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竹

1

“太子不学。”

征虏将军对本殿下的父王如是说。

时本殿下正在朝堂之上打瞌睡,被身后的大理寺少卿搡醒的时候,正好看见父王他老人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

我:“……”

我也很绝望啊!

我无辜地看了征虏将军一眼,而他本人却并不看我,只是一脸正直地拿着那参我的折子跪在玉阶前。还跪得笔直笔直的。

父王在龙椅上轻咳两声,大概同我一样,他也觉得征虏将军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对,所以在我们三个人的精神上达到空前一致上之时,他宽和道:“爱卿所言极是,寡人知道了。但兹事重大,但容后议。”

说着父王还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收到了父王的信号,乐颠颠地往前迈了两步,转头对着征虏将军诚恳道:“将军所言极是,本殿下知道了。但兹事重大,咱们再说,再说……”

说完我瞅瞅父王,父王正在拿奏折的手一抖,我又瞅瞅征虏将军,将军却面无表情地起了身回到了朝臣里,也不看我。

苍天可怜见,不是本殿下不学好,是斗鸡斗狗斗蛐蛐真的比看奏章好玩嘛,爱卿要是不信,可以一起来玩玩看啊!——当然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说,毕竟征虏将军能以一敌三壮汉,而本殿下十个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一个,啧。

“母后,”我懒洋洋地窝在贵妃榻上,有气无力道:“可孩儿真的好饿啊。”

甫一下朝,还没走两步路,我就不出意料地瞅见母后的贴身婢女在大殿的台阶上等我——不愧是前朝有人,速度也忒快了些,每当我在前朝被人参了,总得去她那儿接受一番爱的教育。

“孽子!”母后狠狠地一拍桌子,柳眉倒竖,“本宫刚刚说了什么!”

我把琉璃桌上的马蹄糕拽到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个西晋最尊贵的女人,接道:“您说征虏将军是国之栋梁,不能惹急了他。还要好好学习治国之策。可是母后,我就这样的人啊,又能怎么办呢?”

“……”

我看着母后愣在那里,抬起的手也顿住了,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的脸。我一直都知道她、父王,以及太子妃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曾经想过满足他们对我的全部期望,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愚笨,痴傻,胸无大志,正因如此,我也从未对帝位有过什么渴望。我坐不好那个位置,我知道。

可我不能说。

“本宫的儿子,一定要得到这天下最好的一切。”母后曾经在我早夭的哥哥生辰忌那晚这么说道。那晚父王没有来,他后宫的粉黛近万,儿女众多,怎么会记得他与他那容色不复的皇后的第一个儿子——我那早夭的哥哥呢?

深秋的夜寒气甚重,母后的宫里点了许多白蜡,还不记事的幼妹也被抱来了,正咬着手指无辜地要人抱。母后跪坐在蒲团上,泪痕把脂粉在脸上冲刷出两条沟壑的道,露出眼角细细的纹路来,表情凄惶而冷硬。

我弯腰抱起幼妹,只道:“母后,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前太子本是我那早夭的胞哥,后因我天生愚钝,母后为了巩固的我的太子之位,才同贾家结了盟。贾充是开国元勋,权倾朝野,亦深得我父王的信赖。

可自古立储皆为嫡长子,并非依德行,且即使父王要废了我,我也并无不满呵。

约有半刻,她方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我的面前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表情说不出是忧是愁,“无妨,吾儿。母后会为你扫平一切的,回去吧。”

“是。”我点点头,露出惯用的那种没心没肺的傻笑来,“孩儿改日再来看您。”

“母后等着。”她表情柔和地冲我点点头,转头对着她的贴身婢女说道:“送太子回去,把太子妃给我喊来。”

我充耳不闻,笑着迈过了母后殿里那个最高的门槛。

2

那日母后对着太子妃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也未过问,母后又对父王说过什么,我也并没有留意去打探。

