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系列之剃头匠唐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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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曾经在溪城的理发店听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店老板韩金剪子讲给我的。

他说,早年间剃头这一行当,和现今大不相同。

剃头的手艺虽由来已久,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这门功夫的人并不称为剃头匠,而叫刀镊手作,而剃头也不算个正式的行当。

这些人被豢养在将门贵家做下人,整日攀陪在富贵公子身旁,伺候主子修发掏耳,饮酒享乐,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是地地道道的下人胚子。

清朝入关以后,为了加强满人统治政权,削弱汉人反抗意识,清政府下令要求汉人男子,无论官民,一律要将前颅的头发剃掉,脑瓜顶上只准留下铜钱而大小的一撮头发,再编成铜钱孔粗细的辫子,做“金钱鼠尾”头式,剃发归降,才能免于被清兵砍头。这便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

而剃头这一行,到了此时,才算正经有了自己的营生。

随着越来越多的刀镊手作走出华宅高院,搭起剃头棚,担起剃头挑,走街串巷,靠手上的技艺替人剃头修面,本本分分做活,最终凭借老百姓的口耳相传,逐渐被江湖人所接纳,迎头碰面有了一声江湖问候,才好歹算是入了流。

这段故事,要从韩金剪子他姥爷“唐一刀”开始讲起。

“唐一刀”本名唐汉生,是溪城剃头匠里数一数二的好手艺。据传说,唐汉生学艺在扬州,南方气候温暖湿润,人们的发根总是被汗浸着,发质比北方人更加柔软卷曲,更考验剃头匠的刀把子,所以,他的剃头刀手平把稳,劲头十足。

几乎所有溪城男人都知道,唐汉生手中的木柄剃头刀只要从头顶一扫,刀锋所过之处,不管多软多硬多油多涩的头发,保准剃得干干净净,一根不剩,绝不走第二刀。要换做其他剃头匠,一刀不净再来一刀,反反复复,剃刀刮得头皮难受,红肿生疼。

所以,老主顾们总是称赞唐汉生,说他“一刀下去,片甲不留”,日子久了,说的人多了,便在坊间传开来,最后百姓送了他个绰号,叫“唐一刀”。

他也正式便凭借而这一手干净利落的剃刀手艺,在溪城站住了脚,扎下了根。

2

这一天早晨,唐一刀照例来到溪城三角地搭棚营业,几个徒弟放下剃头挑子,搭起简易的剃头棚,烧水的烧水,养炭的养碳,唐一刀背着手踱着步,并不跟着忙活。

如今他已经很少伸手做活了,一来年纪越来越大,精神头跟不上,二来也为了徒弟们多学多练,不能总捧着西瓜闷头雕花。除了有身份有交情的老主顾,唐一刀基本只是站在剃头棚的后头,盯着徒弟上剪下刀,时不时地提醒着徒弟腕子的力道和角度。

但老主顾来了,就又不一样了。老主顾们讲究,剃发、刮脸、修面、采耳、按摩,少了一样都不答应。这套全彩儿,徒弟们做他不放心,必须亲自伺候着。

这些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还总是当着他徒弟的面儿拿他玩笑,说:“唐一刀啊,你这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才不把手艺都教了,哈哈哈,活该你受累!”

每当这时候,唐一刀也不多做辩解,只是朝着来人哈哈傻笑,说:“他们才学了几年手艺,半吊子手艺,怕怠慢了老几位,最后传出去,骂的是他们吗?骂的得是当师父的我!您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这一点,唐一刀说的倒是并未掺假。想起他自己学艺的时候,远比现在复杂得多。拜了师父一进门,别的甭干,先给师父师娘倒三年尿壶,三年期满,才第一次握上剃头刀。

原以为师父要传能耐,可谁知师父只递给他半拉西瓜皮,叫他每日拿着剃头刀削,从早到晚不停地削,削下来的每块瓜皮都得透光,削到不能在削,西瓜皮就削成了瓜皮帽,灯下一晃铮明瓦亮,却一个窟窿眼没有。

