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观察者介入

复活节前一周,濯足节的前夜,便会举行每月一次的杜洛克纸牌游戏。每到这时候,我们几个好友或熟人会约好在城里什么地方碰面,不是在某个朋友就是在某个熟人家里。一般情况下,主人还会邀请第五个人一起参加聚会,因为这样一来,每人都能轮空一次,只是在旁边充当观众。(迄今为止,这第五个人经常是另外三个人不认识的。)这天,我们约定在僧侣山上的一幢房子里打牌。这幢房子可以说坐落在山谷里,穿过这里,有一条道路从一片长满苔藓的平地通向下面的戏剧节剧场大院里,并继续延伸向老城区。

那些纸牌——不只是杜洛克纸牌——对我而言,从儿时起就成为了“陆地”的代名词,不管怎么说,这或许就是我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听到“纸牌游戏”这个词语时,我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它是四面八方让人感知的陆地:空旷的陆地;平坦的陆地;乡间的陆地;小小的陆地(有点类似于想象里的安道尔或是圣马利诺);内陆(没有海岸线);区别于国家的陆地,没有立法的权力,而只有游戏规则……对于成年人而言,纸牌总是具有某种魔力,始终能把一块块普通的陆地拼合成一个整体。它们成扇形散开在牌桌的四个方位,仿佛使我联想到一片“核心大陆”,它让自己的色彩、气味和语言在玩牌的过程中穿越这间陋室,投射向更远的四周。早在孩提时代,当我还只是一个观望者时,我便把每一个牌局看作是一条呈螺旋状的回路,它不断回转,直到使窗外的地平线在这片纸牌大陆的缤纷色彩和各式各样的缩略语中闪出熠熠的光芒。然后纳入其中的不仅有屋外传来的警车汽笛声,同样还有公墓门口那个疯子的歌唱。终于轮到我坐庄时,楼下的大街上走过一支送葬队伍。那个弱智女人死了。记得她还活着的时候,有时会让我们这些正处于发育期的孩子钻到她的裙子下面去偷窥。棺木是白色的,象征着贞洁。那是一月初的一天,下着雨,树木呈棕黑色,略微发黄的雪堆上出现一个个田鼠掘出的小土丘。是的,纸牌游戏对我而言,犹如伊甸园。在那里,我可以在人们面前呈现出不同的纸牌花色,也可以为此添加一些色彩。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简明扼要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再说吧,也不一定非得是杜洛克纸牌不可,它只是其中最五花八门的一种,或许正如人们常说的,杜洛克是“最美妙的一种纸牌游戏”。

眼下已进入夏季好几天了。尽管太阳还没有落山,可楼下出租公寓里的超市已经关门了。微微发红的光线从外面投射进去,货架看上去更宽更大了。像往常一样,那个老妇人提着那个塑料牛奶桶,正在去沼泽地农庄途中。平日里,这个牛奶桶不过是黄昏时分让人再熟悉不过的标志,而现在,它却闪烁出令人诧异的白昼之光。那一座座住宅房屋依然半映在阳光里,而百叶窗已经全都拉下来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走到露台门口,向难得提早下班、正闲坐在花园里的父母喊道:“我睡不着。”在那些空荡荡的大街和那个诱人的空桥拱上,成群结队地站着麻雀。尽管百叶窗已使屋里暗了下来,但投射进来的光线依旧在电视机屏幕里的新闻播音员身上落下一道道斑驳的斜纹。

我过早地上了山,牌局天黑以后才开始。在此期间,我本可以下山去城里的咖啡馆看看报纸。后来我一再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遵循这个习惯呢。每次我都在棋牌室门前拐弯,踏上通往高处的山路。山路崎岖不平,不一会儿便把绵延不断的山脊上露出的圆顶远远抛在了后面。迂回曲折的山路似乎总也望不到尽头,于是我边走边想:“现在到了考验我的时刻。”我要坚持住,我从未抱怨过此类偶然发生的事情,我会忍住的。

天渐渐暗下来,山路变得空旷。就在刚才,这条山路还几乎和山下城里的街巷一样拥挤不堪。刚才这个地方还与一个被人开发的普通公园没什么两样,而现在,它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俨然成了一片原始的岩石。

僧侣山的山脊并不是笔直的,而是重复着下方蜿蜒向四面八方的萨尔察赫河。它是由大河在汇入当年那个大湖的入口处淤积的碎石堆积而成的。那淤积的过程均匀且富有节奏,现在依然可以在山体的条纹图案上让人重新感受得到。那略微倾斜的花纹把整座山纵向划分开来。到了冬天,一片片雪花在条纹状的凹槽中飘扬,一根根冰柱互相紧挨着垂下,把这个条纹图案衬托得更加清晰。一片浅灰色的石灰岩把一块块碎石——一堆大小从指甲到拳头不等的鹅卵石——紧紧地聚合在一起,各种陡峭的凸出岩体、尖峰、切面和裂缝使僧侣山呈现出棱角分明与礁石林立的姿态。凡是石子石灰岩掉落的地方,岩石看上去像被火山灰遮盖了一样灰暗。山上的腐殖质层很薄,树根(一般都是山毛榉和橡树)从布满细孔的岩石底部生长出来。靠近主干道的几片低地里,一块块也就一个菜园子大小;或者便是难以涉足的沼地了。尽管这座山的四周都被城市环绕着,但它也完全不像一座“城市山”。一旦散步的人们离去之后,也用不着撇开不考虑这片山脊上那些城市的东西(那些长椅,那些铺着柏油的小路,那些路灯),它又会回到那荒芜的景象之中。在山下不足百米的地方,浓雾已将城市淹没,而山顶上,月亮已当空高挂。从我头顶飘过的雪花,瞬间就在下面的广场上化作蒙蒙细雨。

如果把这座山想象成是由不断向前推进的碎石在三角洲地带堆积而成的话,那么难道就不能谈论它的“开始”与“尽头”吗?——就这样,我一直走到山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台阶,半铺着旧大理石,半是混凝土(由于台阶高低不平,导致下山时两脚一再踏空)。台阶通往山下的米伦城区和萨尔察赫河。河岸边有一座疗养院,我已有好几次看到有人把棺木抬进去了。后面是一片平原,是新城区“列恩”和“里弗令”。探照灯的光束在足球场上方逡巡,鸟儿们则上上下下地在这束灯光里穿梭。我在台阶前又折了回来,取道旁边一条小路,朝山口处走去;不然的话,我就要迟到了。

含苞待放的紫丁香蓓蕾四周泛着一圈微微的蓝光。只见一块大大的黑布飞进一棵抽出新芽的大树里:原来是一只乌鸦。岩石上交叉盘绕着一条条闪闪发光的螺旋纹,撒上鸟食的纹路缝隙里粘着白色绒毛。灌木丛和及踝深的落叶中,孤零零地立着一道生锈的花园大门,没有篱笆,后面也没有房子,小路通往一条隐蔽的岩石带。雨水在山毛榉树环状盘曲的根上积聚起来。附近的树墩上趴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几乎融进了背景的颜色,像注视一个熟人一样看着我。

从岔路口拐出一条之字形的弯道,穿过大片草坡和洼地,一直通往山脊那边的小路。这条小路从山脚下开始延伸,最底部是一级几乎隐蔽起来的台阶,旁边是许多块岩石平地,在其中一块岩石地上矗立着一个小建筑,虽说砌着墙,但却像个小棚屋似的。那真是一个射击棚,也是射击协会的酒吧。射击场在这小屋后面,在台阶与岩石之间的低地里,那里原本是修花园的地方。星期三是箭弩协会的射击日(小屋门前的旗杆上挂着箭弩旗):好些辆汽车现在停靠在停车场上,其中有几辆来自边界那边,挂着贝希特斯加登(贝希特斯加登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东南部,靠近德奥边界。)地区车牌。只见一个男人正从汽车后备厢里取出一件形状像龙的包裹。一块固定在一根桅杆上的射击协会的宣传牌上写有这样的告示:“男女射击”、“定点射击”和“实弹射击”。从上方的台阶上看去,射击区域内只能看到一个个靶子;整个射击场地周围圈了一个木制的遮阳棚,射手们都隐身其中。每个靶子上都专门配有一盏灯,用于照明。而射击留下的一个个射孔则显现出盲文似的图案。每次弩箭撞击后——一声十分单调的啪啪响——那靶盘连同箭就会通过绷在射击场上的电线滑到射手跟前来,随着他们放下箭又滑回去。就这样,从这个被灯光照得通亮的场地上接连不断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啪嗒掉地的声音和嗡嗡声,同时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在后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有一间狗舍,每当弩箭发出啪啪的声响时,狗舍里便会回响起一条杂种野狗令人悲悯的狂叫。在射击间歇时,可以听见一些说话的声音,大家开始了平平常常的交谈。其中一位说话人听上去好像是个结巴;当他说S开头的词时,交谈就带上了犹犹豫豫的虚拟语气,仿佛在说“或许有”,“或许是”。而交谈想要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诸如“胜家牌缝纫机”,以及单面绒布、精纺毛纱,还有珠光纽扣,则需要很长时间。