只知我又过起了和往常一样的日子,纵马遛鸡斗蛐蛐,还得日常应付太师来盘查我的学问,朝朝暮暮日复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玉堂调笑金楼子,台下戏学邯郸倡。管它时务纷沓,我自笑乐以对。

直到给事黄门侍郎的那一道折子上来,这一道折子成了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棵稻草,父王真的认真思考起我作为太子是否合理。

哦,忘了说,给事黄门侍郎姓和名峤,字长舆,他的舅舅是时人赞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夏侯玄,而他本人也曾被我的太傅叹曰:“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磥砢多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

总之,是个正直得不得了的谏臣,还是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谏臣。这满朝的文武大臣,年老者有之,年青者有之,但像侍郎他这么好看的,那还真是少之又少。

何况侍郎他的话也十分好听:“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我笑着看向他,正巧他也抬头看向我,视线相撞在半空,我冲他粲然一笑,并无不喜。

和峤一愣,移眸转开。

父王在龙椅上默了良久,最后叹道:“明日召集所有东宫属官,酉时在东宫参宴,一同与朕考察太子德行。”

众人皆跪,大呼圣上英明。我亦深深俯首,谢主隆恩。

出殿阁的时候,母后的婢女依果然在阶下,我甫一抬脚就要迈过去,忽察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那人道:“太子怪不怪臣?”

我摇头冲他一乐,“峤为国为民为君,本殿下何怪之有?”

他定定地看着我:“太子……”

“峤卿还有何事?无事的话本殿下要去向母后请安了。”说着,我抬脚就要走。

和峤突然问:“太子,你为何不喊我长舆了?”

我瞅他一眼,睁大眼睛义正辞严道:“峤卿,明堂之上,我是太子,你是重臣,本朝可严禁官官勾结的!”

“……”

我看着他墨黑的瞳孔里细细碎碎的光恍然黯淡下去,他默默地看着我,再说不出什么来,我扯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来,抽出袖间的折扇,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最后他说:“殿下,你其实什么明白,对吗?”

什么明不明白的,这个天下谁能活得明白呢?我想。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嵇绍,想来世人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时世又大多苦痛,我也不过是众多砂砾中最碌碌为为的那一颗,或许会寿终正寝在龙椅上,也或许会死在乱军之中,马皮一裹,当个连皇陵也入不得的废物。

而他就像一把携着春风细雨的雪白利刃,在这濯淖的世间浮游于尘埃之外,于滂沱大雨之中救我于污秽之地,世人都称他赞他爱他,我也没例外,那一身风骨泠然立于天地,也始终立于我的心台。

待我去了母后殿里,发现太子妃也在,许是匆忙,她并没有梳洗打扮整齐,母后皱着眉,不知道与她在说些什么,她喏喏地点着头应下,更显得身形臃肿矮胖。

我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母后万安。”

“起吧。”母后冲我摆摆手,又转头对着太子妃道:“太子这下也来了,说罢,明日的考察该怎么办?”

“回母后,”太子妃低着头恭敬道,“臣妾已经命人去找了代答,到时圣上一定会给太子作答的时间,这时候由代答写完答案,交由太子撰写即可。”

母后思索片刻欣然应下,赞她聪慧,我坐在软椅上细细地看着侧房门前的那道描金云雀屏风,冷不丁听见太子妃道:“可是太子,和侍郎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参您呢?您与他不是年少好友么?”

“是,是啊,”我打着哈哈,无辜道,“可是本殿下与侍郎都长大了呀。”

在母后看不到的角度她嫌恶地瞪我一眼,我眨眨眼,笑呵呵地望过去,太子妃身后是整个贾家,即使我惧她如夜叉,她嫌我如废物,也不能让别人看出分毫。

从母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近晌午了,我与太子妃相敬如宾地走到宫门口,接着分道扬镳,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临行前,我听见她指桑骂槐地啐了句“废物”。

“殿下,太子妃也太过分了!”我的贴身内侍小秦子气呼呼递给我一盘糕饼,“您看看她!”