但可这还不算完,还得叫西瓜皮一圈薄厚相等,扔到河里像河灯,飘飘摇摇顺着水往下流,一旦薄厚不均,栽了膀子扣进水里,师父也不责怪,只拿出剩下那半快西瓜皮给他,接着练。

唐一刀的刀工就是这会儿练成的。

三年倒尿,半年削瓜,梳头、剃头、刮脸、采耳又学三年半。到了第八个年头,师父仍是不让出门干活。他耐不住性子,一心想试试自己的能耐大小,就背着师父挑起剃头挑子,拿起响器“唤头”,跑到乡下好歹过了几把瘾。

不料想回来的时候师父领着两个师兄弟堵在门口,任凭他怎么苦苦哀求,愣是说死不让他进家门。用师父的话说,你心不在这,学也学不成了。

“没别的送你的,这剃头挑子带着,总不至于饿死。但你学艺未精,遇见能人盘道,恐怕要犯难。有朝一日,山南海北遇上同行,无论胜败,千万别说是我的徒弟就行。”师父说完话,大门关上,院里再没了动静。

唐一刀在门口跪了一夜,大门始终未开,最后只得一咬牙,挑起剃头挑子,离开了扬州。一路北上,最终来到了溪城。

3

三角地是溪城最热闹的地界,南七北六十三省,但凡是来到关外跑的江湖艺人,都不免要在此处落脚周转,撂撂地,得俩钱儿,随后再计划是北上长春哈尔滨,还是南下营口旅顺港。所以剃头棚搭在这里,当地、外地的生意两不耽误,广场上江湖玩意儿也多,总有热闹瞧。

快到晌午,徒弟们手头的活陆陆续续地停了,大家伙一起搭起张简易的木板桌子,准备吃午饭。唐一刀站在桌子中央,几个徒弟一手拿着馒头,一手举着筷子站在四周。

剃头的椅子放在不远处,整整齐齐码成一排,但他和徒弟们偏谁也不去坐。

这是唐一刀给他们立下的规矩:“椅子是客人坐的,不是咱们坐的。”

徒弟们看着师父都起了表率,自然也都抹不开面子再坐了。

三角地每到这个时候,喧闹的广场便安静下来,撩地的艺人和买卖人都停止了吆喝,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各自拿出准备的饭菜,边吃边轻声说着话。

突然一声熟悉的响声不合时宜地在广场边传了过来,那声音清脆悦耳,带着铁器特有的撞击长鸣,摇摇晃晃地传进棚里。几个徒弟们都没注意,还在一旁边吃边聊,可唐一刀却脸色一沉,放下筷子,绕出饭桌,走到了剃头棚外,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正当他四下张望的时候,又一声“呛啷”传来,这次唐一刀听得真切,顺着声音瞧了过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打三角地的东边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肩头上挑着一副剃头挑子,手里拿着状似镊子的响器,小铁棍插进镊子当间,用力地向外一滑。

“呛啷……”

发出这声响的家伙不是别的,正是剃头匠人走南闯北用来招揽顾客的响器,名为“唤头”。它是下街剃头匠随身携带的吃饭家伙,人们只要听见唤头声响起,就知道,门外保准是来了剃头匠,想剃头的人便打开门,领着师父进屋做活。

所谓,一响唤头,吃喝不愁,唤头一响,白银万两。

远处来人此时也瞧见了一脸气愤的唐一刀,可他却像是早有准备,脚下的步子仍旧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迈着,时不时地打一声唤头,“呛啷,呛啷”,脸上挂着笑,奔着剃头棚就来了。

来人走到近前,唐一刀并不搭话。而是转过身子从徒弟的挑子上抽出一块围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双手一抖,蓝色围布像一条青龙,在空中拧着劲儿翻了两个跟头,然后不偏不倚、平平整整地落到了剃头棚前面的空地上,阻了这人的去路。

