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系列之乞人周山子

周山子来到东北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他和父亲周德姚走旱路闯关东,沿着渤海湾一路向北,足足走了八个月,才看见关外的白山黑水。

那时候,关内连年闹灾荒,很多饿昏头的汉子撇家舍业上山当了土匪。仅仅几年的工夫,山东境内民不聊生。

周山子他娘和他妹就是在回娘家借粮食的路上被土匪害了的。乡亲们发现娘俩尸体的时候,除了二人腹部的刀伤以外,周山子他娘的右手已经面目全非,掰开手,里面是一把被血染红的小米儿。乡亲们都说,那手是被饿急了的鸟兽瞧见手指缝隙的吃食,一口一口啄的。

“山子,爹领你出关吧,村里的人都去了东北,事到如今咱们也得走这一步。”安葬完娘俩,周德姚含着眼泪望着周山子说,“地里钻不出粮食,天上也掉不了粮食,就是有了点粮食,也被土匪掠了去。这年月,看不见个活路啊!”

“关外没有土匪么?关外有粮食么?”十四岁的周山子瘪着嘴忍着泪水问他爹。

“关外有土匪,可关外的土匪不会为了那点儿粮食就害了人的命!天杀的这帮畜生!妈了个巴子的!”周德姚压抑了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可由于长期饥饿,即便这几声咒骂,也显得绵软无力。

周德姚接着说:“那关外的土地吖,跟看不见边儿一样,黑压压一片,肥得直冒油。种子撒下去,庄稼不用打理,疯了似的往外长,砍下一截,又长出来一截。野鸡,傻狍子,满山都是,两拃来长的大鲤子,一舀子就舀上来两条,咱们一顿都吃不了。”

谈到关外,周德姚早已干瘪的眼眶里放着光,好像眼前的周山子就是那条肥硕的鲤鱼,就是黑土地里疯长的庄稼。

周德姚从布满灰尘的箱子里拿出一对儿竹板,晃动小臂试了试,由于常年没有使用,板子受了潮,声音已经不如先前响脆。

“好赖就是它了!把家里东西拾掇拾掇,都换成干粮,就算爹活不了,也得把你送到关外,我老周家再怎么也不能绝了门户。”周德姚早年间学过几年快书,他万万没想到,如今倒也派上用途了。

闯关东自古就有水旱两条路。水路坐船到牛庄、安东或者旅顺口,上了岸或者继续往北走,或者就地讨生活,被当地人称为“海南丢”。但是这会儿水路已经不通了,日本人和老毛子在海上扔炮弹,头年发的几船,都被炸沉了。

所以周德姚决定走旱路,出山东过直隶,一边说着快板书要饭,一边往山海关外走。周德姚告诉儿子,一会儿给你把头发剃干净,等山子这头发用手能拎起来,咱们就到了东北了。

出了山东,河北也不太平。沿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走走停停,省着干粮昼出夜伏。周德姚每逢遇见了大批的人群,就拿着两片儿竹板,说些俗套的喜歌数来宝,使些哀怜口儿,讨人可怜施舍点儿吃食。

打竹板儿,听我说,转眼来到了大清河,大清河,真不错,乡里乡亲好人多。

赏口水,掰块儿馍,仨瓜俩字儿不嫌多,好心眼儿的,多福贵,千古美名后人说!

不过周德姚从不为难人,要得着就要,要不着拽着周山子继续跟着人流走。爷俩这一走,就是半年多。没等出河北,周山子和他爹就已经饿昏过去三五次了。

最危险的一回,爷俩靠在道旁的一棵大树下歇脚,双双同时晕厥了过去。多亏路过的老乡给润了几口水,塞了两块儿煎饼,二人才渐渐苏醒,要是再晚几个时辰,两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遗憾的是,周德姚终是没挺到东北,就饿死在关内。周山子抱着他爹的尸体在地下无声地哭嚎了许久,最后被好心的路人拉起来。

