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系列之十里醉

1

张家堡,在溪城的最西边儿,背山望水,和阳城隔河相望。从城里到这,仅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路的左侧是怪石嶙峋的山峰,右侧是蜿蜒曲折的溪河。

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山体被河水多年侵蚀的凹槽,人们走在凹槽里,头顶着凸起的山石,如同一条浑然天成的隧道,给过往的行人遮风避雨。

据说很久以前那条路还不时被涨水的溪河淹没,但是日本人占了溪城以后,在溪河的中游建了钢厂,溪河水位就连年下降,再也没有一滴河水打在路上,反而留下大片适合耕种的河床。政府无暇顾及此处,索性睁一眼闭一眼,都留给张家堡耕种,也不做记数。

除此之外,想来往张家堡,没有别的路。所以,溪城老百姓都相传着这样一句话:张家堡子一条路,气死半城酿酒铺。

是了,张家村是溪城头一号酿酒的村子,家家户户种得的粮食,除了平常吃食,全都用来酿酒。

大大小小的酒坊布满了整个村子,小米酒、大米酒、高粱酒、杂粮酒、白酒、黄酒,只要你能想到,这里应有尽有。

虽然种类繁多,但无论哪一种,都比其他地方的酒要贵上那么一倍有余。张家人常对买酒却嫌酒贵的人说:“你不糊弄我,我不糊弄你。”怎么个不糊弄法呢?我用顶好的粮食,您呢,就只能钱儿上找了!

觉着贵,往后稍一稍,张家堡的酒啊,几十年来就没愁卖过!

这话一点儿不假,张家人进城卖酒,只挑每月初五和十五,即使逢年过节也绝不多卖一天,无论刮风下雨也绝不会少卖一天。而酒桶里面的斤数,也是固定的一百八十斤,一人至多五斤,不卖完,张家人不走,谁家要婚丧嫁娶办个事情,想多要,也不会多给一两。

老百姓和张家秉承着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买有卖,延续了很多年,只要街面儿上张家人的叫卖声吆喝起来,酒鬼们不管当时在干吗,一准儿撂下手里的事儿,拎着酒壶前来打酒。

2

张群山被母亲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今天是他第一天进城卖料,困倦中也不免有些兴奋。

“快起来,吃口饭赶紧跟着你小海哥进城。”张母一边在灶台准备早饭,一边儿招呼张群山起床。

“这也太早了吧?才几点啊!”张群山嘟嘟囔囔地穿上衣服。当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望向窗外时,发现父亲也已经起了床,正在院子里和海子哥装车抬酒。酒桶整整齐齐地码在澄明瓦亮的带车上,父亲按按轮胎,踩踩脚镫子,又围着车子走了两圈儿,便和海子哥在一旁闲聊起来。

张母端着一碗面条走进屋,看张群山还在炕头傻坐着,呵斥说:“望什么天儿啊,撒楞儿地去洗脸,再迟一会儿,晚上你就得摸黑回来。”张群山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接过面条放在桌子上,走出屋子到院子洗脸。

“儿子,头一天走酒,早点儿走,等以后熟套了,就不用这么早了。”张文才叼着烟卷儿说,“你看你海子哥,不到半年,不也轻车熟路的?有时候不到晌午,就卖完回来了。”

张群海点头说:“是啊,只要咱们张家的车一到,嗓子一开,街坊们跟不要钱似的,紧着紧着往前凑。你就记住,别着急,一份一份打就是了,别算差了钱,慢一点儿不打紧的。”

“嗯,嗯。”张群山用水拍着脸,含糊地应承着。

东边儿天刚刚泛起光亮,由蓝转青,又掺着点儿鱼肚白。公鸡的早鸣声起彼伏地叫了开来。

早起的人打开屋子里的灯,推开自家院门,家畜被关了一夜,疯了似的往外钻,三五成群,结伴到河边觅食。相邻的院子,隔着院墙谁也瞧不见谁,可还是互相吆喝着聊天儿。说昨夜的饭菜和婆娘,说今早的天气和行程。

一头儿没了声响,另一头儿也不追问,气定神闲地低头洗漱,生火做饭,开始一天的活计。

张群山骑着崭新的带车跟在张群海的车子后,奋力地向堡子外蹬去。叔伯门看见俩人经过院子,免不了逗两句嘴:“群山啊,会骑么,别蹬苞米地里去了!”

“放心吧,三叔,我不能干你年轻时候那事儿!”

“臭小子,敢跟你三叔逗闷子了是不是!你等我不告诉你爹!”

