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街:刀下鬼

1

夜已经很深了,月色下的营地里静悄悄的,火把照亮了营门外的几尺方圆,不时跑过的野兔引得草丛沙沙作响。

这是一处军营,大小军帐错落有致地排布着,帐篷里的烛光早已熄灭,将士们难得都睡得很香。

而士兵李壮却没有睡,他独自一人蹲在军营门口,不时挥手驱赶着身边的蚊虫。

不多久,同乡的王三抱着两小坛酒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嘿嘿,老李,看我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接过王三递过来的酒坛,李壮问道:“你从哪儿弄的?苏将军可明令军中不许饮酒,你不怕挨军杖啊?”

王三闻言不以为意,“嗨,那不是打仗的时候嘛!现在仗打完了,喝点儿酒怎么了?再说了将军今晚被弈州县令请去了,谁能知道咱喝酒了。”

“可咱俩还要守夜呢。”

“你怕什么。”王三道,“咱们都回到大齐境内了,南边十里外就是弈州城,能出什么事?”

“可是……”

看李壮犹犹豫豫的样子,王三不耐烦道:“我说你到底喝不喝?不喝别后悔。”

“算了,你自己喝吧,咱俩要是都喝多了,出什么事就麻烦了。”

“也罢,一共就这么点酒,都给我更好。”说完王三打开坛盖猛灌了一口,“哈哈,真爽!”

王三一边喝酒一边和李壮拉家常,一坛子酒很快下去一多半,他整个人也开始晕头转向有了醉意。过了一会儿王三起身说道:“你先在……我去那边……小……小解一下。”

李壮摆摆手示意他快去,王三于是晃晃悠悠地朝草丛里走去。

在草丛里找了个地儿,醉醺醺的王三慢悠悠地解开裤腰小解,然而突然之间他听到后方传来一声惨叫。

“呃啊!啊——”

听着声音是从军营口传过来的,王三赶紧提起裤子一步一打晃地朝军营口走过去。

“李壮?李壮?”

王三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应答。他走到跟前,却看到李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窜进了他的鼻孔。

王三大惊,他赶紧跑到李壮身边,却见他早已倒在血泊当中没有了生息,而鲜血不断从他脖颈处流出。

“救……救命啊!”

王三正想起身大声呼救,一瞬间只看到一个黑影迅速向他扑来。

“啊!”

2

弈州县衙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楚誉非和夏无双坐在桌边喝茶,叶长生则站在窗边望着院外,他说道:“老板,你说这梁县令一大早把我们找来,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楚誉非放下茶杯道:“你急什么,先坐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人物过来的。”

叶长生闻言转过身疑惑道:“大人物?哪个大人物?”

楚誉非笑着对他说:“弈州县衙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难道没发现今天的院子要更加干净整洁,捕快们看上去也要比平常精神许多吗?”

叶长生闻言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看上去是要接待大人物的样子。”

楚誉非点点头,“那你猜,会是朝廷的哪位大人物?”

叶长生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来,楚誉非于是笑着说:“我们进来的时候,正遇见后院的马夫担着马粪路过,而那些马粪里有一部分带着赤红之色,你注意到了吗?”

叶长生摇摇头,“那些马粪怎么了?”

夏无双回答他说:“天下只有纯种的汗血马才能排出赤红色的粪便,而当朝文武百官中,只有两个人有纯种汗血马。”

“哪两个?”

楚誉非说道:“第一个就是神将霍无极。不过他早已回了京城,不可能出现在弈州县衙里。”

“哪另一个呢?”叶长生问。

夏无双回答说:“另一个,就是霍无极的亲传弟子,女将军苏弄影。”

楚誉非说:“据说苏弄影深得霍无极真传,上阵杀敌不输男将。此次征讨西戎,她是霍无极的副将。后期霍无极回京,军队更是放心交由她做主。半个月前朝廷公示了前线的捷报,算算时间,回京的先头军这两天也该到弈州城了。”

话刚说完,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随着三人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走进了屋。她看上去和楚誉非年龄相近,穿着一身戎装,皮肤因为常年征战而不似普通女子那样白皙,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干练,清秀的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虽是女儿身,但整个人已经颇有大将之风了。

然而在苏弄影进门见到楚誉非的那一刻,她却突然愣住了。

“苏将军,这位就是楚誉非先生。”跟着进来的梁县令介绍说,接着他又对楚誉非等人说道:“三位,我介绍一下,此乃当朝霍大将军的亲传弟子,苏弄影苏将军。”

三人向苏弄影行礼,楚誉非注意到苏弄影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于是问道:“苏将军为何这样看着草民?”