“孩儿啊,别哭了,也算是个小爷们儿了。刚才有老乡说了,再往前走两天,就进关了,东北的财主们特地在进关沿线设了粥厂,只要进了关就不至于饿死。”

老乡们帮忙挖了个坑,就草草地把周德姚埋在了路边儿,周山子抹了抹眼泪,像个小大人一样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忍着饥饿跟着山东的老乡们接着往关外走。

关外并没有粥厂,那只是以讹传讹的望梅止渴。不过临近了山海关,老百姓的日子总还是好了一些,沿途上周山子每隔一天,总能讨到饭吃。好心的老乡看周山子可怜,偶尔还能闲出一间柴房给他过夜。毕竟眼看冬天就要来了,即便周山子裹着三层单衣,可依然觉得寒风刺骨。

“哎,小叫花子,打哪来的?”周山子抬起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斜挂着褡裢,蹲在路边喊他。

“咋?”他停下脚步回话。

“家大人呢?”老人接着问他。

“死了呗,跟你有啥关系!”周山子有些不耐烦,这一路上,问这话的多了,回得自然也就烦了。

“啧啧,跟我横什么?小兔崽子,看你可怜才问你呢,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搭理你啊?”老人并没有生气,反倒有点喜欢这个倔孩子了。

周山子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他听老乡说,只要去奉天,就有了活路,那里遍地都是钱。周山子想,他可以给地主们当长工,出把子力气,就再也不用要饭了。

“小要饭的,再往前走可就不好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看周山子不再说话,老人直起身子正了正褡裢,不慌不忙地从里面掏出两块牛骨,一边跟着周山子一边唱。

“那个说一个小叫花,没有爹来没有妈,老汉好心当驴肝肺,再往前走就抓瞎。”

周山子回头瞪他,老汉完全不理会他,依旧自顾自地唱着:“这个小叫花,他不服气,老汉的好话当放屁,东北要饭也有规矩,莫把关外当直隶。”

周山子终于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老汉说:“你咋这么招人厌烦,要饭有个屁的规矩,只要到了奉天,俺才不要饭呢。就你那一套,我也会说。”

“口气还不小,你说一段儿我听听,要是说得好,老汉给你指条明路,包你稳稳当当到奉天!”老头乐了,指着周山子说道。

“好啊,你听着。”周山子掏出父亲留下的那块儿竹板,“小爷进关讨生活,遇上老汉乱嚼舌,老头就能充大个儿,难怪要饭没老婆!”说完捡起一块儿石头就丢向他,然后撒腿就跑,把一脸惊愕的老汉远远甩在身后,直至消失不见。

想到奉天,要先过溪城。溪城和东北绝大部分地方不一样,是辽东平原上唯一的一座山城,四面环山,中间一条蜿蜒的河贯穿整个城市。溪城百姓大都不以种地为生,一部分人们靠山吃山,贩卖山货和皮子,剩下的尽数被官府招到山上,开采矿石。所以,虽然溪城不如奉天大,但是异常繁华。

周山子来到溪城的头几天,几乎顿顿都能讨个八成饱,这是在别处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他打听好了去往奉天的路,攒了几个玉米面饽饽。可刚要动身,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封住了前行的路。他只好白天继续混在溪城的界面儿上,晚上就到破财神庙里和一众乞丐熬过晚上。

“哎,小孩儿,你拜的哪头儿啊?”躺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侧着身子,借着微弱的月光问周山子。

“啥意思?”周山子不解。

“傻孩子,溪城的穷家有座穷家楼,吃穷家饭的必须拜到堂口下面才能乞讨要饭。虽然丐头说,天下穷人是一家,路过的乞丐还是可以讨几天过路,可一旦过了时间,各个堂就要插手了。”

男人用手杵了杵周山子,接着说:“明儿个赶紧去南市场街头,那有个大车店,绕到后面就能见着丐头儿,不然你可要遭殃。”说完,还没等不谙世事的周山子细问,就鼾声大作睡了过去。

下了雪,路上的人就少了,敞着门的院子也少了。周山子敲了好几家院门,都没人应声。还没等周山子往下一户走,就听见身后有人招呼:“谁他妈让你在这要饭的?”