车子没停,反倒加快了速度向前冲。

“哈哈哈,你先招咱们孩子的,为老不尊的,群山啊,你慢点儿骑!”三婶子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群山和张群海已经百米开外。

张群山和张群海卖酒的地方,是溪城最东边,离堡子最远。

“张家白酒,土法酿造,纯粮原浆,绝不缠头!”张群山把车停在巷子里,尝试着按父亲教的词喊了一声。

“哈哈哈,群山,我站你这么近,勉强听见俩字儿,你让买主上哪听去!”张群海听见了如同蚊子一般的叫卖,笑得前仰后合。

“这声儿还小啊?我听着挺大啊。”

“既然出来吆喝,就别不好意思。咱们不偷不抢,靠正经的东西挣钱,底气足!你听我这个!我喊一声,你喊一声!”张群海从车座上跳下来,清了清嗓子。张群山也学着他,咳嗽了一声。

“张家白酒!群山,该你了!跟着喊!”

“张家白酒!”张群山涨红了脸,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可还是不够响亮。

“大点儿声!土法酿造,纯粮原浆!”张群海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他鼓劲儿提醒。

“纯粮原浆,绝不缠头!”

喊完了一遍,张群山就盯着四面的胡同儿,并没有人出来打酒,不由地慌了神儿,疑惑地看着张群海:“人呢?你不说,只要咱们车子一停,嗓子一开,买酒的就都冲出来找咱们了么?”

“是啊!你不信啊?”张群海反倒不着急,说道,“不信咱们打个赌,你使劲儿喊三遍,比刚才那个嗓门再高一个调门儿,你试试,要是还不出来人,剩下的我帮你卖了,你就在旁边瞅着就行。”

“真的?”

“那还有假,说话算话!”张群海笑着说。

“张家白酒,土法酿造,纯粮原浆,绝不缠头!张家白酒,土法酿造,纯粮原浆,绝不缠头!”张群山连着喊了两遍。

“再大点儿声!不知道的以为你是那些打着咱家旗号骗人的呢!”

“张家白酒,土法酿造,纯粮原浆,绝不缠头!”最后这一嗓门,张群山使上了吃奶了力气,脖子上的青筋秃起,叫卖声从周围的房前传进屋后,不一会儿又从胡同中转了回来。张群海连声叫好,招呼着张群山把酒罐拧开,再解开车把手绑着的漏斗,“得嘞,等着瞧吧!”

正当张群山张嘴想问,几个路口儿开始陆续地钻出人来,一边小跑,一边嘴里念叨:“这嗓门子!吓我一激灵!我就合计着,张家小伙子应该来了!三哥啊,你也喝没了?”

“两天了,断了顿儿了,就剩点儿底子应付着。”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拎着酒桶,载楞着膀子说。

“那还不错,有点儿底子,我这好菜都没有好酒伴着了!小子,赶紧大爷给打壶酒!”几个男人拎着自家的酒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张群山呆立在车子前,一会儿看看酒一会儿摸摸兜,手足无措。

“怎么样?”张群海熟练地走到近前,满脸得意地招呼张群山,“别傻站着了,过来打酒!”

3

晚上回来的时候,两人的酒桶空空如也,车子骑出了城,在乡间的路上跑得飞快。张群山一边追赶前面风驰电掣的张群海,一边问:“海子哥,我看村里其他人卖酒都没跑这么远,凭啥咱俩就得上最东头卖啊,这骑车骑得我腿都麻了!”

张群海头也不回,顶着风大声地喊:“怪咱们两家手艺不精,想选这近地方啊,得真拿出好酒!让老酒婆子叫了好点了头,那溪城这块儿地方,你想上哪卖就上哪卖,都依着你挑!”

“凭啥她说了算!咱们乐意上哪卖上哪卖,管得着么?”张群山不解。

“这是规矩,咱们张家祖祖辈辈都靠酿酒为生,人口多了,家家总因为这事儿闹,都是亲戚礼道的,老人们说,得有个拿主意的,就选了酿酒手艺最好的老酒婆子来管,在哪卖,卖多少,都是他说了算!”张群海蹬着车子,“你爹没告诉你啊!”

