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莓

1

长平王死的时候,全国缟素。

王府内只留下一位侧妃和一对兄弟,兄是长子,弟是嫡子,兄弟有两位,该承的爵位只有一个。

中原历来实行嫡长子承爵制,若无嫡长子,那便要先嫡后长,谁想到宫内承爵的圣旨还没颁下来,要接旨的人先不见了。

当宫里的禁军遍布上京的大街小巷时,失踪的小王爷正被人用布巾捆住手脚蒙住头脸放在京郊一处破败的破庙里可怜兮兮地抽噎着吸鼻涕。

爹爹刚没,头七还未过,守灵时被人不知劫到哪个陌生的地方,又累又倦又惧,屁股下的杂草还有点扎人,千恩万念俱灰,简直想跟爹爹同赴黄泉。

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千恩是被人打晕了从王府里掳走的,醒来眼前漆黑不知身在何处,此刻听见声音也顾不得害怕了,哽咽着说道:“我……我也不问你为……呜……为什么要绑我了,爹爹走了,大哥和姨娘也不喜欢我……呜,你杀了我吧!我要去陪爹爹,呜……”

脚步声顿了顿,岑九一脸复杂地拉下了千恩蒙着的头脸,动作生涩地用手帕为小王爷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平淡道:“我不杀你。”

“……为、为什么?”千恩一呆,视线骤然开朗瞬间看清眼前的男人模样,霎时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男人其实一点也不丑,只是肤色微黑,眉目却生得十分俊朗,剑眉上扬,瞳孔黝黑,宛如深不可测的寒潭,蕴着两颗星子,身形看上去结实挺拔,怀中抱着一把剑,墨色的剑鞘,剑气重,杀气亦重。

但若换上一身玉冠华裳,风头都要盖过上京城内的世家公子们了。

看着千恩有些畏惧地后退,岑九的眼里隐隐有些受伤,但依旧面无表情:“不为什么。今日在此暂住一晚,明日你随我回暗楼。”

暗楼是中原实力最强悍的杀手阁,不杀不出,万两黄金起付,从未有过失手,千恩听见暗楼便又愣住了,眼里充满了无法控制的恐惧,又带着不解。

“你不杀我,不会受罚吗?”千恩吸吸鼻子问他,眼里还带着惊惧。

岑九面目表情地盯着千恩看了片刻,没作声,从衣摆处扯下了一根布条,缚上了他的嘴,转身又出去了。

回来时候千恩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委委屈屈地缩成了一小团,不知道是害怕自己的处境还是又想起了去世的父亲,纤长漆黑的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鼻尖儿也红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岑九把手里的被褥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千恩放了上去,深深凝视了他的睡颜一阵儿,半晌,伸出手去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抱着剑倚在墙上阖起眼帘。

2

千恩无疑被生前的长平王教养得十分好,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

骄矜并不跋扈,即使是被泡在万千宠爱里长大,却并没有什么世家子弟的坏脾气和臭毛病,无辜被掳还担心杀手会不会受罚,一颗赤子之心干净赤诚,总是抱着最大的善意去面对世人。

睡着了的千恩比醒着更乖巧可爱,猫儿大小的圆瞳嵌在那样白净的小脸儿上,瞳色是浅淡的棕色,此刻因为熟睡阖着,纤长浓黑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浅红色的唇瓣也抿着,这一张脸带着少年人的无性别的美和被爱呵护起来的脆弱,是天生就该被妥帖珍藏起来的。

岑九抱着剑倚在墙上,伴着屋内另一个清浅的呼吸声,竟是难得的好眠。

第二天千恩起床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更衣”,旋即又想起自己被掳的事实,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当注意到自己的身下是柔软的被褥时,诧异地睁大了眼。

岑九拿着早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幅场景,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孩儿睡得呆呆愣愣,漆黑的长发乱成一团,发冠也歪歪扭扭地掉在一旁,表情茫然又震惊,娇憨极了。

“吃。”岑九冷着一张脸言简意赅,把手中的油纸包递过去,眼神却是从没有过的软。

“……啊。”千恩下意识地接过去,发现被缚住的手脚不知何时被解开了,想必是这人怕他睡得难受,千恩拿着油纸包冲着岑九感激笑笑:“谢谢你。”

圆润的杏眸被眯成弯弯的月牙儿,一张精致的小脸上全是甜糯的笑意,岑九没有说话,抱着剑沉默地坐在了一旁。

油纸包里面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荷花酥,浅绿的酥皮嫩黄的内馅,千恩没有多想,只是惊喜地看着手中的糕点,那是他一贯最爱吃的。

吃完饭就要启程,临行前千恩怯怯地拿着发冠走到岑九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不会束发,你能帮我吗?”

