给我。”

老板报了几个名字,道:“这里面的这个谢华,和杨文兴吵得最厉害,前几天他们又吵了一架,到现在谢华也没来棋牌室。”

“那关于这个谢华,你有更多的信息告诉我们吗?”

老板点点头,慢慢说出了和谢华有关的几件事。

2

“死者杨文兴,男,爱好赌博,半年前离异。”小花看着小本本,将杨文兴的生前一点点剥开,“前妻叫沈秀,有一个儿子叫杨孟,经营了一家超市。离婚之后死者就辞了原来的工作,在家当无业游民。”

邢非问:“那他的经济来源呢?”

“收房租,离婚之后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把空余的房间租了出去。再来就是靠打牌,输输赢赢。不过据他邻居透露,杨文兴有时候会去找他儿子要钱。”

“杨文兴和沈秀,他们是为什么离婚?”陆终问。

“嗯……不好说,不过我查到在他们离婚之前,沈秀在第二人民医院有过住院记录,原因是背部被砍伤,20厘米的刀伤呢!出院后两人就迅速办了手续,我估计这一刀和杨文兴脱不了干系。”

陆终扭头看向邢非,“凶手作案后往哪里逃了?”

“还不知道。”

“不知道?”

“对,案发现场没有监控,旁边是河,只有一条路可以离开,虽然出口是国道,但内侧有条被灌木掩盖的小径,既然凶手没有被监控拍到,应该是从这里走的。”

这确实就麻烦了,陆终想了下,“那你先去找和杨文兴有过争执的谢华谈谈,我去找他前妻沈秀。”

杨孟开的超市并不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陆终到的时候,左边收银的位置上站着个年轻女子,右边一个中年妇女拿着扫把在扫地。

“请问是沈秀吗?”陆终走向中年妇女。

对方直起身子,不明所以,“你们是?”

“警察,”陆终亮出证件,“关于杨文兴,有几个问题问你。”

话音刚落,起先在收银台的女子也走了过来,陆终这才发现对方怀有身孕,并且月份还不小了。

“我妈跟那个人已经离婚了,无论他犯了什么事,都跟我们没关系。”

原来这人是沈秀的儿媳妇。

“不要紧张,杨文兴没犯事,就是死了。”

“死了?!”两人异口同声,震惊之余还有一丝轻松。

“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和杨文兴半年前是为什么离婚?”

沈秀没有料到第一个问题会是这样,愣了一下才说:“没别的原因,他喝大了,拿刀砍我,我怕死,就跟他离婚了。”

即使已经猜到,但亲耳证实时仍免不了吃惊,小花上前一步,“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那我哪还有命活到现在?”沈秀苦笑,“之前他只是对我动拳头,所以忍过就算了。现在他都快要杀了我,我再不听儿子的话离婚,就真的是死了也活该。”

陆终敏锐捕捉到了讯息,“所以,你儿子一直有在劝你离婚?”

“是啊,他小的时候也没被少打,跟他爸简直就和仇人一样……”

沈秀的话没说完就被儿媳妇孙月拦住了,“妈……”语气是满满的不悦,面上也生出了几分责怪,沈秀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陆终没有继续纠缠,换了一个问题,“杨文兴的邻居说他有时候会来跟你们要钱,是真的吗?”

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张张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孙月急了,站出来道:“是啊,我们能不给吗?不给就闹,拉着顾客哭诉,站在超市门口骂孟哥没良心、王八蛋。

“外面来来去去都是街坊邻居,给别人看到还怎么做生意,我们除了给他钱,还能干什么!现在他死了还不让我们清净,你们是不是怀疑孟哥?肯定是,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眼见她越说越激动,小花担心她的肚子,连忙安抚:“冷静,深呼吸,这只是走个程序,就算杨孟和他爸是相亲相爱的关系,该问的我们还是要问。”

孙月:“……”

陆终在一旁等着,感觉孙月差不多控制住情绪了才开口,“杨孟在吗?可以的话让他过来。”

“不好意思,他一大早就去郊外了。”

“去那做什么?”

“有个朋友住那边,家里带个院子,自己种菜养鸡,比较健康,他去带点回来给我吃。”

“那问你也可以,昨晚十点,杨孟在哪里?干什么?”