“没什么。”苏弄影回过神来,她问道,“楚先生是哪里人士?”

楚誉非回答道:“原籍在北域,不过我已经在弈州生活十年了。”

“北域……”苏弄影沉吟着。

楚誉非则问道:“将军今日召我们前来,有何吩咐?”

苏弄影于是说:“想请楚先生帮个忙。前天夜里和昨晚,我军营中分别有两个守夜的将士被杀。”

楚誉非皱眉道:“战争已经结束,居然还有人敢在军营里杀人?”

“没错。”苏弄影说,“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们的死法。”

“什么死法?”楚誉非问。

苏弄影则说:“如果先生愿意帮忙,可随我去一趟军营。”

于是楚誉非他们跟着苏弄影来到了军营。营门口地上那一大摊已经干涸的血迹仍旧十分醒目,苏弄影此时说道:“前天晚上有两个将士在这里守夜,到了早上被人发现时已是一死一晕。据晕倒的那个将士醒后所言,似乎是有一道黑影杀了另一个人,而且袭击了他。”

楚誉非问道:“什么样的黑影?”

“用他的话说,那道黑影不像是人,”苏弄影道,“不过他那晚喝了很多酒,所以他的记忆并不完全可信。”

楚誉非思考了一下,又问:“第二个死者呢?”

“第二个死者是昨天深夜有人在营帐附近发现的,依情况来看他是夜里到外面小解时遇害的。”

“尸体在哪儿?”楚誉非问。

“跟我来吧。”苏弄影说,他们几人走进军营角落一间营帐内,那两具尸体就放在木板上。

“左边这个叫李壮,前天晚上和他一起守夜的是他的同乡王三。另一个死者叫张诚。”

楚誉非上前仔细观察着尸体,死者的脸庞和手掌都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而在他们的脖颈处都有两个很明显的血窟窿。

楚誉非伸手触碰了一下尸体,又仔细看了看他们脖颈处的伤口,皱眉说道:“两具尸体的失血情况都异常严重。”

这时夏无双说:“可是从营门口地面上的血迹来看,失血量不应该这么大。”

“没错,”楚誉非说,“看上去,有一部分血液似乎凭空消失了。”

3

“这也太奇怪了,”叶长生看着尸体说道,“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血。”

“这件事定然不是普通人所为,”楚誉非说,“凶手的目的我怀疑也不只是杀死一两个将士那么简单。”

“还有一件事,”苏弄影突然说道,“李壮和张诚,包括那个王三,他们都是一个什的。”

大齐军制,十人为一什,设一什长,同营住,同锅食。李壮三人是同一什,那就说明他们都住在同一个营帐里,吃同样的东西。

这一点让楚誉非很感兴趣,于是他提出想去王三等人的营帐里看一看,苏弄影自然同意了。

从停放尸体的地方向里走了几十步,苏弄影带着楚誉非和叶长生来到了另一间大一点的营帐里。这是军队通用的那种行军帐,几张行军床排布在四周,中间有张简陋的木桌,上面的一个容器里放着一把点燃的艾草,将士们夏夜在山林里扎营时经常用它来驱赶蚊虫。

大白天的营帐里却围坐着八个将士,在艾草烟气的萦绕中,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见到苏弄影进来,几人赶忙起身行礼。苏弄影向他们介绍了一下楚誉非,并说明了他的来意。

楚誉非问道:“请问谁是王三?”

“我是。”人群里走出一个有些干瘦的士兵。

在楚誉非的要求下,王三把那晚发生的事又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最后说道:“我真的没有看清那个人,他的动作特别快,我只看到一个影子扑过来,然后就吓昏了过去。对了,我记得那人好像有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

叶长生闻言说道:“血红的眼睛,还吸人血?这真的是人吗?”

“刀下鬼……”突然一个士兵呢喃道。

楚誉非闻言皱眉问他:“什么是刀下鬼?”

那人抬头看着楚誉非,犹豫了一下说道:“刀下鬼是西戎那边的一个传说。每当有敌军进犯大肆杀戮之后,死在敌军刀下的亡魂就会聚在一起变成刀下鬼,刀下鬼会在夜里进到敌军的军营里向他们索命。而且……”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四周众人,又继续道:“而且刀下鬼喜欢连续几天吃住在同一间营帐里的人。传说它来无影去无踪,双目血红,长着很长的獠牙。”

“居然有这么恐怖的传说?”叶长生惊讶道,“你们不会真的相信吧?”