在台阶上方的草坡上——那些箭弩射手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随着夜幕降临,那些密密麻麻的、呈太阳状的、像一个个小孔雀开屏似的相互交织的蒲公英花重新闭合起来了。在它白天呈黄色的地方,现在则都闪烁着毛茛微暗的瓷釉黄光(只是这些蒲公英显得更稀疏了,因为它们的花很小),而且一直延伸到上方的圆形山顶。分叉的茎长得又高又细,尽管山上没有风,但满坡的蒲公英都在那儿摇曳着身姿,更加衬托出夜晚的景象。这片山的岩石几乎到处都被草地覆盖,绿油油的草地像用彩笔涂染了一样,使岩石上的每根凸纹、每道弯痕、每道凹槽和每处裂口都更具有雕塑感。在这片广阔的山坡上,挺立着一棵接骨木树(通常仅仅呈灌木状),它是唯一的一棵树,几乎齐山顶高,树干粗壮,明显前倾,但依然让人感受得到与每一个倾斜点都有一定的距离:一根根弯成拱形的树枝一再来回向上摇摆着,而这棵树全然挺立在苍穹之下,就像蓄势待发一样。当我从这棵树旁走过时,看到那些枝杈里到处有像眼睛一样的东西(就像为了优化树种,人们要把别的树种那些被称作“眼睛”的胚芽嫁接到这些树上):是那些夜晚栖息在接骨木树上的山雀闪亮的脑袋。登高远眺,山脚下州立医院那片地方尽收眼底。那里有一个被照得透亮的混凝土圆顶,上面有一张用石灰刷白了的直升机示意图。此刻,那儿正有一架货真价实的直升机在降落。与此同时,有一辆救护车停在圆顶边上,车后门敞开着,担架伸在外面。有一位晚来看病的人步履缓慢地穿过那个大拱门,来到大街上。在医院某个科室的楼梯间里,绷着几张网,像一些小饭店里的装饰,它们也许是用来防止病人越过栏杆跳到下面的大厅里。“我们可不想死在这里面,难道不是吗?”我听见山上一个过路人这么说着。此间,天已经很暗了,也看不清说话人的脸。

这期间,山坡下沉成一个深深的碗状,像一个由于地下空穴坍塌而形成的灰岩坑。一边的碗壁几乎是垂直的,而这片草地上特有的岩石则又重新光秃秃地立在那儿,像一堵和房子一般高的墙壁。碗底是挡风的,墙壁上是一个个夹室和洞窟,那是无家可归者的栖身之地。此刻,有两个身影正蹲在他们简陋的屋子里,一块塑料布直盖到脖子上。一小堆柴火把他们的脸照得通亮。原来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正肩并肩地蹲着,他们头发花白,脸色铁青,在他们脑袋跟前的岩石台上有几只饮料瓶。可是,两人都没有伸手去碰那些瓶子。他们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偶尔会猛地抖一下,动作显得很突兀,又令人费解,就像是来自另一个地质年代的生物。当然他们也会彼此交谈,只是说话的时候,他们并不将身体转向对方,而是对着火堆说。突然,他们注意到上方碗壁上正在观察着他们一举一动的我,于是,他们沉默不语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或许他们并不会做什么,也的确没有做什么,但仅仅这样一个目光,就让我感到我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我接着开始赶路。当我走到下一个看得见光的地方时,听见一位老妇人高声喊着:“救命!”这会不会只是在开玩笑呢?

这光线并非来自路灯,而是从学生宿舍楼敞开着的门里射出的。因为有了这栋学生宿舍楼,整座山的照明区域变得清晰可见。可以看到,宿舍楼后面是一片菜园,而菜园后面又是一片树林。这座学生宿舍楼是一幢多层塔状建筑,它矗立在这个史前时代的碗壁上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幢摩天大楼。旁边有一座工作人员的小房子,一楼有厨房和餐厅。两幢房子中间有一条小路穿过。餐厅里,一个少年正独自一人等着吃晚饭;此刻,一位身穿白衣的厨房女佣正从一只大锅里舀出汤,盛到碗里,端给这位少年。这阵子,几乎所有住在宿舍里的其他人可能都已经回去过复活节了:塔楼里只有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屋内的柜子上有一只箱子,而楼下走道里停着一辆自行车,行李架上有一只足球。当厨房女佣把碗端到这个寄宿生面前时,他始终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吃完饭后,他把自己用过的餐具端回厨房,随后又回到餐厅里坐下,悠然自得地喝起水来。

到了上面的山脊路上,有路灯照亮,我瞥见了一棵山毛榉树干上有两条深黑色的成角度的线条。在来的路上,它们还不可能存在:那个被绘制在一块光滑的浅色山毛榉树皮上的战争标记不可能不吸引我的目光。我满脑子只是想着一个字:现在!我随即弯腰拾起一块碎石,便飞快地跑开了。在当年军事防御围墙的通道旁,我又偶然发现了第二处黑色的横杆,比那棵树干上的还要大,而且颜色——我从旁边跑过时顺手摸了一下——还没有干。或许我完全不会因此而认为,这就是万字符吧?这些标记不仅仅在这里可以看到,而且随处可见。此外,我在从事文物挖掘工作的过程中,已经对一个个古老的标志习以为常了。这个标志具有一种十分纯洁的涵义,或者不过是个纯粹的装饰而已。比方说,我回想起一块早期基督教的马赛克地板上那些鹤,它们的嘴里就含着万字。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在这个新喷涂的和平标记上或许出现了同样的象征吧?不,这可是万字符啊!而正是这个标志,造成了我所有的阴郁情绪——所有的苦闷、所有的愤懑,还有强作的笑颜。而且,这个受到诅咒的标志并不是出于一时兴致或一时轻率而随便涂抹上去的,而是怀着恶意的精确和黑暗的决心画的,浓墨重彩,描绘得地地道道。这些画到极致的万字符或许就是跃入人们眼帘的大难临头。而且它们也跃入我的眼帘。我的?那我呢?一种独一无二的巨大冲动。

我边走边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非个人力量,但它并非是从我手中的石头里焕发出来的。甚至连嘴里的牙齿也变成了武器。在山顶最狭窄的地带,整座山好像缩成了一个岩峰,悬崖峭壁前的栏杆旁站着一个身穿皮大衣的女人。在深深的下方,老城区那一条条小巷犹如一条条狭长而泛红的光带,嵌镶在那些昏暗而几乎无人居住的楼宇之间。那座神学院教堂的双子塔映照在这光亮里,在平缓的屋顶上面,那些闪亮的石头形象形成一个轮舞。白天里,双塔就像是国际象棋里的Turm(Turm:国际象棋中棋子,因其形状像塔而得名,类似于中国象棋中的“车”。)。而此刻,在周围一片黑暗中——那时钟的圆盘变成睁开的眼睛,外面的窗台成了额头上长长的脓包——这双塔则呈现出一副印度神像面具的模样,而楼顶上的轮舞塑像则是面具上伸向四面八方的一根根毛发。全城中最宁静、最强烈的光源则要数火车站铁轨旁一排排闪着红黄色光的指示灯了。小河上架着一座桥,桥上行驶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车辆倒映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仿佛被放大了好多倍,看上去如同源源不断流动着的影子。夜晚,整座城市空荡荡的。无轨电车上的两根电线相互触动,咝咝地穿过各个城区,如同鞭子在抽打一般。

我边走边留意观察着路上的一切事物,顺便把一只躺在马路中央的纸杯踢到了一边,从杯子里掉出了几根吃剩的炸薯条。(前不久,粮食胡同里新开了一家麦当劳,并因其门面与周围的建筑物风格极为协调而受到了老城区委员会的表扬;许多孩子——也包括我的孩子们——都喜欢在那儿聚会)。有一只刺猬,四条腿是深色的,鼻子呈黑色,还有一对闪闪发亮的小眼睛。或许这只刺猬眼下刚从冬眠中苏醒,它刚从一大堆树叶中钻出来,便又在原地迷失了方向,再次朝着通往树林的方向匍匐前行了。在山下岩体里凿建的车库九_九_藏_书_网通风井,正排放着一股股废气,形成层层烟云,将圆形的山顶此起彼伏地围绕起来,行走时能够尤为清楚地注意到这一切。在这条路旁边,有一棵从中间被劈开的矮树,看上去像一根光秃秃的长树条,在伸手可及的树枝上,栖息着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当它面对我时,并没有张开翅膀飞走,而是竖起羽毛,将脑袋转向我,两眼紧紧追随着我。

在山顶,这条路穿过两道蜿蜒延伸的岩壁,从而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山隘。在一个地方,这条山隘“并非空空如也”,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样边走边看到的。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喷头(一看到这个东西,我心里就想到了一枚“炸弹”),之后又是一只按着按钮的手指,最后才终于看出与之相关的形状。这个形状始终没有轮廓,但它却立刻有了一个名字:魔王(指犹太教和基督教教义中与上帝为敌的众魔之王撒旦。)。在一本据说按字面直译过来的《圣经》里,通常的“恶人”或“鬼怪”就叫这样的名字——人们的确总会遇到一个个怀有敌意的面孔。然而,这个面目全非的魔王却是最大的仇敌。之前,我就已经多次感觉到了它的某些东西,尽管每次只是在人群中,在路过时:一个动作怪异的指关节;一个灰白色的口腔;一只像鳄鱼爪般光秃秃的脚;一只仿佛同时流露出各种色彩的眼睛;一个吹哨子吹得鼓胀起来的脖颈。然而在这里,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不是在人群中,而是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跑动的人变成了跟踪者,而这个跟踪者又叫“闯入者”。他心里想的不是“我不被允许”,或者“我不应该”,而最多想到的只是一句话“为了取悦自己,我更应该……”要不是他依然站在路中间的话,或许我就会不顾一切地从另外那个人身边跑过去。然而,一块石头扔出去了,那个敌人随即倒在地上,他是实实在在被击倒的,如此猝不及防,就像童年时一只被我(不过我是无心的)用一颗小石子从远处打中了脑袋的公鸡一样——不过,唯独令人惊讶的是,那只公鸡随后又站了起来,逃之夭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是随随便便扔去的,而是睁着眼睛。然而,在扔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周围的环境,而是奇怪地、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看上去既没有扭曲,也不平静:更像一个陌生的第三者的脸,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一个到此仍不熟悉的、而今终已现身的、十分亲密的亲人的脸。