孙月气急,“我就知道你们怀疑他!”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和你们说也没事,反正我相信孟哥,他昨天七点半出去健身,十点半回来。”

“十点半,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小区大门口看监控,我们家就住超市对面的小区。”

陆终下意识扭头朝门外看去,不宽不窄的人行道那头是一个老旧小区——绿色家园,嗯,非常朴素的名字。

他转回头,“谢谢配合,我们晚点再过来。”

孙月立刻摆出不欢迎的神情。

3

另一边,邢非见到了谢华,对方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虚胖,走两步楼梯就喘气的那种,他很警惕,直到邢非亮出证件才彻底打开门。

“杨文兴?我是跟那个混蛋吵过好几次架,怎么了?”

“他死了,昨天晚上被人杀死了。”

“什么?”谢华大惊,甚至连身体都往后退了一步,“他死了?被谁杀的?”

这好似戏剧性的表演让邢非皱眉,有点搞不清他这反应是真是假,于是开门见山问道:“昨晚十点,你在哪里?”

“当然是在家睡觉啊,”谢华想了想,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可别,虽然我和杨文兴不和,但也只是牌桌上的口角,不至于为这个杀人。”

“有人可以作证吗?”

“单身汉一个,谁给我作证?”

那就是不知真假。

离开的时候,邢非留了个心眼,观察了下谢华的鞋,发现在侧面的底部沾有少量黑色污泥,他回想了下现场环境,发现极有可能出自那里,于是故意把谢华支开,拿出随身携带的棉签,采了些样本带回去检测。把东西交给程澄时,他想了想,让程澄顺便把打火机上的指纹也验下。

陆终正好来找邢非,听到这话,问:“怎么了,你怀疑打火机不是杨文兴的?”

“对,棋牌室送的打火机长得一模一样,杨文兴身上的这个不一定是他的,也有可能是嫌疑人掉的呢。”

“看样子,谢华有嫌疑。”

“一个遮遮掩掩的人,当然有嫌疑。”他看向陆终,“杨孟那边的情况呢?”

“家暴情况属实,撒泼上门要钱的情况也属实,父子俩的关系也是水深火热。”

“那杨孟……”

“嫌疑很大,但是这次过去没有碰到人,下午我和小花还要去一趟。”

两个检验结果都出来了,一个是邢非从谢华家带回来的棉签,上面的污泥和案发现场的一致,另一个就是打火机上的指纹,和死者杨文兴上的不同。

另外还有一件事,程澄说死者身上除了胸口的致命伤之外,就是擦伤,没有防御性伤口。

也就是说,死者是被突袭的,根本没有机会反抗,凶手一开始就是冲着杀人去的。

陆终和邢非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这一次,陆终总算见到了杨文兴的儿子杨孟。

“听我妈说,那混蛋被人杀了?”对方很冷静,笑道,“不知道是哪位好人做的,真该给他送面锦旗。”

“等我们抓到凶手,你或许会有这个机会。”陆终直接进入正题,“你和你爸的感情不怎么好吧?”

“不怎么好?”对方品了品这几个字,又笑,“你说错了,我跟那混蛋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除了吵架就是打架。”

“听你妻子说,你昨晚七点半出门去健身,十点半才回家?”

“对,我八点到俱乐部,待了一小时离开,然后去店里理货再回家,到家刚好十点半左右。小区大门有监控,你们可以去查。”

他们早在孙月说的时候就去查过了,杨孟确实在十点二十五分就进入小区了。

“你说的俱乐部在哪里?”

“五明路那边,学拳击的,我一个月会去那里四五次,如果你们要去的话,我可以提供地址、电话。”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

小花刚记下地址,身后就传来一声软语,“妈,孟哥,我给你们送了鸡汤过来。”

杨孟立刻迎了出去,轻声责备道:“干吗自己送过来,给我打电话不就行了,你大着肚子,万一摔了怎么办?”

“这么点路没事的,医生也说了要适当走路。”

杨孟将妻子孙月安顿好后过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没有了,如果之后又碰到了,会再来的。”

离开之前,陆终回头看了一眼,杨孟和他妻子两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喝鸡汤,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温馨。

4

他们找到了杨孟说的拳击俱乐部,证实杨孟确实在晚上九点离开。

另外,陆终询问了俱乐部的价格,负责人告诉他杨孟办的是最便宜的月卡,加上偶尔另外上课程的费用,一个月大概在一千五左右。

“他什么时候开始来俱乐部的?”