回过头,三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叫花子在不远处,挑衅地看着周山子。

“谁也没让,咋了?”

“那就滚蛋,不让你要,还咋了,你说咋了?”为首的一个男孩儿抱着肩膀恶狠狠地说。

“就要了,又咋了!又没要你家,你管不着!”周山子不示弱。

“你再敲一家门试试!你看我削你不!”三人见周山子不服软,开始慢慢向他逼近。

“敲就敲!”话音刚落,周山子就奔向下一家的院门伸手敲门。

“操你妈,小逼崽子,揍他!”

没等周山子反应过来,三个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抬腿就把他踹倒,四个人很快厮打到一起。周山子虽然横,但是论打架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没有两分钟,就抱着头任由拳脚往自己身上招呼。

“让你横,让你叫号儿,妈了个逼的,再他妈看见你一次,胳膊给你掰折!”三个人打了半天,看周山子只是抱着头在地下不动,怕打死了人,就赶紧停手作罢,不过还是边跑边回头接着恐吓。

见他们跑远,周山子拍了拍身上的雪,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想起已故的父亲,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起母亲和妹妹。突然觉得,关外并没有想的那样美好,不然的话,怎么连要个饭都要受欺负呢!还是家里好,这里不好。

“那是小山子么?”一声熟悉的叫喊把周山子从愤恨中唤醒。他抬起头,面前站着个男人,仔细一瞧,周山子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压抑了很久的哭嚎再也憋不住了。

“德水叔!我让人欺负了,德水叔!呜呜呜……”男人一把抱住周山子,看见孩子哭得惨,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只是一味地拍着周山子的后背,安慰道:“好孩子,不哭,咱们不哭,好孩子!”

周德水是周山子的远方叔叔,和他爹周德姚平辈,是村子里早一批闯关东的。爷俩哭够了,周德水这才打听:“山子,咋自己一个人要饭,你爹你娘呢?”

“我娘和我妹,在家遇了土匪被害了,爹也饿死在关里了。”周山子一边抽搭,一边交代这一路从山东到关外的事情。

“叔,你怎么也到这个地方来了?你带我上奉天吧,人们都说那边有活儿干,有饭吃!”

“咱们村来的人,都继续往北找出路了。在关外虽说不至于饿死,可是也不那么容易站住脚。奉天那地方,根本不是咱们能呆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傻孩子。”周德水叹着气说着,他不知道,这一席话打碎了周山子最后的梦想。

“那,叔你在溪城干啥营生?”

“不怕你笑话,叔跟你一样,也是乞讨为生啊!”周德水耷拉着脑袋,红着脸说。

周山子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乡亲们都到别处了,周德水在溪城也是个要饭花子,自己想象的不要饭的日子,如今看来,自然也是万万过不成了。

“山子,不说这个,他们为啥打你?你惹人家了?”周德水伸手擦了擦周山子满是黑色雪水的脸问。

“不知道,他们就说不让我在这要。”

“孩儿啊,你准是没拜穷家楼啊!这东北和咱们那边不一样,哪行都有规矩有派别。走,先回家暖和暖和,叔再给你说说这里面的道道儿。”

说是家,也不过是一间简陋的破瓦房,这是他的全部家当。铺上破被褥,周德水往炉子里加了两把柴火,俩人钻进被窝,周德水这才把东北乞丐的规矩说给周山子听。

“这奉天一带的乞丐,无论大城小镇,都有个花头子,叫丐头,他往下就是各个堂口。

“像你这么要饭的,属于千家口,意思是进千家门吃千家饭,不要钱只求顿饱饭。其他的,比如专门讨婚丧嫁娶的,叫喜事堂。每天在集上讨买卖的,因为和商人同吃一口饭,就顺了商贾祖师财神赵公明的名讳,叫赵家帮。此外,身上带病的,叫长生堂。连乞带赖连偷带抢的,叫硬茬口。要是女叫花子,都属于观音寨。