“我们也不想相信。”另一个将士说,“可李壮和张诚已经死了,真的是刀下鬼来索命了!”

“荒谬!”苏弄影突然说道,“若照你所言,为何王三没有事?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说完她又叫道:“黄德!”

“小人在。”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士兵上前回应。

苏弄影对他说:“你是什长,照看好你的将士们。另外给我传令下去,以后军营中再有人敢妖言惑众,一律以扰乱军心罪惩处!”

“是。”黄德说着看向之前一直在说话的将士,“孙符,以后不许再妄言!”

那个叫孙符的将士顿时缩下脖子不再说话。

这时营帐外走进一个士兵,他拿着一个信封躬身对苏弄影说道:“将军,京城有信送至军中。”

苏弄影接过信打开看了看,一旁的楚誉非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苏弄影说,“这次回京的行程有些耽搁了,大将军问我军队是否安好。”

原来是霍无极见大军迟迟不归,有些担心自己的徒儿了。

收好信件后,三人离开了营帐。

营帐外,楚誉非对苏弄影说道:“苏将军,在下还想问一件事。大军如今的编制,都是重新分配过的吗?”

“是的。”苏弄影说,“战争结束后,各营都会清点幸存人数,然后重新分什,另选什长。”

楚誉非点点头,接着说:“凶手的行凶方式太过诡异,在下想先回去查一查书卷。”

“先生请便。”

于是楚誉非二人辞别了苏弄影。没走几步正遇到夏无双从别处走来,刚才她像往常一样去四处了解情况,然而这一路过来她只了解到了一件事。

“刀下鬼。”她说,“这些将士在西戎作战半年之久,很多人都听过刀下鬼的传说。此刻整个军营已经传开了,可以说现在人人自危,大家都担心自己会被索命。”

叶长生疑惑道:“大齐将士素来勇猛,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胆小?”

“其实不仅是因为这一件事。”楚誉非说道,“这几年大齐已经发动过近十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了。齐王增收捐税,大肆招兵买马,扩充疆土,边境小国无一安宁,已经惹得怨声载道了。”

“我们周围这些将士里就有很多人是被强行征兵的。”夏无双补充说,“连大齐将士自己心里都觉得齐王穷兵黩武,那这仗他们就算打赢了也会心虚。”

“我明白了。”楚誉非说,“这些将士们之所以如此害怕,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心里觉得自己被索命是罪有应得。”

夏无双点点头,“这是攻心的手段,这个凶手很厉害。”

楚誉非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回卧龙街吧。”

随着楚誉非三人逐渐离去,苏弄影却再次出现在他们身后。她看着楚誉非的背影,眼神越来越疑惑。

“真的是他吗?”

4

十七年前,北域山林里。

“站住,别跑!”

年仅十八岁的苏弄影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劲装,飞快地追赶着前方一个中年人。突然间,不知何处飞来一粒石子打在中年人的膝盖上,他腿下一软便摔倒在地,恰巧头撞在石块上昏了过去。

苏弄影追上前来看着昏倒的中年人,敏锐的察觉力告诉她刚才是有高人出手了。于是她举剑横在胸前,大声说道:“什么人?出来!”

很快,旁边树干后出现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看面庞也不过是弱冠之年,可浑身却透着一股江湖高手才有的危险气息。男子慢悠悠地落到苏弄影前方,看着她不说话。

苏弄影则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帮我?”

“我无意帮你,”男子开口说,“我只是来取你身后之人的命而已。”

苏弄影愣了一下,继而冷哼道:“妄想!”

男子打量着苏弄影,突然问道:“看衣着,你是玄门卫?”

“是又怎样?”苏弄影说。

“传言玄门卫专为皇帝解决困难或危险的事情,因此选人条件极其苛刻。你一个女子,居然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玄门卫,前途无量。”男子看着苏弄影说道,“我的目标只是你身后的丁伊,不想难为你。”

“想杀他,先过我这关!”

