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系列之神医侯三味

“侯老爷子,您家二小子跑去小市场卖药丸儿了!您赶紧瞧瞧吧!”

听到街坊在门口这声吆喝的时候,侯圣元正给一位中年男子切脉,那只指甲微黄、满是褶皱和褐斑的手,搭在男子的手腕寸、关、尺三处已经有一会儿了。

男子自述,说自己每到子夜便头疼不已,头脑发热,手脚冰凉,已经有半年之久了。看过舌苔,侯圣元推断,是下焦虚寒,寒气上逆之证。脉象上看,也确是如此,男子的脉如同一把散了弦的古琴,浮弦之脉,沉按无力。

“一般偏头痛,或因声响振动,或随节气变化,或受精神烦扰,或为苦思焦虑,静养几日,大都可以轻减。可是这肾厥头痛,是肾气厥逆,寒邪上逆至脑所致,如不对症下药,必然痛楚多年,顽固不化啊。这会儿不行了,我得去把那个混账儿子弄回来,等过了晌午,你来取药,几副药下去,不说药到病除,应该慢慢有所缓解。”侯圣元一边说着,一边套上了棉大衣。

“好,那我下午再来取药,先生先忙。”男子面露喜色,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医馆。

侯圣元这才招呼药方伙计朱三儿盯着医馆,起身急匆匆地离开前厅,奔着不远处的溪城东市场方向走去。他行医多年,为人亲善,在溪城一想到看病,人们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侯圣元,这并不只因为他医术高明,更重要的是,他品行端正,从不欺诈百姓,夸大病情,赚昧心钱。

可小儿子侯少棠,却总是让他有操不完的心。上个月刚刚背着他偷偷给人开堕胎药,被他停了日常的零用花销,这才几天的功夫,又跑到东市场兜售他那些胡掺乱配的小药丸儿。

“这咳嗽,是两回子事儿。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的叫做咳,有痰无声的叫做嗽。有痰有声,才叫咳嗽。咳嗽痰喘,不一般。白痰轻,黑痰重,吐了黄痰就要命。老话儿说得好,内科难治喘,外科难治癣。有风寒咳嗽,有肺热咳嗽,有肾虚咳嗽,有三焦火盛咳嗽。不怕吐痰一大片,就怕痰上带红线。

“我这是三代祖传的秘方,三十六味草药配的咳喘逍遥丸,不过这里边净是不值钱的药。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所以,咱这药不贵,卖一毛钱一丸儿。病重的两丸子准能保好,病轻的一丸子。小孩半丸子。如若吃不好的只管来找我,原钱退回。”

侯圣元刚进东市场街头,就看见儿子举着“妙手回春”的牌子,拎着个布口袋,站在一块石头上向四周的人们介绍自己的药丸儿。

侯少棠皮肤白皙,剑眉星目,站在人群里,风度翩翩,很有些样子,再加上嗓门洪亮,字正腔圆,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侯圣元只得站在最后一排,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圈挤。

来到儿子的摊子前,侯圣元反倒不急于上前制止了,他准备悄无声息地窜到前面,来个人赃俱获,好好地磕碜磕碜他,弄他个下不来台,让老百姓也都做个见证,好彻底断了他这歪门邪道的坑人主意。

侯少棠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询问靠前的人们。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搭话问:“你说内科难治喘,外科难治癣。为什么这哮喘就比别个病难治呢?你给大姨说说。”

“呦,大娘您这是考我呢?”侯少棠毫无惧色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告诉你们,人的肺子,三斤三两重,六叶两耳。肺管有节,左通气嗓,右通食嗓。上有三八二十四个窟窿眼儿,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六叶在前,两耳在后。人要想喘气儿,全仗着肺里头使劲儿。

“如若肝经火盛,催得肺叶扎煞了,那就得喘。这回您知道这喘是怎么回事了吧?拢不住肺叶喽!你说难治不难治!所以,必须吃咱这咳喘逍遥丸,你才能好。”

他这边刚说完,侯圣元已经气得青筋乍起,浑身发抖。他气侯少棠玩弄百姓,欺骗邻里。更气自己教给他的医术,被他生生篡改,成了胡说八道蒙人的说辞。

侯圣元忍着怒火,低着头喊道:“吃了你这药丸儿,就保准能好么?”