徒弟们这会儿才发觉师父手上的动作,可又不明白师父把围布扑在地上是何用意,刚想上前去捡,只见师父怒目圆睁,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吓得几个徒弟赶紧又把手缩了回来。

他们不懂,唐一刀这一铺,看似古怪异常,实则却是江湖人都必须熟知的规矩,同行盘道。

剃头行和其他江湖行当一样,也有春点切口,也有门内规矩。两挑相遇,如果各干各的,不想交流过过手艺,也不想抢买卖占地盘,就各自停了手中的响器,待双方走远,再出声揽客。这是剃头业祖传道范《净发须知》里,明确说明了的行规社章。

问云:镊子几不打47">问云:如何三不打?答云:第一过本行面前不打,第二过神庙前不打,第三过桥不打。

问云:如何不打?答云:过本行面前礼数不周不敢打,过神庙前恐惊鬼神不敢打,过桥恐惊赫海龙王不敢打。

可眼前这位,却一直把唤头响到了唐一刀的剃头棚门口。

唐一刀想着,要么此人有师无祖,不懂行业门门道道,是个半路出家的外行人;要么就是明知故犯,料定主意要找同行别扭。

可不管哪一样,对唐一刀来说,都已然是挑衅和不尊,他在溪城剃头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找自己麻烦。

剃头挑子盘道,分文盘武盘,文盘无非是用祖传范道相互试探,我问话你答话,三言两语,你若答得上来,互相一抱拳,寒暄两句便各自退开。

可唐一刀不言不语,直接把围布铺在地上,挡住去路,就属于实实在在的武盘了。

剃头匠人大小两块围布,代表着祖师爷罗祖座下的两条青龙。此时,地下这一块,便是那其中一条。假若他直闯过去或是绕开围布另走他路,就说明他不懂行规,唐一刀便可以叫徒弟没收了他的剃头挑子和唤头,叫他吃个亏,给他上上课,长长记性。

如果他敢反抗,那就更好办了。都不用自己伸手,三角地上深谙道上规矩的江湖人,就会出手相助。毁了他吃饭家伙不说,一顿揍总是要挨下了。

这便是武盘的凶险。

退一步讲,若是他真懂得行规,方才不过是误鸣唤头,倒也有化解之法。他只需走到围布前,弯腰撕开一寸长的小口,随撕随叫,“你要青龙拦路。”

然后拿出自己的小围布搭载左臂上,再把剃头挑子从肩上放下,单臂擎住挑子而不落地,大喝一声,“我便跨海登山”,如此这般,他便可踩着青龙继续往前走,最后走出围布,再度鸣响唤头,视为道歉,这样唐一刀便不可阻拦。

三角地上午休的人们这会儿已经注意到剃头棚前的变故,纷纷放下手中干粮,三五成群,浩浩荡荡地围了上来。毕竟,江湖人管江湖事,江湖事找江湖人。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一个“义”字,更何况,他们深知,这些江湖规矩如果自己都不拥护,江湖饭碗让外人撬了行拿去,最终是大家一起都没饭辙。

唐一刀见众人围了上来,心里顿时也有了底气,眉宇间更多了几分锐利,只要对方稍有一点儿闪失和不周到,他都随时可以给此人一点儿教训。

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位外来的剃头匠丝毫不被场上人的气势所影响,淡定自若地放下了剃头挑子,回身从身后头的凳子下面也抽出块蓝色围布,不等众人反应,只见他攥起围布中间,扭着腕子向天上一推,巨大的围布在空中疾速旋转,随后缓缓下落,“扑”的一声,落在地上。

众人再瞧,地下这两块围布严丝合缝地落在一起,变成了一块。

人群哗然一片,其中有懂行的,小声感叹,“今儿在溪城,算是开了眼了!”

