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人间,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尚鞋店”里做学徒工。

我的老板是一个小胖子,他有一张棕褐色的粗糙的脸,一口绿色的牙齿,一双污浊的水泡眼睛。我觉得他是个瞎子。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别做怪相。”他小声而严厉地说。

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我感到很难受。我不相信他的眼睛能看见,也许老板只是猜想我在做鬼脸吧。

“我说过了,你别做怪相。”他再次小声地说,厚厚的嘴唇几乎没有动一动。

“你别挠手,”他小声地干巴巴地对我说,“你是在城里主街上第一流的店铺里做事,要记住这一点。学徒工就应当像雕像那样站在门口……”

我不知道什么是雕像,而且也没法不挠手,因为我的两只手直到胳膊肘都长满了红斑和疥疮,疥虫咬得我实在难受。

“你在家里是干什么的?”老板看着我的双手问道。

我告诉了他。他摇晃着长满白发的圆脑袋,令人难堪地说:

“捡破烂儿,还不如去要饭,比偷窃还坏。”

我却不无骄傲地说:

“是啊,东西我也偷过。”

这时他把猫爪子似的手搁在柜台上,一双盲人似的眼睛吃惊地盯着我的脸,低声地说:

“什——么?你还偷过东西?”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得啦,这倒是小事。可是如果你在我这里偷鞋子或钱的话,我就把你送进牢房去,直到你长大成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我却吓坏了,从而也更加憎恶他了。

在这个店铺里站柜台的除了老板外,还有我的表兄萨沙·雅科夫和一位大伙计。大伙计脸色红润,是一个狡猾的、纠缠不休的人。萨沙穿一套红黄色的礼服,一件胸衣,系着领带,穿着散腿裤。他很自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外祖父领我去见老板时,也请萨沙帮帮我,教教我。萨沙神气十足地皱起眉头,警告说:

“那他就得听我的话!”

外祖父用手按着我的头,把我的脖子都压弯了。

“要听他的话,不论按年龄还是按职位他都比你大……”

萨沙则瞪着两只眼睛,训示式地说:

“你可要记住外公的话!”

于是从第一天起,他就极力地摆出其老资格的架势了。

“卡希林,别老瞪着眼珠子。”老板劝导他说。

“我——没有,老板。”萨沙低下头应了一声。但老板还是不依不饶地说:

“别老沉着脸,顾客会以为你是只山羊呢……”

大伙计赔着笑脸,老板难看地撇着嘴,萨沙满脸通红地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欢听这些话,有许多话我听不懂,有时我觉得这些人好像在说外国话。

有女顾客进来时,老板便从衣兜里抽出一只手来,捋捋小胡子,脸上堆起甜蜜的笑容,可是满脸的皱纹却改变不了他的瞎子似的眼睛。大伙计则挺起身子,两只胳膊肘紧紧地贴着腰部,手掌毕恭毕敬地在空中摊开。萨沙胆怯地眨巴着眼睛,竭力掩盖住他那凸出的眼珠子。我站在门口,悄悄地挠着手,留心观察着他们做买卖的规矩。

大伙计跪在女顾客的面前,奇怪地叉开手指去量女顾客的脚的尺寸。他双手哆嗦着,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女人的脚,好像怕碰坏了她的脚似的,其实这个女人的脚胖得很,就像一只倒放着的短脖颈瓶子。

有一回,一位太太抖动着一只脚,缩着身子喊道:

“哎哟,你弄得我好痒啊……”

“太太,这是我们应有的礼貌……”大伙计急忙而又热情地解释说。

他那谄媚女顾客的样子真是可笑。为了避免笑出声来,我把脸转到玻璃那边去,但我又忍不住想去看他们的买卖。大伙计的接待手法确实逗人发笑,同时我也觉得,我永远不会那么有礼貌地摊开双手,那么灵巧地给别人的脚穿鞋子。

老板常常离开店铺走进柜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去,并把萨沙也叫进去,留大伙计一人单独地接待顾客。有一次,他触摸了一下一个棕发女人的脚,然后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在嘴上吻了吻。

“哎哟,”那女人惊叹了一声,“你真是个调皮鬼!”