说完苏弄影便拔剑向男子冲了过去,她虽是女儿身,但自幼好武,且天赋极佳,年仅十八岁就已习得一身好武艺。可惜这一次,她遇到了真正的高手。

男子的武功高深莫测,苏弄影步步紧逼却伤不到他分毫,他的身法尤其诡异,如同移形换影一般。

就这样纠缠了一番后,男子突然瞅准时机挥出一掌打中了苏弄影。苏弄影身形倒退几十步勉强立住,胸口却一阵发热,一丝鲜血从嘴角流出。

“这一掌我若使全力,你早已命丧于此。”男子看着苏弄影说,“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走还来得及。”

苏弄影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吐出两个字:“做梦!”

男子无奈道:“据我所知,户部尚书丁伊如今是朝廷钦犯,你抓他回去他也难逃一死,跟我现在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苏弄影说:“丁伊犯的是国法,生杀自有朝廷定夺,轮不到你出手。”

说完她又一次冲向男子,攻势比之前一次更加猛烈,手中的剑一次次劈向对方,男子也开始持剑回击。然而没过几个回合,苏弄影手中的剑居然断了。

“怎……怎么可能。”苏弄影愣在原地,要知道玄门卫的剑都是用玄铁打造的,锋利无比,想不到今日这么轻易就断了。

似乎看出了苏弄影的困惑,男子说道:“不用惊讶,我这把剑叫惊鬼,是天下最锋利的两把剑之一。你的剑断在惊鬼之下,不算冤。”

苏弄影丢掉断剑,咬牙看着男子,接着她居然赤手空拳冲了上去。男子此时也很吃惊,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孩可以这么顽强。

又是一番缠斗后,苏弄影已经精疲力尽,而男子依旧毫发无损,他看着苏弄影,突然笑着说:“你这姑娘,倒是比大多数男人都要有魄力。”

苏弄影抬头慢慢说道:“别小看我。”

“唉,”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着苏弄影气喘吁吁却仍不服输的样子,犹豫了很久后终于说道,“也罢,今日我就破例一次,卖你这个面子。”

说完他便真的转身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背对着苏弄影说道:“我姓楚,如果有缘,希望我们还能见面。”

说完男子便加快脚步,很快消失在了苏弄影的视野里。

苏弄影直起身来看着男子消失的方向,一时难以相信他竟真的走了。半晌后她才幽幽地说道:“多谢。”

——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的苏弄影正独自坐在营帐里,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她有些恍然的神情。在她的脑海里,当年那个黑衣男子的脸与楚誉非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突然间,一支利箭从外面射了进来,苏弄影迅速侧身躲闪。利箭从她的眼前飞过,距离近到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箭头的冰凉。

“什么人?!”

苏弄影大喊一声,快步来到营帐外,只见地上扔着一把弓弩,出手之人却已不见踪影。

苏弄影在四周查看了一圈,只见到两个将士在附近,其中一人是白天见过面的黄德黄什长。这二人见苏弄影匆忙的样子,立刻上前问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黄什长,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回将军,没有。”黄德说。

苏弄影皱眉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道:“千万要提高警惕,有情况立刻向我报告。”

“是,将军。”

说完后苏弄影刚转身,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两个人。

“等一下。”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苏弄影看了看黄德,又看向他身边的那个将士,问道:“我白天见过你,你也和黄什长住同一个营帐是吗?”

“是的,”那将士回答,“小人孙符,是黄什长什下的。”

“今天晚上你们不用守夜了,另外告诉你们营帐的其他人,今晚都不要出营帐。”

“遵命,将军。”二人齐声回答。

回到营帐旁边,苏弄影弯腰捡起地上的弓弩,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军营军械帐里的,应该是有人偷了出来。

看着这弓弩,苏弄影若有所思。

深夜,楚誉非坐在无难居里翻阅着一本本厚厚的书册,夏无双来到他身边问道:“找到什么了吗?”

“我重点查找了西戎一带。”楚誉非把两本书推到夏无双面前,“《西域志怪》记载,在西戎部落以北的山上有一种鬼蝠,黑绒赤目,巨翼长牙。最大的伸展双翼足有一丈长。不过这种鬼蝠一般以山鸡野兔为食,没有攻击过人的记载。”

夏无双说道:“就算它们攻击人,又怎么知道谁和谁睡一个营帐呢?”

楚誉非笑了笑,又指着第二本书说:“而在这本高僧游记里则记载着西戎部落的一个村子里曾出现过一种名叫‘鬼疾’的疾病。患了鬼疾的人白天没事,到了晚上就会双目充血性情暴躁,并且有很强的吸食人血的欲望。”

夏无双闻言问道:“莫非有大齐将士在西戎时染上了这种病?”