“太子妃天天不都这样么?”我拍拍他的脑袋,笑道,“走,小秦子,今天咱们去城南新开的那家勾栏斗蛐蛐去!”

“好嘞!”小秦子把脑袋伸出马车吩咐路,我拿起一起个豌豆黄,转头又看他吞吞吐吐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猥琐极了,我笑着踹他一脚:“狗奴才,又怎么了?”

“方才……方才奴才在宫门口等你,听见……”小秦子缩缩脑袋,最终一闭眼说道,“听见有人恭贺峤侍郎的新妇有孕了!”

“……有孕了,”我愣了一愣,豌豆黄从手中落到脚底,“……这是好事啊,你恭贺峤侍郎了么?”

“殿下,您别这样……”小秦子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峤侍郎,他……”

“怎么了?”我又拈起一块豌豆黄慢慢地嚼着,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该恭喜恭喜他么?”

“可……”

我打断他:“小秦子,就像我生下就是嫡长子,峤侍郎生下来就在累世公卿的和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你说是吧。哟,到了,快快快,把我的常胜将军拿出来!”

小秦子瘪瘪嘴,应了一声:“诶!”

3

宴会上父王果然给我留了一炷香的时间作答,我装作去如厕的模样拐到了母后的偏殿里,太子妃和代答都在,母后也在,甚至征虏将军也在。

我吓了一跳:“将将将将将……将军。”

征虏将军看了我一眼,又对母后道:“皇后,臣私以为,太子不学,但答题却引经据典,一定会被识破是代答,倒不如按大致意思直接作答胜算多些。”

“甚是,”母后点了点头,我攥着笔,欲哭无泪,“母后,三思!此举仿得了一时,仿不了一世啊!”

母后弯下腰来抚了抚我的发,“无妨,那母后就护你一世。”

“太子仁厚,胸无城府,”征虏将军叹了一口气,“若在盛世,当为百姓之福。”

我懂他的意思——可惜现在不是。

母后又送出去什么了呢?我看了看征虏将军,默默地写完最后一笔。

父王看了我的答卷果然很高兴,他对着所有东宫属官说:“太子虽愚笨,遇事却很有条理,寡人甚慰。”

我坐在父王的身边,看着底下表情不一的众人,故作欢欣地咧了咧唇。

此事过后,自我登基,一直再无波折,当时我以为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当个庸碌的帝王,无出也无错,等我百年之后,也许是我的幼弟再登上这个位置,又或者是我那正在辅政的舅舅。

登基之后寡人加封了不少旧臣,其中也有和峤,我拜他为太子少傅,加散骑常侍、光禄大夫。那时候他的孩子都会满地跑了,我见过,是个女儿,很像他。

有一次下朝之后我拦住他,在书房里,我问他:“卿昔日说孤不能承担国事,今又何说?”

和峤看着我,恭敬地弯下腰,“臣昔日事先帝,的确如此言。臣话无终,实是国家的之福,若陛下怪罪,臣亦不敢脱罪。”

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爱卿无事便退下吧。”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寡人不咬人,寡人翻旧账。

和峤低语道:“王上……”

“峤卿不走么?”我坐在椅子上托腮看着他,“回吧。家中的妻儿还等着呢。”

和峤深深看了我一眼——按理说臣子这样直视君主是为不敬,但是寡人并没有说什么,然后就那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

窗前的叶子被风拂过,唰啦一响之后而又重新归于平寂,人也似从未来过那般,无论是宫中,还是心上。

寡人登基的第十一年,赵王谋逆,贾后被杀,寡人被封为太上皇幽居在城郊,这样有吃有住还不用费脑子的生活其实很好,可寡人的舅舅和胞弟却在第二年又重新将我送上了帝位。

寡人重新登基那天小秦子哭得满脸鼻涕,这一年我圆润了不少,他却因为整日提心吊胆的瘦了许多,寡人看着那他副模样,没好意思损他。

晚时吏部尚书拿着名册来问我:“陛下,您不在的时候……朝里提了好些官儿上来,您看,您留,还是不留?”