他却鼓起腮帮子吃力地哼了一声:

“唔!”

我顿时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站立不住,便去扶门把,不料却把门推开了,脑袋撞在玻璃上,把玻璃打破了。大伙计直冲我跺脚,老板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敲我的脑袋,萨沙则要拧我的耳朵。傍晚回家的时候,他严厉地教训我说:

“你干出这种事,你会被开除的!这有啥可笑的呢?”

他还对我解释说,大伙计若是赢得太太的欢心,生意会做得更好。

“太太为了来看看招人喜欢的大伙计,即便不需要鞋子,也会跑来多买一双。可你——却不懂事!你真是让人操心……”

这话叫我生气。其实谁都没有替我操过心,更何况是他。

每天早晨,那个有病的爱生气的女厨娘叫醒我的时间,总是比萨沙起床的时间早一个小时。我要给老板一家人、大伙计和萨沙他们擦鞋,刷衣服,烧茶炊,为所有的炉子备好木柴,为午饭清洗餐具;一到店里便扫地,掸灰尘,准备茶水,给买主送货,然后回家送午饭。这一段时间,我站在店铺门口的职位就由萨沙代替。他认为这种工作降低了他的身份。

“你这又懒又笨的家伙!让别人替你干活……”

我感到难受、寂寞。我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往从早到晚我都是在库纳维诺的沙土街上,在浑浊的奥卡河岸边,在旷野和森林里生活的,如今没有外祖母,没有小伙伴,也没有可以跟我谈话的人了。这种生活让我生气,它在我面前暴露了其丑陋和虚伪的内幕。

常有这样的事:女顾客什么也不买就走了。这时他们三个人便感到受了屈辱。老板把自己的微笑收敛起来,命令萨沙说:

“卡希林,把货物收起来!”

接着便骂道:

“呸,跑来一头母猪!这蠢货在家待得发闷了,到店里来闲逛。你要是我的老婆,我就……”

他的老婆是个干瘪的黑眼睛的女人,长着一只大鼻子,常对他跺脚,大喊大叫,就像对仆人一样。

常常是这样:他们用虔敬的鞠躬和亲切的言词把认识的女顾客送走之后,便寡廉鲜耻地用肮脏的语言议论这个女人。这时候,我真想跑到街上去追上这个女人,把他们背后议论她的话告诉她。

我当然知道,人们一般都喜欢在背后彼此说人家的坏话,但是这三个人谈论的一切却特别令人气愤,好像有人承认他们是最优秀的人,是被派来审判全世界的。他们嫉妒许多人,却从来没有夸奖过谁,而且他们知道每一个人的某种劣迹。

有一次,店里来了一位两颊绯红鲜艳、双目闪光的年轻女子,她穿着带有黑色毛皮的天鹅绒大氅,露在毛皮领子上面的小脸蛋,宛若一朵奇美的鲜花。她脱下大氅交给萨沙,变得更加漂亮了,淡灰色的丝绸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的苗条的身材,耳朵上的钻石耳环闪闪发亮。她使我想起了大美人瓦西莉莎(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大美女。),我深信她就是省长夫人。他们特别恭敬地接待她,对她像拜火神一样哈腰弓背,不断地说各种奉承话。他们三个人像着了魔似的在店里跑来跑去,几个身影在橱窗玻璃上不断晃动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着火了,正在消失,马上就要变成另一个样子,另一种形状了。

当她迅速地选购了一双高贵的皮鞋离开后,老板咂了一下嘴,带着哨音说:

“一条母狗!……”

“一句话——是个戏子。”大伙计也轻蔑地说。

接着他们便开始相互谈论起这位太太的风流韵事及其奢侈的生活来了。

午饭后,老板在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睡觉,我打开他的金表,在机器里放了一点儿醋。我非常愉快地看见,他醒来后手里拿着表走进店里来,张皇失措地说:

“真是怪事!表突然冒汗了!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莫非要出什么坏事?”