由于周围人太多,嘁嘁喳喳,七嘴八舌,侯少棠没有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没辨别出问话之人是自己的父亲,只见他摇晃了手中“妙手回春”的牌子,好不得意地冲这四下说道:“弹打无命鸟,药治有缘人。若是该着你除灾,该着我露脸,你吃了这药准能好。我自己说我的药好,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你不放心,先买两丸子,拿回家去,吃吃试试。如若不好,你就算上了当,吃着见好,你再来买。”

这一下,围观的人们终于动了心,纷纷开始摸兜掏钱,争先恐后地找侯少棠买咳喘逍遥丸。

侯圣元又生气又好笑,使劲儿向前挤了挤,钻出人群喊道:“给我来俩丸儿!”

侯少棠此时正在收另一面儿一个买药人的钱,听见又有人喊,边回头拿药边说:“大爷哎,这药你拿回去以后啊,临睡觉的时候,用鸡蛋清儿,兑点香……”

“我先把你宰了当药引子,再吃你这个狗日的逍遥丸!”侯圣元一声大喝,把已经呆立在当场的侯少棠吓得一哆嗦,丢下牌子和布袋,拔腿就跑。

可四周已经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他根本无法跑出圈儿外,只得战战兢兢地又回过头,怯生生地看着满脸怒气的侯圣元。

“爹,咱回家说行么?这么多人买咱们药呢!”侯少棠试探着小声地询问。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侯圣元,惊叹道:“这买药的小子是侯先生的儿子?哎呦,那这个药准没错,侯老先生,给我也来俩丸儿。”

“得嘞,您往前挤一挤,今天就配了一百丸,下次想买啊,可就没个准日子了。”侯少棠一边给父亲使眼色一边还想上前卖药。

侯圣元抬起腿一脚把毫无防备的侯少棠踹倒在地,怒声骂道:“把钱都给人退了,不然我现在就剁了你!你个狗日的混蛋玩意儿!你想害死咱们溪城的老少爷们儿啊?!”

众人听闻,都愣在原地,惊愕地看着人群中央的父子俩。

侯圣元朝四周行了礼,满是羞愧地说:“诸位,我这个儿子学艺不精,配出的药也没经我查验,还请乡亲父老把药丸儿拿回来,待我仔细检验过了,再说卖与不卖。是药三分毒,可万万不能听信这个畜生的话,回去服了。咳嗽痰喘,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要是谁真想瞧瞧,就踏踏实实地到医馆号脉查诊,辨出个病源病机,才能对症下药啊!”

人们这才释然,连忙把刚刚买来的药丸交还回来。侯少棠坐在地上,索性也不站起来了,掏出方才收进口袋的钱,无奈地撒在地上,抱着脑袋沮丧地看着人们一枚一枚地把钱拿走,心中满是不甘。

回到医馆,侯圣元把儿子叫回后屋,厉声喝道:“跪下!”

侯少棠自知理亏,一声不响地跪在门口,等待父亲的责骂。

“我先问你,你这药丸是什么药材配的!仔仔细细地给我说出来!”侯圣元顺手抓出一把所谓的“咳喘逍遥丸”在手里掂量着,指甲大的棕色小药丸在手心里活泼欢快地滚来滚去。

“爹,瞧您这意思,我这药丸还能把人吃死?你要不放心,你尝……”侯少棠不以为然地说。

侯圣元怒目圆睁,抬起手把药丸猛地甩到侯少棠的脸上,“你是嫌你爹我活得久了是不是!赶紧说,一味一味,原原本本地给我念叨一遍!”

“别急眼啊,我说还不成么?柴胡、半夏、人参、甘草、黄芩和生姜,对了还有大枣。”侯少棠摊了摊手说,“就这些,没别的了。你不总说,古人善为医者,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我这就是防患于未然,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侯圣元皱了皱眉,“你配的是小柴胡汤丸儿?”

“是啊,这不赶上换季么,吃点儿小柴胡汤丸儿总不至于有什么坏处。”

“那阴虚血少之人,怎能吃芩、夏两味性燥的药?你不是害人命是什么!”侯圣元拍着桌案,和儿子辩起了药理。

“那个……我把这两味药都减去了。”

“那人参也不是谁都能服的!比方这心肾不交,心血不足之人……”

“得了吧,一毛钱一丸儿,我还能给他们加人参?”跪在地上的侯少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爹,主要就是生姜、甘草和大枣儿,其余的我就意思了那么点儿。”

“这千年的古方,到了你的手里,实实在在是遭禁毁了!”侯圣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很多老先生用药,毕生就是一个小柴胡汤加来减去,个中分量可见一斑。此方进可攻,退可守,加减化裁,配伍得体,可治万病。我打小就带你行医,万没想到,费尽心思的,竟教出了你这么个孽障东西,真是愧对圣人,愧对师门啊!”