“留着吧。”

小秦子不知看到了什么,兴奋得无以言表:“陛下,陛下!嵇绍……嵇绍!”

“公公也知道嵇侍中?”吏部尚书讶异地看着小秦子,我打了个哈欠,问他们:“嗯?”

吏部尚书笑道:“嵇侍中德才兼备,容貌更是秀润天成,俊雅之至,初至洛阳时,曾有人在人群中见过他,当下便笑曰‘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

小秦子有些羞涩,“奴才早就听闻嵇大人美名……神往已久。”

哦,美男子,一向都令人神往。寡人也很神往。

没想到第二天寡人见到嵇侍中的第一天,他就给寡人捅了个篓子。

寡人的辅政王舅舅要建个大宅子,刚刚开工,嵇侍中就上了道折子参他:“今大事始定,咸待覆润,宜省起造之烦,矢石之殆不可忘也。”

简而言之,天下刚安宁点,百姓本来就土地就少,您就别折腾了,凑合住吧。

寡人位高权重的舅舅的脸色有些差。可是赶不上一身孑然风骨的嵇侍中的容色妙啊。

嵇侍中拿着月白的象牙芴板,穿着一身浅青朝服,眸色认真,容色冽如积石清冷,寡人也不仅正了正色,认真地看向底下,“舅舅,要不,您就先别盖房子了吧……”

唉,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侍中是近臣,需要每日都要待在宫里办事,基本日日都要陪在君王的身边,时间久了,寡人也没想到,侍中看起来多么清冷严正的一个人,内里柔软得不像话。

“陛下,您又走神了。”嵇侍中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治国策,无奈地冲着我叹了口气。

“侍中,”寡人朝他眨巴眨巴眼,“这些寡人小时候就看过了。”

嵇侍中修长的手指慢慢合起卷首,又说:“那您往心里去了吗?”

“治国策在心里,”我说,“可是这天下不在寡人心里。”说着,我又去拽他的袖子,“侍中侍中,寡人养的那株墨兰今天要开花啦,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嵇侍中抬起手来摸摸我的发,就像曾经母后那样,他说:“陛下仁厚,若是在盛世,一定是位好君主。”

他又说:“好。”

这句话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说过,可我记不清了,这天下如今不是盛世,我也只是个愚笨且胸无大志的君主,这世间选项千千万,唯独没有“如果”这一项。

寡人私以为人生百态,苦为最甚,去日苦多,还不如活一时乐一时。当寡人把这话说给嵇侍中时,他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用那双眸色浅淡的瞳仁极温柔地看着我的脸,笑着说世人都说我傻,其实我一点也不傻,只是看得洒脱了些。

我则认真地盯着他道:“寡人其实并没有多洒脱。就比如寡人想嵇侍中你一直陪着寡人,不让寡人成为真正的寡人。”

这话说得很拗口,却藏着渴望。我想要的其实一直都是无拘无束高朋满座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越走越高,孤独地坐在那个冷冰冰的黄色的椅子上。

儿时我看着母后对我也需要恪守礼法,却把哭泣的幼弟幼妹揽入怀中细细呵护,我哭泣撒娇,却总被呵斥没有储君风度,那时起我便明了,我想要的,都是些不能说出口的。

这样的寡人大概都把心思放在了怎样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而不是治国策上,所以等我真的想当个好皇帝的时候,却发现来不及了。

是晚在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我登基那天,也许是天下大荒那年,更也许是……我遇见嵇绍的那一个清晨。

那天最后的最后,嵇侍中也没有回答寡人,是好还是不好。

4

南方水灾时寡人的舅舅办了个宴会,许多朝臣都在,谈话终了时,寡人看到舅舅身边的一个部下对他道:“余常闻嵇侍中擅丝竹,辅政王何不令之一曲?”