张群山迎着风断断续续地听完了海子哥的话,不再作声,车子驶进小路,速度方才降了下来。两个人顺着早已被压成的车辙印,缓慢地骑着带车。

天色暗了下来,月亮在溪河上挂着倒影,远处的钢厂冒着几条浓浓的黑雾直抵云霄,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车轮压在石子上咯咯哒哒的声响。张群山庆幸还有海子哥结伴而行,不然自己孤身一人,也不免会有些害怕。

堡子路口,父亲张文才早就守候了许久,瞧见儿子回来,离老远就吆喝着:“兔崽子,你俩可回来了,赶紧回家吃饭。”

带车子不停,接着往前走,张文才一步跳上了张群山的车板,说:“群海,我跟你爹说完了,晚上在我那吃得了再回去,咱们爷们三个喝点儿酒!怎么样,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群山这一嗓门儿,给老头都吓得一哆嗦!”

“是么?我儿子不怯声,这就不容易!下回咱小点儿声,别给老头吓出毛病,讹上你,哈哈哈哈!”一路上,张群海把两人白天卖酒的经过给张文才讲了个细致,说到他手哆嗦洒了酒一处,张群山赶忙解释:“哪啊,别听他胡扯,没洒那么多!”

“哈哈哈,臭小子还嘴硬!赶紧进屋上炕吃饭,酒我都烫好了!”车子停好,张文才招呼两个孩子进屋吃饭。

饭桌上,张群山有些心不在焉,张文才见儿子有些异样便问:“怎么了,群山?”

张群山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闷头又去夹菜喝酒。母亲在一旁看得真切,趁着张文才和张群海高声说笑的间隙,凑到儿子身边,“儿子,咋不高兴了?是不觉着卖酒掉价,臊眉耷眼的?”

张群山小声回答:“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咱家酒挺好的,咋就不能分到好地方,非得跑那么远。这时候倒还行,要是到了冬天,天就短了,道儿这么远,啥时候能回来!”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张文才还是听见儿子的抱怨,“你这才一天,就挑肥拣瘦了?”

张群山见父亲插话,只好把憋在肚子里的疑问提了出来:“是啊,爹,酒婆子家的酒怎么就比咱们的强么?”

没等张文才说话,张群海就把话捡了起来:“群山,这可不是我涨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咱们两家酿的酒跟人家一比,那就是水了!你是没喝过,赶明儿我给你接一壶你尝尝!”

张文才服气地点了点头,整个堡子,没有一人不佩服酒婆子的酿酒手艺的。他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语重心长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早年间,溪城闹土匪,从东边儿的山到西边的林子,哪哪都是胡子。一天晌午,一伙儿土匪不知怎么地就摸到咱们堡子来了,领头儿的脸上有条疤,外号疤拉周。

进了堡子,不杀人不抢钱,明明白白地告诉村里人,多了不要,一家交出十斤酒,一个月一交,自己套车往东山送,少一次,绝一户,少两次,绝一村。

按理来说,人家要的不多,咱们就是酿酒的,家家户户拿出个百八十斤酒,也不费什么事儿,但是偏赶上那两年收成不好,连吃带卖,有的人家为了生活,把酒窖里的存酒都拿出去卖了,一个月俩月倒还能应付,可是时间一长,供应不上,整个堡子都别想好。

这时候,酒婆子把大家召集到一块儿,对了,那会儿酒婆子还年轻,家中行九,堡子里人都叫她九姑娘。

九姑娘说,她有个主意,只要大家把余富粮食都交给她来酿酒,用不上俩月,巴拉周肯定不会再来要咱们堡子的酒。众人都不相信,但是看九姑娘这么有把握,也就死马当活马医,谁酿都是酿,权当赌上一把。

眼看到了约定的日子,九姑娘的酒终于是酿够了斤数,挨家挨户地敲门,叫人帮忙套车送酒。家人怕她被土匪糟践了,不想叫她出这个头,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偏要牵着骡子车走在运送白酒的最前头。

到了东山脚下,九姑娘吆喝着大家卸酒,待酒桶整整齐齐码在山下的林子里以后,便孤身一人前去交货。半晌以后,九姑娘带着几十个土匪从寨子里走了出来,搬酒走人,没有为难乡亲们,除了提醒下次交酒的日子,也没有多言语一句。

回到堡子,大家都说是捡回一条命,可是下个月疤拉周还来不来,这是他们更加关心的事情。

接下来的一个月,大家是战战兢兢地度过的,有人问九姑娘,下个月的酒准备好了没有,九姑娘总是微笑不语,任凭别人怎么催促,都不见她家院子里有人劳作酿酒。日子不扛过,转眼又到了日子,乡亲们堵在九姑娘家门口,要她赶紧出酒,但是屋里始终没人做声。

人们有些慌了,仿佛交不上酒,土匪明天就五马长枪地杀进堡子,绝了谁家的门户,正准备一齐踹开了院门,冲进屋里。还没等进院,九姑娘从堡子外头疯跑了回来,边跑边喊:“乡亲们,不用交酒了,疤拉周被人连窝端了!乡亲们,不用交酒了,东山上的土匪都死绝了!”