身旁人不懂,问道:“前辈,你见多识广,就这两下子,该怎么讲??”

“我也是听老先生提过一嘴,这叫占道,他这意思是要比试比试手艺,要凭能耐霸占唐一刀脚底下这块宝地啊!”

再看唐一刀,原本脸上的锐气此刻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呆愣愣的双眼,紧紧盯着地上盖在一起的这两块围布。

青龙占道!

4

三角地里已经炸了,腿疾嘴快的人看明白门道,挤出人群吆喝远处不明就里仍在吃饭的人也来瞧热闹,不一会儿偌大的场地里再没有耍玩意儿做买卖的人,大家伙都聚拢在剃头棚周围,等着看这场剃头较量。

“师父,师父!”徒弟的喊声把呆在原地的唐一刀拽回到当场,他深深喘了几口粗气,急骤的心跳才缓缓地趋于平稳。

其实,让他感到莫名恐慌的并不是眼前同行的这一出青龙占道,而是方才,他的脑海里竟无由地响起离开扬州时师父所说的话,“你学艺未精,遇见能人盘道,恐怕要犯难。有朝一日,山南海北遇上同行,无论胜败,千万别说是我的徒弟。”

这让唐一刀觉得,师父的话像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

来人见唐一刀许久没有言声,便抢先上前一步,拱手报号:“在下韩守义,京东宝坻人士,初来溪城,还请问大师父尊姓大名。”

“不敢,唐汉生。”唐一刀稳了稳心神,拱手回礼。

“唐师傅,先给您赔不是了,非是晚辈砸您饭碗,实在是老娘患了急病,家里头等着我挣钱买药,我挑着挑子绕着溪城走了三圈,愣是没有唤出一位剃头的,打听后才得知,溪城百姓剃头,只认您这一家。”

韩守义拍了拍干瘪的肚腩,黑瘦的脸上泛着苦笑,“所以,还请您见谅,也慢说救不救得了老娘,就我这大老爷们,如今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要再寻不着饭辙,可能我自己都得饿死。”

“韩老弟要有难处,尽管跟我讲就是,往远了说咱们都是江湖穷苦人,往近了说又都拜着同一个祖师爷,何必要撂下青龙占道,叫外人看自家笑话?”唐一刀混迹江湖二十多年,真话假话倒还是听得清楚明白,所谓的老娘看病,不过是韩守义顾及自己脸面的托词,就单看刚才甩围布那一腕儿,绝不是体力不支,肚里没食儿的人亮得出来的。

不过,话已至此,他也不好说破,只得顺着他的话头接着往下说。

韩守义干笑了两声,接着说:“话是这么说,可事儿不能这么办。毕竟,晚辈手低下也压着些薄艺,今天来此,不为别的,还请唐师傅赏脸,考验考验晚辈,要是这挑子底下的能耐瞧得过去,就允我块地方,再分我几位主顾伺候,晚辈就心满意足了。”

唐一刀收起了客套,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地问:“韩师傅当真看上这块儿地方了?”

“当真看好了。”韩守义点头。

“比试下来你若输了,怎么讲?”唐一刀问。

“当众砸了我的剃头挑子,晚辈活该饿死,收拾家伙回宝坻,再不出山海关半步。”

“你若赢了,又怎么说?”唐一刀又问。

“那就劳烦前辈给个活口,领您徒弟另寻出路。当然,这剃头棚里,永远有您一席位置,赚的不管多少,月月也有您二分的毛利。”韩守义说。

“放屁!”还不等唐一刀说话,他身后的几个徒弟便冲上前来,拎起挑子、凳子,作势要和韩守义动手。

唐一刀把眼一横,怒斥徒弟们道:“都给我后面瞧着,没你们说话的份。”

见徒弟们放下家伙,悻悻地退了回去,唐一刀才再度向韩守义一拱手:“徒弟不懂事,还请韩师傅见谅,既然你铁了心看上这块破地儿,我让与你便是。”

“那再好不过了,前辈大仁大义,晚辈先谢谢了。”

“不过总是相识一场,交流交流技艺,叫我这些徒弟们开开眼界,倒也是件好事儿。”

“唐师傅教授徒弟用心尽力,着实让人钦佩,是这话,晚辈要的也就是这话!”

