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Ⅲ之无私藕

上有滂沱大雨,下有无底深涧——噩梦总是这般开场。

那少年在陡峭的山崖上艰难攀爬,浑身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之中,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前额。

他悬在少年后方,远远地看着他。

雨点急速坠落,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如同一把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教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一天,又在做这个梦。

少年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他知道那山崖本就光滑得寸草不生,再加上雨水冲刷,让少年常常需要再三尝试,才能抓紧突出的石块,将体重小心地挪过去。

细小的石砾随着少年的动作簌簌而落,掉进他们下方漆黑如夜的深涧中。

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他还知道,少年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但他离崖顶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

“只要爬上去,只要爬上去……”

他听见少年喃喃地,在给自己鼓劲。

如果能够,他真想闭上眼睛,这样就可以不听,也不用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就在少年身下,山崖上突起的石块将会开始颤抖,从中开裂,爬出完全由岩石组成的,相貌丑陋的人形怪物,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追过来。

小心!他想要提醒少年。

当你终于爬上山崖的时候,千万不要抬头,那里会有——

闪电划过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矗立在崖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只手已经摸到崖顶的少年。

那人前额正中睁着一只鲜红的眼,满满都是嘲讽。

“为何要逃?”他问少年,“难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你杀了他们!”少年怒道,“我都看见了,我会告诉所有人——”

带眼纹之人出手如电,扣住了少年的手腕,狠狠一提,将他悬在了深涧之上:“我当初搜遍了全部尸首,也未能找到桃源图,它必然在你手上。交出来,我就不把你扔给它们。”

石怪的吼叫声从下方传来,少年悚然一惊。

那旁观者悬在空中,看着这早就发生过的一切。

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四年里,每一个晚上自己都会在噩梦中被它们活生生地吞噬掉四肢,知道他将会被困在一副动弹不得的身躯当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切——当时的他会不会后悔?

然而少年却忽然朝旁观者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雨水冲刷下,他面色苍白,却睁着一对澄澈大眼,朝十四年后的自己粲然一笑。

“不悔。”他轻声道,“我包澈,纵死不悔。”

他一口咬在了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旁观者闭上了眼。

他仿佛也跟那少年一起被甩向了空中,开始了朝着深涧的,永无止境的坠落。

直到落入了石怪的包围当中。

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在雨夜当中分外清晰。

“你又何必如此倔强?”

旁观者僵硬的脖颈后方,传来了阴冷的男声,慢吞吞地说:“你瘫痪在床,得有十四年了吧?我乃神兽,与你们这些低贱的人类不同,我有无尽的寿命,我等得起,可你,未必还等得起了。”

“等不起的人,是你。”

他回答。

“我很快就要死了——只要我一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桃源图的下落。”

更多的石怪从他身边的黑暗中涌出,将他团团围住。它们将会碾碎他手臂上的每一寸骨头,再活生生吞掉他的一双腿。

一夜一夜,永无休止。

这可怜的囚徒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将它藏在了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他全身一顿,窒息感如潮水般蔓延上来,压在胸口。

“既然如此。”阴冷的男声道,“我也不必再等了。”

掐住自己脖颈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困住他的黑暗正在消退,他知道噩梦即将结束,自己将会醒来。可那只手并不肯随着梦境消失,它紧紧地钳制着他,要压榨干他体内最后一丝生命——

“阿澈?你又魇着了吗?”