尽管店铺里的事务很忙,家里的活也很多,我好像仍然摆不脱沉重的百无聊赖的感觉,因此我常在想:干一件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们把我从店里撵出去呢?

披满白雪的行人默默地在店门前走过——就像是出殡把某人送到墓地上去,由于误了时间,正忙着去追赶棺材似的;马车颠簸着,吃力地爬过一个个雪堆。店铺后面教堂的钟楼上,每天都鸣响着悲戚的钟声——斋戒日到了。钟声像是用枕头敲打着脑袋,虽然不痛,却让你感到麻木和耳朵变聋。

有一天,当时我正在店门口清理刚收到的货箱,钟楼的看守人来到我的跟前。他是一个歪肩膀的小老头,身体软得像一块布片做的,穿着一身破烂得像是被狗撕碎了的衣服。

“你是个好人,你就偷偷地给我一双套鞋好吗?”他竟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没有说话。他坐在一个空箱子上,打了个哈欠,在嘴边画个十字,又说:

“给我偷一双好吗?”

“不能偷!”我对他说。

“可是有人在偷。就看在老人的面上吧!”

他跟我生活中的一些人不一样,他有点儿招人喜欢。我觉得他完全相信我会帮他去偷。于是我答应了他从通风窗口里递给他一双套鞋。

“那好,”他平静地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你不是哄骗人吧?嗯,嗯,我看你也不是哄骗人……”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用鞋掌拭擦着肮脏的湿雪,然后抽起瓷制的烟斗来,突然吓唬我说:

“如果我骗你呢?我把这双套鞋交给老板,对他说,你把套鞋半个卢布卖给了我。这双鞋的价值超过两卢布,而你只卖半卢布!并说你进了饭馆,你会怎么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他已经照他所说的那样做了似的。他却依然看着自己的皮鞋,吐着青烟,带着难听的鼻音小声地说:

“如果事情是这样,比方说,这是老板叫我做的:‘你去试探一下那小子——看他偷不偷?’那会怎么样呢?”

“我不给你套鞋了。”我生气地说。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你现在就不能不给了!”

他抓住我一只胳膊,把我拉到他身边,用冰凉的手指朝我的脑门戳了一下,懒洋洋地继续说:

“你怎么能这样无缘无故就说‘好,拿去吧’呢?”

“是你要求的。”

“我要求的多了!我要求你去抢劫教堂,那你也就去抢劫教堂吗?难道可以如此地相信人家吗?你呀,傻瓜蛋……”

接着他把我推开,站起来。

“我不要偷来的套鞋,我不是贵族老爷,不用穿套鞋。这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很单纯,到复活节的时候,我放你到楼上去撞撞钟,看看城市景色……”

“我熟悉城市。”

“从钟楼上看,风景更美……”

他用鞋尖踩进雪堆里,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后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沮丧而又惧怕地想:

“这老头子当真是开个玩笑,还是真的是老板叫他来试探我的呢?”我害怕进店里去。

萨沙跳到院子里,大声嚷道:

“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我马上火了,对准他挥起了钳子。

我知道他和大伙计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炉灶的烟囱里,等到开店的时候,便把这些鞋放在大衣袖子里。我不喜欢这种事情,也有点儿害怕。因为我记得老板曾说过吓唬人的话。

“你偷东西?”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严肃地向我说明,“我只是帮帮他。他要我帮,我只好帮!不然他会加害于我的。老板自己也是伙计出身,他一切都知道。你就住嘴吧。”

他边说边照镜子,不自然地伸出手指整理领带,就像大伙计所做的那样。他老是在我面前摆老资格,耍权势,粗声训斥我。他向我发号施令时,总是向前伸出一只手,做出一种厌恶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也比他有劲儿,但身体比他瘦弱,动作笨拙,他却很结实,很柔软,全身油亮。他穿长礼服、喇叭裤,我觉得他很神气,很有派头,但却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可笑的东西。他很憎恶厨娘。厨娘是个怪女人,搞不清楚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世界上我最喜欢的是打架,”她睁大其火热的黑眼睛说,“不论是公鸡格斗,狗咬架,还是庄稼人打架,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我全都喜欢。”

要是碰见院子里的公鸡或鸽子打架,她就放下工作,眼睛盯着窗口看,不声不响,直到打斗结束为止。每天晚上她都对萨沙和我说:

“臭小子们,你们闲坐着多没劲,干一场架多好啊!”