药丸儿里没有什么害命的要害,侯圣元的怒火渐渐平复了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伤感和厚重的悲哀。

大儿子年少夭折,小儿子如今又冥顽不灵,不行正道。这让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很有些不痛快,难以名状的痛苦隐郁在心中,一时间反倒没了训斥的说辞。

侯少棠见父亲不再说话,自己也底下头,一声不吭。屋子里的空气凝固淤积在爷俩周围,仿佛谁轻微地动弹一下,都会极不协调地打破这持恒着的尴尬。

“咚咚咚!”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侯少棠喜出望外,因为此刻不管是谁敲门作响,都是拯救他逃离这块儿是非之地的救命恩人。

侯圣元摆了摆手,示意让儿子先站起身。双手在胸前交叉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棉袄,起身拉开房门。朱三儿正站在门口,搓着手,犹犹豫豫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三儿?”侯圣元问话。

“先生,外面有个老太太来抓药。”朱三儿面露难色。

“那你照着方子给人抓就是了,怎么了?方子有问题?还是柜上缺了药材?”

“那个……老太太就要少爷今早在东市场卖的咳喘逍遥丸,说是回去给老伴儿送了丸,当时就见效了。”朱三儿朝屋里的侯少棠看了一眼,憋着笑,“那人说,要当面谢谢少爷,说他是华佗转世,医圣再生,老头多年的哮喘,一丸儿下去,就即刻有了好转。”

侯少棠在屋里哈哈大笑,得意地说:“哎呀,谬赞了,你告诉她,都是我爹教得好。”

侯圣元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装药丸的布袋前,抓了一把,转身递给朱三,“这就是生姜大枣儿丸儿,哪有什么功效,许是成了安慰剂,心思暂时抑住了病情。这些你都给她拿了去,别收人钱,也不用告知实情,只说不能根治,过几天还得上医馆来瞧瞧看看。”

“不行,不能给她这么些。”侯少棠突然喊道,冲过来就要抢走朱三手里的药丸,“至多,再给她几颗。”

“你做这枣儿泥球能有多少挑费?不管有没有效用,既然人家说好,就舍给人家,也当你这个混账做了件好事儿。”侯圣元拦开儿子,让朱三儿回前厅送药。

“我这药丸吃多了要中毒的,快拿回来!”侯少棠见朱三儿要走,也顾不得许多,疯了似的硬生生从他手里把药丸夺了回来,数了五颗又交给朱三儿,“这五颗给她拿走,告诉她,不犯病不要吃。”

“知道了,少爷。”朱三儿点头说道。

侯圣元站在门口,皱了皱眉,脸色忽然一沉,“三儿,你先等会儿。”

“这药丸儿里到底加了什么东西?你给我照实说,再不说实话,我打折你的腿!”侯圣元面沉似水严厉地问侯少棠。

“没啥,就是加了点儿险药,偶尔吃吃,没什么大碍的。”侯少棠支支吾吾。

侯圣元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布袋前,拿起一颗药丸,凑到鼻子前闻了稳,他发现除了大枣和甘草的甜香,生姜的辛辣,隐隐地还透着一丝奇异的清香。

他气愤地丢下药丸,顺手抄起了桌案上半尺多长的镇尺,咬牙切齿带着杀气就冲着侯少棠走了过来。

侯少棠知道事情败露,来不及多说,推开朱三儿撒腿就跑,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出院子,消失不见,只留下不明所以站在门口的朱三和破口大骂声音震天的侯圣元。

朱三儿眨巴眨巴眼睛,呆呆地问道:“先生,您怎么说急就急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你知道他这药丸里加了什么?”侯圣元颤抖着声音。

“啊?”

“罂粟!他敢往药里加大烟!狗屁的好转,那是顶药,吃多了,是要出大乱子的!我非得打死他不可,他活着是个祸害!非得打死!”