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时时有人伺候着当然不会束发,十五岁的千恩连个通房丫鬟还没有,长平王未去之时,也是把他当小孩子养的。

岑九沉默地接过了千恩递过来的发冠,千恩的发很黑很软,像上好的绸缎一般,即使睡得乱糟糟的也很好打理,岑九一开始愣了愣,回过神来飞快地为他束好了发。

两个人就这样上了路。

为了躲避寻人的禁军,岑九带着千恩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岑九的话很少,能不说便不说,可是千恩不行,他一贯话多又喜欢热闹,经过了一夜的相处知道了掳他的杀手不仅说不杀他还给他铺床买早饭束发之后就慢慢地活跃起来。

“大侠,你叫什么呀?”千恩问。

“岑九。”

“岑九?哪个九?”

“初九的九。”

“为什么呀?你的生辰是在初九吗?”

那天……

岑九没有说话。他没有生日,岑九也不是父母起的名字,“九”是他在初九被暗楼的门主捡回来的那天,门主姓岑,他便也跟着姓了岑。

他从一个最底层的门徒爬到了仅次于门主的令主,吃过的苦受过的伤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为了心中那抹刻骨的执念,他甘之如饴。

千恩看着岑九不语,怕是触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又巴巴地问道:“岑九大侠,咱们还要走多久?”

“半月。”

“……”千恩一怔,他从小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跟着皇帝伯伯和爹爹去祭天,走了足足一天,回去的路上他就受不住了,还是破例坐马车回去的。

岑九看着千恩愣住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不紧不慢道:“走到下个城雇一辆马车的话,四五日就可到了。”

千恩听了之后眼睛一亮,可怜巴巴地求他:“大侠,那我们就雇个马车好不好?我好累的,走不快,会拖累你的!”

岑九点了点头,千恩喜气洋洋地甩甩衣袖,乐滋滋地恭维他:“大侠,你人真好!”

岑九:“……”

3

一开始接这单生意其实不是他,对方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王爷,这种难度并不值得他出手。

只是事关长平王府,门下的杀手才把单子拿过来给他过目的。

三万两黄金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王爷的人头,手下的人看了一眼岑九蕴着怒火的脸,轻声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反杀,岑九沉默良久后说:“算了,这单我亲自去,你们不要再过问了。”

要买凶杀人的是长平王的侧妃和长子,被杀的是长平王最受宠的嫡子,为了那一个爵位。

岑九摸摸怀中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突然笑了一下。

长平王头七过去的那天晚上,千恩和岑九驾着马车到了燕城,这属于江南的范畴,处处都是荷塘流水,黛瓦白墙隐在葱葱茏茏的树里,千恩这天一直闷闷不乐,岑九方进城便寻了一处客栈歇脚。

晚饭千恩吃得很少,吃完就蹬蹬蹬地跑上了楼,岑九跟在千恩的身后推门进屋子,看见他正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啜泣着。

岑九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走过去揉了揉千恩的头,并没有劝他。

千恩闭着眼睛转过身,闷头撞进了岑九的怀里,把头搁在他的肩窝断断续续地哭诉着:“父、父王的头七过了……呜……魂魄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我不想父王走……呜……”

据说人死后的前七天魂魄是会回来的,但是,不管是人是魂,迟早有一天都是要离开的,岑九从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论,但是此刻他搂着怀中这个软软糯糯的脆弱的小朋友,竟然无比希望这是真的。