我看着嵇侍中的脸色,默默叹了一口气,心说要糟。

果然,嵇绍听罢蹙着眉,面色比霜色还要冷上那么几分,他道:“今天下有难,公当匡复社稷,岂想执丝竹,以为伶人之事!若绍公服从私宴,所不敢辞也。”

寡人的舅舅经年身居高位,怕是已经很久都没人干这么驳过他的面子,而大多这样驳过他面子的人,估计转世都要寡人一般大了。

气氛有点尴尬。

半晌也无人应声,寡人只好捋捋衣袖,傻笑道:“都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散了吧。侍中昨日说好要陪寡人一起斗蛐蛐的,走嘛走嘛。”

寡人的舅舅冷冷地盯着嵇绍,少顷,哈哈一笑道:“世人都说侍中最正直不过,现在老夫看来果真如此,当真是才俊出少年,侍中既然和陛下还有约,那就去吧。”

寡人喘了口气,心想可真是夭寿。

于是寡人就这样带着毫发无伤的嵇侍中上了回宫的马车,路上寡人愁眉苦脸地托着腮思考人生。嵇侍中轻笑一声,问我:“陛下可还为刚刚的事烦恼?”

寡人看着他,“是也不是。”

“嗯?”嵇侍中含笑看着寡人,尾音微微上挑,酥得寡人的小心脏一哆嗦。

我敛敛袖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马车的软缎绸垫上,正经道:“佛曰,不可说。”

他果然没再追问,只是把我的左手抽出来放在他的掌心中,转而问我:“疼吗?”

双手相叠,寡人的掌心通红一片,整整齐齐地印着一排略深的指痕,是刚刚没留神力气大了掐上去的。

寡人眨眨眼,把手反过来,掌心向下,轻轻地用指尖蹭了一下嵇侍中的指尖,笑嘻嘻道:“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嵇侍中一瞧就好啦。”

“乱语,”嵇绍哑然失笑,“臣明明记得陛下最怕疼了。”

寡人把放在嵇绍掌心摩挲着的手慢慢收回来,慢吞吞道:“侍中记错了罢。”

他却一下子抓紧了寡人的手,不让寡人收回来,他说:“陛下又是在生什么气呢?”

气他总是看寡人看得透彻,还是气寡人总是看他不透?这种话,只有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才会对情郎讲呢。

寡人抿抿唇,故意不看他,“寡人没气。”

“臣答应你。”

“什么?”

“不让您成为真的‘寡人’。”

“……真的?”

“真的。”

“说好了。”

“嗯。”

后来寡人在兵荒马乱之中想起这段对话,不禁苦笑,要是真的,真的所有说出的承诺可以被实现,被应允,被长长久久地坚持下去,那该多好。

有些事,有些人,藏在心里,久了,怕人笑,怕人看清,还怕人看不清,痴不痴傻,愚不愚钝,有什么关系什么要紧,只要他在意,哪怕是只一颗痴傻呆笨的真心揉碎了捧出来,也值黄金千两,至死不换。

5

寒冬将了的时候舅舅把嵇绍迁为了左司马。司马是武职,不需要再像侍中一样常伴君主身侧,寡人怕舅舅把嵇绍调的更远,连与他多说两句话都要斟酌。

到了年初的时候,寡人的几个兄弟因不满舅舅的专政聚在洛阳,起了兵乱,舅舅就这么去投胎了。后来人多兵杂,乱兵逐渐逼近皇宫,宫中所有能调动的禁军都到了寡人的寝殿门口,两侧的弓箭手密密麻麻,暴雨下得哗啦啦啦,寡人缩在床上咬袖子,小秦子缩床脚边抹眼泪。

寡人忍无可忍地踹了近些年越发圆润的小秦子一脚,让他闭嘴:“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丢不丢人。”

谁道小秦子更伤心了,他泪眼汪汪地瞧着寡人,哭得更厉害,“奴才,奴才从六岁起就不是大丈夫了……”

寡人一噎,心烦地仰在榻上,不再管他,心里想着就这么死了倒也没什么意难平的,只是……好久没有看到嵇绍了,寡人有些想他。

雨下得很大,落在地上砸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透过素白的窗扃依稀还能看到冷兵器雪白的锋刃,除了小秦子细微的抽噎,竟愈发衬得这天地一片岑寂。