人们不信,就三五成群地偷偷摸上山,才发现,九姑娘说的一点儿不假,疤拉周的寨子被烧个干净,山上到处都是土匪的尸体。大家问九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九姑娘摇晃着脑袋说:“两伙儿土匪,一头儿喝醉了酒,另一头得着信儿了,会咋样?”

“啊,你给别的土匪头子送信儿了?”

九姑娘点了点头,说:“咱家的闷倒驴,别说他疤拉周,就是给驴喝了,它也得老实儿地趴下!要不怎么叫闷倒驴!早就听说老边沟的胡子和他们不对付,我就带着酒,跑去给老边沟范大当家的送信儿了!”

乡亲们还是不信,说:“你那酒咋那么厉害,说醉人就醉人啊!”

九姑娘歪着脖子说:“不信啊,不信后院还有一缸,你们舀出来喝一碗试试!哼!多余的粮食,我可不还了!”说完,九姑娘一转身,回屋了!

张文才的故事说完了,张群山却仍有些不明白,问道:“爹,那酒真那么大劲儿么?”

“你爷爷当年喝了一碗,还没等从酒婆子家走回来,路上就摔了仨跟头!你说劲儿大不大?”张文才说。

“那难道说劲儿大、能醉人就是好酒么?”张群山接着问。

“现在生活好了,当然就不是了,以前老百姓穷,喝酒就为了喝多了睡觉解乏,像咱家这样的酒,虽然劲儿小不上头,但是不上劲儿,酒不就白喝了么?”张文才解释道。

张群海在一旁点点头,“群山,反正酒婆子说,一样的度数,谁家酒劲头足,就许谁家在好地方卖酒,地方给你了,至于你卖什么酒,就是你说了算了。

“但是要想在什么东市场、三角地这些好地方卖,首先,得有这个能耐!你也别跟她置气,有一年冬天,她从堡子外头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以后,受了刺激,一辈子没嫁人,这不就越老越邪性了么?”

4

接下来的几个月,张群山除了到日子出酒卖货,其余的时间全都在家跟张文才学习酿酒,一门心思地想酿出酒婆子眼中的好酒,好给自己换个好地界。所以他决定从头开始学,怎么选粮食,怎么做酒曲,然后怎么冷却加热,最终怎么封窖保存。

他慢慢发现,这酿酒无非就是两步,一个是糖化,一个是发酵,几乎整个堡子都没什么区别,要说各家出的酒有个高低贵贱,大部分都在酒曲这一块儿,而养酒曲,却是各家的密门儿,绝对不会叫他学去,张群山不由地有些泄气。

“怎么弄都是一个味儿,海子哥,你说这可咋整,堡子里都开始积酸菜了,眼看天就凉了,这一冬天的罪,咱哥俩儿可怎么遭啊!”憋得实在没辙,他只好和张群海发牢骚。

张群海倒是不以为然,他早已习惯了从堡子到东头儿这条路,安慰他说:“群山啊,没那么吓人,这几年我不也过来了么?带车上生个地炉子,走到哪冷了,烘一烘手脚,顶大天就七八趟,这天说暖和也快!”

“不行,我得去找酒婆子!”张群山一咬牙,“我要跟她讲究讲究去!”说完,丢下张群海一人就奔着老酒婆子家中走去。

虽然老酒婆子已经不太出门了,不过张群山头些年送父亲出堡子,还是见过她几次的,那是个瘪嘴老太太,头发稀疏雪白,满脸皱纹,松弛的眼皮包着浑浊的眼睛,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初五十五,她总是站在出堡子的必经之路目送各家出酒卖货。她经常会喊停一车酒,拧开人家的酒缸闻一闻,再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沾一沾,送到嘴里咂摸,如若点头,车子继续往前走,但要是摇头,这一车酒就得哪来的回哪去,换了新酒再来找老酒婆子尝。

张群山问他爹:“爹,这啥意思?”张文才咧了咧嘴,摇了摇头说:“啥意思,不是正经玩意儿!”

不等张群山走到酒婆子家,张文才的喝骂声就从身后传了过来:“小瘪犊子你要干啥?”

张群山被吓得一愣,赶忙停住脚步,离老远就看见张文才连跑带颠儿奔自己来,脸上怒气冲冲,仿佛要一口把自己吃了。

“怎么了爹?”