“这里面的说道可太多太多了。反正这么说,只要你想吃这口饭,就都得拜到当地的丐头下面,否则就吃不了这个穷家饭。”躺在炕上,周德水把这两年乞讨的所见所闻都讲给了周山子。

“叔,我不想要饭,我可以去做工,出苦大力不行么?凭啥非得吃这口饭?”周山子说。

“叔也不想要饭,可是这给人干活也不是你说干就能干的,关内来了这些人,不找到接洽人,谁也不敢用咱啊!不是说咱们身上有坏病,就是说咱是义和团余党,再不就是怕官家清查违禁的难民。”

周德水叹了口气接着说:“得了吧,明儿个,叔带你去拜穷家楼找丐头,不管怎么说,先度过这段儿再说。以后咱们爷们儿相依为命,你就听叔的,保准你不挨饿受冻。”

溪城的穷家楼不是楼,是一个大院套。周德水领着周山子绕过大车店,顺着弯弯曲曲的胡同走到最里面,就找到了穷家楼。院门大敞,但是周德水拦住了周山子,不让他直接进门。他说,大门四敞大开是说天下穷家是一家,但是咱们直接进去,就失了礼数,要自报家门朝门里吆喝。

“山东青州府人士周德水携表侄周山子拜楼!”

“吃哪口儿的?”里面有人回声。

“吃硬茬饭的,特来恳求老花头子给孩子口饭吃。”

话音刚落,靠院门的屋子里出来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妇人,衣着体面,面容红润。妇人看了周德水一眼,又低头瞧了瞧站在他身后的周山子。

“这孩子真讨人稀罕,老东西刚吃了晌午饭,正在炕上眯瞪着。进屋了好好求求他,找个好堂口给孩子,三年五年攒下来,好歹也成家娶个媳妇。”

周德水连忙点头称是,领着周山子随着老人进了院子。到了房门口,老太太先推门进了屋,周德水嘱咐道:“瞧见了丐头一定要规规矩矩的,问你话你得想好了再说,机灵点儿,万一给你安排到赵家帮里,那可比出苦力要强得多。除了交上来的份子,赶上年景好自己也能剩下不少。”

“知道啦,叔,你放心吧!”周山子点点头说道。

门被打开,老妇人走出来示意爷俩进屋。掀开门帘子,还没等他们说话,盘腿坐在炕上的丐头先乐了。

“哈哈哈,小崽子,怎么样,咱们可又见着了吧!你再编一套磕骂骂我,你上我面前来骂我打我,来来来,这回不许跑的,哈哈哈。”

其实周山子看见丐头,腿肚子当时就转筋了,丐头一说这事儿,他拔腿就想往外跑。可是刚回头,就被周德水一把薅住。

“怎么回事儿,山子?”

周山子又好怕又好笑,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招人讨厌的老头就是溪城的丐头。

“没啥事儿,头些天在城外和老爷子逗了个闷子,闹着玩儿呢!”周山子灵机一动,立即想出了个过得去的说辞。

“你这个小畜生,给你多大胆子敢跟花头子逗闷子!”周德水气得大骂。

周山子低着头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花头儿啊!”