忽然有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他的困境。

连同扼住他的那只手,也受了惊动,一并消散了。

“看你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人柔声哄他,又取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包澈还在狂跳的心,渐渐地平缓下来。这人便开始跟他说些镇上的家长里短,还有他这几日新得的笑话,想要哄他开心。

十四年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只是瘫痪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边的这个人,依然如同当年,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生出愁容。

“眼看中秋节又要到了,猜猜今年我又给你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人眉眼带笑,声音却轻颤:“包家的无私藕。”

包澈睁开了眼睛,微微挣动起来。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此藕无私,冰心可鉴。阿澈,你记得的,我咸希尧也记得。”

包澈便不再挣动了,只睁了一双眼睛,去望窗外将圆不圆的一轮明月。

云遮雾盖,烟雨重重,唯有这轮圆月,十四年来依旧光明澄澈,不染纤尘。

1

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只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盐,一点香葱,便足以让方圆十里的人们趋之若鹜。

但咸老板却有个怪脾气:他家的藕汤,只送,不卖。

凡是想喝他家的藕汤的人,都得给他讲一件趣闻轶事,还得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若是他听得高兴了,自然少不了送上一碗汤。

可若是惹得他不开心,小心他老人家把摊子一撤,大家谁都没得喝。

这一日,从外地来了个年轻公子,听说了咸老板的规矩,大概是觉得自己肚子里藏的奇闻轶事格外丰富,便一路找了过去。

他听人说,要找咸老板,就往镇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树下去寻。等他到了树下,已经是中午,大槐树的浓荫下面满满是人,挤挤挨挨地站成了一圈,个个都望着圈子里面,一声不吭。他探头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半间店铺的影子,只有一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挂在槐树最矮的枝条上,写着一个“汤”字。

那汤的香气却是实打实的,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的心都要酥了。

他便轻轻地咳了声,说道:“请问——”

这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转过来,朝他怒目而视。

从槐树的枝头上滑下来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嘘——”这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了咸老板,谁都没有汤喝!”

他再朝圈子中央望了望,这下终于看见,有个人整靠着树根打瞌睡。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是个厨子,反倒像是个读书人。

旁边有个简陋的摊子,架着只半人来高的瓮,底下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焦黑的木炭上还残留有几星火光,随着那人的呼吸一闪一闪的。

“咸老板家有个病人,瘫了好多年了。”开裆裤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释,“要照顾那人,他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这藕汤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汤的时候打个盹儿是常事——啊啊啊啊,醒了醒了!”

人群起了骚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默契朝着那位咸老板涌了过去,又在离他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地伸懒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摊前——却不动那口炖着藕汤的瓮,反倒是抽出了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里捞出一节藕来,开始剁丝。

那小孩儿跟个猴儿似的,早就蹿上了槐树,一转眼落在了咸老板身边,稳稳地排在了第一位。

“今日的汤……”他讨好地抓着咸老板的袖子,问。

“近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咸老板刷刷地剁着藕丝,连眼皮都不抬。

“呃,我家的母猪昨日一口气下了十二个崽儿……”

“下一个!”

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那从外地来的年轻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就这也算趣事?倒不如,来听听看我讲的事,绝对是真实的,而且你们全都不曾听过。”

他朝前走。人们让了开去,给他留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环视着四周,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桃源图?”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谁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个,段,段……”

“没错,是唐朝国师段清棠所绘,据说画的是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国师很喜欢这幅画,到他死的时候,甚至是随这幅画一起下的葬。”那年轻公子轻轻地道,似乎颇为感慨。

“这些咱老早就听人讲过了!”开裆裤小孩挺起胸来,“连我都晓得,那桃源图上记载着找到段清棠坟墓的方法,谁要是能找到桃源图,谁就能找到国师墓,里面可是藏着好多的宝贝呢!”

“是吗?”年轻公子反问,“那你们就没有奇怪过,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经下葬的桃源图会重现人世?又是谁在桃源图上留下了找到国师墓的方法?”