朱三儿哑然失色。

侯圣元终究还是没有打死儿子,侯少棠也终究没惹出什么大乱子。每当医馆闲下来的时候,侯圣元还是苦口婆心地给儿子讲医理药性:“人身一天地,无外乎阴阳虚实,五行相生相抑,所以中医归根结底,是道家。不管是时方还是经方,你都要时刻谨记要诀,加减化裁,配伍得当,一个辩字在中央。弱不经药,虚不受补,事事要从“平气”“不及”“太过”三处仔细考量,才能深刻体会咱们从医的真谛。”

“你成天给我讲让我背,却始终不让我瞧病,我学这些有什么用?”侯少棠有些不耐烦。

靠在饮片柜子旁的朱三儿笑道:“少爷,你不是配了小药丸儿么?”

侯少棠白了他一眼,“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还不是让侯神医给逼的。老话儿说得好,纸上谈来终觉浅!”

侯圣元叹了口气,“不是不让你坐诊,我总有老的一天,这医馆到底不还都是你的。”

“爹啊,这就是您考虑不周了。等您老了,我开堂问诊,出了什么纰漏,您老眼昏花的,手底下也没了准头儿,怎么知道我断的病准不准,下的药成不成?”

“说得倒也是,老爷,您要始终不肯放手,也考验不出少爷行还是不行,侯家的医馆总不能砸在他手里不是?”朱三见侯少棠对他使了个眼色,赶紧跟着帮腔。

“得了,既然你有心,我也松松口,在家看病开药总比在外面胡闹强,明天开始,你也出堂问诊,咱们侯氏医馆开个双诊,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心里也落底儿。”虽然心中有些顾虑,侯圣元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侯少棠开诊。

第二天清晨,医馆门口早已排满了看病的人。侯圣元有个规矩,过午不看病。他认为,上午的时候,阴气未动,阳气未散,经脉未盛,络脉调匀,最适合切脉看病。

过了晌午,人体周转了半天,阴阳胶着不清,经脉也就复杂混乱了,极易混淆视听,造成误诊。所以人们也都挑着清晨的时候前来瞧病抓药,尤其近了腊月,看病的人更是多了几分。正月不用药,用药病一年的风俗在溪城根深蒂固,人们都指望着趁着腊月,赶紧把毛病治好。

一进门,大家都傻了眼,只见大堂里侯家爷俩左右分坐两旁,侯圣元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对前来看病的人说:“诸位,犬子学医多年,从今往后也来前厅看诊了。不过,全凭各位心意,信不过他的,尽管在我这看。”

在场的几个人看了看大模大样坐在一边的侯少棠,都抿着嘴笑了。不过还是有人圆场,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侯家少爷想必也得了真传。”

不过说归说,大家都还是站在侯圣元这边,耐心地等着看病。

侯少棠也不恼,栽楞个膀子斜着眼看父亲这头儿人头攒动,摆弄摆弄纸笔,扒拉扒拉压方。

朱三儿一边按照侯圣元给病人的方子抓药,一边安慰说:“少爷,您也别着急,总有那不开眼……不是,总有那慧眼识英勇的主儿找到您。”

侯少棠白了朱三儿一眼,望着身前的清清冷冷,转了转眼睛,“噗嗤”一乐,开了腔了问朱三儿:“闲着也是闲着,朱三儿,你抓了半辈子药材,我给你出几个闷儿,谜底都是身后这些草药,你可猜得出来?”

朱三儿把包好的草药绑好,递给一位病人说:“上焦如羽,非轻不举。注意火不过大,也别煎久了,按时服就是了。”转过头对侯少棠说:“那您先来一个,我看看猜得着猜不着。”

“说美丽一姑娘,家住高山上,只因心肠善,为人专治疮。你说是什么?”侯少棠故意抬高了声音,一旁等待看病的人目光一时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哈哈哈,这个可不难,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大姑娘可是山慈菇啊!”朱三儿立即就猜出了谜底。

“果在刺中央,秋来满山冈,核仁是良药,安神作用强。”

“这是味酸枣核儿。”

“还真难不倒你,你再听这个,一人一家多辛苦,儿子再大不离母,百年古书已无用,千里捎书一字无。这个得猜出来四味药材,非得全说出来才算对。”

这一下可把朱三难住了,单猜一个,根据多年的经验,再结合药理,他倒十之八九能猜出个大概。可这四句话,没有一个和药用有关,竟是些上下挨不着的话,一时间挠着头,盯着满柜的药材没了主意。

“少爷,您给说说,是哪四味药材啊?”朱三问。

“候诊的几位,闲着无聊也可以猜猜看,你们说对一味,今儿我就免费送您一诊。”侯少棠对另一侧等待诊治的病人说。

几个人见前面还有些排队的,被侯少棠说动了心思,一边踱着步往这边走,一边盯着药材柜子上各式草药的名字,并不真的为了免费看诊,只是闲来无事,想凑凑热闹。

其中一个年轻人突然一拍手,“千里捎书一字无,说的可是白芷?”