“哈哈哈,好,逗闷子!你松开他,让他再给我逗一个。老婆子,你进屋来,这小崽子说我老要饭的讨不来媳妇,你让小爷们儿瞧瞧!”丐头来了兴致,招呼着老伴儿进屋。妇人赶忙进屋,在路过周山子身边的时候,用手指头点了点他的脑袋,也坐到炕头上。

“你这老东西,和孩子怎么还一般见识,越老越没出息了呢?孩儿啊,给你爷爷认个错,别害怕,没事儿!”老妇人边说边朝周山子挤眉弄眼。

“别介,单认错可不行,小子,怎么逗的闷子,怎么给我圆回来。不然,马上跟着你叔滚蛋!”不等周山子借着台阶赔不是,老丐头就堵住了屋里其他人的嘴。

周德水这会儿也没了主意。他听人说,老花头儿本姓范,原本是溪城老边沟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官府打散了以后,隐去姓名当了乞丐。虽然上了年纪,可狠劲儿依然在,时至今日方圆百里的土匪,还是都要给老花头儿面子的。所以虽然丐头还没有说怎么收拾周山子,他脑袋上的汗就已经渗出来了。

“你不是会编数来宝么?你接着编,哎,老伴,把我牛骨板儿给他拿着,让他唱一个你也听听!”丐头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褡裢,老伴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笑了笑,站起身把两块挂着铃铛的牛骨板拎了出来,清脆的铃声在不大的屋子里叮当作响。

“你这个比我爹的竹板沉啊,不过倒是挺好看。”周山子接过骨板儿说。

“废话,花头子用的东西能跟普通人一样么?说这骨头,也是有讲究的,一公一母两头牛,左右各取,分量左轻右重,颜色左深右浅。而且牛杀了不能给旁人吃,只能分给咱们穷家人。

“这铃铛就更不简单了,左边七个右边六个,意思说这南七北六十三省,哪一处都得给我饭吃。你赶紧还回去,别失了手掉地下,碰掉一个骨头渣,你都担不起。”周德水赶忙解释。

“不要紧,就让他使!都别吱声了,我看看他怎么圆他这个闷子。”丐头摆摆手,然后盯着周山子,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周山子一边敲一边回忆父亲在世时曾用的贯口。“打竹板,不犯愁,转眼走进了穷家楼。穷家楼,真气派,有老太太有老头。”

丐头脸上泛起笑意,在衣兜里粘了点儿烟叶塞进烟袋锅儿,身子向后仰,惬意地靠在了墙上。

“哒哒哒,铃铃铃,骨板儿敲,铃铛响,您老不要放心上,那天我来到了溪城外,没大没小太鲁莽。老花头子,您担待,我满嘴喷粪没教养,打今儿往后有一次,让我饿死在乱坟岗。”

这一下屋里的人都乐了,丐头一口烟吸到嗓子眼儿,被周山子突如其来的起誓逗得咳嗽不止,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孩儿,你这一套数来宝跟谁学的?”老妇人问傻头傻脑立在屋子当间的周山子。

“和我爹,他以前要饭的时候时不时就说一段儿半段儿的,时间长了,我就学来了。”周山子回答道。

“哈哈哈,我且问你,乐意要饭么?”丐头直起身子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问周山子。

“不乐意。”

“你这孩子,傻呀,咋这时候犯上倔劲儿了呢?”周德水气得作势要打。

“没事儿,孩子说得对,哪有人乐意要饭。有志气的人,都想当个大官儿,置办个买卖,要饭不是露脸的事儿!”丐头接着问,“既然不想要饭,为什么来拜我这穷家楼!”

“没饭吃,找不到活儿干!”周山子腰板子挺着脖子梗着,理直气壮。

“那要是单有这么一波儿人,不扬手讨饭,而是替祖师爷去要债,你可乐意?”老花头走到周山子面前,拿过那一双骨板儿,摇晃了几下铃铛问周山子。

“要债?欠咱们多少粮食?”