在场的人听着俩人谈话,无不在心里暗自称赞。不论是外来占道的韩守义,还是坐山守海的唐一刀,你来我往,每句话都叫人听着舒服得体,同时每句话却又都藏着各自的杀机。不用说,都是老江湖了。

“请!”唐一刀后退了半步,顺势伸出右臂,把韩守义让进了剃头棚。

“您请!”

5

剃头人做活,用的都得是自己熟悉趁手的工具。韩守义提着剃头挑子,走进棚里,唐一刀便让徒弟把他们的东西撤下,留下一块空地,给韩守义放家伙,自己也回过身,准备好做活用的一应器具。

见两人案边的剃头刀、刮脸刀、取耳、刷子、拢子、篦子等工具依次码好。

唐一刀才走到众人面前,作了个罗圈揖,客客气气地说:“今日之事,想必到场各位在旁看得真切。韩老弟远道而来,画下道道儿,我唐一刀不得不接下。此时此刻,只需两位朋友上到头前来,坐到这剃头椅子上充当客人,说是交流也好,说是比试也罢,总之我二人一定使出各自能耐,好生伺候咱自家江湖兄弟。其余旁人,若是没有急事儿,也替我们俩站站脚助助威,做个见证。诸位都是走南闯北吃过见过的,当着大伙儿的面,孰高孰低,最后自有鉴别。我唐一刀,先拜谢各位了!”

话音落下,韩守义也随着唐一刀拱手施礼,向四下拜了拜。人群里一阵骚乱,但是很快就推选出两位中年男人,这二人年龄相仿,头顶都长着两寸来长的短发,下巴上也已经探出稀稀疏疏的胡茬,极适合立即光头净面,好好收拾一番。

客人坐好,唐一刀和韩守义对视点了点头,算是正式开始了这场江湖上难得一遇的剃头比试。

二人动作飞快,各自抽出小围布环绕在客人脖颈上,随后“腾、腾”两声,两块蓝色大围布笔直地甩到客人前方,紧跟着两手一带,围布又被收了回来,服服帖帖地落在两位客人的身前。剃头人抓住两角,在后脑勺处打了个暗扣,轻轻一塞,脖颈周围便严丝合缝地被围布罩上,一根头发也插不进去了。

做上活之后,唐一刀便渐渐忘记了身边的韩守义,完全投入到这门自己钻研了一辈子的手艺当中。他先把毛巾浸上热水,叠上两层罩在客人的脑袋上,毛巾上虽然冒着热气,却不见客人喊烫叫疼,想必水温刚好。

紧接着,唐一刀双手五指化为爪状,拿捏着力度在客人头上弹、压、按、揉,椅子上的男人被他一按,嘴角流出轻松的笑意,舒服地把眼睛微微合上。

不多时,头发已经烫软,唐一刀从案上拎起剃头刀,在挡刀布上阳七阴三迅速地磨,倏地掀开毛巾,果断地下了第一刀。

刀锋斩断发根轻擦头皮的嘶嘶声终于响起来。这是唐一刀看家的本事,即使是接连几天都未曾做活,手上也丝毫不见生疏,手起刀过,力道分毫不差,头发半根不留,而且越刮越快,没有半点儿停顿。

