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在前面提到的昭和二十九年八月二十七日夜晚十一点多,随着一步步接近工作室,巡查山下敬三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

山下巡查最近,之所以对这间工作室,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不只是因为古川小六郎那奇怪的性欲。

最近数日以来,每当路过工作室的时候,巡查山下敬三郎就感觉到,屋子里面,有一种奇怪的腥膻气味。起初,他还一直以为是山羊的气味。

古川小六郎饲养了很多山羊一事,前面已经介绍过了;可是,那些山羊在三个多月以前,妻子和别人私奔之后不久,就全都卖掉了。不过,羊圈还没有拆,一直留在杂草之中。

正是盛夏时节,那股难闻的臭气,经常会从羊圈里面散发出来。有时一不留神,走到羊圈的下风处,那就只有用手绢掩住鼻子,赶紧狂奔的份儿了。

所以,一开始,巡查山下敬三郎还单纯地以为:最近自己闻到的怪味,也是羊圈里散发出来的臭气,并没有怎么在意。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奇怪的疑问,在山下巡查的大脑里萌生了。

那的确不是羊圈里散发出来的臭气,而是混杂在羊圈臭气中的,另外一种难以名状的恶心气味。

那种气味到底是什么呢?

自从发生了上一次的事情之后,山下巡查仍然经常能够,看到古川小六郎的身影。一个人做饭吃的小六郎,经常来派出所附近的市场里买东西。

古川小六郎穿着皱皱巴巴的罩衫,搭配木屐,再加上手提菜篮子,任何人看见了,都觉得奇怪。他头发乱蓬蓬的,上一次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眼神贼溜溜地,闪烁着可怕的光芒,孩子们一见到他,就吓得“哇啦!”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四散而逃。

除非不得已,否则,古川小六郎绝对不跟别人说话,说起话来,他的声音也极为低沉,听上去干巴巴的。巡查山下敬三郎被分配到这里的时日尚浅,从来没有见到过古5小六郎的笑脸,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小六郎跟别人打过招呼。

“恐怕不只是在家庭中,即使从社会整体来看,他也过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巡查山下敬三郎心里如此琢磨着。

尽管如此,自从那天夜里以来,古川小六郎的身影,倒是经常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是,那名少年却再也没有露过面。

莫非,那名少年已经不在工作室了……

自从那天以来,每当在巡逻途中,路过古川小六郎的工作室的时候,巡查山下敬三郎总会特别留意,希望能在某个地方,发现那位少年的动静。

古川小六郎的工作室周围,自然有一圈栅栏,可是,那圈栅栏早就已经腐烂不堪,只要从那里经过,里面的情形就一览无余。正如前面所叙述的那样,由于房子早就拆掉了,旧址早就已经被杂草所掩盖了,周围俨然一片废墟。

可是,尽管巡查山下敬三郎如此悉心留意,仍然没有发现,那名少年的动静,而那恶心的气味却与日俱增,有时候简直让人想吐。

山下巡查于是下了决心,今天晚上,必须把那股臭气的来源,非得给调查个清楚不可。

随着距离工作室越来越近,山下巡查也不知不觉间,蹑手蹑脚起来。可是,当他来到工作室一旁,巡查却“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

虽说工作室占据着六百坪的开阔地皮,但是,在从前的工作室后面,曾经建有巨大的主屋,所以工作室本身,就建在离道路不到六米远的地方。现在,只听一个男人号啕大哭的声音,正从工作室里传了出来。

工作室中有人在哭泣。无疑是古川小六郎。他为什么要那样哭泣呢?

巡查山下敬三郎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忽然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一阵发憷。他不由得把脑袋一晃,打量了一下前后的道路。夜间黑黢黢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人影,覆盖在工作室屋顶上的、巨大的红松树梢,被风吹得沙啦啦作响。

山下巡查“咕嘟”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沫,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钻过破栅栏,悄悄地溜进院内。

工作室所有的窗户都垂着黑布窗帘。透过窗帘,往昏暗的灯光处一瞧,古川小六郎仍然没有睡下。山下巡查一面留意着脚步声,一面悄悄地摸到了窗户下面。

哭泣声已然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咦,这么说,除了古川小六郎之外,这里还有旁人?难道是自那天以来,销声匿迹的少年又来了?……”巡查山下敬三郎没来由地心里嘀咕着,“而刚才的号啕声,大概也是受到少年不寻常的私语的感动,而发出的忘我叫声。”

可是……可是,这恶心的气味……这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的确是从工作室里面发出来的。

巡查山下敬三郎用手绢掩住鼻子,观察着窗户的边边角角,终于,他发现了一处窗帘稍微翻卷起来的地方。

那间工作室的窗户,比巡查山下敬三郎的眉毛略高一些,所以,山下巡查要想窥探里面,必须两手扒住窗框,还要踮起脚尖。

就这样,山下巡查终于看到了,工作室里面的样子。

那间工作室大约有二十张榻榻米那么大。由于用于雕刻创作,屋子的天花板很高,空旷的房间内,只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发出暗红色的光线。

灯泡下面有一张床,床上似乎有人裹着毛毯在睡觉。光正好照不到那里,所以,那个人的面孔看不太清楚。

床的旁边有一名男子,正坐在椅子上。此人的面孔,巡查山下敬三郎也看不太清楚,但是,从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罩衫来看,无疑就是古川小六郎本人。

古川小六郎正弓着腰,摆弄着放在大腿上的东西。从不时伸向一旁小桌的右手中,握着画笔的情形来看,似乎正在画画。

没错,古川小六郎肯定是在画画。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躺在床上的人的面部,然后又落回到膝头,或许是在画那个人的肖像吧。

在此期间,古川小六郎仍然小声地叽叽咕咕,还时不时地抽泣几声。山下巡查忽然觉得: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异样战栗,掠过自己的背脊。床上躺的肯定就是那名少年。古川小六郎正在画心爱的美少年的肖像。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哭泣呢?而且,那名少年为什么一声都不回答?……不,他不仅不作回答,还始终没有动一下,难道不是吗?

而且……而且……还有这令人作呕的、难以形容的恶心的臭气……

古川小六郎忽然把抱在大腿上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桌子上,一瞬间,巡查山下敬三郎瞪大了眼睛。那东西并非是山下巡查想象中的画布,而是一个发白的、椭圆形状的物体,被放到小桌子上的时候,还发出硬邦邦的声音。

接着,古川小六郎丢掉画笔,忽然双手抱头,一面拼命地揪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一面像决堤似的,哇啦哇啦号啕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这种形容词,恐怕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吧。巡查山下敬三郎顿时被一种凄然的鬼气攫住了,不断地咽下了口水。

哭了一阵子之后,古川小六郎终于茫然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的脸,然后就忽然慌慌张张地,环视起了周围。

就在看到他眼神的一刹那,巡查山下敬三郎又一次感受到,那股贯穿整个后背的战栗。那的确不是正常人的眼神,而是一种刺人的、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的眼神。

古川小六郎又一次环视房间,然后猛地脱掉罩衫,浑身只剩下了一条裤子。

古川小六郎轻轻地除去了床上的毛毯。一瞬间,山下敬三郎巡查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顶仿佛被猛地插进一根烧得火红的铁钎子。

只见一个一丝不挂的人,正躺在床上,那分明是一具尸体,而且,早就已经死去了很长时间。

眼看着古川小六郎,就要挨着那具尸体躺下,巡查山下敬三郎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怒地大叫起来:“畜生!……快住手!住手!……你这个浑蛋!……”

然后,他就用警棍打破了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