此时此刻,我或许还没有来得及(哪怕只是一瞬间)把另外那个人看成动物,就想起了另一个与动物有关的事情:当时,一群孩子把小石块扔向一只猫,边扔边说道:“要是我们打中了它,那就说明我们没瞄准。”而我正好相反,瞄得很准。我迈开步子全速前进,做好投掷的准备。这时,我满有把握认为自己会打中目标,而且会是致命的一击。

起风了。在这孤零零的山顶上,常常会突然刮起风来,没有阵风先打前站。它立刻就冲过来,仿佛那条穿越巴伐利亚平原的道路正是它的助跑道,而这里的阿尔卑斯山边缘是它的目的地。从附近传来的各种噪声,刚刚还清晰可辨,但瞬间就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风夹杂着远处各种细微的声响一并呼啸而来。突然,一块木板轰然倒地。一匹马也嘶鸣了起来。屋门口站了一个人,正在放声大笑。一声锤击后,紧接着是一只金属桶发出的叮当声。从一间坐落在城郊的小教堂里(也可能是从教堂后面的村落里)传来了钟声。而此时听到的阵阵掌声,或许正是从国界另一边传来的。

黑暗中,有一只天鹅用力地拍打着翅膀,在黑暗中闪闪飞越过山顶。阵阵冷风卷来了大片云朵,厚厚的云层如潮水一般把天空迅速遮了起来。月光从云雾团里探了出来,但不一会儿就又消失了。山顶上的树木不停地来回摇晃,使得山下平原里产生了一条猛烈晃动、并不断颤抖着的灯光带。从树冠上传来了隆隆声,就好像一支飞行大队从此地经过一样。天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附近的一个云缝里,有一颗卫星闪烁着迅速从大气层里穿过。树上新长出的嫩叶仿佛从树枝上被吹落下来,以至于有些像成片死去的珊瑚礁一样的东西在岩石上来回摇晃着。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像被遗弃的鸟巢一样的檞寄生球。这座山是无法让人探个究竟的;同时我在想,它为这大自然敞开着大门:“这就是大千世界!”平原上那五彩缤纷的灯光,连同我头顶上那些像鸟喙一般张开的空山毛榉果壳,构成这个相应的国际都市。

我俯身蹲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跟前。他两颊鼓起,看样子,好像是用腮呼吸似的。从他的衣兜里传出了一个小收音机的音乐,几乎难以听得清楚。这名男子穿着一双鲜艳的齐膝高的长筒袜,上衣的肘部有几块浅色补丁,这不禁使我联想到某种袖章。他看上去年事已高,头发都已花白;或者他事实上还很年轻,只是现在就像动画片里一样突然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呢?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心——有点与躺倒在地上的这个人感同身受的滋味:一种不久于人世的感同身受;再也不需要有什么教名,无非就是一个类似“濒临死亡的奥托”或“濒临死亡的埃尔温”一样的人。突然,这个白发苍苍的人确实做出一副充满厌恶的怪脸,连这个蹲在一旁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做出怪相来。

脸上依然带着这个怪相,我迅速地从狭路上抽出身来,踏上了那个斜坡。岩壁离得很近,我将这名死者弃置不顾了。自然,我鬼使神差似的来到这个行将坠崖的男子身后,刹那间,我险些和他一起坠落下去。

有时候,那些跳崖自杀的人掉下去时,不是砸穿了那一个个屋顶,就是撕断了那一条条无轨电车的电线。然而,这里是大山背对老城区的一面,山脚下是很少有人涉足的梯地,是隐蔽的森林角落。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就在坠落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一清二楚——或许是永远都说不清的谜团。我的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威胁。那具尸体会在山下从容地腐烂掉。可尽管如此,还是确信不疑,自从扔了那块石头以后,一直就有某些东西冲我而来——不是诉讼,不是调查,也不是想引渡犯人的愿望;而是——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使我重新恢复理智的词——挑战。

我又回到了那条狭路上。先前用来投掷的碎石块还在那里,于是,我又把它抓起来,用它去刮岩石上那个只完成了一半的神秘符号。不断的摩擦使这块碎石在我的手里开始发烫,闻起来有火石快要迸出火花前所发出的气味。我坐在一个树根上,树根是从一堵墙里钻出来的,高度和一把折椅差不多,就位于事发地点对面。山路在这个地方正好拐了两道弯,于是我从石道上看去,眼前出现了一片独立的岩体,形状像一个金字塔身,上面覆盖着青草和树苗,就像是一片废墟。片刻间,矗立在这里的是中美洲原始森林里一座神庙的废墟。接着在路灯下,那块岩石看上去像一个灰蒙蒙的马蜂窝,上面布满了黑乎乎的洞窟,看上去孤零零的,同时又充满生气。堆在岩石基座下方的树叶在狂风中来回涌动,又是不停旋转,又是骤然上升,又是波浪翻滚。这时,那个布满黑窟窿的蜂窝突然掉转方向,蹦进了一个石灰色的牡蛎养殖场(所谓的牡蛎,其实就是从悬崖峭壁中隆起的壳状砾石)。在这个养殖场中心,那个被刮去的符号标志着一个空旷区域。在我看来,这个区域现在又成为鹤、海鸥、翠鸟——这个无声无息的世界——的天地。此时,我感到一种虐杀别人的喜悦。我甚至大声地咂起舌头来。“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心里在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寄托。”正义得到了伸张,而我属于罪犯之流——一个最四分五裂、孤立无援的群体。

这座山很大。似乎没有血会从城市喷泉里喷出。似乎没有一个动物会开口说话。“山应该是空空如也!”(我这样大声喊道。)此刻,我才意识到:就在那个行将死亡的人弥留之际,我馈赠给他的仍然是一声咒骂,而且对这具坠落悬崖的尸体,我又送去了同样一句话。我的悼词是这样的:“你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是了!”

在这狭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正在跑步的女子。然而,她的出现并没有——减弱山上的空寂,反而使山更加寂静了。此刻,她就是美的体现。她留着一头金发,身穿一件在黑夜中发出消防栓的蓝色的跑步衫。她从身边迅速跑过时,笑着朝这个坐在树根上的人看了一眼。于是我也对她笑了笑。“今晚真美,不是吗?”——“是啊,这条狭路今晚就是永恒的存在。”那女子边跑边把玩从手上摘下来的手套,犹如在玩两个小丑一样。只见这对小丑时而来回摆动,时而向上弹起,时而折弯下来,时而又互相打闹起来,时而又相互拥抱在一起,而且与此同时,他们没完没了地交谈着。一只满身花斑的猫跟在那个跑步的女子身后跑过来,像是逃亡的样子;而追踪它的是一片小小的黄杨树叶,它几乎贴着地面在飞动。

当我又站起身来时,由于出乎意料的疲惫,我自然几乎无力再继续前进。棋牌室就近在咫尺(我是不是已经迟到了好几个小时呢?),可我似乎永远都到不了那儿。我被拽到了山路的一侧,掉进一片沉睡的低地里。我闭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离开了那个地方。这时,我身后传来了喘气声(原来是一群跑步的人),可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茫然地感受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仿佛我在山下的平地上沿着那条运河边走去。当我终于再次睁开双眼时,只见山路清洁工那把大扫帚靠在一块石板旁边,异乎寻常地结实。石板对面是那堵恭候已久的屋墙,犹如在强光的照射下,粗糙的墙面泛着白光,一扇扇窗户被照得通亮:“我来了。”是谁这样对谁说话呢?

另外那些牌手里,有一位神父、一位年轻的政治家、一位画家和主人。他们坐在主人的藏书室里。室内除了书,几乎什么陈设都没有。地面铺着宽木板,打眼看去,木板上的孔节仿佛在雪茄冒出的烟雾中不停地动来动去。正在打牌的人见我进了屋,便暂停了牌局。在我进门时,神父解释道,那张浅色的槭木桌的桌腿是圣安德烈十字架的形状,这位圣徒曾在一个X形十字架上受难。我碰巧叫“安德烈亚斯”,这名字引来哄堂大笑,也让我自然地加入了牌局。我坐到牌桌前,将扑克牌摆成一个扇形,仿佛压根儿就没有迟到似的。

进门之前,我还在楼下的门槛旁站了良久。这道门槛是由一根根粗细不一的圆形木桩组合而成的。木桩的顶端直打进地里。每根木桩上的年轮各异,它们总体上给人的印象如同一个交错啮合的齿轮组,或者由于木头里的裂缝呈散射状,更像相互嬉戏的日轮。门口左右两边覆盖着深绿色的植物和两棵夹竹桃叶尖儿。门槛和夹竹桃都被安装在门楣上的一个射灯照得通亮,是要告诉人们,这里现在是一间棋牌室。“门槛,奏乐吧,”这是刻在大门上的一句古代铭文,“不停地奏乐吧。”

开窗的那堵墙上没有藏书,上面挂着画家的几幅画作。画作既没有装裱,也没有装玻璃,看上去像从墙里长出来一样:这些画作中有一幅铁锈红的、一幅硝酸灰的、一幅霉菌银的、一幅砖红的和一幅松脂黄的。与一般画作不同的是,这些画的色泽没有弥漫到屋内,而是浸润在原画中。据画家所说,“如果将色彩紧贴在玻璃窗上呈现的话,其光度就会取得更好的展示效果,这是我想要达到的理想状态。”尽管有一个男人很长时间以来就居住在城里,可他依然是这个圈里的陌生人。他的眼睛始终让人无法看得见,它们如此深地陷在眼窝里,以至于看上去有点像假面具上的视孔。他的声音有时听上去就像个小孩儿一样,轻柔,不做作,从来不用在说话前先清一清嗓子。他一再拖延牌局的进程,因为每当轮到他出牌时,他总会在自己的牌上发现一种特定的花色,从而使他要对此详加评述。(或者他有时候弯下腰去,伏在地毯上,看上去好像要把那个酒红与钴蓝相间的图案涂抹到脸上似的。)他的身材极其矮小,脑袋正好高出了桌沿。每次发牌时,他都必须站起来。他要吃进的牌也只得让人推到他面前。