“怎么了?你找人家干啥!自己能耐不济,说破大天就给你换了地方了么?”

张群山知道是海子哥给家里通风报信了,心里有些没底,不过还是硬着嘴说:“她那个就不对!怎么还不让人说话了啊!”

“少他妈放屁,就你对,赶紧跟我回去!别去给我丢人现眼!酒婆子对不对,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崽子说道!”张文才扯着他就往回拽。

“我不回去,好地方得轮班来,不能让那几家一直霸着!要不我就不送了!你乐意去你去!”张群山赌气地说,可他万没想到父亲顺势就招呼他一巴掌,只打得他头晕目眩,眼眶发酸。来不及他反应,张文才的手像钳子一样,薅着他的领子就把他带回了家。

一路上,张群山又是恼怒又是委屈,但奇怪的是,这种恼怒并不冲着自己爹去,反而转嫁到老酒婆子身上。他一边踉跄地跟着父亲走,一边忍着眼泪,紧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对自己说:“老酒婆子,我他妈非得叫你服,非得叫你家的酒,也往溪城最东头儿去卖!”

5

数九隆冬,天仿佛漏了一样,没完没了地飘着清雪。堡子周围的大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毫无方向地不规则地咧着口!人们穿着厚重的皮袄,却仍旧感到阵阵寒风像冰溜子一样坚硬刺骨,每喘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渗着冰雪,阵痛难挨!

张群山终究还是舍不得年迈的父亲顶着风雪出去卖酒。每到日子,也不等母亲喊,早早地就把白酒装车放好,热腾腾吃完早饭,揣几枚煮熟的鸡蛋,就推车出堡子。

“张家白酒,土法酿造,纯粮原浆,绝不缠头!”在熟悉的地方停下车,张群山一边搓着早已冻僵的手一边吆喝起来。

“爷们儿,进屋暖和暖和!!”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头看,发现挨着路口的侧面的平房里,开杂货铺的老头儿正从窗口探出脑袋喊他。

“没事儿,喊一喊就不冷了,大爷你快把窗户拉上,就这点儿热乎气儿,别再散个干净!”张群山认得老板,也是自己的老主顾。

老人拉上窗户,不一会儿大门打开,哆哆嗦嗦地跑出来,硬生生把张群山拉进屋。

“车子停那都能看见!一会儿左邻右舍瞧见车子,就直接过来找你了,这一左一右的我都熟悉,没事儿,丢不了。”老黄头让张群山坐下,走到炉子前添了几块儿煤。

“谢谢大爷,那我就在这缓一会儿,堡子出来到这,骑车得骑俩点儿,现在这腿都是木的!”张群山双手放在嘴前,一个劲儿地哈气。

老人点头说:“可不咋的,今年冬天干冷干冷的,出去站一会儿冻得骨头缝都疼,何况你这成天在这外头的了。”

张群山缓了好一会儿,才仔细地打量这家杂货店。屋子不大,只有几平米。窗子下面一个玻柜,放着些常卖的物件儿。

窗户对着的墙面儿是三层木头打造的货架,整齐地码着烟酒糖茶、针头线脑、孩子吃的零嘴儿、上学用的书本儿,他一时能想到家里用的,几乎应有尽有。

货架的最里面,是一张单人床,想来男人每天就住在这里。外屋的炉灶和里面有一道房门隔着,狭小逼仄只能堆放些杂物,因为再往前几步就到了他刚才走进的大门。

“哎,我去给您打壶酒,往常都是我给我爹打下手,这一批酒可是我自个酿的,您尝尝,给大侄儿提提意见!”不等老人客气拦着,张群山抄起放在货架地下的空酒壶就窜了出去!

“这小子,咋这么实惠。”老人被张群山的举动弄得又气又乐,隔窗望着在门口忙活的张群山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小子,人性好!”

不一会儿,张群山拎着酒壶又回到屋里,递给老头,老头拧开盖子低头一瞧,满满当当一壶酒,手一哆嗦直往外流,“孩儿啊,你这可实惠大劲儿了,就在屋里坐会儿,老头也不能要你这些酒啊!等着,大爷给你拿钱啊!情我领了,钱得照付,要不我也得打!”

“不用,您尝尝,我酿的不比我爹酿的好,我爹早就嘱咐了,生手头一过酒,不能要人钱,得主顾们喝着好了,下一回再按斤算两,今天外面这些酒,都是准备给老主顾白喝的。”张群山笑着说。

老头忽然就笑了起来,“哈哈哈,还得说你们张家规矩!老酒婆子还活着呢?”