“哈哈哈,欠咱们一辈子的粮食!只要是孔子门生,就都欠着我们的!”花头子晃着脑袋洋洋得意。

周德水已经呆立在一旁说不出话来。他早就听闻这要饭花子里有那么一堂最为高贵,叫范家门。这一堂他在溪城从来没有遇见过,不过老乞丐们都说,一旦范家人来了,要完了会在这家人的门前贴上一张纸条,上面写有此人名号,证明当地丐头确认过了。这户人家,其他的乞丐要等来年的丰收以后,才能再来乞讨。

“你可知道孔夫子?”放下骨板儿,花头子问周德山。

“知道,俺们山东谁不认识孔老夫子,那是数一数二的圣人!俺们村还有孔子庙嘞!”听见孔夫子,周山子来了精神。

坐在炕沿儿上的老妇人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周山子,打从内心里喜欢这孩子,冲着周德水说:“孩子他叔啊,这范家门和你们那些堂口不一样,必须拜师父,而且要改了原本的姓氏从了祖师爷的范姓,你们可愿意?”

“咋不愿意,愿意,这年头能有口子饭吃就已经不错了,更何况这孩子有这么大的福分。虽然是咱们老周家生的,但是往后得靠这范家来养活,我这个当叔叔的就能做这个主,山子,赶紧给花头子磕头!”周德水含着眼泪毫不迟疑地说,“赶紧磕头啊,你这傻孩子!”

周山子赶忙跪下,冲着花头子作势要磕。

“先别磕,张嘴跟着我念,三个头磕在地上,从此就是范家门生,要谨遵祖师爷教诲!”花头子坐到老伴儿搬来的椅子上,郑重其事地说。

“谨遵祖师爷教诲!”周山子大声喊道。

天有德,降甘霖润大地!

地有德,生万物养众生!

人有德,行善举能施舍!

乞有德,走正路不欺师!

“站起来吧,我无儿无女,从今儿往后你就住到我家,我好好教一教你正经的数来宝,让各个堂口子都看一看我们老范家的新门生!”丐头扶起周山子,又看了看周德水,对老夫人说,“不管怎么说,孩子人家交给咱们了,去拿点儿钱给家大人,眼看进了腊月,都过个好年!”

周德水千恩万谢,领了钱,和周山子又嘱咐了一番,才欣慰地离去。

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是丐头收份子的日子。各个堂主都穿戴整洁,先给丐头拜年道吉祥,再把一年的份子交到丐头手里。这些钱丐头一半留着自己享用,另外一半要送到官府衙门,以保穷家人在溪城得以平平安安地要饭,不被官府驱赶和逮捕。

花头子收了钱,照例招呼几大堂口的头头去南市街尾的溪城万福楼吃酒席,不过今年他身后,还站着那个新收不久的徒弟周山子。

周山子此时已经不像从前,干净的褂子外面披着黑色的大棉袄,脚底下是师娘才给衲了千层底儿的鞋,谁看都瞧着机灵,都觉得欢喜。周山子跟着几位叔叔大爷,一路说说笑笑,几人就走进了南市街。

“哎,我说小山子,跟你师父也有一段时间了,今天给叔叔大爷露一手,看看你这牛骨数来宝学得到底怎么样!大家说对不对!”赵家帮的帮主起哄,存心想逗逗周山子。

“就是,万一小山子要来个三五钱,一会儿就给叔叔们加一壶酒一盘儿小菜,也算孝敬你师父的,你说呢小山子?”旁边千家口的麻子张也跟着应和。

“穿戴这么整齐,像个富家公子一样,谁能给他钱?”

“那就看能耐了,穿戴整齐怎么了,这数来宝你要说到人家心窝子里去,到了谁家也都得赏!”周山子一挺胸,摇晃着小脑袋说。

丐头见周山子胸有成竹,也来了个激将法,想看看这徒弟是不是真行,说:“哈哈哈,山子,这样,从这开始到酒楼,每走一家店面你都给掌柜的唱一段儿,人家赏钱就拿着,人家要是不赏,权当给人家拜年了,你敢是不敢?”

“有啥不敢!”