楼梯间里四处弥漫着一股苹果的香味,香味如此浓郁,让人觉得就像在一个专门存放水果的地窖里。尽管棋牌室里闻不到果香,但每每踏进门前时却觉得更加清爽了。然后,从楼下的厨房里时不时会弥漫出烧菜用的调料的味道,当然了,谁都几乎说不清那是些什么调料。主人一边打牌,一边还总惦记着正在烹饪的菜肴。所以,每回轮到他休息时,他总会在一旁猜测着调料的名称:百里香?鼠尾草?肉桂?有一回,窗户短暂打开时,便听见有人在说:“已经闻到了他预报的降雪。”(“他”指的就是气象预报员。)

屋子里并不安静。通往藏书室和各间卧室的旋梯上总会听得见脚步声;楼下,有人正摸索着穿过房间,那声音又轻又急,像动物的爪子发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阵抓门的声音,一只猫被人放了进来,只见它一路小跑窜到桌子底下,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这只猫脸上的毛呈深黑色,眼睛是黄色的;一旦它闭上两眼,整个脑袋就只剩下漆黑一团了。

楼底下一间屋子里,有人在拉大提琴。那低沉而持久的乐声为整幢房子增添了一种动听的氛围。随着大提琴乐声的回荡,那时间的节奏也放慢了:几乎每个从屋外路过的人都会驻足聆听;屋里打牌的人也会时不时地停下来倾听着。看样子,仿佛对这些听众来说,在这时而悠长时而短促的乐声中,那一个个事物都停滞不动了,就像传说中的俄耳甫斯(Orpheus(俄耳甫斯):古希腊传说中的英雄,有超人的音乐天赋。据说他的歌声和琴韵十分优美动听,各种鸟兽木石都围绕着他翩翩起舞。)的声音一样。与此同时,那也是一曲轮船上的音乐:藏书室天花板上的护板就属于那个对应的轮船大厅,而镶嵌在三角墙里的椭圆形小窗就相当于舷窗。

这时,大提琴的演奏戛然而止。随后响起了葡萄酒瓶开盖的响声。走道里又响起了电话铃声。(“不是我的”,主人这样说道。与此同时,有人从楼梯上跑了下去,可能是个年纪不大的人。)在那漆黑的花园里,有一棵冬青树上的长春花闪闪发亮,树上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动不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鸫。花园大门前的柱脚旁,卧着一头石狮,大小和兔子差不多。此时,在山下的城里,那家出售香烟报纸的正在营业的小店前围满了人,这就是“晚间烟店”。停在火车站的那一列列火车看上去五彩缤纷,无比巨大,就像是那些更大些的城市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那里既是它们的起点,也是它们的终点;而轨道则像一座横卧的金字塔一样。在距离火车站较远的地方,那座监狱围墙上尖利的玻璃碎片看上去像迥然不同的金字塔。

我们在山上的牌局打得很仓促。要说有一个人走了神,那就不用再说了,其他人哪里还会有心思玩下去呢?可是,我们大家都完全专注于打牌。我很少玩得这样干净利索,甚至每次都想赢牌。这期间,只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最终无非就是一场索然无味的自相残杀而已。尽管如此,可我们就是停不下来。尽管我们平常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可是牌打得越久,我们彼此就越觉得陌生,甚至连搭档都置之不顾了。即使我们谨小慎微地维护着游戏规则,可我们的眼神和手势却是作弊者的眼神和手势;而这样的作弊则意味着:你要玩就一味地玩下去吧。此时此刻,聚会笼罩在一种普遍的沉醉之中。我们中不会再有人会感到自己在场——而那个我们本该早就待着的地方,此刻“一切都为时太晚”了。一方面,这五个沉醉其中的人开始发起牢骚,而另一方面,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继续玩下去:主人不停地斟满酒杯;画家每瞥上一眼,就会在屋里高声叫出一个新的花色(哪怕只是书本背面的几个霉点);而神父则与众不同,他是一位享有盛名的杜洛克研究大师,又撰写了一部关于该游戏在欧洲各国发展史的论著,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向大家提出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和特殊规则,且一个比一个奇特,一个比一个复杂(尽管这些规则并非每次都对他自己有利)。

唯独那个政治家可谓是竭尽全力,寻求转机。他表现得好像自己是这次聚会的负责人。而这个夜晚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次随便的聚会,而是一种考验的时刻。恰恰在休息时,他就始终跃跃欲试来证明自己。他感到自己受到挑战,要向人们展示自己有能力应对各种状况。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机会,他都不放过,立刻会果断地参与其中。要是屋里出现一只老鼠,他便会去叫醒正在熟睡的猫,并赶它去捉老鼠;要是一只玻璃杯掉到地上,他便会立刻把散落着碎片的周围区域都封锁起来——就好像那里发生了一场大灾难似的——还会像一个维持秩序的人一样向那个拎着铁锹和扫帚前来的人招手示意。一些别人心不在焉或犹豫不决的地方,对他而言却如同一方乐土。然而,他当初用以证明自己的领导才能、活力和掌控权的每一刻,现在看来,无非就是给别人带来不快。他的一言一行就像是一个坐在一条超载的小船里的人一样:他一个劲地使劲摇动,试图把熄火的引擎发动起来,结果却折腾得更难发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动作幅度如此之大,以至于坐在他左右两边的人轮番被他打到脸和肚子;最终,他用尽了一番力气,却使小船难逃被掀翻的厄运。为了让几个打牌的人重新聚起来,他首选的方法是寻找共同点。由此,他发现,主人和画家每喝一口葡萄酒后放下玻璃杯的方式是相同的;而在神父和主人身上,他又发现了一个共性,两人眼镜的镜片度数是一样的;而我“这样一名老师”,则和他本人有一点是一致的,尽管我们打牌时不是搭档,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癖好:喜欢把扑克牌用力扣在桌上,而不是拿起来。

但这位政治家还是输了,是我们大家之中最显而易见的;他惊诧地瞪大眼睛,豆大的汗珠从发际上滚落下来。最糟糕的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不具有掌控权,而是一意孤行。恰恰正是这一点,自然把其他人渐渐地相互拢在一起了。刚才还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的他们,此刻却在暗暗地互相使着眼色,甚或在偷偷地抿着嘴笑。不管怎么说,他们在桌下轻松地伸开两条腿。唯独就缺少那样一句或许能够带来气氛骤然转变的话:然后,这样的时刻也来到了,简直莫名其妙,有人顺便提起即将到来的复活节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再过三天,钟声又会响起了。”这就是转机:我们无拘无束地打完了最后一轮,接着便下楼去餐厅吃夜宵了。

随后,主人提议在壁炉里生火。话音刚落,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要去点火。山毛榉劈柴已经几乎发白了,这些劈柴没有被整齐地码放起来,而是横七竖八地堆在宽敞的入口走道里。牌手们手里都拿了几块劈柴,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壁炉室。门外过道里的电话机旁,一直站着一个半大小子,那是主人的儿子。他背对着大家,把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丝毫也没有转过身来看一看那哄哄嚷嚷的情形。(“自从放假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这样。”他父亲说道。)

餐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关上了,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这些牌手坐在那里喝酒,天气预报有雪,雪花(有人说是“最后一场雪”)从黑暗里(“成群结队的鬼眼睛”)飞出来,飘落到窗户玻璃上,刚开始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但随后就无声无息了,好像玻璃上张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主人的儿子继续在走道里对着电话机嘟哝着。每一片飞舞而来的雪花都像是一种象征,既不确定,又无法确定。

我用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太阳穴,就像是在感到沉闷或者疼痛时一样。我把椅子推回去,转过身去问神父:“在宗教传说中有没有门槛的说法呢?”——“是作为物体还是意象呢?”——“两者兼而有之。”

当神父思考这个问题时,其他人也纷纷议论着,犹如他们也意识到了似的。

主人说:“我们这儿的猫从来不会莽撞地从门槛上跨过去。它们每次跑到门槛跟前时,都会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地面。有时候,它们还会避免和门槛接触,直接从上面跳过去。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比如被狗追赶时,它们才不再会在门槛前迟疑:这时,跨过门槛进入屋子里才是上策。反而追赶的那一方自然会在那里犹豫起来。”

那位政治家说:“我总是反复做着两个有关门槛的梦。在第一个梦里,我光着脚,从门槛上滑到门柱上,原因是,无论这个门槛的材料是木头还是石头的,表面都很光滑,边缘还被打成了圆形。但我每次都会安然无恙地滑到另外一边,而受到惊吓是有益的,因为我在滑倒时一直问自己:我在哪儿呢?而且正是由于这样的惊吓,我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门槛就有点像跳远运动员的踏板。而在另一个梦里,它只是一个房子的门槛,况且就像如今的新式楼房一样,只是一根金属条。但我总是跨不过去。在整个梦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只是站在那敞开的门前,打量着自己的脸在脚下的金属门槛里映现出来的模样。当我终于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时,只见身后有一间玻璃房,里面有几个同声传译员正等着我开始一番演讲。”