“我也只是怀疑。”

夏无双说:“我倒觉得现在应该先搞清楚另一件事。”

“你是说,凶手为什么没有杀害王三?”楚誉非接口道。

夏无双点点头,“如果凶手真的有吸食人血的需求,那他为什么会独独放过王三?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楚誉非也不禁低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是啊,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5

翌日,一大早便有将士来到卧龙街请楚誉非快去军营,一问才知昨晚又有一个士兵被杀了。

当楚誉非三人又一次来到昨天那个停尸的营帐里时,只见在张诚和李壮旁边,正放置着第三具尸体,死状和那二人一模一样。

苏弄影就站在尸体旁,楚誉非上前问道:“苏将军,怎么回事?”

“也是守夜的将士。”苏弄影说,“昨晚我们加派了人手,但没想到还是出事了。这个凶手神出鬼没,像长了翅膀。”

叶长生问:“他也和王三等人是同一个营帐的?”

不想苏弄影却摇头说道:“不是。昨晚我并没有安排那个营帐里的任何人守夜。”

“哦?”楚誉非皱起眉头。

这时夏无双突然道:“这个士兵我们见过。”

“什么?”楚誉非和叶长生看向她。

“昨天在王三他们的营帐里,那个来送信的将士就是他。”

听到夏无双的话,楚誉非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日过辰时,饥肠辘辘的将士们开始在自己的营前搭起锅灶用饭。这时楚誉非来到王三等人的营帐前,和端着饭碗蹲在那里吃饭的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而与此同时,叶长生已经偷偷从后边走到了他们的营帐旁边。

此时一直站着吃饭的黄德突然要回头看,楚誉非赶紧叫道:“黄什长。”

黄德看向楚誉非:“先生有什么事?”

借这个时机,叶长生一闪身钻进了营帐里。

楚誉非问:“黄什长,昨晚你们营帐里有没有人出去过?”

“没有。”黄德说,“昨夜苏将军说我们几个都不用守夜,所以我们都在营帐里睡觉。”

“那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也没有。”

此时叶长生已经从营帐里出来了,他冲楚誉非点了点头,接着快步走开。楚誉非见状对面前几人说道:“那在下就不打扰各位了。”

离开他们后,楚誉非来到营帐后面和叶长生碰头,“拿到了吧?”他问。

“嗯。”叶长生说着拿出怀里的东西递给楚誉非,那是一把艾草。

夜里,军营百丈外的草地上,楚誉非一个人坐在四轮车上。他手里正拿着那把艾草,艾草已经被点燃,烟气不断升起飘荡在四周。楚誉非在白烟之中闭目危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间他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他的正前方向他袭来,速度快到让楚誉非根本看不清。然而就在那道黑影即将来到他身前时,一张大网突然从天而降,将其罩在了其中,而绳网的另一头则被夏无双紧紧拽在手里。

黑影被捕住才终于露出真面目,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蝙蝠。这蝙蝠黑绒赤目,正是书中记载的西戎鬼蝠。

鬼蝠十分暴戾,它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拼命挣扎着,嘴里不断发出瘆人的叫声,利爪几乎要将绳网抓破。

眼看鬼蝠想逃脱,夏无双大声说道:“长生,快!”

从暗处走出来的叶长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酒坛,他快步走到鬼蝠旁边将一坛子酒全都倒在了鬼蝠身上。

被酒一浇后之前还精气十足的鬼蝠突然间萎靡了下去,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了。

见状几人都松了口气,叶长生对楚誉非说道:“老板,你这招真灵啊。”

“难怪它没有攻击王三,原来是因为惧怕酒气。”夏无双说。

“这个手法很高明。”楚誉非道,“书中记载,西戎有一种树叶的气味会对鬼蝠产生很强的诱惑力,即使相隔几百丈鬼蝠也能闻到。我猜凶手是用那种树叶制成的药汁浸泡了艾草,这样艾草点燃后就会在人身上留下一种特殊的气味,正是这种气味在夜里吸引了饥饿的鬼蝠,而那些艾草只在一间营帐里燃烧,所以才营造出凶手是按照营帐一个个杀人的假象。”

夏无双闻言说道:“凶手会饲养鬼蝠,应该是西戎人。”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叶长生说,“如果凶手看见艾草不见了,会不会意识到已经东窗事发了?”

“糟了,”楚誉非突然道,“快去军营!”