周山子立马从怀里掏出父亲留下的那一对儿竹板,三两步跑到了众人前面,打着板儿,冲着街边的药铺就走了过去。溪城的年里不吃药,这是关外特有的规矩,此时药铺掌柜的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关张回家,看见周山子打着响器过来,好奇地走到了门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唱。

当的铃当铃叮当,打竹板儿,别着忙,眼下来到了大药房。

年三十儿不卖药,掌柜成了甩手的自在王。

这个药王爷,本姓孙,骑龙跨虎手捻着针。

内科的先生孙思邈,外科的先生华佗高。

这个孙思邈,他三十二岁入堂朝。

正宫国母得了病,飞针走线把脉号。

万岁一见龙心喜,钦点他为官在当朝。

封他文官他不要,封他个武将把头摇。

万般出了无计奈,钦身赐件大黄袍。

这下怒恼哪一个?怒恼了敬德老英豪!

尉迟恭把钢鞭拿在了手,手提着钢鞭赶黄袍。

药王爷妙法实在高,脱去了黄袍换红袍。

黄袍供在药王阁,黎民百姓才把香烧。

典故也不知对不对,掌柜赏钱才叫高。

“哈哈哈,对对对,你这小伙子知道得还不少,拿着!”说着丢给了周山子一枚铜钱儿。

“谢掌柜的,给您拜个早年!您过年好嘞!”周山子压住竹板,朝着掌柜的鞠了个躬。不远处跟着的众人欣喜若狂,纷纷表示这老花头收了个机灵徒弟。

当的铃当铃叮当,竹板打,您留步,眼前来到了裁缝铺。

裁缝铺可不一般,那人靠衣装马靠鞍。

掌柜手里翻花样,做出的华服美名传。

小伙子穿了您做的褂儿,是风流倜傥赛潘安。

小媳妇穿上您做的衣,粗布变成了绸和锻。

周山子唱着走着,花头子听着笑着。不一会儿,街面上的掌柜的伙计都走到门口看热闹,置办年货的人们也纷纷驻足观望,时不时地还给周山子大声叫好!

还没到酒楼,周山子就被看热闹的人围了起来缓缓向前移动,他一会儿说铁匠铺,一会儿说首饰楼,路过的每一家店铺在他的嘴里都成了这世间难得的好买卖。正赶上年三十儿,买卖人都图个吉利,几乎每到一处,掌柜的都会喜笑颜开地给周山子丢来一两个铜钱儿。

眼看人越来越多,周山子不再向前走,一边打着板儿四面鞠躬,一边嘴里唱着数来宝。

打竹板儿,进街来,一街两巷好买卖。

他是也有买,也有卖,也有那幌子与招牌。

幌子好比龙戏水,栏的柜子就像那个紫金台。

算盘子儿一打摇钱树,我拜各位掌柜的大发财!

“哎,小伙子,你是干吗的,打哪儿来的呀?”一位财主打扮的中年男人好奇问道。

大掌柜您听其详,打周朝列国就有我们这行。

孔夫子无食困陈蔡,找来了范丹老祖把粮帮。

借给你们吃,借给你们穿,借来了米山和面山。

可是直到了今天没还完。

无论你僧无论你道,

无论是回汉和两教。

小爷我师从范家门,

孔圣人门徒我都要!我都要!

“好!说得好,这生意人买卖人,谁家没有几个读书的孩子,谁家没有几个账房先生,看来这位小兄弟要得对,我说老几位,还没掏钱的赶紧吧!别毁了孔老夫子的名誉,让孩子说咱们担不起这圣人门生的名号呀!”不知谁在人群里吆喝了一嗓子,四周看热闹的人纷纷走上前来,把铜钱递给周山子。

周山子此时有些慌神儿,四下去找师父的身影。最后终于在人群里看见了老花头,他们几个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周山子,不住地点着头。

那一天,周山子用要来的钱把酒席的账结了,又单做了几样菜带了回去孝敬师娘,剩下的钱全数送给了周德水。第二天一早,南市街的所有店铺的门口都贴上了一张青色的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范山东。

人们都不知所以,互相打听询问,有人说是官府告示,有人说是法师作法。直到后来,细心的人才发觉,自从那天以后,南市街的街面儿上,再也没见过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