画家说:“有一些古老的民族,他们相互那样仇视,以至于一个民族将另一个征服之后,便将该民族寺庙中的雕像砸成碎块,用来铺成自己家的门槛。在一些民族文化中,门槛前画有迷宫似的图案;正如人们所说的,这些图案与其说是用来辟邪驱魔的,倒不如说是让人驻足,并且建议绕而行之。对我个人而言,这些门槛完全不成什么问题。换句话说:我对此还不够成熟。然而,有时我也在想:如果门框上方可以画上画的话,那该多好啊——那么为什么脚下这些门槛就不能通过颜色形态变得可让人辨认呢,或是干脆涂好色彩后再铺设呢?——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此间,神父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他说道:“就我所知,门槛作为物体很少出现在传说故事中。有一位先知预言说,神庙会经受强烈的震动,即便是石头门槛也会被掀起。但是,门槛作为一个意象却屡见不鲜,虽然通常会用另一个词来表述。在一些相关文献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门槛’这个词语旁大多会有一个箭头,并且注明:见门。门槛和门(或大门)都是作为整体的组成部分而存在的。这个整体在《旧约》中指的就是城市,时而只是尘世间的——怒吼吧,大门!咆哮吧,城市!——时而又是天堂上的:上帝热爱锡安的大门(锡安(Zion):《旧约》中指耶路撒冷城内两山中的东山。但基督教文献和赞美诗却时常用它指天城或体现基督教信仰和友好的地上城市。),胜过雅各布所有的帐篷;而在《新约》中,它时而象征诅咒——象征地狱之门——时而又象征拯救:我就是一扇门。凡是穿过我进来的人将获得拯救。——然而,在人们的通常意识里,门槛则意味着: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的过渡。但我们或许很少意识到,其实门槛本身也是一个区域,说得更确切地说:一个特别的区域,一个考验或保护的特别区域。那个约伯贫困潦倒地蹲在上面的垃圾堆,不就是这样一个用来考验的门槛吗?从前,如果有人逃到某户人家避难,不也就是坐到那户人家的门槛上吗?一个像‘门厅’一样的古老词语不也正说明门槛是一个逗留的地方,是一个特别的空间吗?可是,如今的学说表明,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门槛已经不复存在了。近代有一位哲人说,对于我们这辈人而言,唯一保留下来的门槛就介于清醒和梦境之间,可就连这个门槛也几乎被人视而不见了。唯独对于那些精神错乱的人而言,举世共睹,它公然突显在那日常事件中,就像那些被摧毁的神庙所留下的残垣碎块。他说,门槛不是界线——内在和外在的界线都越来越多了——而是地带。在‘门槛’这个词里,似乎包含着转变、洪流、河中浅滩、马鞍、障碍(是避难的障碍)。正如一句已经几乎失传的成语所说:‘门槛就是泉源。’而那个哲人则如是说:‘正是那些门槛,无论相爱的人,还是朋友,都从其中汲取了力量。——可是,如今(这样继续说道)要是不在我们自身中重新找回那些被抹去的门槛,那会在哪儿呢?通过我们自己的创伤,我们才会得以康复。即使天上不再下雪,那雪花也会在我的心里继续飘落。’每一步,每个目光,每个表情,都应该意识到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可能的门槛,并且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创造那些失去的东西。然后,这个改变了的门槛意识就会把人们的注意力重新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上,接着再从这个转移到下一个上,如此类推,直至地球上重新呈现出一场和平盛宴,起码对于这一天是这样的——然后,每天再继续循环往复下去,有点儿像孩子们玩的游戏一样。在这个游戏中,石头磨剪刀,剪刀剪纸片,纸片包石头。——这就是说,门槛作为力量的聚集地或许并没有消失,而是可以说,变得符合要求,是内在的力量。在这样的门槛意识中,至少每个人都可以让其他人自然死亡。这样的门槛意识就是自然宗教。再多就不用承诺了。”

神父坐直了身子,朝在座的望了一眼,好像他还想把自己的说教依然继续下去。可是他接着出乎意料地笑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开始讲述起来。这时,他恰好想起父母家里那个石头门槛。当年他常常“光着屁股”坐在上面。那门槛是由一块花岗石凿成的,可它并没有铺在屋门口,而是在木头谷仓门口。相反,屋门前的门槛则由一块简易而宽大的赤松木板制成,上面有一个深深的孔节格外引人注目。雨天里,他和兄弟姐妹常常在那儿玩玻璃弹子。有时候,手指会被粗糙的木板擦破皮,或者会有木刺嵌入皮肤,导致后来化脓。

此刻,那些听众也想起了早就被遗忘的往事。于是,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交谈起来,以至于最后只听得一个独一无二的多声部讲述。

“坐在屋门槛上,就有点周末或者下班的样子。一项义务完成了,人们可以休息了。如果那些路过的人看见你这样坐在屋前的门槛上,他们会变得友好。你这会儿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有一次,当一群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棍棒紧跟在在我身后时,我并没有为了躲开他们而逃进屋子里,而是在门槛上等候他们。于是他们同我打招呼,向我点点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有些门槛很高:你跨过门槛时要抬起膝盖,脑袋会撞上门框。坐在门槛上,则意味着:这里的房门可能就没有上锁!当然,这时候你也做不了多少事情,最多就是吹吹肥皂泡,或者脚后跟和肩膀抵在门框上看看书。妇女们习惯于搬一把椅子坐到门槛上,做些编织的活儿。而我则经常坐在门槛上,观察外面的暴风雨,任凭一颗颗雨点和零零星星的冰雹轻轻地打在身上。当时,我的祖母哮喘病突然发作,她从屋子里冲出来,恐惧地站在门槛上喊了几声,便窒息而亡了(最后的几声喊叫像吱吱的尖叫声)。早晨起来,门槛上有时会有死老鼠和鸟儿羽毛,上面还粘着残留的内脏。每逢复活节前大扫除时,门槛都会被彻底地冲洗一遍。于是,只见热腾腾的雾气袅袅升起,门槛则又呈现出它最初的模样,且气味也变得很好闻。到圣灵降临节时,门槛两边则用一小棵桦木加以装饰,显得格外喜庆。父母房门前的门槛对我来说特别高。而邻居家门前的门槛上则刻着少见而奇特的字,那个门槛是用一块上世纪的墓石凿成的,现已破烂不堪。据村里人说,地震时不应该逃到室外去,而应该跑到门楣下方的门槛上站着,因为那里比较安全。对我而言,‘门槛’还包括‘拆除’的涵义,因为门槛的木头需要不断频繁地更换;不过它也会首当其冲地遭到霉菌的侵蚀。显然,门槛只出现在农村,城里人已经把它遗忘了。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美的门槛当属一个钟乳石洞入口处天然形成的门槛了:那是一条从一片黏土中向外延伸的坚实稳固的光道,四周呈圆弧形,向洞里望去,只见巷道下方又伸出一条巷道,像玻璃一般透亮。而我所体验过的最美的门槛则是一间厨房门口的门槛。门槛铺着一块地毡,上面钉了一些图钉:没完没了地说了一整天话之后,我又会重新回到这些物体身边;‘门槛就是我的归属’,我是这么想的,且坚持这样的想法。记得童年时代,有一次,我站在一扇紧锁的房门前,冲着门大声喊叫,然而,我喊的不是‘开门!’,而是‘你快开门!’—而且每次走到森林的门槛上,在踏进去之前,我也会同样喊道:‘你快开门!’在那积雪覆盖的门槛上留下了鸟儿的足迹!那么,门槛-恐惧的反义词是什么呢?——是附带好处。”

大家都纷纷求助于那个提问的人,问他是不是想要对在座的各位进行一次“测试”。他的回答是:不是,不是测试,而是想让大家讲述。“因为我注意到,除了这个有关门槛的问题之外,没有其他话题可以让大家畅所欲言了。”

在这兴致勃勃的讲述中,甚至有人打断了正在打电话的主人的儿子,也想听听他对门槛的理解。但他只说了两个字“干扰”,便又躲进墙角继续打他的电话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沉默起来。然而,这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谈话间歇的停顿。讲述好像更加在沉默中继续下去,而且以这样的方式变得更为意味深长。每个人都越来越深地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并在那里与另外那个人相遇,因为他现在与之无拘无束地拥有一切共同的东西。“那毕竟可以说是我们了。”(为什么我可以说“我们”呢?——我们可不是许许多多的人。我信赖的就是这个“我们”。这毕竟是事实啊。)有一个人放声大笑起来,看样子很突然,另一个人点了点头。或者在一轮喝酒时,有人在桌子上划了一道线,下一个人要接着继续划下去。

大家都已经不再喝酒了:主人忘了给大家添酒,客人们也忘了把杯里的酒喝光。雪茄熄灭了,烟斗不冒烟了。反而有一股榅桲树的气味扑鼻而来,从屋外吹来夹带着雪花的微风。主人不再扮演主人的角色了;“主人”,有人这么叫道,然而,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声是在叫自己:他只不过是偶然聚集在一家小酒馆里的一群人中的一分子而已。

这些人在各自的沙发椅上正襟危坐,仿佛靠背成了多余的。他们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吗?不,那个事件——这样的讲述——已经发生了。在那个化为焦炭的火堆里,我们共同的眼睛认出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夜间大都市。在这座城市里,呼啸声接连不断,闪光纵横交错,隆隆声不绝于耳,光与影的队列从这一端奔向另一端;时而有一道道闪光穿越,就像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奇怪,目光遇着火就变为凝视,碰到流水却常常避开。