三人连忙去往军营的方向。然而当他们刚刚到达军营门前时,前方某处突然涌上一股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同时一个声音大喊道:“东国小儿,该还债了!”

6

军营里,什长黄德右手持剑,左手举着火把,而他后方的营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狰狞的脸庞上写满了疯狂。

听到动静的将士们立刻上前将营帐包围,大家都有些不明所以,苏弄影则厉声问道:“黄德,你这是要干吗?”

黄德对她大吼道:“我不叫黄德!我叫埒乎巴特,是西戎勇士!”

楚誉非他们此时也来到了近前,叶长生把那只鬼蝠丢在地上。

楚誉非说道:“黄什……埒乎巴特,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埒乎巴特说,他看着地上那只鬼蝠,又笑着道,“想不到连鬼蝠怕酒这一点都被你发现了。我猜你也早知道我是西戎人了吧?”

“从我发现你每次吃饭都是站着吃的时候就猜到了。”楚誉非说,“西戎山林多野兽,所以西戎将士野外驻扎时都是站着用饭,而且习惯四处张望以防有野兽偷袭。”

苏弄影这时问道:“楚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誉非于是将鬼蝠的事告诉了大家,众人听完后都目瞪口呆,很多将士看着地上那只趴在网子里的鬼蝠,心里还有些发怵。

“看看四周,你是逃不掉的。”楚誉非对埒乎巴特说道,“放下剑吧。”

“逃?我从来没想过逃。”埒乎巴特说,“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东国士兵,死也够本了,哈哈。”

此时夏无双疑惑道:“营帐里的其他人为什么都没有逃出来?”

“哈哈,他们逃不出来了,他们七人的食物里被我下了迷药,现在已经葬身火海了。”

“那昨晚偷袭我的也是你?”苏弄影问。

“没错!”埒乎巴特说,“只可惜我拉弓搭箭的功夫不到家,没有要了你的命!”

苏弄影闻言愤怒地说道:“你会付出代价的!”

“代价?你们东国人才该付出代价!”埒乎巴特瞪着眼睛说道,“我西戎人不争不抢本本分分,每年还会向你们进贡,可你们呢?你们贪得无厌,满脑子想的都是扩充疆土。你们数次侵犯西戎,我的妻儿兄弟都是死在你们东国人的刀下!这次我苟且偷生混进军营,就是为了让你们付出代价!”

闻言苏弄影没有说话,大齐将士们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知道埒乎巴特说的都是真的。

一会儿后,楚誉非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我也明白战争有多残酷。但再残酷的战争也不能归咎于将士们,他们只是奉军令而已。当政者才是战争的罪魁祸首,将士们是无辜的。”

“我不管这些!”埒乎巴特大喊,“血债就要血偿!”

接着他丢下火把,双手持剑大吼着向众人跑去,双眼布满了血丝,疯狂的模样仿佛一头野兽。

然而下一秒,苏弄影的剑就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对不起,”苏弄影说,“我知道你是个可怜人,但我也要给我的将士一个交代。”

说完苏弄影拔出剑来,埒乎巴特缓缓倒在了地上。

看着埒乎巴特连死也带着笑容的尸体,现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不断噼啪作响。近些年的征战已经让大齐从将到士上下疲惫了,而埒乎巴特的这一番话更是像一记重锤打在了他们的心头。

战争所带来的痛苦不是身居高位的当政者可以想象的,胜败与他们而言只是两个字,只是调整局势的依据。可对于将士们,那两个字却是用无数的鲜血和尸体堆积起来的。

很快,火焰被扑灭了,将士们从烧毁的营帐里抬出了七具烧得已不成人形的尸首。看着他们沉默了很久后,苏弄影终于说道:“将尸首好好埋葬,然后收拾行囊,明日启程回京。”

“是!”

——

处理完所有事情后,东方已经泛起了鱼白。苏弄影独自一人回到营帐里,燃烧了一夜的艾草已经殆尽,营帐里四处都有淡淡的烟熏味道。苏弄影坐在桌前忍不住叹了口气,南征北战这些年下来,她也是真的累了。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一个声音。

“苏将军,小人有事禀告。”

苏弄影招他进帐,问道:“什么事?”

那士兵低头拱手说:“小人已收拾好行囊,但想向将军借一物。”

“何物?”

士兵直起身子笑着道:“将军的项上人头。”

眼前之人苏弄影有些眼熟,突然她惊叫道:“你是……那个孙符?!”