“有半年了。”

那也花了将近一万块了,杨孟虽然开了个超市,但毕竟规模不大,而且老婆怀孕,还有个无赖老爹时不时上门要钱,他为什么会舍得花这钱来打拳击?

“他有没有说过自己为什么来学拳击?”

“他这个人比较寡言,来俱乐部小半年也没见他和谁比较说得来,不过刚来填资料的时候我顺口问过,好像说是为了克制自己……差不多这个意思,原话我忘记了。”

克制自己?这句话倒是新鲜。

两人从俱乐部出来后,小花忽然冒出一句:“真不希望杨孟是凶手。”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家里人需要他,看得出来他妈妈和妻子都很依赖他,还有孩子,没几个月就要出生,到时候没有爸爸多可怜,她们两个女人,边带孩子边经营超市,多辛苦。”

陆终顿了下,“是很辛苦,但如果人真是杨孟杀的,这些就是她们必须要承担的苦果。”

邢非比他们快一步回来,陆终进办公室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在打电话,让人把七天前杨文兴家附近的道路监控传过来。

“怎么了?”

“我不是去找谢华了吗?”邢非挂了电话,道,“他和我说了一件事。”

谢华看到警察又上门,这回真是吓得脸都白了,偏偏还故作镇定。

邢非也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问他为什么鞋子上会沾有案发现场的污泥。

谢华嘴硬:“肯定是之前经过的时候沾上的,我家和杨文兴家一个方向,会经过那里不奇怪。”

“好,那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棋牌室的打火机,你也拿了一个对吗?”

“对啊。”

“一直带在身边?”

“废话。”

“那你能告诉我那个打火机现在在哪里吗?”

“当然在我身上,”谢华双手在裤兜外拍了拍,发现什么都没有后慌了,“等……等等,可能放在卧室了,我去拿。”

邢非跟着他走到卧室,看他东翻西找,愣是没找出什么水花。

“不用找了,东西在我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说一直带在身边的打火机会出现在杨文兴的尸体旁?”

“我……”

邢非看出他还想垂死挣扎,开口警告道:“这次再不说实话,下回就让我们队长来,他可没我好说话。”

“我……唉……”谢华瘫坐到地上,靠着床尾,“那天晚上,我确实等在棋牌室附近,想找杨文兴理论。后来看到他拿着一叠钱出来,我就……改变了主意,打算偷袭他,把钱抢了,跟到小巷子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一个男人,把杨文兴扑了进去。

“我有一点害怕,就停在了原地,几分钟后那男人出来我才过去,就看到杨文兴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我把钱和他的金链子拿走了。”

“除了凶手是男人,你还注意到别的了吗?”

谢华摇头,“天太黑了,只记得这人蛮高的——哦!”他想起一件事,连忙抬头,“说不定是之前跟踪杨文兴的人!”

“跟踪杨文兴?你把话说仔细点。”

“就是最后一次吵架后,他来找过我,很凶地问我没事跟踪他干什么,我说没有他还不信,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是我邻居来劝架,不信你可以出去问问!”

对于谢华的话,邢非并不是不信,但也没有尽信,他让对方带着从杨文兴身上抢来的钱和金链子回刑侦队协助调查,同时打电话联系交警队。

这才有了陆终听到的一幕。

5

监控很快就传了过来,杨文兴的活动地点就那么几个,想要查并不难,首先打开的就是棋牌室门口那条街上的监控,也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果然,在案发前四天,嫌疑人出现,他跟踪了杨文兴两三天,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一件黄色的运动外套。

陆终把跟踪期间的道路监控看了又看,终于发觉了点不对劲的地方,“这嫌疑犯……怎么感觉是故意把自己暴露在监控下的?”

“怎么说?”邢非也觉得奇怪,但没有想到这点上。

“跟踪者一般都不想自己暴露,会穿得比较低调,最好变成隐形人的那种,反观嫌疑人,穿着鲜艳,人群中能一眼就被锁定。而且,你看这里进去就是案发现场。”陆终那支笔在屏幕上一点,“和棋牌室的大门就隔了条街,里面还没有监控,是绝对安全的。嫌疑人只要站在路口就能看到杨文兴进去棋牌室,何必特地跟出来到棋牌室门口确认?”

“所以这个跟踪者,要么是真蠢,要么是有心人假扮的,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

“我倾向于后者,二者从身形上看,这个人不可能是谢华。”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小花一直在旁边听着,也知道陆终和邢非的意思,但……

“凶手不可能是杨孟啊,他没有作案时间。”

陆终和邢非看向她,“什么意思?”