我们并没有在等待。尽管如此,依然缺少一个人。直到女主人进屋后,我们才意识到她之前一直不在家。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身着一件颜色如子夜星空般的深蓝色节日礼服,脚穿一双如鸟喙颜色的黄靴子。她径直坐到我们中间。她弥补了这样一个圈子。男人们在她身边一个个都显得胡子拉碴的。尽管这位女士的脸被宽帽檐遮在下面,但依然难掩其满脸的倦容。这是一种幸福的倦容:她肯定刚刚经历了一些什么(一段音乐?一个雪夜?)。就这样,她落落大方地参与到我们那要澄清一切而沉默不语的讲述讨论中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但从她的大衣里弥漫出一股寒意;衣服上的起初还片片成形,但不一会儿就融化成一颗颗小水珠。这时,一只盲蛛迈着长腿穿过大家的视野,球形身体在其下面的影子映衬下显得格外硕大。有一只像小猫一般大小的枭在窗户前不停地嘶叫着,它距离窗户如此之近,好像立刻就会栖息在窗台上似的。邻居家的房屋清晰可见,一堵黄色的墙上爬着一棵紫藤,那如手臂粗的树干相互缠绕蜷曲着,好似许多轮船缆绳的绳结一般。一棵白桦树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树上垂下来的枝条让飘落的雪片打得来回晃动;空寂中,一根树杈在轻微地颤动着:刚才一定有只小鸟从那儿飞过。一棵紫杉呈星状拔地而起,满树的针叶也呈星状,它像一个路标一样,指向那个马鞍形低地上的拱门。那拱门将山下沼泽平原上那稀稀疏疏却越发显得明亮的灯光嵌镶起来。

大家在屋前互相道别。这里的路分别通往好多方向。飘落在路边的雪花,通常都会立即融化掉(唯独在那些半卷起的黄杨树小叶片里,雪花才会留得住,从而使整个灌木丛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发光体),此刻把那一条条分岔装点得格外分明。人人都拐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主人转身穿过屋前花园回到屋里。他的妻子站在楼上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远远地望着我们离去,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独特的魅力:她不是那种令人出神凝视的女人,而恰恰相反,她是会引发你思考的女人。这座房子外墙上挂着一盏灯,是院子里照明用的。片刻间,它好像属于一个山村似的。

我没有沿着回家的路下山,而是拐到了一条小巷里。巷子极其狭窄,两个人都难以在里面并肩行走。巷内的弯道呈之字形,拐了一个弯儿后便又重新踏上了通往老城区的大道。突然,从拐角处的一排房子里传来电话铃声。铃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仿佛响起的那一声只是为了向人们发出一个信号似的。此刻,我只想一个人投入这漫天飞雪的怀抱中。下山途中有一段上行的路,但那段路通往树林对面的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我想象着自己正在温特山山脊上走着夜路,两旁除了光秃秃的石灰墙外,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只好什么都不去想,一心一意地扶着身旁的栏杆赶路:“就在那儿!”

在山下两条路交汇的地方,我遇见了那位画家。他正冲着一道岩石上的裂缝出神地观看着。裂口上覆盖着一株攀爬植物——其实不只是覆盖在上面,而是完完全全地塞满了。画家手里捧着那株植物沉甸甸的垂摆,上面开满了一朵朵蓝茵茵的小花,在片片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灵动可人。雪花被风吹成一堆,融化,然后又结成冰。在这样的雪地里,那片蓝蒙上了一道十分古老的冰川的色泽,那垂摆就是对应的冰舌。再久久地看去,这片蓝就会被映衬得更加鲜明。随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人们在考古发掘时常说的一句话:“你们首先得找到那些边缘。”画家一边晃着手中那条用植物编成的长裙,一边冲着我喊道:“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流动起来多有意思啊!”再说:“各种各样的颜色到处都是!”再说:“这些颜色应该行动起来!”

我们一起从这条所谓为节日文艺会演铺设的台阶上走下来。当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画家停住了脚步。他一只手指着我们身后那片悬崖峭壁,另一只则指着前方那戏剧节剧场,并且说道:“并不是什么门槛或许使我止步不前。我更多是在一个边界上停住了脚步。或者:即使我没有停下脚步,可内心深处有某些东西也被叫停了。随着进入内心深处,我的体内有某些东西停止呼吸了。有些人说,他们会在心灵深处被坏情绪所攫取。要我说,这是一种掩饰:这是因为,如果那坏情绪可以通过呐喊得以释放的话,那它肯定就会成为一种痛苦。每当我走到这里时,我都下定决心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我经常走着走着,那个边界会再次袭上心头:即使眼前一片五彩缤纷也无济于事,甚至就算我跑起来,也感觉不到有丝毫的风能让我透透气。这其中,关键的问题或许压根就不是那拥挤的人群——比如说,这会儿城里空荡荡的——而是那占压倒优势的中心区域,那拥挤的人群是填不满它的。或者情况会不会正好相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这个中心区域填满?所以,结果只能是一片混乱不堪的拥挤——大家你推我搡,跌跌撞撞,相互抄近路拦截对方,这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的?没错,在这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赢得立足之地,无论是那些欢庆的队伍,还是那些身挂佩带、满脸刀疤的人的游行,或者那些傻瓜在山上那一座座褐色的棚屋顶上摇来晃去,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那些满是闪闪发亮的锦缎斗篷和黄金圣体匣的宗教仪式游行,那些疯子的来回奔跑,那些神色阴郁的人伫立在墙角边,这些都同样如此。不过,有一回,我在城里看到过一队人:那是一群白痴,他们又是彼此拍着肩膀,又是相互推搡,又是突然用肘窝卡住对方的脖子狠劲往下按;他们就这样从一家家纪念品商店门前走过;他们之所以有这么好的心情,是因为他们心里高兴:可以出来看看。在城里转转。而也正是那些大钟,总是伴随着它们,会让人迸发出另一种地方意识——只要不是偏偏涉及到那丁零当啷的钟声就好了,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它总是跟铁门砰的一声被关上的声音、汽车发动不起来时的声音、轻轻的咳嗽声、还有小跑时高跟鞋发出的声音联系在一起。您曾经在树林里,比如在爬山途中滑倒过吗?这时,您的手穿过地面上的层层树叶,抓到一个早已腐烂的树墩上。正因为这只手没有遇到丝毫的阻力,所以,您一瞬间会觉得,好像手不存在了似的(一只黄黑色的蝾螈,或别的什么爬行的动物),我经常会在进城时有类似的经历。正如腐烂物与树叶之间的界限已变得模糊不清一样,这里的国度同样如此。您瞧瞧,我们眼前这个戏剧节剧场的正面与我们身后那座悬崖峭壁是多么般配啊(指著名的萨尔茨堡戏剧节剧场。该剧场修建在卡普齐纳山的山崖里。)。在那些负责建造剧场的人看来,这座由一粒粒石灰石包裹的小石子堆砌而成的山峦就像是一堆混凝土:如此看来,这幢与山连成一体的建筑也可以由不加粉饰的混凝土筑起来就行了。据说,这甚至就是主导思想:这样一来,山和建筑似乎融为一个整体了。为使这座建筑更好地配合整座山的基调,人们还在混凝土砌成的楼房正面上刻意雕凿了一个龟裂图案。而正是这一切制造出了那界限的假象,换句话说,就是亵渎。请您留意后面这条线,碎石就是在这个地方看似天衣无缝地过渡到浇注混凝土:就是打眼看去,这两种相互强扭在一起的材料也是互不关联。山峦呈现的是一层层斜切的纹理结构。当你久久地观察时,就会发现,在每一层结构上都重复着砾石昔日沉积、滚动、停滞和分离留下的痕迹,还有那不流动的水久久留下的层层印记,所以,伴随着每一个新的层面的形成,都会发生如同潮汐变换一样的东西。相反,在这个连成一体的混凝土墙面上,最多只能感受到那股洪流,伴随着它,曾几何时——这里不存在对时间的感觉——水泥连同碎石滚入壳子板之间。岩石上爬满了苔藓,伸进和凸起的地方都生长着鲜花和青草。相反,那件‘仿造品’上面铺了一层水泥胶片,而在那刻意雕凿的龟裂缝里却从来没有长出过一根绿草茎来。有时,山峦会显得多么绚丽多彩,尤其在那湿漉漉的雾气里:从表面上的灰蒙蒙,然后会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时而棕色,时而红黄相间,也有蛋壳般的白色、玄武岩般的黑色和玻璃瓶般的绿色,就像刚开始下雨时碎石路面上的样子——相比之下,那个堆砌在前面的粗制滥造的畸形的东西永远都显得黯淡无色:惨淡。这难道不令人奇怪吗?那岩体是大自然的一分子,看上去像个物体——而那个要乔装打扮成与之亲如一家的人工产品却是个非物体,令人生厌。这样的界限假象就是一种亵渎,而那些亵渎者就是我的敌人。那些人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堡垒修筑到山顶上去,却没有人去制裁:他们只需要让自己这些居住和经营的堡垒的门面保持原模原样就是了,并且为此可以获得证明,他们忠实地顺应了周围的环境。与此同时,每间铁棚屋、每个空间站以及每顶贝都因人(贝都因人,即阿拉伯半岛和北非的游牧和半游牧的阿拉伯人。)的帐篷也都会显得更加忠实!在这里,那个特别象征我们这座城市‘背信弃义’的典范,当属这个戏剧节台阶了:我们正好站在这个台阶的底层,那些主管的人为之而心醉神迷。而在我看来,这个台阶是世界上所有露天台阶中最不配这样一个名称的。平日踏上‘台阶’时,我心里在想着:‘清新的空气’。而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到的却是:‘萧条’。整座城市的腐臭味就是从这里,从这上方的台阶开始的。在这个戏剧节台阶上,也没有什么空间可言。几乎没有人会在那儿坐下来。没有栏杆,最多会有人在固定在混凝土墙面的铁杆上靠一靠,喘口气。下山时,许多人都会一个劲地跑下来——而上山时则会一边数着台阶,无论是大声,还是默默地数,那就像在爬塔楼一样。下山的人一个劲地跑着,而上山的人则走走歇歇。那踏板和开裂了的花岗岩石条,太高,太窄,也太短。在这里,那一个个脚步发出的响声不是沉闷的爆裂,就是尖厉刺耳;只有迎面没有人走来时,你才可以与人并肩走;而当你并肩行走时,由于台阶比较陡峭,那么交谈就不得不变得尖锐刺耳,而且时常会因为气喘吁吁而中断。要是在这里与我最好的朋友不期而遇,我们几乎认不出彼此,因为高度差,我们的模样会显得那样扭曲不堪——常常不仅仅会变得扭曲,而且因为那闪烁不定的水泥带,我们简直被照射得无影无踪了——或者我看到的对方无非就是一个剪影,因为他仿佛在一条隧道的另一端与我不期而遇:作为一个自成一体的建筑物,那台阶并非直通山顶,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凝土配套建筑,恰恰呈现出一个个隧道洞口形态,必然会把整个建筑分割成一段又一段。台阶的弯角不是弧形的,而是折形的,伴随着一个个急转弯。因此,只要一到转弯处,无论是缓缓走动的人,还是箭步如飞的人都只能迈着笨拙的步伐慢慢行动。每个拐弯之间的平台,通常是在台阶上供人半途歇脚,环顾四周风景用的,可在这里,它却被掩遮在一段昏暗的、并散发出一股霉味的隧洞中间,这一边墙角有一摊黑乎乎的便溺痕迹,另一边则是一摊鸽子粪。不,这不是什么露天台阶,而是一个排水沟。护墙一路上,那条凿在石头上的《魔笛》里的蛇也不是什么装饰物(指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跟踪迷路的王子塔米诺的蛇。),而是一些破烂。还有这条排水沟直通到山下的那个院子,它也没有什么两样,全都堆满了破烂,堆满了戏剧节的破烂和其他破烂。您可千万别以为,随着我现在插进来夜间呼喊,这种亵渎界限的行为就了解了。我将会——”