这个世间太险恶了,长平王又把他宠得太单纯,离开了所爱之人的庇佑,他是活不下去的。

说到底,他还只是一个委屈了会躲在怀抱里逃避的小孩。

千恩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眼皮肿肿的,两颊都浮上了一层红,手里却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岑九只好和他拥着一起睡下,可能是这个姿势让人安心,千恩纠结的睡颜慢慢放松了下来,岑九帮他掖了掖被角,轻柔地吻去了他睫毛上的泪珠。

岑九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觉出了不对劲,怀中娇贵的小少爷浑身发热,喉中断断续续地溢出了难受的呻吟,意识都有些模糊。

五更的天还黑着,岑九找了最近的一家医馆,架着刀把人请了过来。

七旬的老医师战战兢兢地把脉:“小公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五脏皆虚,不能受惊受凉受热,奔波之劳也是不行的。”顿了顿,老医师又“唉”了一声,“悲痛过度外加连日奔波引发了高热,不宜用药,凉敷便可,只是……”

岑九面无表情地把剑重重插进鞘里:“有话就说!”

老医师哆嗦了一下,收回手摸摸胡子:“只是小公子体内还有一种脉象老夫参不透,还请公子再觅高明啊。”

“可有危险。”

“危险尚无,但为隐患。”

“多谢,慢走。”

听到这话,老医师连诊金都未取,提着药箱忙不迭地就跑了,岑九拿着钱袋的手顿了顿,转身去取了帕子。

4

千恩病好的时候是小半个月后了,这时的燕城的桃花洋洋洒洒地开了一大片,远远看去,仿佛笼了一层薄粉的雾。

“我们明天再走,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千恩与岑九正在燕城的小巷里乱逛,昨夜他的病就好了,只是岑九不让他出门,今日他早早便起了,央了好久才得答应。

千恩搂着岑九的手臂撒娇似的摇着,水润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浅红的唇微嘟,岑九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十分简洁的“嗯”了一声。

千恩兴高采烈地欢呼了一声,然后往前奔去。

岑九无奈地抱着剑跟在他身后,眼里是没有察觉的宠溺。

燕城的桃花开得纷扰,微风一吹就洒下一阵带着香气的花雨,岑九慢慢地跟在后面,千恩站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桃树下望着,侧过脸来笑意盈盈地对着岑九喊道:“岑九,你看!”

又是一阵微风过,桃瓣漫天飘零,千恩伸出手接了几瓣,笑嘻嘻地捧着花瓣回了岑九身边。

眉眼带笑的少年踏香而来,桃香瞬间弥漫了满怀,岑九伸出手让他站稳,把那几片花瓣收进衣襟。

千恩肩并肩和岑九走着:“大哥其实对我蛮好的。小时候在府里,大哥就这样陪我看过桃花,那时候娘也在,娘最喜欢就是桃花,只是姨娘不喜欢,她看见大哥和我玩,就很生气地把大哥给拉走了。”

千恩抬头看着岑九,停下了脚步,又说:“其实我不想承爵,爹爹说过,当王爷其实一点也不好,天天都要受案牍之累,我……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了……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皇帝伯伯这些。”

岑九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千恩问他:“是大哥叫你来的是不是?姨娘不喜欢我,她肯定是想要我死了,但是你没杀我,那就是大哥让你带我出来的,对吗?”

岑九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是。”

千恩又笑起来,有些人这个年纪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但是千恩却仿佛永远长不大,笑起来永远是那样软软糯糯,宛如一只讨食的猫。

千恩抱了岑九一下,脸颊蹭着他的脖子,十足的信任与亲昵:“岑九,你真好。”

岑九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怀中的玉佩染着桃香,是和心脏一样的温度。

5

岑九带着千恩回到暗楼时惊掉一众暗楼人的眼珠。

岑九向来性格沉闷,武功狠辣高强,能动手的就绝不动口,暗楼的三个令主以他为首,暗楼的人都传,暗楼的下一任楼主除了两个门主就非岑九莫属。

这个千年都仿佛暖不了的玄铁,竟然带着一个软软糯糯爱撒娇的小美人回来的消息,迅速引来了一干人等的围观。

千恩牵着岑九的手走在暗楼里,对着岑九十分开心地说道:“你们暗楼的人都这么好客吗?江湖上的人都说你们是坏人,我看才不是呢!”