“呵呵,正是小人。”孙符笑着说。

“怎么可能,你不是被烧死在营帐里了吗?”

“小人命贱,阎王不收。”孙符说着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不过像将军这么高贵的人,阎王应该很喜欢。”

苏弄影见状准备起身,却猛然间浑身发软,根本站不起来。

孙符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将军屋子里烧的艾草被我加了软筋散,两个时辰内你是提不起内力的。”

看着孙符的样子,苏弄影恍然道:“你才是那晚偷袭我的人?”

“没错。多亏黄什长,哦不,埒乎巴特兄弟替我顶罪,不然将军也不会如此放松警惕。”孙符笑呵呵地说。

“他怎么会帮你?”

“我们各取所需而已。”孙符回答,“我发现了他饲养鬼蝠,之后便答应帮他保密,条件是他也要帮我完成我的计划。”

“为什么?”苏弄影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想杀我?”

“无冤无仇?呵,将军果然贵人多忘事。”孙符慢慢说道,“十七年前,你亲手把我父亲送进了天牢,难道将军不记得了?”

苏弄影看着孙符的脸,恍然大悟道:“你……你是前户部尚书丁伊的儿子!”

“正是。这些年我母亲带着我改名换姓苟且偷生,勉强才活到了今天。我也没想到,现在能有机会亲手报仇,哈哈!”

苏弄影说:“当年我是玄门卫,逮捕丁伊不过是奉命行事。况且你父亲贪赃枉法罪有应得,你又何谈报仇?”

“少废话!”孙符说,“我父亲当年准备带我们一家隐姓埋名过下半生,是你毁了这一切。你害我父亲被斩首,害我母亲郁郁而终,都是你害的!”

“孙兄弟还真是强词夺理啊!”

突然一个声音出现在孙符身后,孙符没有回头,他慢悠悠地说道:“楚先生?真是想不到。”

楚誉非说道:“你为了给你父亲报仇,已经变态到不惜自己想象一个目标了吗?你真的觉得苏将军该为你父亲的死负责?”

孙符慢慢转过身,他没有理会楚誉非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楚誉非,传说中的卧龙先生,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关键时刻。在下早有耳闻了。”

楚誉非看着孙符淡定的样子,皱眉道:“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孙符笑了笑,“我不知道,但他知道。”

话音刚落,一把大刀突然从身后架在了楚誉非的脖子上。

7

“王三?”楚誉非看着身后之人吃惊道,“你也没死?”

王三咧开嘴嘿嘿笑了几声,说:“小人也命贱呢。”

孙符说:“楚先生,人人说你料事如神,先人一步。不过有时候名气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你早就防备着我了。”楚誉非说。

苏弄影看着王三问道:“你又是为什么?孙符给了你什么好处?我这军营里就没有忠心将士了吗?”

“忠心?呵呵。”孙符说,“你知不知道军营里有多少将士是被强行征兵的?百姓原本安居乐业,就因为皇帝残忍好战,便把好好一个家庭拆得支离破碎。古来征战能有几人还回得去?大多数人不都成了那刀下之鬼。这些被强征来的将士没人想打仗,大家都想回家。”

“所以,你给王三的承诺就是让他回家?”楚誉非问。

“没错,还会给他一些银两,除此之外我还救了他一命,不然你以为王三那晚喝的酒是从哪里弄到的?”孙符说,“依大齐军制,当逃兵是会株连家人的。但如果大家都以为我们死了,自然就不会有事了。”

“原来如此。”楚誉非说,“让黄德火烧营帐,才是你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步。”

“我的计划,是依附于黄德的计划而生的。我需要他先杀掉两个人,给我和王三做替身尸体,然后再放火烧营,让我们得以假死。最后嘛,嘿嘿,只待杀了你们,我二人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军营,到时候你们的死也会成为悬案。”

“果然是个好计划,”楚誉非说,“而且这个计划应该是你在发现黄德饲养鬼蝠后才想出来的,真是聪明。”

“要说聪明,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楚誉非,”孙符对楚誉非说,“不过看来,我的确有些高看你了。”

“也许吧。”楚誉非突然笑着道,“但你却小看了她。”

听到楚誉非的话,孙符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劲风,慌忙回过头却只看见苏弄影的右掌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砰”,苏弄影一掌拍在孙符胸口,他猛地倒飞了出去,还没落地就吐出一口鲜血。那边王三见状尚未反应过来,苏弄影左手又弹出一粒石子,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眼睛上。

剧痛的刺激下王三丢下手里的刀捂着眼睛惨叫,楚誉非却直接一掌劈在他的脖颈上,王三哼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倒在地上的孙符看着在电光火石间便逆转了局势的苏弄影,惊讶地说道:“怎……怎么可能!”