萨沙生气地说:

“傻婆娘,我不是臭小子,我是二伙计!”

“是吗,我可不这样看。在我看来,没有娶老婆的人,都是毛孩子。”

“真是傻婆娘,笨脑袋……”

“魔鬼倒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

她这句俗语,使萨沙特别恼怒。他也故意刺激她,但她轻蔑地斜视他一眼,说:

“唉,你这只蟑螂,让你降生,是上帝的错误。”

他经常唆使我去抹黑她,趁她睡着的时候用鞋油或煤烟抹她的脸,在她枕头上插上几根针或用别的方法去对她“开玩笑”。但是我害怕厨娘,她甚至在睡觉时也很警觉,常常醒过来,一醒来就点上灯,坐在床上望着屋角。她有时从炉炕后面走到我这儿来,把我叫醒,哑着嗓子说:

“列克谢依卡(列克谢依卡是阿列克谢的爱称。),我睡不着,我有些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我睡意蒙眬地对她说了点什么,她却默默地坐着摇晃着身子。我觉得,她的发烧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味(东正教在为死者做安魂祭时都要点燃白蜡和神香。)。她活不长了,甚至立即就会倒在地上死去。由于害怕,我便提高嗓门大声说话,她制止我说:

“嘘……要是那些坏蛋醒了,他们会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呢……”

她老是一个姿势在我旁边坐着:弓着背,双手放在两膝中间,用尖削的腿骨压住。她胸脯扁平,就是隔着厚厚的麻布衬衣也还凸现出一条条肋骨,活像木桶上的一条条铁箍。她默默地坐了许久,然后突然小声地说:

“还不如死了好,活着如此受罪……”

或者就像问什么人似的说:

“瞧,我已经活到头啦,是吗?”

“睡吧!”我没有把话说完她就打断了我,然后直直腰,灰色的身影就在厨房的黑暗里消失了。

“妖精!”萨沙背后这样说她。

我则对他说:

“你当面也这样叫她嘛!”

“你以为我怕她?”

但他立即皱起眉头说:

“不,当面我不叫!她也许真是一个妖精……”

她蔑视所有的人,见谁都生气,就是对我,也毫不客气,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揪住我一只脚大声喊道:

“还贪睡呢!快搬柴火去,生茶炊去,洗土豆去!……”

萨沙被吵醒了,埋怨地说:

“你喊什么?我告诉老板去,没法睡觉……”

她那身瘦骨头在厨房里迅速地走来走去,那双红肿的、睡眠不足的眼睛朝萨沙那边闪着亮光:

“唉,让你降生,真是上帝的错误!我要是你后娘的话,一定拔光你的毛。”

“该死的婆娘,”萨沙骂道,走进商店时他对我说,“应该把她撵走!要偷偷地在她的菜里放大把盐进去,如果所有的菜都太咸的话,她就会被撵走。不然就浇上一点煤油!你干吗还不动手?”

“那你怎么不干呢?”

他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胆小鬼!”

厨娘是我们看着死去的:她弯着腰去提茶炊,突然就倒在地上,好像她胸前被人推了一下似的,然后就默默地侧身栽下去,双手向前伸着,嘴里流出血来。

我们两人立即就明白她死了,但由于害怕而紧张,久久地望着她,连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萨沙拼命地从厨房里跑了出去,我却仍不知所措地靠在窗台上有亮光的地方。老板走过来,担忧地蹲下,用手指触了触她的脸说:

“真的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他在屋角里安放着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祈祷完之后,他就在前厅命令说:

“卡希林,快去报警!”