侯少棠心头一喜,笑着说道:“正是正是,当真是有能人啊!您猜出了一味,我说话算话,我免费送您一诊,断得不准,您大可以再去那头找我爹再看,但是这一诊,怎么着我也得给您瞧瞧。”

“哎呀,可不就是白纸么?我怎么就没想到,小伙子,你赶紧让少爷给你把把脉,在那头,等着也是等着。”朱三儿这才明白了侯少棠的用意。

其他人也都点头称赞,年轻人有些得意,带着满脸的笑意坐在了侯少棠的桌案旁,“也不难猜,只需在脑子里绕那么一绕就是了。”

“就这一绕,还不是绕住了跟草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主儿不是?哈哈哈哈,您说说吧,身子哪里觉着不舒服?”三两句话,侯少棠就把谜语带回到病人身上。

另一侧的侯圣元听得真切,心里暗笑儿子使的这江湖损招,脸上却波澜不惊,依旧不动声色地给身前的病人把脉。

年轻人听侯少棠问病症,也不隐瞒,说:“最近只感觉小便不利,次数多,而且黄得发红,是不是上火了?”

“你把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病人伸出舌头,侯少棠凑到近前仔细瞧了瞧,鲜红的舌头当中,覆着一层厚厚的黄苔。

他点了点头,示意病人伸出手来,年轻人缩回舌头,自然地把手放在脉诊上,手掌朝上,静静地等着侯少棠切脉。

侯少棠把右手轻轻搭在病人的手腕处,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手腕传来的轻微震动。很快,他就发现病人为数脉,一呼一吸,正好六下,比平脉多了一下,心里立即有了分寸,便撤回手,张开眼睛说:“从您的脉象来看,为数脉,舌红苔黄,是个热证,实火之证,湿热下注,湿热蕴结于下焦,湿热阻于肾与膀胱,才导致小便不利,尿赤等症。”

“那好治不好治?”年轻人有些着急,显然病症给他带来很大麻烦。

“实火可泄,虚火可补,并不要紧,我这就给你开方子。”

侯少棠拿起笔,沾了点儿墨,在空白的纸上写了几个字:文蛤20钱,碾碎,煎汤内服。

“只这一味药?”

“嗯,只这一味,药到病除。”侯少棠信心十足地说。

几天过去,当侯圣元看见朱三儿按他吩咐,偷偷记录侯少棠开出的方子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惊。清热利湿,用文蛤散,祛湿散水,用瓜蒂汤,脚气冲心,孤使白矾。肺痈之证,桔梗、甘草,实热呕吐,甘草、大黄,妊娠水肿,冬葵、茯苓。唯独一个治疗虚寒吐血之证,他用了柏叶、干姜、艾叶的柏叶汤,是整整几十个药方,唯一一个超过两味药的方子。

“少棠,膀胱有热,水道不通,尿少次频,清热利湿,为何不用五淋散?”侯圣元指着方子问。

侯少棠想也不想,就熟练地说:“赤茯苓、当归、生甘草、赤芍、栀子仁?”

“既然知道,为什么只用单方文蛤?”侯圣元阴沉着脸问。

“一来,实在麻烦,明明一味文蛤就行,何苦弄那么复杂?二来,给人省点儿钱。怎么了?我这一味文蛤,也是《伤寒论》里的经方,可没有胡乱开!毕竟药无难代之品,只有不善代之人。”侯少棠理直气壮地说。

“你……”侯圣元被他的理论弄得哑口无言。

一味单方,气死名医,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话。但当下的名医,大都重视五行辩证,药方要互相扶持,顾及其他。所以用药大都宏大有力,各种草药如同一只军队,集结成行,杀入患处,兼功兼守,不失寸地。

侯少棠用药,却如同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一把青龙偃月刀,过五关斩六将,直抵病处,一路凶险。