很久之后的史书上约是这么记载的:“初,兵交,绍奔散赴宫,有持弩在东阁下者,将射之,遇有殿中将兵萧隆,见绍姿容长者,疑非凡人,趣前拔箭,于此得免。”

在那个滂沱的雨夜,千军万马之中卿如皎月,剥开沉重阴冷的人潮向我步来之时,才发现,寡人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无所谓。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见他素来束得一丝不苟的发竟是乱的,玉簪都只是斜斜地挂在帽顶,他把房门掩在身后,怜惜地对着我伸出了手。

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鼻涕和眼泪都蹭在他的衣襟上,委屈和恐惧仿佛都在那一刻席卷而来。面前的这个人承载了我所有的,值得去活下去的希望,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恐惧也就仿佛得到了依仗。

我哭唧唧道:“嵇绍!寡人以为再也看不到了……呜,寡人不想当劳什子皇……”

“陛下,您吓坏了。”嵇绍抬起手来摸摸我的头,也打断了我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乱军已经平定了。”

“……”

寡人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把头慢慢后仰,唇角蹭到唇角之间时,他一怔,却并没有推开我。

寡人就这样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眼眶红红地望着他,手还搭在他的脖颈之上,委屈道:“嵇绍啊……”

揣着明白当糊涂的,究竟是谁啊……

6

这场兵乱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平定了。

舅舅被我的堂兄长山王斩首于府内,我加封他为皇太弟,赐宅于洛阳,其余的几个兄弟加爵之后纷纷回封地。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目送他们远去,心里却想的是下一个不知道又该是谁。

我的胞弟是最后走的,临行前他叹了口气,对着我道了一句“兄长保重”。

“此去山高水长,下一次相见可能就是在皇陵了。”我这样笑着对嵇绍说。

早春天寒,嵇绍把他的披风解下为我披上,一双细长的眉微蹙在一起,他说:“若真有那日,臣定当殉身以报君。”

“别了,”我抬头冲他傻乐,“若真有那日,寡人还是希望爱卿能视而不见,长命百岁。”

然后寡人就瞅着嵇绍定定地盯着寡人,硬邦邦地道了句“微臣告退”之后,竟不顾礼节地拂袖而去。

真真是礼崩乐坏。

君要臣逃命,臣竟给寡人甩脸子哟!

小秦子一路听着我们讲话,等嵇绍走了,他道:“陛下,您说的这话,是伤极了嵇大人的心了。您忘了那日,嵇大人听闻您涉险,可是大半夜的孤身一人闯禁宫差点……”

寡人踹了这吃里扒外的狗奴才一脚,哼道:“闭嘴!走,陪寡人听小曲儿去!”

嵇绍啊嵇绍,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寡人什么!

可寡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的早朝之上——

嵇绍,嵇延祖他,竟莫名其妙地托病辞官了!

消息都是让同僚带给寡人的,当寡人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在回老家的路上了!

小秦子同情地瞧着寡人,仿佛在瞧着一个智障。

寡人一个折子就砸过去,“狗奴才!就知道笑,还不快为寡人想想办法!”

“陛下哇——”小秦子手忙脚乱地把奏折捡起来,然后一个箭步扑过来抱住了我的大腿——寡人觉得他就是为了防止说出来的主意太馊我踹他,“嵇大人一向挂念陛下,此事依奴才之间也不过是嵇大人闹个小脾气,陛下就服个软写封信过去,不就好了吗!?”

“……你说嵇大人是在闹脾气?”寡人深吸了口气,不敢置地望着他,“还得要寡人服个软?”

寡人这个君王当得也太窝囊了些了吧!竟然还得给臣子写信服软——靠,写就写!

小秦子看着寡人,慢慢往后挪了几步。

寡人抬起手,小秦子麻溜地跪下高呼陛下饶命,神态做作之至令寡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是个狗奴才!跪什么跪?还不快来为寡人研磨!”