画家一边大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是啊,我将要做什么呢?我们将要做什么呢?因为那些敌人已经逃脱了我的敌意。”

他走下石阶,站在和这座城市同一高度上,并且又说道:“有一天,我路过莫扎特雕像时,一瞬间感到很惊讶,他的脸朝着老城区。因为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背对老城区,两眼望着那条河。同样有一天,我也感到很奇怪,在新城门——真正的岩石隧洞——左右两边,有两个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的头指引着出城的方向,在我的想象中,那些蛇应该是盘曲在蛇发里,而那具有魔力的目光更多是针对那些进城的人。”

我们从一个老城区广场走到另一个广场。所有的广场都空空如也。唯独在一个喷泉旁靠着一个醉汉,手里握着酒瓶,伸着舌头,正在呼呼大睡。当然,在那一家家小餐馆里,突然爆发出阵阵乱哄哄的纵情大笑,用画家先生的话说,“这笑声又是怀着必胜信念的冷酷”。这时,我如愿以偿地想起了某些无言以对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

“然而,如果说光与空气存在于那些所谓的界限彼岸的话”,我说,“因为一切如此有效,如此令人神清气爽,如此实实在在,那么中心就不会存在风平浪静吗?”要不我怎么会在离开老城区前往沼泽地的路上一再会被一种空间-波攫取呢?——然而,一旦我避开老城区,那种波就消失了。照这样说来,这一个区域的存在不就使另一区域的存在才有可能吗?再说:空虚与丰盈在此难道不是相辅相成,任何地方都无与伦比吗?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中心;我需要那个原原本本的中心。我的位置就是中心:从外部,从平原上,它也分别赢得了自己的尺度。然后我为它做主。每个在街上挡住我去路的旅行团,我都会觉得是合情合理的;每条我为了绕过那些拍照留影的游客而走的弯路,都已经绷紧了指向那广阔天地的箭头;每个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改变的方向,都会让我过后在外面感受到更强烈的自然光线。那个咏叹‘美丽的城市’的诗人(指奥地利著名表现主义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1914),“美丽的城市”是其早期一首描写故乡萨尔茨堡的诗作。),不也几乎每天都会去城外空旷的平原上散步吗?或许萨尔茨堡得换一个名字,叫沙勒罗瓦或塔兰托或萨利纳斯?——其实Salz(Salz,德语意为“盐”,萨尔茨堡(Salzburg)因为附近有盐矿而得名,音译为“萨尔茨”。)以前是一种神圣的矿石:能把陌生人变成贵宾。您用放大镜观察一下这个水晶体,便会发现,从那一个个透明的方块中散射出亮晶晶的光芒来,犹如一座亮晶晶的城邦的围墙里,远远近近到处撒满了晶粒,是这座城市的前堡。我觉得盐是一种可爱的调味品:既可观赏,又可触摸,还可以调味。它使我回想到我的出生,代表着一种尺度或法则。在地中海一个盐场海湾里,我曾经看见过那个加工盐的‘故居’。那是一幢石头建筑,位于远处海面一个防波堤上,楼梯在外面,通往顶层,入口大门也设在那里。在维吉尔那里,盐总是与‘渺小’和‘隐蔽’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这个盐场作坊看上去很渺小,而住在里面的人,至少我心里在这样想,在这里过着一种隐蔽的生活吧。”

我们在通往萨尔察赫河对岸的莫扎特小桥前停住了脚步。这时,画家询问起我的名字,在我之前自我介绍时,他没听清楚。于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名叫“投手”,甚至还补充道:“没错,我说的是实话,这不是在开玩笑——我的确叫‘投手’!”

画家听后,便带着一种友好的口吻取笑道:“照您刚才所说的来看,您倒应该叫‘老顽固’。”随后,他踏上了那座木头小桥,停在与我齐眉高的地方,我就站在下边的河堤上。他似乎道别时这样说:我的脸使他想起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白痴的脸。当年那些人在城里漫步时,他多么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去啊:“那曾经是我的同僚。”说完,他便消失在桥的另一端,走到桥中央时,他回头冲我喊了一声,并祝福我,说但愿今晚下的雪都能变成盐粒。那一刻,我又学会了一个新单词:目送,或者说,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词的话,“目送的眼神”。

这座小桥上空荡荡的。仅仅有一次,有两个人从桥上走过来,那个女人身上披了一件皮大衣,里面穿着一身长长的晚礼服,她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牙套、推着自行车的小女孩。伴随着她们的步伐,那些厚厚的板条晃动着,仿佛那是些船舱板似的。而上桥的坡道连同上面的横木条则像一座舷梯,只要你一过去,它就会马上被收起来:任何人不得再上这条船。

河对岸那些敦实斑驳的梧桐树干为彼岸的城区增添了一抹亮色。而在河这一边,那些行驶的汽车会溅起褐色的雪水,从那昏暗的车里面不时会闪现出一个白色的衬衫领来。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接连不断行驶的车辆之间,那一道道前灯光束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根根牵引绳。有一次,就在这儿的河滨大道边上,我曾见过一个遭遇车祸的人。他躺在那里呻吟着,双腿蜷曲在身体上,口里吐着白沫,上下两排牙齿碰得咯咯直响。刚开始,我还误以为是急救培训班上的一名学员正在演练呢。河水开始上涨,几乎无声无息,冲卷着整个岸边葱郁的灌木丛。听不到钟声。卡普齐纳山上面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灯光相继都熄灭了。闹钟在嘀嗒作响;印台干得没法用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此刻站着的这个河堤有个男人的名字,叫鲁道夫河堤;而对岸的河堤则有个女人的名字,叫吉泽拉河堤。这座空荡荡的小桥两边都嵌镶了一个钢结构体,形成三道拱门,跨越过这条河,像三级跳似的:有一道拱门标志着小桥的入口,门框上装饰着藤蔓,它使我不禁联想起那叶状装饰花纹(叶状装饰花纹(Akanthus):公元前5世纪中叶以来,一直是西方艺术创作中常用的叶子母题,也是维吉尔在其田园诗歌中所钟爱的。)。它在维吉尔那里“微笑着”。当然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在微笑。从桥上而来的则是另一番空荡荡的情景——不是人们所向往的。片刻间,我继续默默地演绎着和画家的交谈,一开始是那样的活跃,以至于我甚至还想做出这样那样的手势来。随后,那做手势的手臂就再也不抬起来了;渐渐地,我的自言自语也无声无息了。这时,从拱门那儿飘来了一团浓郁的香雾——是那位身穿晚间礼服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吗?——雪水汩汩地滴到排水沟的孔眼中。雪花飘落到我的肩上,形成了一个像肩章似的印记,但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夜间末班车——“流民收容车”——上有许多座位,但我一直都站在这辆车中间的活动圆盘上,车辆转弯时,它也跟着转起来。行驶中,这条“长龙”内的地板时而上时而下,又是向左,又是向右,穿梭在山峦与深谷之间。在此期间,一个座位下方,有一只空啤酒瓶也跟着不断地滚来滚去。那两个连接在上方电线上的抓臂不仅传输行驶所需要的电流,而且好像保护着这辆电车连同乘客不会沉没到地里去;因此,我也学着这两个抓臂的样子,双手紧紧地抓住头顶上方的安全环。

行程很短:晚间时刻,终点站提前到公墓车站。其间,我是车上唯一的乘客,直到人家要求,才走下车去。下车前,我不厌其烦地对司机说了许多告别的话,一级接着一级地踏着台阶,废话也越说越多。“晚安,中国人先生!”司机应声这样一边对我说,一边将车子拐了个8字形弯便往城里方向驶去。

然而,我要回住地,只有走那条通往相反方向的路。离那儿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可这还不可能足够远。片刻间,那些电车电线在空旷的天际上拐到日本的一个城市近郊。墓地大门上那些镀金的印刷字体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着微光,看上去就像是一种无法辨认的外国文字,或者是所有的文字都融为一体了。

我向西走去,越过那片草地,来到运河路上。然而,看样子,好像我现在到了运河那儿,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走在这条公路干线上,左侧围着一道墓地高墙。我边走边望着远处的河堤,前面就是那家“运河小屋”,唯有楼上还亮着灯。而这幢房子有了另一个象征,使我不禁想起一座水闸房来。

一瞬间,我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行人。我边走边在脑海中想象着,“独行者”,如同“迷路者”,“投手”以及“老顽固”一样,亦是一个名字。后来,迎面走过来一名男子,鞋底钉着铁掌,他从我身边走过时,带着充满恶意的口气说:“我知道你是谁,但你不知道我是谁!”