“好,你能耐大了,等着人家病人找你理论,你就知道这单方险方的害处了!”侯圣元把药方一甩,气愤地走出医馆。

让侯圣元意想不到的是,侯少棠所医治的病人,极少有二次再来复诊的,即便来了,也是症状有所缓解,只想着尽快痊愈,再来讨些其他配伍的药。

侯少棠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仅仅半个月,就在溪城大街小巷传播开来,坊间甚至给侯少棠起了个名号——侯三味,传说他能双手诊脉,不论什么病,仅用三味药,就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侯氏医馆里,找侯少棠看病的人,已经不比他少了。

这一日,医馆走进一男一女两人。女的三十多岁,穿着简朴,神情焦虑,或许因为长时间搀扶着身边面色焦黄的男人,毛毛糙糙的头发沾着汗水,胡乱地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

朱三赶紧转出柜台,上前搭手,女人吃力地把男人交给朱三,不等侯圣元问话,“扑通”地跪在了大堂中央,“求求您侯大夫,救救我男人吧!”

“这是干吗?可使不得!你先站起来再说。少棠,快去把人扶起来。”侯圣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了,屁股赶忙从椅子上挪开。

侯少棠走到近前,好歹算是把哭得跟泪人似的中年女人拉了起来。

此时,男人终于被朱三扶到椅子上,头上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颗一颗向下淌,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还是强忍着痛苦,龇牙咧嘴有气无力地训斥女人:“鬼嚎什么!净给我丢人现眼!”

候少棠却在一边瞧得真切,男人说话的时候,右手捂着腹部,左手紧紧地抓着桌角,五个手指因为疼痛过度,已经攥得扭曲变形。

此时,他有心想问问病人的情况,可又怕父亲不悦,只得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缄口不言。

“大妹子,你先别哭了,既然来到了医馆,怎么着也得等看完,我才好说话。”侯圣元无奈地摇摇头,再度回到椅子上,对着面前的男人仔细地观瞧。

“哪里觉得不舒服?”

不等虚弱的丈夫说话,一旁的女人止住了哭嚎,抽抽搭搭地凑到近前,对侯圣元说:“侯先生,从半月前,他就开始上吐下泻,一到晚上,捂着肚子撅着腚趴在炕上,肚子里面的硬块一疼就是一宿,手脚冰凉,身上却不停地冒虚汗。您快给看看,我家男人这是怎么了。”

侯圣元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瞧着对面表情痛苦的男人,“把手给我。”

男人松开攥着桌角的手,手心儿朝上递到侯圣元的身前。侯圣元看见满是红点的手掌心,迟疑了一下,才把手指搭在男人手腕处。

男人的脉,往来流利,如同一颗玉珠在他的三个指尖上反复游走一般,速度飞快,令人难以拿捏轻重。

“你把舌头伸出来我……”侯圣元抬起手,刚想看看病人的舌苔,可他发现眼前的男人微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

“啊?大夫,您说什么?”听见侯圣元的话,男人又张开了眼睛,神情恍惚,似乎刚刚从甜美的睡梦中被惊醒。

侯圣元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是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看向女人,“咱们借一步说话。”

“大夫,我知道自己阳寿尽了,有什么尽管说罢,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我的主。”

女人眼泪又流了下来,只是这次,悄无声息,不似方才的哭嚎,“求求您,救我男人一命吧!”

侯圣元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摇摇头,“虽说我行医多年,也不能逆天改命。所谓,神机化灭者死,气立孤危者死,亡阴亡阳者死,阴阳离绝者死。你这病症,乃三阴死症,即便是大罗金仙,医圣转世,也无力回天了。”

男人面色苍白惨淡地笑了笑,“那……还能活多久?”

“转了年,也就差不多了,趁着现在,可以安排后事了。”说完,侯圣元便示意朱三帮忙把病人扶出医馆。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女人突然丢下男人,冲出医馆,跑到熙熙攘攘的街上嘶喊起来:“见死不救,枉为名医!老少爷们都看看,我家男人生病了,这个老头却连一副药都开不出来!大家快来看看,什么狗屁医馆,纯粹是庸医,骗人!”

街上来往的人很快就被她聚集起来,她见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嘴里的话也越说越刻薄:“都说侯家世代行医,医术高超,我看就是浪得虚名!怎么还有治不了的病呢?医生就是给人治病的,治不了病,算什么医生!这药柜上成千上百种药材,难道就开不出一副对症的药么?大家以后不要来他家瞧病了,老侯家世世代代都是庸医,江湖骗子!”