岑九表情微融,难得多说了几个字:“是你很好。”

千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有些红:“是吗?你也很好,岑九,除了爹爹,现在就你对我最好了。”

暗楼的眼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夭寿了,岑令主不仅会笑竟然还会哄人了!

岑九领着千恩到了他的屋子,屋子是重新布置过的,和千恩过去在长平王府的房间简直一模一样。

千恩见到的瞬间就红了眼眶,转身扑到了岑九的怀里,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衣襟,暗楼人刚刚捡起的眼珠又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谁不知道岑九最讨厌别人近身,有一次一个新来的门徒见岑九位高俊俏,动了心思想色诱,谁想到刚刚摸到岑九的衣襟,就被一掌打出去九丈远,还被砍了手!

而此刻的岑九面色和煦,一手揽着千恩,一手摸着他的发:“坐了两日马车,去睡会。晚饭喊你。”

千恩吸吸鼻子,有些羞赧地从岑九的怀里退了出来,乖巧地点点头就进去了,心想爹爹没了,他一个人,总得学着坚强。

不对,现在还多了一个岑九。

岑九虽然不爱说话,也很少笑,但却是个好人,也很可靠啊。

要是自己也能变成岑九那样就好了,千恩胡思乱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岑九召集了所有见过关于千恩那个任务的人,下了封口令,又让人把他房间隔壁的练武室收拾出来,添张床。

其余的几个令主也在,燕灵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问他:“你添床干什么?”

岑九看白痴似的瞥他一眼,继续对手下说:“记得每日早饭都要有荷叶酥,豌豆黄和桂花糕也要换着做。”

燕灵继续问:“费了这么大劲终于把人弄了回来,你这是准备当儿子养的?!”

岑九连理都没理他:“接单子的人让他们弄干净了再回来,莫要吓到他。”

重墓是唯一的女令主,比起武功,医术和用毒更是出神入化,她讥诮地看了一眼燕灵嘲讽道:“燕令主,感情的事儿你不懂就不要乱说,你当谁都和你似的万花丛中过?”

她转过头又对岑九说:“岑哥,救命之恩大过天,你的信我看了,什么时候去看千恩小公子说一声就是,我早就准备好了。”

岑九略一点头:“多谢。”

岑九曾经对重墓有过救命之恩,那还是很多年前,重墓和岑九都没有当上令主的时候,与人交手时岑九为她挡了一剑,免去了她的割喉之灾。

燕灵酸唧唧地哼了一声:“还岑哥,叫声燕哥来听听?”

重墓对着岑九一抱拳,面无表情地提着软鞭,回药室了。

6

千恩就这样在暗楼开开心心地住下了。

暗楼比王府有意思多了,不仅有各种有意思的人,还会有很多离奇的故事听,大漠里的蜃妖,喜欢诱惑男子的美女蛇,东家长西家短,哪城的富翁七十多岁了又娶了一个刚刚豆蔻年华的小妾。

而且每个人也不像那种杀人如麻的杀手,比如说笑起来很温暖的重墓姐姐,或者是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油嘴滑舌喜欢调戏重墓姐姐却总是被揍的燕令主。

“小恩恩,你为什么叫重墓姐姐,不叫我哥哥?”燕灵问。

千恩眨眨眼:“因为重墓姐姐说了,你年龄的叫哥哥不合适啊。”

“……”燕灵一呆,“她怎么给你说的?”

千恩说:“重墓姐姐说你练过童子功,还吃过小孩儿,七老八十了也和现在一样,还会越长越漂亮,她也不知道你到底多少岁。”

燕灵呆滞如鹅,额角的青筋隐约一跳。

千恩表情十分恳切地劝他:“燕令主,你已经很好看了,能不能不要吃人?这也……这也太残忍了,官府知道了,会……”

燕灵有苦难言,正巧岑九回来了,燕灵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握拳,怒道:“岑九!管管你家小孩儿,我才没吃过人!等着,我要去找重墓算账!”