张群山一惊,“您认识酒婆子?”

老人没有立即搭话,张开嘴超酒壶的壶口使劲儿地往嘴里一吸溜,一小口白酒打着酒花进到了老人的嘴里,他含在舌下向两头腮帮子使劲地鼓了鼓,才一仰脖子把酒喝进肚子。

“嗨,那都好些年的事儿了,她现在怎么样,体格儿还行?”

“倒还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一提酒婆子,张群山的气就不大一处来。

老人一愣,不过随即又乐了,“怎么着,那老死太太为难你了?”

“倒是没为难我,只是咱家这酒她偏说不好,只能去最远的地方卖,不然谁大老远的往这么老远跑,我要找她讲理,我爹还不让!大爷,您摸着良心说,我这酒味道怎么样?”

老头咂摸着嘴回味,“挺好啊,曲腥味不大,柔软清香,水是好水,料也是好料!”

“就说是的,那个老太太非说什么,我家酒没劲儿!”张群山见老人夸奖,更觉得委屈了,“非得给人喝高了,才叫好酒么?胡说么不是!”

老头仿佛早就知道原由,似笑非笑地问张群山:“她真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就东边儿这一块儿地,分给我们家都好几年了!也赖我不争气,在家捣鼓了半年,愣是没研究明白别家的曲是怎么养的,一样的度数,别人家就有劲儿,咱家就是没劲儿!”张群山接着说,“要是我有一天酿出那酒,我还不找别人,专门就和酒婆子她家换地儿,让她孙子也来遭遭罪!”

“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张群山点头。

“这也不是啥难事儿,老头教你一招,回去照着这个法子酿,但是有一样,千万别说是在哪学的!记住了没有?”

张群山不敢相信,瞪圆了眼睛望着老人。只见他神态自若地说:“白酒的劲儿在前头,黄酒的劲儿在后头,白酒是蒸出来的,黄酒是发出来的,要想前后都上劲儿,你说说该怎么酿这个酒?”

“哎呀!我咋没想到!发一半蒸一半,这不就得了!”张群山一拍脑门子。

“对喽,两管并用,上下一齐,火候要小,管子要细,发三蒸七,骡马难骑,蒸三发七,醉倒十里!哈哈哈!”老头一口气,把这半蒸半发的酿酒法子交给了张群山。

“您神了!”张群山只觉得浑身燥热,站起身子就要下跪。

“别介,不用跪,你就记住答应我的事儿,要是酒婆子问你跟谁学的,你咋说?”老人问。

“绝对不提您!”张群山

6

正月初四,张群山一大早就喊来张文才商量:“爹,今晚我想请堡子里酿酒的叔叔大爷们都来家里尝尝我新酿的酒,您看能行不?”

“好啊!这算啥事儿,堡子里那些叔叔大爷都夸你呢!说小辈儿里,都在家里打下手,就数我儿子出息,能自己酿了。给你爹长了不少脸,一会儿叫你吗喊上你婶儿,好好预备几桌饭菜,这点儿钱爹舍得花,你不张罗,我也合计过了十五张罗张罗,没想到你小子想我前头了!”

“那我这就跟海子哥通知大家伙儿了啊!”张群山高兴得一蹦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去吧,猪是新杀的,我去再宰两只鸡!”张文才欣慰地笑着说,“你慢点儿,道儿滑别蹴溜摔了……”没等话说完,再看张群山,早已经跑出院子,奔这张群海家跑去。

晚饭快要开席,张群山家中里屋外屋,摆满了桌子和凳子,张文才和媳妇把炕席烧得热热乎乎的,前后院儿的女人都在厨房忙活,炖小鸡,汆白肉,柴灶边上上下三圈贴着黄澄澄的玉米面大饼。男人们陆续到来,在挂满火红灯笼的院子里互相点烟寒暄拜年,好不热闹,好不喜庆。

张群山此刻也满头大汗忙碌着,他把新酿的白酒一坛一坛地摆在每一张桌子的下面,随后静静地坐在角落一边擦汗,一边等着今晚的这顿酒席开宴。

“老酒婆子会不会来呢?”张群山白天特地跑到酒婆子家放下话,请酒婆子来尝尝新酒,他想,来与不来,这就总算是成了,来了固然直接,立竿见影,摊牌挑明,不来也没关系,自己明儿一早就抱着酒坛去找她,不怕她不认!