来往十几刀以后,男人的头发就一根不剩地全被剃光,唐一刀抄起毛巾,顺着前额由前往后轻轻一抹,光秃秃的头顶便泛起光亮,衬着头皮上毛孔的青色,显得分外的干净漂亮。

再把毛巾展开给众人观瞧,只见那纯白色的毛巾上,竟然一根碎头发都未曾沾上。

“这是好手艺,真功夫!”人们赞叹道。

他得意地瞅了瞅一旁的韩守义,然后瞬间收起了本来的笑容。

此时韩守义手上的剃头刀幅度极小地在客人头上抖动,虽动作不大但速度惊人,唐一刀只看见他右手的虚影在客人头顶转过两绕,刀锋下发出嗡嗡的声响,一撮撮头发就跟着掉了下来。

旁人不懂,可唐一刀是明白的,这套绝技叫群蜂采蜜,几十年来,只有师承宝坻、应县两地的人才可习得。这技术在行内比起自己,差也差不了分毫。

来不及多想,唐一刀借着先机,赶忙给客人进行下一步,刮脸修面。

他熟练地拿起毛刷,沾上温水,在香皂碗里顺时针转了三圈,仔仔细细涂在客人的胡子上,三下两下,椅子上的人就被打成了泡沫脸。剃刀挡上几挡,随后便顺着男人的脸颊刮了下去。唐一刀动作轻巧,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间黑色的胡茬便和白色的泡沫一同粘在了刀背上,露出本来的皮肉。

虽说还是一刀,但这一刀却比头顶的一刀更见功夫。要知道,这人的胡须短小坚硬,分布稀松,而刀锋所行之处又不如头皮平滑结实,极易刮伤面颊,所以比起剃头,刮脸更考验手底下的准头。

“好!”又是一轻声叫好!

胡子刮个干净,唐一刀的剃刀又在男人的五官周围游走了一圈,使了一手“城墙跑马”,剃掉客人脸上细微的绒毛,最后拿出小剪子,小心翼翼地修剪鼻孔里多余的鼻毛,这套修面,算是彻底成活了。

接下来便是采耳。

不知不觉,此时韩守义的速度竟也跟了上来,他先于唐一刀完成了修面。这会儿已经请出了蟋蟀桶,指甲缝里夹着长短不一的工具为客人掏起了耳朵。

“一只蟋蟀桶,内藏九条龙”,动作舒缓柔和的韩守义屏气凝神,一根挖耳勺、一竿耳绒、一把镊子,在客人耳朵里连掏带捻,接连使出“龙入地”“龙摆尾”“黄蜂进洞”几招,他是招招讲究,客人也阵阵轻松,在惬意与舒坦中,男人几乎要瘫倒在椅子上,只顾着享受,一动也不肯动。

足足半个时辰,围场上只有“嘁嘁嚓嚓”微小的议论和偶尔轻声的惊呼,却没有一人敢高声说话,恐惊打扰了剃头棚里这两位师父的绝世手艺。

男人们却越看越懊恼,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不主动站出来,如今这般神仙待遇就便宜不了旁人了。

6

脸上头上的活收了尾,只差最后一道工序,这趟剃头便可称为“全彩”。而这最后一种活儿,却是唐一刀心里最不落底的按摩,又名“放睡”。

唐一刀学艺七年,唯一没从师父手里习来的便是这放睡的手艺---“五花锤”。

放睡不比剃头挂脸,这种服务只是剃头匠答谢老主顾的赠送,没有价目单,也轻易不伺候。可即便如此,这终究得算是剃头匠必须掌握的本事。

你若不会,在行里便叫“瘸腿儿”。而唐一刀自己心知肚明,他正是这个手艺上的“瘸腿儿”。

虽然没学会“五花锤”,但来到溪城以后,唐一刀特地请了搓澡的大师父,向人讨教按摩之法,虽搓澡这一行和剃头总是隔着道,可说到底也就是按摩。

最后,经人指点,唐一刀放睡的手艺马马虎虎也算对付。但他明白,糊弄别人或许还好说,同行面前,只要自己一伸手,准保就得露怯。想到这,唐一刀略微有些迟疑。而韩守义却早已撑起按摩的架势,左右开弓,拳掌如暴风骤雨一般,密集地敲打在客人的身上。

万般无奈,唐一刀也只能硬着头皮胡乱地用搓澡的按摩手法招呼起来。

二人敲打的声音交汇在一起,仿佛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哒哒哒,哒哒哒,清脆悦耳,甚是动听。不多时,只听唐一刀一声吆喝,“得嘞您呐!”

