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人

作者:安平见

1.送肉粽

多年前我曾拜访过鹿港,它曾是台湾清领时期的繁华港市,即便如今没落了,络绎不绝的游客仍为这里的白天带来一番热闹的景象。

我却爱鹿港之夜。由于鹿港人会在晚上八点左右打烊,游客也大多回旅社休息了,我可以享受独自一人在鹿港老街上漫步的悠闲。

今晚,我又趁夜到鹿港。一下公交车,发现街上空无一人。

是因为今晚下雨?蓦地,远处传来呜呜的哭泣声,伴以唢吶与铃声,在清冷的夜里听来特别凄凉。我向发声处投去一瞥,有团模糊似人形的白影朝我跑过来。

那是什么东西?

还不及理清思绪,感觉对方不是正常人的我转身就跑,连回头确认都不敢。总之我拼命地向前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最后跑上了黑桥,这个平时颇受海钓客欢迎的钓点,今日却也不见人影。

再跑下去就得跳进海里了。我终于止住脚步,回头时白影已不见,只有一名身穿道袍的法师站在身后。

“小子你运气不错,幸好你没被附身,不然就轮到你上吊了。”

从法师口中,我得知自己无意间撞上了鹿港的“送肉粽”仪式——此仪式得名于吊死之人颈部被绳子套住,形同“肉粽”。鹿港人认为上吊自杀者怨气最重,一定要在死后七天内将其魂魄送出海,以免吊死鬼找替身。

若是没处理好,上吊事件将会接二连三地发生,通常会在三个月内发生三起,发生地点则在第一起自缢处附近。

法师说,进行仪式时最怕我这种不长眼的外地人。他们与其说是“送”吊死鬼,其实是“赶”它。像我这种情况,能跑在吊死鬼前面而没当场毙命,算我福大命大,但为谨慎起见,接下来这三个月要特别注意,千万别起轻生念头,否则难保不步吊死鬼后尘。

理科生的知性回到身上,我坦言不信人死后有灵魂那一套,何况我是台北人,既然这传说局限在鹿港,只要我赶紧搭车回台北定能无恙。

法师只是笑,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我。

即便嘴上心里都不信送肉粽的传说,我仍忍不住打车回台中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开往台北的夜车票。

我估计凌晨两点左右才会回到台北,届时没任何大众运输工具可搭乘,一个人走在街上又怕危险,不如就近在台北车站找家网咖过夜。

主意既定,我打开座位上的小电视,今日车上电影院的播放列表十分怪异,清一色是恐怖电影。我转到电玩频道,选最古老的射击游戏来发泄。

“嗒嗒嗒。”

手持游戏机,一面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机关枪音效及游戏里角色死时发出的惨叫,有效舒解今夜在鹿港所受的闷气,如此连续打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乏味的我切换到音乐频道,点选轻音乐后闭眼入睡。

尖锐的惨叫声突然将我惊醒。敢情是客运公司怕旅客睡过头,特意在专辑内放入奇怪音效?

睁眼,液晶屏幕上竟是方才的射击游戏。是谁切换的?又是谁“杀”了我游戏里的角色?

环顾四周,今日的夜车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个人也正在熟睡。

我顿觉颤栗,想起鹿港法师盯着我瞧时的诡异笑容,莫非那吊死鬼并未成功出海,而是准备跟我走?不对。我是研究科学的,怎能轻信江湖术士?

2.夜逃

我关掉屏幕电源,决定保持清醒到终点站,反正三十分钟内即能抵达台北车站。

可是人越清醒,反而想法越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在盯着我,但当我鼓起勇气回过头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凌晨两点,车子终于到站。我飞也似的下车冲进进站大楼。惊魂甫定下,我删除手机里的游戏,理智又回到脑海里,我想,兴许是手机中毒,跟灵异全无关系。

经历了数小时的精神折磨,疲惫感令我更改到网咖的计划,决定找家旅社休息三小时,然后搭最早的捷运回学校。

与原先的设想不同,当我清醒时,时针已指向上午九点。

结账时,老板问我:“对了先生,昨晚值夜的说你是和一个小姐一起来的,小姐呢?”