开头又犯了难,该怎么起笔呢?既然嵇绍已经托病辞官,又该喊些什么呢?

嵇大人?阿绍?还是——心肝儿?

7

今天是嵇绍回来的日子。

天刚拂晓,残星还挂在枝头,小秦子端来一碗醒神汤,寡人皱着眉头把它灌下去,又确认一遍:“小秦子,今天嵇绍真的回来?”

“是今天,陛下,这个问题您从半月前就开始问了!”小秦子为我整理好衣冠,再三保证道,“嵇大人绝对是今天回来,您马上就能见着了!”

待到整理好衣冠,寡人提着袖子转了个圈,故作矜持道:“小秦子,寡人怎么样?”

“陛下丰神俊朗,好极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人诚不欺我也。

嵇绍曾经说过我长了一双圆润的杏眼,灵巧有余,威仪却不足,寡人揽过镜子一照,虽说俊朗不足,可俊秀两字可还是挨得上的。

啧。

朝堂。

那人归来之后满堂叽叽喳喳的文武大臣在寡人眼里都顺眼多了,寡人兴奋得想咬袖子,刚刚放到嘴边,就听得嵇绍他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寡人只好临时改变路线,捋了捋顶上的冕冠。

每日上朝时底下那堆大臣都能吵得和赶集似的,嵇绍不在的时候寡人只能盯着案牍发呆,嵇绍回来了,寡人盯着他发呆,赏心悦目极了。

待到底下都寂静下来,寡人才回过神来,刚好看到嵇绍唇边那一抹无奈的笑意,寡人于是清了清嗓子,正经道:“今日嵇大人复官,寡人甚慰,可是考虑到嵇大人的腿疾,特转嵇大人为御史中丞,且复任侍中。好了,众爱卿无事就退朝吧!”

于是底下的大臣迅速跪倒了一片,高呼万岁——是啊,又困又饿的,谁闲得没事儿愿意陪寡人耗在这儿呢?——我是说,除了嵇绍。

嵇绍果然没走,小秦子说他在书房等我,我笑眯眯地快步跑过去,连车辇都不要了,一直到看见书房门口的那个人,才停下步子。

“恭喜嵇大人升官,还复任侍中,”我一蹦一跳地颠过去,对他道,“得以天天面见龙颜,多少人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呢。”

嵇绍看着我也慢慢地笑了起来,“既然福分,当然不是那么好修的了。”

寡人吃了一惊,围着他走了两圈笑道:“嵇大人好会说话!几日不见,怎地如此会‘媚上’了?”

“陛下呀……”

他无奈地摇头,却终是忍不住与我一同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唇边那一抹清浅的笑意,忍不住想,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破了脑袋都要当皇帝呢?如果寡人可以选择,木匠,画师,书匠……什么都好,只要能平安顺遂地活着,只要能同心爱的人一处,哪怕风餐露宿都是甜蜜的。

可是寡人有时候发现当皇帝也蛮好的,因为嵇绍喜欢些什么,寡人都可以拿了捧到他的面前,哪怕是这天下。

只要他肯展颜一笑。

8

朝中的权臣死了一拨又一拨,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寡人坐在着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兄弟们一个个的排队去喝孟婆汤,心中有些忧愁。

寡人心想,按照寡人的兄弟们这样作死的频率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在下面与列祖列宗欢聚一堂了。

待到七月流火的时候,寡人又被其余的几个兄弟推着,去讨伐寡人的十六弟。

届时嵇绍因为御史中丞一年一度的巡查没有在洛阳,寡人只好派人传了个口信给他,让他忙完了记得来找寡人。

寡人的这几个哥弟叔舅轮流起兵造反,原本月余就能打完的仗拖拖拉拉地打了将近小半年,路上也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寡人笑着对小秦子说:“昔年寡人在华林园曰‘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今日看来是遭到报应了。”

小秦子忧伤地望着寡人:“陛下怎么会有报应呢?陛下是真龙天子,天子可是被上天选中的!”