来了一个警察,转了转,拿了小费就走了。然后又来了一个,还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俩一人抬腿一人抬头,把厨娘抬到街上去。老板娘从前厅探出头来,命令我说:

“擦地板去!”

老板则说:

“好在她是在晚上死的……”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处。躺下睡觉的时候,萨沙非常温和地对我说:

“不要熄灯。”

“你害怕?”

他用被子把头蒙上,躺了许久都没有说话。黑夜一片静寂,好像在倾听什么,等待什么。我则觉得,钟声立即就会响起来,全城的人会突然奔跑起来,大喊大叫地、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

萨沙从被子里露出来,悄声地对我说:

“来,到炕上来,睡在我旁边好吗?”

“炕上太热。”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啊?真是妖精……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死人如何地从墓里走出来,半夜里在城里游荡,寻找他以前的住处和亲人居住的地方。

“死人们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而街道、房屋他们都记不得了……”

周围变得越来越静,似乎也越来越黑了。萨沙抬起了头,问我:

“你想看看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知道,他在箱子里藏了一些什么东西。平时他都把箱子锁着,开箱子的时候,总是特别小心,我要是想看一下箱子,他就粗暴地问我:

“你想干什么,啊?”

当我表示同意看他的箱子时,他从床上坐起来,没有下床,用命令的口吻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来,放在他的脚边;钥匙挂在他身上,与护身的十字架一起串在一根带子上。他朝厨房的暗角环顾了一下,郑重其事地皱了皱眉头,打开了锁,吹了吹箱子盖,好像这盖子发烫似的,然后启开它,从中取出几套内衣。

箱子里装有半箱子的药盒子、各种颜色的茶叶商标纸卷、鞋油盒和沙丁鱼洋铁盒等。

“这是什么?”

“你马上就会看到……”

他用双腿夹住箱子,俯在上面,小声地哼起来:

“愿上帝……”(《圣灵祈祷文》的起始语。)

我期待能看到一些玩具,因为我从未有过玩具,虽然表面上我不在乎这些,但是我看见人家有玩具,还是无限羡慕的。像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尽管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而把它藏起来,但这种害羞感我是能理解的。

打开第一个盒子,他从里面取出一副眼镜框,戴在鼻梁上,严厉地看着我说:

“这眼镜没有镜片也没关系,它原本就是这样的。”

“给我看一看!”

“它对你的眼睛不合适,这是给黑眼睛的人戴的,而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对我解释道,学着老板的样子干咳了一声,但马上又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厨房。

鞋油盒里装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扣子,他骄傲地向我说明:

“这些全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我自己捡的,已有三十七枚……”

第三个盒里有铜制的大别针,也是从街上捡的,然后是一些皮鞋的后掌,有磨损过的,有坏的,也有完好的;还有就是皮鞋和便鞋的各种扣环、铜把手、手杖上断了的骨制镶饰、女孩子的梳子、一本《圆梦与占卜》(俄国19世纪下半期出版的一本浅陋读物。)的书,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捡破烂时,这种一文不值的玩意儿一个月收集到的就比这多出十倍多。萨沙收藏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纳闷,并且有点可怜他。他却对每件东西翻来覆去仔细打量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郑重其事地噘着厚嘴唇,一双凸眼睛深情而又关爱地望着它们,而那副眼镜却让他孩子气的脸变得更滑稽可笑了。

“你干吗要收集这些东西呢?”

他从眼镜框里匆匆瞥了我一眼,用一种清脆的童音问道:

“要不要我送你一点东西?”