我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分明一个人来此投宿,值夜的竟看到两个人?

“天还没亮她就走了。”敷衍完老板我便出来了。

此时再坚持科学立场,也不得不信鹿港的吊死鬼已跟我回到台北,现下回到宿舍只怕连累室友,回家又怕连累家人,我该怎么做?

我忽然想起一个即使被连累了,我也不会有丝毫内疚感的人——我的指导教授。

于是,我直奔研究室。

“脸色很差。”他没问我专题,开口便提醒我,“要是昨天晚上遇见什么怪事,别急着来我这儿,去庙里拜拜求个心安。”

我从前老觉得他神秘兮兮的,脾气又忒大,兼以个性古怪,除了学术上的交流外,我很少与他交谈。今天我什么也没说,他就精准地说中,终令我卸下心防,将昨晚的遭遇一吐为快,最后请他给点建议。

他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老师,我怎么办?要是我不幸英年早逝,就有一堆专题报告无法完成,例如XXX、XXX、XXX……”我装哭,想提醒他,我可是他门下的唯一子弟,如今我俩是生命共同体,那些专题无法假他人之手完成。

然而,教授终究是教授,听我连续报了十多个专题仍面不改色:“反正就是七天,熬过了七天你就是一条好汉,对不?如有人吊死,七天内要送他魂魄出海,否则三个月内会发生三起自缢案件。这三个月,你就安分地留在研究室帮我做专题,我会叫吊死鬼找别人去。”

明知他是想缓和气氛,我偏偏笑不出来,只能苦着一张脸。

“别这么害怕,等下我就到鹿港了解状况,你就呆在研究室不要到处乱跑,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我突然想起一则新闻报道,莫非我眼前这位教授,就是传说中白天当老师、晚上当法师的神秘人物施余恩?

“老师,你是施余恩?”据说施余恩出身鹿港,行事低调,平日不轻易暴露真实身份,大抵也是个不善社交的人,跟教授一样。

“看清楚研究室门上挂着的我的名牌,不要随便给我改名换姓。”

教授白了我一眼,离开了。

3.宵夜之约

台北到鹿港往返最长不过八小时,教授上午十点出门,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他还没有回来。

连续三餐以泡面果腹,我都快吐了,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出门觅食时,短信声响起,是我暗恋的学妹孙芸!她约我到夜市吃宵夜。

我很想去,可是我不敢,于是我回短信让她买点卤菜上来——她一直很想到我的研究室看看。

孙芸动作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接到她的新短信,说是到了物理系馆一楼,大门却关着。我回传短信:“用学生证刷开。”

短信发出后,我才想到孙芸既是物理系大三学生,没道理不知道物理系馆晚上关门一事……

我心头一凛,对方真的是孙芸吗?

“学长,我忘了带学生证,你来帮我开门。”不一会儿,我又收到孙芸传来的新短信。还真凑巧,她居然没带学生证。

恐怕她确实不是孙芸。

“咔”的一声,我听见研究室的锁像是被人用钥匙插入,紧接着转动、开门──

“不要过来!”

我随手拿张符咒丢过去,发现来人是教授,还有在他身后睁大眼睛的孙芸。

“孙同学,我们别过去,坐在这里把卤味吃完。”

原来真是孙芸。我松了口气。

教授一边吃,一边说起了他打听到的消息,鹿港前几天只是吊死了一个老翁,不是女人,一切无非是我的心理作用。

就说世上本无鬼,提心吊胆两天的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宿舍洗澡,再躺到我熟悉的床铺上呼呼大睡。

因为太疲惫了,我也顾不上送孙芸,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冲回了宿舍。

孰料,我的手机在半夜铃声大响,接通后一听,是孙芸的父亲打来的。他说孙芸昨晚出门找我后便失踪了,都半夜三点了还没回家,问我究竟带她去哪儿了。

我说可能是教授把她留在研究室了。

通话结束后,我发现有教授打来的未接来电。回拨后教授破口大骂,说我三更半夜不睡觉吵什么吵,还说他人还在鹿港,明天中午以前一定会回来,叫我乖乖地呆在研究室。

我大吃一惊。倘若教授人一直在鹿港,我刚才在研究室看到的教授,是谁?和他在一起的孙芸,现在人又在哪里?