热菜出锅了,女人们挑开门帘,冲着聊得热火朝天的院子里吆喝:“上桌上桌,赶紧进屋吧,边吃边唠!”张文才堆着满脸的笑,紧忙拢着众人往屋里进。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屋子,各自选好了地方坐下,就只等东家从屋外进来,寒暄几句,便可开席。

门帘最后被掀开,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进屋的却不是张文才,而是掌管着张家堡子这条酒路的当家人,老酒婆子,而张文才蒸恭恭敬敬地扶着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和老太太说着什么。

原本人声鼎沸的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人们全都自发站起身子,给老太太拜年,顺势在原本拥挤的屋里生生让开一条宽敞的过道儿。

“您怎么来了,老太太!一会儿叫文才给酒菜送到家去多好,这大冷天儿的!”人们关切地问道。

老酒婆被张文才搀扶进屋坐到炕上,她才抿着干瘪的嘴,缓慢地看了看屋子里的人,“文才啊,张罗开席,都忙活一年了,我吃不了什么东西,就是来跟你们凑凑热闹。”

“得嘞,大家伙儿开席吧!群山,去给叔叔大爷倒酒!”张文才一声令下,在一旁早已跃跃欲试的张群山抱起酒坛,就挨着桌给众人倒酒。

“三大爷,您尝尝,看看这味道怎么样——叔,给您满上一碗!”张群山最后走到老酒婆子跟前,带着狡黠的笑问,“九奶奶,您也尝尝?看看孙子这酒酿得好喝不好喝!”

“小混蛋,你九奶奶多大岁数了,不能喝酒。”张文才在一边轻声呵斥,“再者说了,你酿那玩意咋能让你九奶奶喝?去给你九奶奶倒杯茶!”

“小辈儿的酒,别样的味儿,你懂个什么,孩子,不听你爹的,给奶奶倒上!”老酒婆子一摆手,止住了还要阻拦的张文才。

“好嘞,九奶奶,我给您满上!”张群山瞅了瞅一头的父亲,得意地笑着。

酒坛压低,酒水如同山泉倾斜,带着闪亮的酒花儿冲进碗中,酒婆子脸上的笑容不减,看着略显浑浊的酒液缓缓从碗底升起,直到酒碗边缘。

张群山退到一边,酒婆子颤颤巍巍地端起酒碗,“张家堡子后继有人,开席,喝酒!”

“开席喽!”众人齐声欢腾的声音从屋内冲出屋外,传出老远。

7

“不行了,不行了,今儿到量了,我得回去了,群山啊,你这酒可有点儿劲儿啊!”张群海的父亲喝了一碗,就连连告败。

张群山坐在酒婆子身边,滴酒未沾,“三大爷,平常你可不是这个量!”

旁人跟着起哄:“对啊,你今儿可有点儿反常!昨晚儿忙活累了吧你!”

“哈哈哈哈!”

酒婆子年岁确实大了,身前的酒下了一口,再没碰过,看见有人退席,摇了摇头,拿起酒又抿了一口,忽然一皱眉头,想对张群山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放下酒碗,没有说话。

男人们还在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互相揭短哄笑,女人们都没有上桌,攥着瓜子和花生,靠在柴灶边说些女人家的悄悄话。

整个屋子,只有张群山和酒婆子这里最安静,也最清明。

“九奶奶,您觉着今天这酒,有劲儿没劲儿?”张群山侧着身子在酒婆子耳边问。

酒婆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不过还是勉强地笑着说:“该说不说,有点儿劲儿!孩儿啊,你比你爹强!”

“比那闷倒驴呢?”张群山收起了笑容,轻声地问。

“知道得还挺多,九奶奶那酒,你比不了!好了,吃饭吃饭,坐一会儿,你给奶奶送回去。”酒婆子指了指他的儿子和孙子,“你看那俩货,顾不上我这老太太啦!你没喝酒,你费点儿事儿。”

“不费事儿,这会儿人多,奶奶再坐一会儿,他们也就都该回去了。”张群山嘴角隐着冷笑。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量不好的,没喝下去两碗,就捂着嘴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酒量好的,此刻也双眼迷离,满桌酒话醉话,一会儿敲桌子一会儿撞碗。

张群山伴着老酒婆子眼看着离席的人越来越多,他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因为此刻整个屋里,除了他俩,再没有清醒的人了。

“九奶奶,我送您回去?”

酒婆子看着满屋醉醺醺的男人们,忽然端起酒碗,一口把酒干了,原本浑浊的眼睛变得血红,她攥住张群山的手,“孩子,这酒是谁教你酿的?”