“不,不要……”

显然,我的拒绝和对他的财物的不重视使他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小声地向我提出:

“你去拿条毛巾来,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擦一擦,都蒙上灰尘了……”

他把东西擦好放好后,便钻进被窝里,面朝墙躺着。外面下着雨,雨水从屋顶上流下来;风在吹打着窗户。

萨沙没有转过身来对我说:

“等园子里的地干一点之后,我给你看一件东西,准会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有说话,铺床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起来,双手抓墙,带一种令人非常感动的恳切态度说:

“我害怕……上帝啊,我害怕!上帝饶恕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当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觉得,厨娘就在院子里的窗口边站着,背对着我,低着头,额头贴着玻璃。她站着,活像生前观看鸡打架时那样。

萨沙号啕大哭,双手抓墙,两脚乱蹬。我像炭火烧身似的,连头也没有回,吃力地穿过厨房,躺在他的身边。

我们又哭又闹,哭累了就睡着了。

过了几天,是一个什么节日,买卖做到中午,在家吃了午饭。等老板一家人吃完饭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

“我们走!”

我猜想,马上我就可以看到那种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来到了园子里。在两幢房子中间一条窄小的地带上,长着十五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盖满了棉花似的青苔,黑色光秃的树枝死气沉沉地伸展着,上面连一个乌鸦窠也没有。这些树木就像是墓地上的墓碑。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地。道上的土被人们踩得很结实,并且黑得像铸铁一样。在隔年的腐蚀叶下面露出一些光秃的地面,它们也蒙上了薄薄的霉层,就像死水潭里的浮萍一样。

萨沙拐了一个弯,走到邻街的篱笆跟前,在一棵椴树下面停住,瞪着眼睛,看了看邻舍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来,用双手拨开一堆树叶——于是一棵粗大的树根露了出来,旁边有两块深埋在土里的砖。他把砖取出来,下面是一块洋铁皮,洋铁皮下面是一块正方形的木板,最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通到树根下面的一个大洞。

萨沙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点着一个蜡烛头,探入洞里,对我说:

“你瞧吧,只是别害怕……”

显然他自己很害怕:他那只拿着蜡烛头的手在发抖,脸色苍白,嘴巴难看地张着,眼睛充满泪水,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悄悄地移到背后去。他的害怕也传给了我,我非常小心地朝树根深处望了望:树根是这个大洞的拱顶。萨沙在大洞的深处点着三根蜡烛,使洞里充满了蓝色的亮光。这个洞相当大,有一个木桶那么深,但比木桶还要宽,旁边嵌满五颜六色的玻璃片和茶具的碎片,中间稍稍凸起的地方,盖着一块红布,并放着一口用锡纸做的小棺材,小棺材的一半覆盖着一块布,像是锦缎做的罩子,罩子下面露出一个小麻雀的一对灰色的爪子和一个尖尖的小脑袋。棺材后面放着一张念经台,上面搁着一个铜制的护身十字架;念经台的周围点着三支蜡烛,蜡烛被固定在用包糖的金银色的锡纸裹着的烛台上。

蜡烛的火苗向洞口倾斜着,洞里朦胧地闪现出五颜六色的火星和斑点;蜡烛的气味、温热的霉臭味、泥土味扑面而来;细碎的光谱弄得我眼花缭乱。这一切都使我产生一种不快的怪异感,我的恐惧心理也消失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吗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说,“像吗?”

“不知道。”

“死者——一只小麻雀!也许它会变成有魔力的干尸,因为它是一位无辜的蒙难者……”

“你看见它时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棚子里来,我用帽子扑住它,它就闷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又问道:

“好吗?”

“不好!”

这时他向洞口弯下腰去,迅速地用木板、铁皮把洞口盖住,并用砖头压上,然后站起身来,擦去膝头上的污泥,厉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小麻雀。”

他像瞎子一样用呆滞的目光看了看我,并朝我的胸口推了一下,大声嚷道:

“混账!你是由于嫉妒才说不喜欢的。你以为你在卡纳特大街你的园子里做得比这更好吗?”

我想起了我家的凉亭,因此我坚决地答道九九藏书:

“当然比这个好!”

萨沙脱下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朝掌上吐啐了一口唾沫,提议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来打一架吧!”

我并不想打架,令人身心交瘁的烦闷使我非常压抑,看着表兄那张凶狠的脸孔,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他向我扑过来,用头顶我的胸部,把我顶倒并骑在我身上,大喊大叫:

“想死还是想活?”