“朱三,把病人扶出去,关门。”侯圣元按压怒火说。

“侯大夫,实在对不住,这女人……嗨,你说我治什么病呢?死就死了,还给您招惹是非。”

侯少棠也走了过来,和朱三一起,架着男人,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地向外挪走。当男人被交还到女人手里之后,女人一把拽住了侯少棠的手,又变了腔调,哀求着说:“求求你,救救我男人吧!求求您了,都说医者父母心,你们不能就这么见死不救啊!”

“侯家少爷,你们爷俩帮帮这两口子吧!多不容易啊!”周围的人被两人的惨状感染,纷纷跟着求情,甚至有些还流下了眼泪。

女人听见父老乡亲的帮腔,再度跪在了地下,不住地向四周磕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都是好心人,谢谢!”

“回家!傻娘们儿,咱们不治了,回家,你快起来,咱们回家!”男人哽咽着说,不知是心疼媳妇,还是心疼自己。

侯少棠后头望望站在屋里的父亲,父亲眼神坚定地朝他摇头。

朱三凑到侯少棠身边,“少爷,回去吧,这病你治不了。”

“我想试试。”

“万万不可,三阴死症,从来就没有人医好,只要传到少阴和厥阴,任凭医术再高,也不能医好了。你没看见刚才他都已经神志不清了么?精气神都散了!”朱三不停地劝他。

侯少棠却心意已决,一摆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朱三,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说:“诸位,我和我爹是医生,不是神仙,再说,神仙还有难心事儿,何况医者在凡尘?今天,若要我来治这个病,也不难,在场的各位,有一位算一位,都得给我做个见证。”

“你说,只要能救大兄弟,我们就给你做这个见证了。大妹子,还不赶紧谢谢候少爷!”人群中有人搭话,随后便是众人的点头附和。

“谢谢候少爷,谢谢侯少爷!只要能救我家男人,你让我当牛做马我都没有二话!”女人嗓子已经哭喊得沙哑。

“当牛做马不用,不过你想好,方是险方,药也是猛药,许是吃了不顶什么用,也或许就管点儿事儿。但是你每天早上不等医馆开门,就要候在门口取药,天天如此,若我开门没见你人,那这药我就不给了。你可能做到?”侯少棠也不搀扶女人,站在医馆的台阶上低头问道。

“能,能做到。”

“降服不住药性,吃死了,我也管不着!”

“行!我认了,只要您肯治,我们什么都依!”

“好,明天一早你就来,你来一天,证明这位兄弟在一天。人死了,你就不用来了。各位街坊邻居,乡亲父老都是我侯少棠的见证人,这药,我分文不取,白送,但是这病,就是绝症,治好了是我侯家的本事,治不好,也莫说我侯氏医馆见死不救,丧尽天良。”

说完侯少棠领着朱三迈步走回医馆,丢下一群人在门口,不再理会。

“胡闹!”侯圣元没等儿子坐稳,就大声呵斥。

侯少棠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径直走向饮片柜,盯着满墙的草药问他:“爹,可是弦滑脉象?”

“我说你胡闹!咳咳!”

“老爷,你先消消气。少爷这不也是被人逼的么?那么多人看着,要是真不管不顾,咱们这医馆的名声不就臭了么?”朱三拿起茶壶,忙给侯圣元倒水。

侯少棠转回身,一脸认真地问父亲:“就是,爹,您先别急着恼,事儿我都应下来了,事已至此,爹你说说要搁您,您怎么下方子?”

“我治不了!没方子!”茶杯被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那我说,你看对不对,病邪深入少阴,心肾阳气衰惫,从阴化寒,应该有四逆汤对么?”

侯圣元没说话。

“或者从利水开始,用西洋参,葶苈子,冬虫夏草,三七,牛黄,玳瑁,砂仁,沉香,猪苓,黑丑,白丑。”

“哼,加附子、党参、白术、干姜、甘草。”侯圣元虽然语气依旧带着不满,可仍旧和儿子配起了药方。

朱三攥着茶壶张大了嘴,“老爷,少爷,这些可都是白给的啊!可都是钱啊!”