“我刚才看了地图,杨孟九点离开俱乐部,案发时间是十点,十点二十五分走进小区。之前讨论过,为了躲避摄像头,凶手作案后步行走小径离开。

“我在这条路和杨孟家之间找到了一条最近最畅通的路,假设杨孟九点开车出发,九点半到小路,用十分钟跑到案发现场埋伏好,杀了人之后再跑十分钟到小路,开车回家要半小时,那他拼死拼活也只能在十点四十的时候到家。”小花严肃道,“这是我想到的最快速的一种方法了。”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凶手真是杨孟,他是怎么做到提早十五分钟回家的?

陆终和邢非都沉默下来,案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良久,陆终道:“这样,你安排两拨人,一拨去查跟踪者,一拨按你说的路线去查监控,看杨孟的车有没有出现。”然后转向邢非,“你和我去杨孟家,我还有一个疑问。”

孙月第三次见到陆终,心里烦躁得不行,“你们怎么又来了?”

陆终没有回答,反而把目光落在她腹部,心中一动,“你这肚子,有六七个月了吧?”

“嗯,正好七个月。”

这么说,杨孟在得知妻子怀孕后没多久就去练拳击了,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不去做什么事呢?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只是找你稍微聊聊杨孟,不要紧张。”

“聊孟哥,你不会还怀疑他是凶手吧?怎么可能,他马上就要做爸爸了,不会想不开犯错的!”

“我也这么想过,所以来找你帮我减轻对他的怀疑,你知道他在练拳击吗?”

“知道啊,我之前说的健身就是这个。”

“这可不是一笔小费用,他去打拳击在你怀孕之后,本来开销就不少,你还答应?”

孙月撇过头,摆出一个拒绝的表情。

陆终继续道:“你现在任何的隐瞒,都是在帮倒忙,只会增加杨孟的嫌疑,你也希望这件事早点过去不是吗?”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答应……是因为这笔钱不得不用。”

“不得不用?”

见她还在犹豫,陆终下了一剂猛药,“谢孟有打过你吗?”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敏感到孙月像被刺了一下,大声反驳:“孟哥和他爸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陆终步步紧逼,“他打过你吗?”

“他……以前有,不过很少,真的很少,他也不想的,只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

“这就是他不得不花钱练拳击的理由?”

“是啊,”孙月彻底松口,“孟哥说只要他心里产生暴力的欲望就去打拳击发泄,这样他就不会伤害到我和孩子!”

克制自己原来是这个意思,可俱乐部负责人曾说过,这半年来杨孟去得越来越频繁,是不是因为快忍不下去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杨孟看清客厅里坐着的几个人后神色一变,连忙跑过来扶住孙月,面露不悦,“陆警官,你为什么要偷偷来找我老婆?那混蛋的事她什么都不清楚,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了!”

“还是说,”他带着一点不相信,“你依旧在怀疑我?我明明连作案时间都没有!”

“你研究过?”

“我这是以防万一。”

陆终似笑非笑,“准备得倒是充分。”

回到车上后,邢非道:“杨孟确实很可疑,动机最大,杨文兴是他产生暴力冲动的原因,当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冲动,越来越可能会伤害到家人的时候,也许会想从源头了断这一切,再加上一直被讨钱,但是……”

“但是小花的话很有道理,”陆终接下他的话,“杨孟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车里安静下来,十几秒后陆终发动车子,“先回去吧。”

6

回去之后陆终调出了杨孟离开俱乐部和进入小区时的监控,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一处怪异——杨孟背上的包不见了。

他从俱乐部出来时背着一个黑色的包,看样子应该是用来装换洗衣物的,但到家时包却不见了,难道是忘在超市里了?

直觉告诉陆终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答案。

“陆队,”程澄拿着一张纸走来,脸上是疑惑不解的表情,“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陆终立刻来了兴趣,现在的奇怪,说不定就是解开谜题的答案。

“我在死者的身上检测出了硅藻,”程澄说道,“一开始是在死者的头发里偶然发现的,然后我就做了全身检查,包括死者的衣物,结果在鼻腔和裤脚和鞋面上都有发现。”

硅藻是水生植物,案发现场附近确实有一条河,但根据谢华的说法,杨文兴半路遭袭,根本没有机会走到河边,身上怎么会硅藻?