可是我的力气比他大,而且我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下躺在地上了。他双手捂住脑袋,嘴里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我吓了一跳,要把他抱起来,他却双手乱抓,双脚乱蹬,我更害怕了,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他却抬起头来说:

“怎么,你以为你打赢了?我就这样躺着,等老板一家人看见了,我就告你一状,你肯定会被撵走!”

他辱骂、恐吓我。他的话使我非常生气,我冲到洞口,把砖头、石块搬开,把装着小麻雀的棺材扔到篱笆外面去,把洞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再用脚把洞口踏平。

“你瞧,瞧见了吗?”

萨沙对待我的狂暴行为也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稍稍张开,紧皱着眉头注视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等我干完之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把上衣往肩上一搭,平静而又凶狠地说:

“你会看到后果的,不用等多久。这一切都是我给你故意安排好的——这是魔法!啊哈……”

我蹲下来,好像被他的话挫伤了,全身发冷。他却连头也不回地走了。更使我压抑的是他的镇静。

我决定明天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离开萨沙和他的魔法,离开所有这种令人厌恶而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后就大声叫道:

“我的爷啊!你的脸怎么啦?……”

“魔法起作用了!”我沮丧地想道。

可是厨娘却高声大笑起来,弄得我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我从她的镜子里看到,我的脸被抹了一层浓稠的煤烟。

“这是萨沙干的?”

“难道还是我?”厨娘大声说。

我去擦鞋,手刚伸进鞋里,一枚大头针就扎进我的手指里。

“这就是他的魔法!”

所有的鞋里面都放了大头针或缝衣针,而且放得很巧,这些针全都扎在我手掌上,当时我就舀了一勺凉水,非常解恨地把水浇在这个尚未睡醒或者是在装睡的魔法师的头上。

不过我的感觉还是不好:我仍旧恍恍惚惚地看到那口装着小麻雀的棺材,那灰色的卷曲的爪子,那不满地向上噘着的蜡鼻子,而周围那些似乎想要迸放却又放不出来的彩虹则闪着五颜六色的火星。棺材在变宽,爪子也在长大,向上伸展,活跃起来了,不停地颤动。

我本来决定这天晚上出走,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热菜汤时,我由于想事走了神,把汤烧开了,灭火时把汤盒打翻,烫了我的手,于是我被送进了医院。

现在我还记得医院里那种令人难受的噩梦般的情景:一些穿着灰色和白色尸衣的身影在黄色的摇摇晃晃的空房子里盲目地蠕动着,有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一个眉毛长得像胡子一样的高个子男人拄着双拐走来走去,抖动着大黑胡子,打着呼哨,怒声喊道:

“我要向大主教举报!”

病床就像一口口棺材,病人们鼻子朝上地躺着,就和那只死麻雀一样。黄色的墙在摇晃,天花板像风帆一样弯成弓形,地板在晃动。一排排的病床时而靠在一起,时而分开,一切都令人心怵,感到可怕;窗户外面戳着的一根根树枝则像一根根抽打人的鞭子,有人正在挥动着它们。

一个黄红色头发、瘦削的死人在门口跳舞,他用短小的手扯着自己的尸衣,并尖声叫喊:

“我不要疯子!”

拄着双拐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喊道:

“我要向大——主——教——举报……”

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所有的人老是说,医院里常折磨死人。我想,我的命也要完了。有一个戴着眼镜、身上也穿着尸衣的女人朝我走过来,在我床头的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字,粉笔断了,粉笔末撒在我的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什么也不叫。”

“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犯傻了,你会挨揍的!”

不用她说,我也相信我会挨揍的,所以我干脆不回答她。她像猫一样嗤了一声,又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点亮了两盏灯,黄色的火光挂在天花板下面,就像谁的忧郁的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力图相互靠近,闪得人心烦意乱。

屋角里不知谁在说:

“来,我们玩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玩呢?”