岑九:“……”

岑九看了一眼千恩:“吃什么人?”

千恩乖乖复述了一遍,岑九听罢静默了很久,半晌后摸了摸千恩的头:“重墓骗你的。”

“……啊?”千恩一愣,表情有些无措,“那我是冤枉燕令主了吗?我要不要去找他道歉?”

“不用,”岑九说,“他脸皮厚,不碍事的。”

千恩“哦”了一声,又问岑九:“我今天能不能不喝药?”

“不能,”岑九站起来,示意千恩和他一起去吃饭,“良药苦口。”

“可我……”千恩犹豫半晌,最后颓然地一低头,妥协了,“好吧。”

千恩亦步亦趋地跟在岑九的身后,嘴巴噘的老高,眼睫委委屈屈地垂下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恩恩,”岑九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要乖。”

千恩一下子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每当岑九用这种无奈又宠溺的语气喊他的时候,他总感觉心脏跳得很快,就像里面住了一只聒噪的蝉。

重墓姐姐这样喊过他,燕令主也这样喊过他,可是都没有岑九这样喊他的时候心脏跳得这样快过。

千恩垂着头,怀疑自己是病了。

“怎么脸这样热?有哪里不舒服吗?”岑九看着千恩红彤彤的耳垂,伸手按了按他的额头。

千恩慌慌忙忙地抬起脸来,原本白皙的脸颊变得粉嫩嫩的,圆润而明亮的眼珠也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神流转间,说不出的脉脉含情。

千恩含含糊糊道:“没什么,可能是秋天快到了有些不习惯,一会我去找重墓姐姐看看就好。”

岑九看着千恩的脸有些回不过神,好半天才说了句“嗯”。

7

千恩去找医室的时候重墓还吓了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医室,千恩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伸出白嫩白嫩的一条手臂,说:“重墓姐姐,我好像又得病了。”

重墓瞠目结舌地快步走过来给他把脉。

千恩刚到暗楼没多久,重墓曾经受岑九所托为他把过一次脉,一摸脉象她就吓了一大跳,千恩冲她眨眨眼睛,对着岑九道:“岑九哥哥,我有点饿了。”

岑九不等她想,转身就去厨房给千恩拿点心,重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过程,直到岑九确确实实地走远了,千恩才慢条斯理地冲她一笑。

“看到重墓姐姐的表情我就知道姐姐医术确实高明,”千恩笑得明朗,“娘亲生我之前被下过毒,我本就是活不长的,皇帝伯伯和爹爹都很疼我,御医也每个月都来瞧我,还给我看病,我从小就知道,我最长也活不过及冠的。”

“……”

“爹爹说这个是秘密,知道的人多的话说出来佛祖就会把我收走的,”千恩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所以还请重墓姐姐为我保密啦,别告诉岑九哥哥了,他对我这么好,知道了会伤心的。”

“……”重墓说不出话来,一时半会还未回过神,“你体内还有一种新的毒素,好像是苗疆的一种蛊,你知道吗?”

“新的?蛊?”千恩低下头想了一会,“好治吗?”

重墓咽了咽口水,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我尽量吧。”

千恩双手合十地看着她,眼神湿漉漉的:“拜托拜托,重墓姐姐,帮我保密啦。”

岑九问的时候千恩就在一旁看着,重墓心虚地笑笑:“没什么,就是体内被中了蛊,我回去翻翻书,配几服药先喝着。”

这一喝就喝了半年。

重墓摸着他的脉象:“除了……没什么多出来的病症啊,恩恩,你哪里不舒服了?”

千恩看着重墓,欲言又止:“就是……就是感觉心跳得很快……”

“心悸?”重墓又摸了摸他的脉,“什么时候会这样?”

千恩的脸有些红,吞吞吐吐道:“就……就……就是……”

重墓挑挑眉,有几分明了,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千恩:“就是?”

“就是看见岑九哥哥的时候,”千恩犹豫了一会,又说,“偶尔会跳得很快,脑袋还会晕。是不是巧合?”