于是,我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墓地围墙的尽头。掩映在云杉树丛里的火葬场此刻火光通明,像城里的一处名胜古迹。人行道旁的一根树枝上有一只黄色的五指手套。在街道上空,那些电车电线看样子结成一片钢网,或许直到黎明时分,它都不会再发出任何动静。

这条街有一小段上行路——那条如今改道向东方流去的萨尔察赫河曾经从这里流过——使得我深深地呼吸着,感觉很舒服。尽管当年的河岸平地高出无几,但上方那片沼泽平原连同哥奈斯地区一起展现为高地。一到上面,人立刻能明显感觉到冷多了。这儿草地上的积雪一直没有融化。凡是有土壤露出的地方,让人看到的是一种如同鸟爪子留下的图案。树上的檞寄生球顶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四月里,这一片郁郁葱葱的美景被屋檐口的冰柱打破了,而夜晚的灯光则反射出一道道晶莹透亮的光芒。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为了确认同伴们在狂风过后是否依然幸存。

我弯下腰,用湿漉漉的雪湿润着眼睛和两鬓。我期待着能快点再下一场雪。我的双唇和额头都很想喝口雪水:似乎这个冬天里,我最期待的那场雪还没有降临。

哥奈斯的郊外几乎只能看见亮着的路灯。有一间底层的房间里,窗帘大开着,屋里光线很昏暗,窗前站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把脸紧紧地贴在窗户玻璃上,呼出的水汽遮住了半边脸。此时此刻,似乎就没有人能抵挡住她的目光。

在这个地方中心前面,马路上画着两个孩子的身影,那个比女孩高出一头的男孩把那个女孩搂住,保护着她。两人都背着书包。女孩的辫子上绑了一个蝴蝶结,清晰可见,男孩的后脑勺向外凸出。这两个人的图像还有好几层被遮盖在这一层下面,是以前画上去的,几乎毫厘不差,仅仅有点错位。这两个图像周围的雪已经融化了,那信号色彩闪闪发光,而他们从头到脚都已被轮胎的印迹压黑了。

我久久地站在大街上,出神地注视着这两个千篇一律的形象。观察?然而,不管怎么说,我的目光后来则绝不会冲着那辆在我面前突然刹车的小车:那位司机把半开的车窗玻璃又迅速地摇了上去,一句话也不说,便又飞快地开走了。或许他原本只是想问一下路——不然的话,或许那个坐在一旁的女士会说:“算了——难道你没看出来,这个人本身也不是当地人吗?”我冲着驶去的车子喊去:“我只和一个个敌人为伍。只有敌人才是我的同伙。”因为这样的敌人自然已不复存在了,所以就只剩下一个毫无目的词语了:“干掉吧!”(可是我也会这么想:“幸好车里坐着的不是某个学生的父母!”)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有过多少想法啊,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还依然如此——此时此刻,连一个想法都没有了。或者说:我再也没有什么文章可做了。

在住宅区前那片森林里,天开始变得雾蒙蒙的。只有几根凸现出来的树枝依稀可见,树干和树梢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我沉浸于其中,感觉就像进入了一片无比熟悉的天地里,一片游刃有余的环境里。这里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空间,全都是我的。到了一棵树干旁,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影子迎面而来。

然而,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座座房屋,这让我不免有些失望;那灰蒙蒙的夜色或许作为光亮就足够了。然而,在这片橡树住宅区里——在这个时刻,很有必要澄清这一切——我才有家的感觉。我脚下的柏油是家乡般的土壤;在这里,我现在为每一种意识都负有责任。今天早些时候,我不是曾经要冲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外国人大喊“安静——这里是奥地利”吗?我的祖国,在我看来,它如今已变成了一个乡间火车站里搪瓷指示牌上那个伸手指向的图像,上面标着“往喷泉方向”。那独一无二的环境,它意味着避风港,你在那里就可以抵挡外部世界的侵袭。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或许也会这样来保卫这个国家吗?”——“也许不是那个议会大厦吧,”这可能就会是我对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但无论如何,这边田地里的粮仓,还有那边葡萄农的小茅屋,则是一定要守卫的。”因为我可以打心底里说:我遭受着祖国的苦难。

黑土平原上弥漫着一层浓雾,除了这住宅区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既看不见山,也看不见天空,天地几乎融为一体。一些新造的房子里还没有住人,大街上到处都能闻到一股新鲜的油漆味。那些外国人居住的房子里,窗帘都是深色的,就连晾衣绳上的衣服也几乎没有白色的。在农庄通往沼泽地的必经之道旁有一个牲畜棚,里面亮着灯,牲畜的身躯和人的头影相互交错,动来动去,看样子,似乎有一匹小马驹或一头小牛犊即将诞生。远在沼泽地外面堆起的一个土丘是一个足球场,在旁边那家昏暗的餐馆里,那只名叫逆风耳的狗被惊醒了,它睁着一双玻璃般明亮的眼睛,竖起一对犄角般的耳朵。从残障儿童收养所里突然传出一声短促而强烈的尖叫声,听上去有点像孔雀的叫声;一盏霓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那些窗户的上半面开着,百叶窗斜垂在那里。一个车库的大门敞开着,看上去像一家小店铺,里面停着一辆刚刚开来的汽车,车顶上积了一层雪,夹带着绿树叶。那个坐在车里的人两手搁在方向盘上,还在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车库旁的别墅里,唯有一个鱼缸在屋子的深处闪着亮光,里面的金鱼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我坐到运河边上,坐在那电话亭旁边一个长椅上。眼前就是那个公寓,我就住在那里面。河边有一棵孤零零的云杉,那里不断传来阵阵嗡嗡声。我闭上了眼睛。我身后就是阿尔姆运河。在其他地方,它都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可是到了这里一小段陡峭的下坡上,它却像水流湍急的大河一样咆哮起来了。我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天上正挂着一轮半月,看上去就像一位行将就木的白发老人。一根杉树枝条在前方像鸟羽毛一样摆动着。就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那整棵树变得一团漆黑,仿佛是我的影子。

我走进屋子,便立即躺倒在床上。我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不管是走道上还是房子里。我合上眼,感到暖和起来了。在我眼前出现了那座与我同名的山(我只在插图上见过这座山)。广袤的天际下,这位“迷路者”正呆呆地站着,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似的。然而,看样子,仿佛那个世界离他就近在咫尺。在那个充当基石的圆形山顶上,矗立着那座巨大的、完全用岩石筑造成的山顶建筑。那平缓的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笼罩在一片灰得透明的天空中。积雪形成了像沙丘一样均匀的波浪。山边上,一道白茫茫的喷泉飘落到那灰蒙蒙的天空里:这是山上即将刮起暴风的信号。这暴风想必非常猛烈;因为那雪旗飘得很长,而且几乎呈水平状,甚至还向上形成了一个轻微的角度。与此同时,那远处的景象看上去万籁俱寂;就连这白茫茫的喷泉也一动不动了。在那下方的悬崖峭壁上,有几个黑乎乎的地方,看上去几乎就像一扇扇大门或一个个洞口。岩石大门,敞开吧!一切都会近在咫尺!你这个被风神铸就的迷路者!

尽管如此,还是没有安静下来。就是缺少什么东西,没有它,无论转向什么样的事物都是纯粹的草率。然而,由于草率,这样的转向就会变得毫无对象可言:这个事物也就不再是这大千世界的事物。“仍然缺少什么东西”则意味着:在我心里有一个空间,但这个空间始终空空如也。我并没有期待这个缺失的东西:我也无法期待它——我就不应该期待它。只是在我心里存在着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它始终没有被填满,这就叫做苦恼。

“然而,这个不可期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变成了嗓音的树的沙沙声?是一股从岩石中喷涌而出的泉水?还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荆棘丛?——你就直言不讳地说吧,你缺少的就是爱!”

这时,我终于发怒了。“你们总是口口声声说爱,可这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是性爱吗?是对某个人的爱吗?是对大自然的爱吗?是对工作的爱吗?——无论如何,我现在所渴望的是一个躯体,渴望的不是性器官,更多是爱的肩膀,爱的脸蛋,爱的目光,爱的存在——爱?爱的无能?爱的烦恼?现在我只有苦闷,因为我的生活中没有爱。那无能纯粹是被你们编造出来的,就是为了开始你们那彻底无爱的争吵。一旦出现了爱,那我就会再也没有必要去求助于那遥远的山峰了,它会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共同的世界里,成为我们坚强的后盾,成为能包容你我这样的存在的苍穹。随着爱的出现,我便会有了安全感。或者,终归都不会有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