“啊哈,你的手给斩断了!”

我立即想到:瞧,此人就是因为玩牌手被斩断的。他们在弄死我之前,会对我干些什么呢?

我双手灼痛,好像有人从手上抽我的骨头似的。由于害怕和疼痛,我小声地哭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流泪,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泪水却从眼眶里渗出来,沿着鬓角,滴落在耳朵里。

黑夜到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躲在灰色的被子下面,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更静了,只有屋角里谁在嘟囔道:

“毫无结果,他是废物,她也是废物……”

该给外祖母写封信,让她来偷偷地把我从医院里接走,趁我现在还活着。可是没法写,双手还不能活动,也没有信封信纸。我得试一试——看能否从这里偷偷溜出去?

夜变得越来越沉寂,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了。我悄悄地把两条腿放到地板上,走到门口,有一半门是开着的。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木板凳上露出一个灰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吐着烟,它用一双黑眼窝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走动?到这儿来!”

声音轻轻的,不大可怕。我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他那张长满短胡髭的圆脸。他头上的毛发长一些,全都竖了起来,发出银色的亮光。此人腰间系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和头发长得再长一些,那就跟使徒彼得(耶稣的一个门徒。)一模一样了。

“你是烫伤手的吧?干吗夜里起来闲逛呢?合哪条规矩呢?”

他把许多烟吐在我的胸前和脸上,用一只发烫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你怕吗?”

“我怕!”

“到这里来的人开始时都害怕,其实是没有啥可怕的,特别是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委屈……想抽烟吗?不抽,很好。抽烟对你来说是还早了一些,再过两三年吧……你爸爸妈妈在哪里?爸妈都没有了?哎哟,没了就没了吧——没有父母亲,我们照样活下去,只是你可别怯懦!明白吗?”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能用浅白的语言简单而又友好地对我说话的人了,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有说不出的愉快。

他领我回到我的病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可以。”他同意地说。

“你是干啥的?”

“我?我是一个兵,是最地道的高加索兵,也打过仗,怎么能不打仗呢?当兵的活着就是打仗的。我跟匈牙利人打过仗,跟契尔卡斯人(即旧时的乌克兰人。)、波兰人打过仗,跟许多人都打过仗;老弟,战争却是极其残暴的啊!”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坐在士兵位子上的竟是穿着黑衣裙的外祖母,士兵却站在外祖母旁边,并且说:

“等等,全都死了,是吗?”

太阳在病房里嬉戏着,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一会儿藏起来,然后又把大家照得通亮,就像小孩子淘气闹着玩似的。

外祖母探过身来问我:

“怎么啦,宝贝?受重伤了?我对那个红毛鬼说过多次……”

“我马上去把一切手续办好。”士兵说完就走了,外祖母则抹着脸上的泪水说:

“我们这个当兵的也是乡下人……”

我还是觉得我在做梦,于是没有说话。医生来了,替我重新包扎了伤处。这样我就跟外祖母坐上出租马车跑在城里的大街上了。她告诉我说:

“我们的老头子真是疯了,变得如此吝啬,看着都难受。不久前,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赫雷斯把他藏在那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结果闹出了什么事啊,唉!”

阳光明媚。云彩像白色鸟群在空中翱翔。我们从小木桥上走过伏尔加河时,冰块发出吱吱的响声,并且鼓起来,河水在木板桥下哗啦啦地流着。集市那边,白色大教堂上的几个金色的十字架闪闪发亮。迎面走来一个大脸盘的农妇,双手抱着一大捆绸缎般的柳树条——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心脏就像云雀似的颤动起来了。

“外婆,我非常爱你!”

这话并不让她觉得奇怪,她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

“因为我们是亲人嘛。我可不是自夸,连外人也爱我。多谢圣母!”

她笑了笑又补充说:

“瞧,圣母很快就要高兴了,因为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我的瓦留莎(瓦留莎是瓦尔瓦拉(高尔基的母亲)的小名。)呢?我的女儿啊……”

接着她就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