巧合个香蕉皮啊!重墓撑着太阳穴,看着千恩严肃中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脸颊忍笑忍得分外辛苦,“恩恩,你这是相思病,姐姐治不好,你得去找岑九治才对。”

“……”千恩呆了片刻,脸又迅速地红了起来,吭吭哧哧地反驳道,“可,可岑九哥哥是男人啊……不可能……”

“这有什么,”重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古有哀帝为董贤断袖弥子瑕为灵公尝桃,断袖分桃,情爱之事无关男女,若是有情即便人鬼又何妨?”

千恩抿着唇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他很小声地说:“可是,可是如果岑九哥哥不喜欢我,他会觉得我很讨厌吗?”

我的祖宗啊!重墓心想,不喜欢你好不容易得了空就偷偷去看你,知道有人想杀你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把你带回来,还怕你住不习惯重新布置了屋子,怕吓到你竟然还不让我们这些杀手染!血!回!来!

“恩恩,”重墓语重心长,为了救命恩人的幸福简直是操碎了心,她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岑九有一个喜欢了很久了人,你知道是谁吗?”

千恩脸色一白:“……啊?”

“那个人就是你。”重墓说,“岑九喜欢你很久了,我七年前就曾经和他出任务的时候在王府偷偷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才八岁,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团子,他什么时候对你动的心思我不知道,暗楼的任务从来都不简单,他坐到这个位置有多难我也就不说了,没事儿的时候你看看他身上的疤就知道了。”

重墓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红:“岑九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听过,那次我们两个中了埋伏,被三十多个高手围攻,他替我挡了一剑,那个剑,”重墓比划了一下,“差点割喉,他被捅成马蜂窝,黑色的衣服都变成了暗红色,回来差点不行了,在床上躺了九个多月才勉强能动,他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握着那块玉佩,不停地念叨着‘千恩’。”

千恩眼睛眨也不眨,眼眶里慢慢地蓄满了水汽。

“燕灵那时候已经是令主了,他和我们关系不错,”重墓突然笑了一下,“他以为岑九说的是‘钱’,还以为岑九是急需要钱才这么拼命的,直接找上了楼主,帮岑九讨了十几箱黄金回来,岑九后来醒的时候看见满屋的黄金,还蒙了很久。”

“但是我知道,他是为了你,恩恩,他如果当时不拼命,我们两个就死了,他是为了要见你才拼了命地带我闯了回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啊?!”千恩带着哭腔问她。

“恩恩,这个你就得自己去找答案了。”重墓擦擦眼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赶紧去吧。”

不然,你们的时间还能剩下多少呢?

8

岑九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千恩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就七八岁的年龄,千恩也才四五岁,那年的上京是从没有过的冷,千恩裹着狐皮大氅,白白软软的一团,被家仆抱着出门看花灯。

那时候的岑九只是一个没有人管的无名无姓的孤儿,像他一样的孩子有很多,但通常熬过一个冬天的很少,那天他缩在墙角,对面是一家点心铺,刚出炉的香气让他原本就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的肚子就更加饥饿,但他舍不得走。

因为一旦走了,连香气都没得闻了。

千恩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被仆人抱着去挑喜欢吃的点心,也许是岑九那时的目光太过炽热,千恩回过了头。

“那里有一个小哥哥。”千恩奶声奶气地对着家仆说,“放我下来。”

仆人低声下气地劝他不要过去,但是他不听,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去,玉雪可爱的小脸埋在蓬松的狐皮氅里,千恩把手中的糕点递过去,问他:“小哥哥,你是饿了吗?给你吃。”

岑九没接,千恩就直接把点心塞到了他的怀里,细声细气地说:“我看到你看那个铺子啦,没事的,我现在还不是很饿,天这么冷,你快回家吃呀。”

有个仆人凑近走到了千恩的身边,弯下腰说:“小少爷,他们这些乞儿是没有家的,您该回去了,要不王妃该着急了。”

“啊,没有家吗?”小小的千恩脸色很纠结,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家的,有爹爹和娘亲,这件事完全颠覆了他的世界观,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塞到岑九的怀里,很大气地说道,“这个是爹爹给我的新年礼物,很值钱的!小哥哥你把他卖了,说不定就能买个家啦!”