我害怕地蜷缩在被窝里,惴惴不安地等待太阳升起。

不知我是几时睡去的,总之吵醒我的是嘈杂的尖叫声。起身后才听说有女生昨晚在宿舍晒衣场上吊,死状极其狰狞,警方目前正在调查中。

那名死者,该不会是……孙芸吧……

情急之下,我赶紧打给孙芸,电话不通!我想起昨晚孙芸的父亲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赶紧找出通话记录,就在这时,我赫然发现昨晚的通话记录里,半夜时分,只有一个我打给教授的电话,根本没有人打给我!

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打通了孙芸的电话,在确定她一切平安之后,我说起了昨晚的事。

“师兄,你在说什么?昨晚我在同学这边啊,根本没有去找你。”

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吗?对了,还有教授!教授一定可以告诉我真相!

我挂了电话,立刻冲回研究室。

研究室并无异状,只是……桌面的垃圾桶里,最上面那显眼的卤味专用塑料袋刺伤了我的眼……

孙芸说她不记得这事……唯一的解释就是教授早就回台北了,和孙芸共谋设计这个圈套让我跳,想要把我吓成认真做专题的好研究生。

我打给教授,他接通后说人已经在台湾高铁上,一小时内会回到台北,叫我别心急。

“老师,你昨天晚上真的没回来过?”

“当然是真的。别告诉我你在梦中见到我,我会很感动的。”

结束通话后,我打开电视,看到新闻正在报道昨晚发生在宿舍里的女性上吊事件,死者与我素昧平生,说是偷了男友的学生证后半夜刷卡进宿舍,故意身穿红衣吊死在这间宿舍,要每晚与他纠缠不休,直到他离开小三为止。

只是个跟我不相干的自杀案件,与我在鹿港撞见的送肉粽仪式无关。

或者,送肉粽本身即属迷信,我白操了数十个小时的心。

4.奇人救命

教授回来了,还带上鹿港名产绿豆糕,抚慰我这吃货的胃。

他打听到的送肉粽消息跟昨晚听到的不同,上吊的是个遭薄情郎抛弃的可怜女子,遭法师驱赶时十分彷徨,本想附在我身上,但我阳气太重,她只能跟着我伺机行动。

那法师明知此事而不警告我,让我把吊死鬼带回台北。要是哪天我不幸气运低了,就轮到我上吊?

这是哪门子的修道之人!

教授耸肩,微笑道:“现在,你没事了。”

“你怎知道我没事?”

“因为我找他帮忙了。”

教授说,他的老家确实在鹿港,也曾是施家的族人,但他不是施余恩,只是有幸认识这个奇人。昨晚九点左右,他和施余恩说了有关我的事,还添油加醋地说我是施余恩的粉丝,请他务必出手相助。

“反正那些茅山道术的奇怪东西,我向来不感兴趣,能保你平安最重要。”

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一看号码,是教授打来的。

“喂,我到高铁台北站了,快来接我。”

这才像是明明有捷运而不搭,定要“有事弟子服其劳”的讨厌教授的作风。

我看着眼前大嚼绿豆糕的“教授”,向他深深一鞠躬后离开研究室,他──施余恩大概认为要用教授的样子来跟我说明此事,才能让我真正心安吧。

当然,他也可能不是施余恩,没准一切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呆会儿接教授回到研究室后,只有昨天赶出来的专题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