人群先是一愣,随后响起了阵阵掌声,人们心中已经下了定论,唐一刀的手艺已然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这个姓韩的外乡人,即便是再有能力,也终究难以超越。

客人从椅子上站起身,对着唐一刀连连道谢,唐一刀环顾四周,见如此情景,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了落了地。

他侧过身子,韩守义此刻才刚刚停手,便故作宽厚地朝他一拜,“虽然这活做得有些慢了,不过韩师傅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手艺,实在难得。还请受唐一刀一拜!”

“唐师傅抬举了,只是,这做活哪来的快慢之说,客人舒服,哪怕一天只伺候一位,也不算慢。”韩守义坦然一笑。

被韩守义一驳,唐一刀脸色有些难看,便沉下脸说:“那我可真得请这位朋友给大家伙说说,剃得头疼不疼,刮得脸涩不涩,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了!”

“那您可得大声吆喝,不然这一觉啊,没准就睡到晚上了!”

此话一出,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唐一刀将信将疑地走到近前一看,椅子上的男人此刻面容安详,呼吸平顺,可不就是睡着了么!

“既然做了放睡,不睡着又怎么能叫放睡呢?我方才帮这位朋友敲打敲打穴位,通络通络气血,好好地叫他舒坦一番,气脉通了,浑身舒爽,睡着也是应该。”韩守义似是说给众人听,实际上字字句句都扎在唐一刀的心窝里。

唐一刀暗道“要栽”,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推搡了几下酣睡的男人,男人在睡梦中缓缓转醒,刚要说些什么,鼻涕和眼泪却如同泉涌似的流了出来,不住地打起了喷嚏。

韩守义淡定自若,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轻描淡写地对唐一刀和满脸眼泪和鼻涕的男人说:“您瞧,气脉通了,体内的毒火就都随着眼泪、鼻涕流了出去。远了不敢说,这十天半个月,包你干活神清气爽,和媳妇夜夜洞房,哈哈哈。”

有懂行的好事者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撩开男人的衣服露出后脊梁,只见此人从后背到两肩,或深或浅地都印着红点,而这些红点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全都落在穴位上。

掌声、笑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唐一刀眼前一黑,一步三晃,垂着头跌坐在那把只准客人坐,不准剃头匠坐的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那天起,三角地里,没了唐一刀,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青龙占道的宝坻人韩守义,故事便没了下文。

我越想越好奇,追着不再讲故事的韩金剪子问:“那您姥爷可还健在?”

“早不在了。”他摇摇头。

“那叫韩守义的呢?”

“啊,你说我爹啊,也没了,年前走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韩金剪子也姓韩,原来他正是韩守义的儿子,难怪这么了解这段往事。

“我姥爷离开三角地以后,我爹遵守约定,一直拿剃头棚赚来的两分利,孝敬他老人家。最开始他是不收的,可架不住我爹实心实意地软磨硬泡,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莫逆之交。最终姥爷把女儿,也就是我妈许给了他,算是彻底成了一家人。”韩金剪子笑着说。

起身走出了理发店,我的内心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回过头再看,韩金剪子搬了张椅子坐在店门口,迎着来往行人进店做头发。

而他头顶熠熠生辉的金字招牌“韩家理发店”,仿佛也在向世人讲述着这段动人的传奇往事。我想,不管是唐一刀,还是韩守义,匠人的传奇总是说不完道不尽,可叹的是他们的手艺,在岁月长河里慢慢流逝,最终只剩只言片语流传在坊间闲话当中,再没人见得真容。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