“小少爷,老爷……”仆人的脸色有些为难。

“爹爹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千恩故作豪气地摆摆手,活像个年画里的散财童子,“爹爹最疼我啦!小哥哥,我走了,你也快去吧!”

这时候岑九终于说话了,他看着怀里的点心和玉佩,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记住啦!”千恩笑眯眯地点点头,被仆人抱起来,慢慢走远了。

也就是那天,暗楼的门主看见了他,把他领了回去。

那天正好是初九。

从岑九开口的第一句,千恩就哭了出来,泪珠一串接着一串,浸湿了岑九的大半衣襟。

岑九很无奈地拍着千恩的背,说:“还好不是鲛人,要不我的屋子都快被你用珍珠填满了。”

千恩把眼抵在岑九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都、都不知道你喜欢我了这么久……”

“也没有很久,”岑九轻轻地勾了勾唇角,“一开始只是想保护你,后来……看见你一天又一天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喜欢上了你。”

当他以为他喜欢上岑九的时候,其实岑九已经喜欢上了他很久很久了。

当他以为岑九是奉命来带他走的时候,其实岑九已经替他挡下了那份杀债。

当他以为他第一次看见岑九的时候,其实岑九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陪着他长大。

他说过要保护他,没有食言。

千恩抽抽噎噎地朝他撒娇:“我喜欢你。”

岑九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发顶:“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久到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久到在你还没有长成这样一个惹人爱的小少年的时候,久到……在我还没意识到我喜欢上了你的时候。

9

重墓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让千恩活过及冠。

千恩是在来到暗楼的第四年死的,不足之症和蛊毒耗尽了他全部的青春和精力,最后那一年,千恩那一头漆黑如缎的黑发白如霜雪,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度日。

暗楼里的人都很喜欢这个长得好看性格又乖的小少爷,千恩死后的三个月内,暗楼无一人接生意。

三个月过去的时候岑九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带着千恩的骨灰离开了暗楼,暗楼里的人极力挽留,却还是没能留住他。

岑九辞别的时候说:“恩恩走的时候说,让我替他去看一看这大好山水,吃他还没有来得及吃完的点心,等我们在黄泉见面的时候,还能给他讲一讲有意思的故事。”

岑九的师傅岑门主点了点头,只说:“暗楼的令主给你留着。你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

“暗楼若有令,千山万水我也会赶回来相助。”岑九最后看了一眼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岑九先去了燕城,那里有千恩和他的娘亲最喜欢的桃花,千恩曾经问过他:“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今天你会不会后悔爱上我?”

岑九答:“爱上你时我不敢奢求有一天你会爱我,但是佛祖听到了我的心愿,即使上一刻你会爱我,下一刻永赴地狱我也甘愿。”

千恩临死前躺在岑九的怀里,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是个女人就好了,还能给你生个孩子,我走了你也不至于太过孤独。”

岑九摸着他的发说:“你不会离开的,恩恩。如果世间真的有鬼,你就不要走,陪我到阳寿终了,咱们做一对鬼夫妻,继续游这大好山水,如果没有,你就在黄泉等我,咱们一起去轮回,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千恩艰难地点了点头,苍白枯瘦的脸上依稀带着天真软糯的笑。

岑九在燕城等到了桃花开的时节,曾经他听重墓念过一首诗,只觉得无甚意思,现在想起来,简直要痛断了肠。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人面已去,桃花依旧。

依旧是漫天的花雨携香纷扬而下,岑九站在这花雨之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那个曾经踏香扑进他怀里的少年,真的是不在了。

很多年之后,岑九和千恩又回到了桃花三月的燕城。

重墓和燕灵早已经从怨侣结为了夫妻,他们的孩子成了新一任的暗楼楼主,燕城的桃树下,重墓捧着一个梨花木的盒子不住泪流,里面是她此生的至交与他最爱的那个少年。

潮湿的土被人挖开,小小的盒子被轻柔地放了进去,骨灰与骨灰相覆缠绵,桃色的花雨倾落,黑暗袭来的瞬间,他们余下的岁月再不会分离。

春风叹,桃花长伴,故人归期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