“我自己研究的啊,怎么了,九奶奶?”老头的话终于应验,酒婆子还真问了自己酿法的来源。

酒婆子狐疑地看了看张群山,手上的劲儿松了下来,“好啊,好啊,送奶奶回去吧!”

张群山点点头,慢慢地扶起酒婆子,向四周早已昏天暗地的叔叔大爷言语一声,便和酒婆子一同走了出去,张群山的母亲不放心,又嘱咐:“慢点儿走,别摔了你九奶奶!”

“放心吧,娘!你看好屋里就得了!”

一路无话,到了酒婆子家门口,屋子里还亮着灯,儿媳和孙媳妇听见动静,披上棉袄跑出屋子来接,酒婆子撒开张群山的手,叫他回去。

“九奶奶,我觉着,俺们家卖酒的地方有点儿远啊!”憋了一路,张群山终于开了腔。

“那就调换调换?”酒婆子问。

“得调换调换。”张群山说。

“你看上谁家的地界了,跟奶奶说。”

“别家瞧不上,就瞅着九奶奶您家那地方不错。”

一旁站着的酒婆子的儿媳妇有些恼了,“群山,你这是啥意思?轮到你说话的份儿上了么?明儿叫你爹来找你九奶奶说话!没大没小的!”

张群山也不急,“九奶奶,您当年的给您的酒起了个命儿,叫闷倒驴,今儿我也给我这酒起个名儿,叫十里醉,明早儿出酒,我在堡子口等您,到时候您再决断。”

“十里醉,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十里醉,行,我倒看看你想咋地,回吧!”酒婆子转过身,一手搀着一人,缓缓地走回屋子。

“回了,您老好好歇着!”

8

第二天一大早,张群山就骑着带车来到了堡子路口,等着酒婆子赴约。不一会儿,酒婆子的身影从晨雾中闪现出来,她一步三晃,踉踉跄跄,步伐却坚定有力,丝毫不肯停止休息片刻,直到走到张群山近前。

“九奶奶,您早!”张群山给酒婆子问好。

酒婆子也不言语,一屁股坐在带车前面,大口大口地导气儿,好长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小子,你叫酒婆子来这,酒婆子来了,有什么说的,你说出来老太太听听。”

张群山哈哈大笑,说:“奶奶,没有说的,只有看的。”

酒婆子有些茫然,不知道张群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站起身,朝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突然间,酒婆子想明白了什么,浑身哆嗦着朝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小六子,家里有人没?小六子!”

屋子里钻出个女人,“怎么了九奶奶?”

“怎么不出酒走货,几点了?没见人忙活呢?”酒婆子有些疑惑地问。

“哎呀,别提了,这不昨天去文才叔家喝酒么?回来就一醉不醒,我早早就起来了,可是任凭我怎么叫,他都没个反应,只知道呼呼大睡!”女人略带埋怨地说。

酒婆子回头看了看坐在带车上得意洋洋的张群山,又赌气似的奔向下一家,结果还是同样,一连走了一趟房,男人们不是在家睡觉,便是连晕带吐,趴在床上起不来炕。

整个堡子的男人,全都醉倒了!酒婆子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又不得不相信。张群山骑着车子跟了上来说:“十里醉,醉十里,可比得上你的闷倒驴了吧?”

“孩儿啊,九奶奶求求你,你告诉奶奶,这酒是谁教给你酿的?他在哪?”

“没人教给我,您昨个不是问了么?”张群山还是不肯说,“这会儿跟你换那地儿你可愿意点头答应了?”

酒婆子只觉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上,一边嚎哭一边喊:“换了,换了!”

张群山听着酒婆子哀嚎声凄惨尖厉,心里感到一阵发寒,此刻,他有些明白那个老头儿是谁了,看着酒婆子的惨象,张群山有些于心不忍,他跳下车子,抱起躺在地上的酒婆子,正要告诉她,教他酿酒的这人在哪,可没等他张开嘴,酒婆子身子一顿,眨眼间便断了气儿。

那一天,整个溪城都没有喝到张家堡子的酒,主顾们冒着严寒在冷风中搓着手,等待着那久违的叫卖声:“张家白酒,土法酿造,纯粮原浆,绝不缠头!”可是从清晨等到日落,张家人都没有出现,人们都觉得纳闷儿。

溪城最东边的一位老者,等着那个换过来的卖酒人整整一天。他并不知道,老酒婆子因为他交给张群山酿的十里醉一命呜呼,也不知道,他满心期待的孙子,此刻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泣不成声,在酒婆子的灵柩旁立了毒誓:今生,再不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