可如果这东西不是死者自己沾上的,就只能是凶手带来的,但这也说不通啊,难道凶手杀人前先去游了个泳?

忽然,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猛地看向邢非,邢非也很激动,显然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两人抓着程澄就往案发现场的河跑去。

在河水里取样之后,程澄就先带回去检测,邢非看着河对岸肆意生长的杂草咋舌,“不会真是我们想的那样吧?”

“怎么不可能,这条河宽度不会超过十米,成年男子一分钟内就可以过去。”

“那你的意思是,杨孟把车停在了对面?”

“嗯。”

两人绕了一圈来到对岸,找了半天后果真在杂草深处发现了一组轮胎印迹。陆终蹲下,仔细观察,同时开口道:“安排人来打捞吧,杨孟不见了的那个包,肯定被他丢到河里了。”

邢非打完电话后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杨孟位置选得好,偏僻,人少,他从这里超速开到大路上回家,再提早六七分钟绝对没有问题。

两个小时后,警方果然在河中打捞出一个黑色背包,陆终亲自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黑色帽子以及口罩,黄色运动外套,还有一对拳击手套。

警察第四次拜访,杨孟表现得比前几次都要镇定,仿佛早有准备,然而他母亲和妻子都谎了,异口同声道:“警察同志,你们怎么又来了?”

陆终盯着杨孟,“是你自己跟我们走,还是在这儿把话说明白了?”

杨孟没有丝毫迟疑,“我跟你们走,但是先让我说几句话。”

他走到双手环着肚子、泪汪汪的妻子面前,苦笑,“对不起,我没法完成对你的承诺了。你要记得去做检查,到时候让我妈陪你去,不要舍不得打车的钱。超市关一天门也没有关系,记得吃钙片和维生素,牛奶也不能忘,这些我都放在冰箱里了。

“还有,就算生完孩子也要注意忌口,你自己是什么体质还不清楚吗?也不要看到打折就疯狂买孩子的衣服,质量不好的,宁可少买点,买好一点的。你自己也是,坐月子的时候安分点,多听我妈的话,老人家的经验骗不了你的。”

“孟哥……”

这一声轻唤让杨孟热泪盈眶,他直接跪了下去,边亲高高隆起的肚子边吩咐,“好好照顾孩子,万一不走运跟我一样笨也没关系,学习成绩不重要,只要他健康善良就好,你要教他温柔,懂得克制,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告诉他,我爱他,非常非常爱他。”

包含不舍和浓浓爱意的低语拥有催泪瓦斯般的效果,不仅仅是当事人,就连小花都忍不住冒出泪花。

可做了就做了,事实并不会因为苦衷而改变,惩罚也不会因为对方咎由自取而被免去。

坐上车之后,小花还陷在情绪之中,抽着鼻子质问杨孟:“你干吗要那么冲动?干吗要把你自己都赔进去,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妈你老婆你孩子以后要怎么办!”

杨孟沉默着,大家一直等着,等到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我想过了,可最后还是做了。他辱骂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只要一想到有一天他会用这副面孔出现在孩子面前,我就觉得要疯,我的孩子怎么能看到他那副无赖嘴脸!

“还有我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内心的暴力,每天一到了晚上,在家里就心惊胆战,害怕忍不住动手。你们根本不明白我有多煎熬,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看到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暴走的父亲,否则他会变得和我一样,一代又一代,暴力永远停止不了。我杀了他,是为了控制自己,也是为了我的孩子。”

车子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开口,木已成舟,再多的话语都是徒劳。

尾声

这个案子办得令人气闷,然而令陆终更气闷的是宋简,她居然去首都了都不说一声。虽然邢非说宋简是去找朋友玩,但两人是男女朋友关系,行程还是应该稍微报备一下吧,从别人那里知道自己女朋友的动向,这种感受真的很郁闷。

郁闷完后的陆队长给不听话的小朋友打电话,结果接电话的居然是个男人。

陆终:“……”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听到反应,又叫了一句,这次陆终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对方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而且声音还有些熟悉,慢慢地,他想起了一个人。

“沈行?”

“哟,回神啦?我接你女朋友的电话,有没有把你吓死?”

“她人呢?”

“她啊,”沈行故意拉长声音,“在审讯室里坐着呢。我觉得可能是你有毒,要不你爸、你女朋友,怎么一个个都被当成嫌疑犯了呢?”

陆终猛地挂掉电话,上网订了明天最早一班去首都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