苏弄影笑道:“你父亲当年,可没你这么自以为是。”

“你们……你们早就知道了!?”孙符目瞪口呆。

楚誉非说道:“要怪还得怪那黄德,那晚你明明是用弓弩偷袭的苏将军,他却说的是拉弓搭箭,这怎能让我们不生疑?”

“还有,那晚偷袭我的人用的弓弩是从军械帐偷的,”苏弄影又说,“而前日我去视察军械帐时曾把自己的马拴在帐外,巧的是那匹马在那里留下了粪便。当我后来注意到你鞋子上沾有马粪时,就知道你偷偷去过军械帐,这更让我怀疑你才是那晚偷袭我的人。”

孙符闻言说道:“就凭这个?不可能,这里可是军营,踩到马粪太正常了。”

“那就请你仔细看看你的鞋子吧。”楚誉非说。

孙符看向鞋底,突然愣住了,因为他踩到的粪便居然是赤红色的。

“这军营里能产生这种粪便的马只有一匹。”苏弄影说,“我的那匹。”

“这么说,在黄德烧营之前你们就在怀疑我了?”孙符问。

“是的。”苏弄影说,“但不得不承认,烧营这一步的确让我很困惑,我还以为你真的被黄德杀了。直到后来我们发现李壮和张诚的尸体失踪,楚先生才首先意识到你很可能是在诈死。”

楚誉非接口说道:“我知道你的目标一定还是苏将军,所以我让长生一直埋伏在这间营帐附近。当他看到你在艾草里动了手脚后,就在你走后又换了艾草。”

“所以……你们刚才演的那些,只是为了让我说出真相?”

“那是一方面。”楚誉非说,“最主要的是,因为丢失了两具尸体,所以我猜诈死的有两个人,可我们并不知道另一个是谁,所以想把他引出来。”

听完楚誉非的话,孙符突然仰面躺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绝望的表情,再也说不出话来。

——

很快,将士们将孙符和王三五花大绑押上了马车,等回了京城,自有专人治他们的罪。

站在营帐门口,看着已经逐渐亮起的天色,苏弄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旁边的楚誉非说道:“楚先生,多谢了。”

“将军不必客气,”楚誉非说,“既然这边事情都已解决,在下就告辞了。”

闻言苏弄影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那好,我送一送先生。”

军营外,楚誉非坐着四轮车和苏弄影走在草地上,二人离开军营百丈远后,苏弄影突然停了下来。楚誉非在她身后问道:“将军怎么不走了?”

苏弄影背对着楚誉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她拔出剑来指向楚誉非的喉咙。楚誉非却并不慌张,而是轻声问道:“苏将军这是何意?”

“抓你回京!”苏弄影说。

“哦?不知在下犯了何罪?”

苏弄影缓缓说道:“你满手鲜血,难道我不该抓你吗?”

楚誉非闻言问道:“将军何出此言?我记得当年好像我并没有杀丁伊吧?”

苏弄影闻言愣住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道:“你……”

“没错,从我见将军第一面就记起来了。”楚誉非说,“想不到当年一个小小的玄门卫,今日竟已成为大齐军队里的传奇将军。”

“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杀手,今日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卧龙先生。”

楚誉非问:“那将军又凭什么说我满手鲜血?”

苏弄影轻笑一声,她说道:“你别忘了,虽然我们只见过那一次,但你的那把惊鬼可是赫赫有名。我在江湖上打听了几年,自然就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以及你当年的那个组织。”

听到苏弄影的话,楚誉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将军果然厉害。若将军想抓在下,就请动手吧。”

说完楚誉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苏弄影,苏弄影举着剑犹豫了很久,终于她叹了口气,说道:“你当年放我一马,如今又助我破了这件案子,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接着她收剑回鞘,突然又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容,学着十七年前楚誉非的语气说道:“也罢,今天我就破例一次,卖你这个面子。”

此时那边军营中的众人已经收拾妥当,只等苏弄影下令出发了。苏弄影转身朝军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要回京城了,你也回你的卧龙街去吧。”

看着苏弄影的背影,楚誉非也突然扬起嘴角笑了笑,接着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如果有缘,希望我们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