“……”寡人无语凝噎,抬腿就踹了他一脚,这个狗奴才,也忒迷信了些。

待到寡人的军队到了荡阴的时候,嵇绍拿着诏令也来了,且好巧不巧地,赶上了接连败仗的时候。待到第三次兵败的时候,寡人在营帐里把他拦住了,对他讲:“侍中,寡人要亲征。”

那时嵇绍拿着他的长剑就要出营,听见寡人的话却是一脸的不赞同,“陛下何出此言?”

寡人左顾右盼了好一阵,方支支吾吾道:“我……寡人不想日日留在营帐中提心吊胆地等你……们回来,太祖说过,天子更应体恤……那个百姓……”

嵇绍揉揉眉心,无奈道:“……陛下,这句话不是用在这里的。”

“可是有你在这里,绍卿。”我垂下眼,摸摸腰侧那柄几乎没有用过的佩剑,对他道,“寡人就不想再逃避了。”

我没有好意思抬头看他,自然也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得半晌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抚过我的额头。

“遵命,我的陛下。”

经年后的史书中是这么写的:“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及侍卫莫不散溃,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兵交御辇,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天子深哀叹之。”

史书史书,千百字写不上生者的苦痛,写不出死者的留恋,史书之外,看不到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寡人记得,那日冷箭如雨铺天盖地而来,随行的官员及侍卫像丧家的疯狗一般,不再顾忌任何颜面与风度抱头窜逃,嵇绍护着寡人,寡人缩在他的怀里,问他:“如果绍卿和寡人真的死在这里,会后悔吗?”

嵇绍的手上隐隐还有血痕,那本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文能妙笔生花,武能矫若流风,可是现在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和血污,他低头为寡人正了正衣襟,唇角含笑:“臣说过,若真有那日,臣定当殉身以报君。”

寡人窝在他的怀里叹了一口气,絮絮念道:“绍卿绍卿啊……”

可是寡人想你好好活着。

寡人这一辈子都在身不由己中度过,家国百姓,时政要务,没一个是我所真心喜欢的,也没一个是真心喜欢我的,偏偏唯独一个你,被我放在了心尖尖上,若真有一日你我都处于危难之时,你殉身报君,那我可怎么办呢?

前半生我都在任人摆布,后半生都要思你不得了么?

也忒残忍了些。

寡人倒霉了这么写年,本以后上天会留给寡人最后一丝眷顾,可没成想,倒霉就是倒霉,如果上天从起始就注定了某一个人要倒霉,那么到了最后也还是要倒霉。

9

寡人九岁被立为储君,盛年登基,从未有过什么大作为,也并未暴虐苛政,戕害百姓,一生碌碌无为,且活得跌宕起伏,兄弟叔侄轮流造反,也并非寡人本愿。

他们若是明明白白地上个折子,对寡人说“这个位置你做不好,你下来吧,让我当个英明的君王”,那寡人一定高高兴兴地把这个位置让给他,去做个逍遥王爷。

可是他们都不说,上来就是一条条人命,身上染上的血,也都是司马家的。

寡人喜欢过几个人,讨厌过几个人,埋怨过几个人,又恨过那么几个人,到了最后,寡人茕茕孑立地被关在这一辈子都没能出去的深宫里,也就都开看了。

唯一没想开的,就是寡人从没有问过嵇绍他,究竟对寡人有没有过真心,有多少,又有几分,他喜欢寡人,他救寡人,到底是为公呢,还是为私呢……

也不知九泉之下,是否还会有一袭青衫泠然独立,再陪寡人走完这最后一程呢?

永安元年,左司马复迁御史中丞、侍中嵇绍被乱军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帝疾而呼之。皇太弟不理,既事定,左右欲浣衣,帝怒而斥之,悲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光熙元年,即嵇侍中逝第三年,惠帝亡于洛阳。

据宫人道,惠帝崩时手中竟紧紧攥着一件染血的长衫,婢欲换下,未果,只好与之共葬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