“这时候了,还说什么钱不钱的,既然这个畜生都夸下海口了,别管那些了。”侯圣元瞪了朱三一眼,也不住肉疼,谁让不孝子夸下海口,当着众人面儿,应允了人家。

这一晚,侯少棠整夜未眠,虽然他和父亲辩了一下午,总算拿出个连朱三都觉得宏伟壮观的大方子,可他依旧觉得不妥。

虚不受补,弱不经药,这一巨方下去,先不说治不治得了病,仅仅是药物在体内相互斗争,都够他受的,没有人能完完全全地把握好用量,保持众多味草药进入身体,既能互不影响,伤及别处,又能各显神通,治病救人。

第二天一早,不等天光大亮,侯少棠就早早地来到前厅,坐在药柜面前直愣愣地发呆。

忽然侯少棠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儿,站起身爬上药柜,飞快地取出药材,绑成一个大大药包,胸有成竹地拔开门栓,只等着女人前来取药。

等朱三和侯圣元唉声叹气地来到前头,女人早已经拿着药包离开,只剩下侯少棠端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喝着清茶。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过去了,女人从不间断,每天天蒙蒙亮就早早来到医馆大门外,等着侯少棠的药包。

腊月过去了,女人原本哭丧的脸渐渐有些笑容。正月到了,女人捧着饺子和油饼给侯少棠当早点。

侯圣元暗自欣喜,自己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女人成天取药,说明病情有所控制,儿子也吸取了教训,每天早早起床,照看医馆,进药看病,也算有了长进。

爷俩的感情,也由那次事情以后更加亲近。直到那个曾经被自己判决死期的男人,重新意气风发地来到医馆道谢,侯圣元都没有感到任何不妥。

“候老先生,感谢您和少爷的救命之恩,今日身体已经大有好转,日常走动已经不成问题了,这不赶紧过来亲自登门道谢,这点儿钱虽然不多,还请您笑纳!”女人把一个裹着钱币的布包放在桌上,双手合十,朝父子俩道谢。

送走二人,侯圣元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吃过晚饭,他把朱三喊来问:“朱三,最近两个月,咱们的账目拿来我瞧瞧。”

“老爷,账本在少爷手里。”朱三回道。

“咱们每天赠的那副药,其中几味药材都异常名贵,要提早进货,你看看家里还足么?虽然少棠不比以前顽劣,可毕竟还年轻,你不能甩手不管,要适当地帮衬着他。”侯圣元说。

“嗯,知道了,老爷,我这就瞧瞧。”说着,朱三架起了梯子,娴熟地登了上去,拉开药匣,按照药方,一味药一味药地察验起来。

“老爷,都还充足,满满当当,少爷可能刚刚补了货……不对,这是……这是年前的那批虫草!老爷!不对啊!”朱三一只脚悬空,拽着饮片药匣惊讶地看向侯圣元。

“年前的?”

“是啊,年前药商送药的时候,我因为这虫草颜色不正,虫体不长,和他们大闹了一通,他们说下次再来的时候给调换,我特地写了纸条,怕忘记是哪个药商来的货。你看,纸条还在。”朱三从药匣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罗瘸子。那是经常给侯氏医馆送药的老药商,侯圣元也和他熟识多年。

“朱三,你赶紧看看,药柜里别的药少了没有。”侯圣元突然说,他此刻已经感到不好,只等朱三把所有药柜都拉开,就能最终确定自己的预感。

朱三也察觉出侯圣元的表情有些怪异,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长长的药匣被快速地拉出再推回,最终,偌大的饮片柜上只有三味药,比平常少了一大半,而且在朱三的记忆里,这三味药最近都没有给病人抓过。

“老爷,三味药少了,有一个几乎要见底儿了。”朱三走下梯子,战战兢兢地说。

侯圣元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早就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乖巧懂事,可仅仅三味药,就把一个死症病人治好,这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侯圣元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哪三味?”

“半枝莲,铁树叶,白花蛇舌草。”

侯圣元呆呆地望着三个弹出身子的药匣,怔立了许久,直到朱三唤他,他才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我这个儿子,当真是华佗转世,药王再生,服了,服了!”

他让朱三把药匣复原,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从那天起,侯氏医馆里就只有一个坐堂大夫,就是侯家少爷,侯少棠。

而这三味药的配伍,直到许多年以后,才被一个死刑犯,在被行刑的三天前公布于众,死刑犯姓朱,说此方是祖父传下来,治疗癌症的奇方,不想此失传,愿意奉献大众,弥补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并在遗书中特地声明,这个以半枝莲、铁树叶、白花蛇舌草搭配的药方为,侯氏三味。

侯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