众人叫他吊起了胃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谁晓得他一转身,朝着咸老板眯着眼睛一乐。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汤喝。”

按这位终于喝饱了汤的年轻公子的说法,当初段国师知道自己天命将尽,早早地便开始修建坟墓,还抓了两只珍稀的白灵犀作为镇墓兽。他死后数百年,这些灵犀的后代在他的坟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因为段清棠喜爱山桃花,他的坟墓外,也种满了山桃,这处村落,也被后世人称为桃源。

几百年的时光里,难免有几个外界的人类无意中闯入桃源,叫里面生活的灵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之外,竟还有别的天地。终于有一日,一只白灵犀带着桃源图离开桃源,进入了尘世。他改换了形貌,自称姓灵,甚至还和人类成家,有了儿女。

桃源图因此在灵家世代相传,据说他们的祖先将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记在了桃源图中。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刷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失手了。”

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你——”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当场便剁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要不行了!”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

2

当天夜里,阿澈还是去了。

他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几日,完全靠一口气撑着。就是这口气,还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尧想了想,觉得他是还在惦记着什么,便从枕头底下,将阿澈的那节玉藕摸了出来。

他之前听阿澈说起过,每个包家子弟,都有一节随身携带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这节藕所用的玉颇为特殊,是他自胎里便一起带来的。就算被逐出了包家,终生不得回乡,阿澈还是要带着它。

咸希尧把玉藕捧去给阿澈,他却摇了摇头,又朝他动了动下巴。

十四年了,虽然阿澈不肯开口跟他说话,可咸希尧对他的动作已经异常熟悉了。“这是,要留给我?”

阿澈便朝他笑了,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无忧无虑,就好像他还是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在包河旁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

咸希尧便有一瞬间的恍神。

等他回过神来,阿澈已经落了气,可一双大眼还是睁着的,其中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失。咸希尧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抚在阿澈脸上,想帮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苦,阿澈,”他低声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喘了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泪来,却又咬牙忍住了。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若他哭了,阿澈就舍不得走了。

十四年苦捱,终于一朝解脱。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惨白得很,悬在阿澈的灵堂上方,把整个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丧事本来就办得简单,阿澈在竹溪镇几乎是个隐形人,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咸希尧一人替他守灵。

但他还是做了无私藕。

这么些年来,每到中秋节,就给阿澈做无私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道菜也是他们包家原先的规矩,是要将包河里的藕细细地切了丝,再用冰糖拌了,意思是“此藕无私,冰心可鉴”。

便是要不断地提醒后人,任凭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这一颗冰雪般皎洁的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嫌这冰糖拌藕实在太甜,便带了厨下的桂花酒给你,那年的中秋节,是咱俩一起爬到屋顶上,赏的月?”

咸希尧独自守着火盆,往里面烧着纸钱,想起来,就叨叨几句。

“你连在屋顶上,都坐得四平八稳,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你晓得那酒不是我自酿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罚抄写了三百遍的包家家训,还把我的份儿也一并抄上了……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两下,他就以为是阿澈听到了,凑了过去,差点烧到了眉毛。

明明是离火焰这么近的地方,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你啊,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像君子的家伙。”他低低笑着,“若说你偷了桃源图,倒不如说是我偷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院门忽然开了。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卷过来,差点吹熄了他烧给阿澈的火盆。

咸希尧恼怒地抬头,便看见晃动的十几只火把下面,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自阿澈去了之后,他的脑子便浑浑噩噩的,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是竹溪镇上的诸位乡亲。

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吊唁阿澈的吗?

站在中央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朝他走了两步,满脸的为难。

“咳,咸老板,这个时候来跟你说这事儿,原本是不合适的。可听崔三儿说,你屋里那个瘫子,原本是姓包的?”

崔三儿便是那日差点被他用菜刀削了头皮的混混,今日连面都没敢露。

咸希尧缓缓地站起身来,只觉得手脚冰凉。

“你日常唤他阿澈——这么说,他便是伙同劫匪,杀了三十几名镖师,还偷了桃源图,因此被赶出包家的那个包澈?”

“不是他做的。”咸希尧愣愣的,只晓得重复这一句,“而且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便如同有人朝他头顶上倒了一整桶冰水。咸希尧在过去十几个时辰里所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终于因为这一句话清晰起来——

阿澈已经不在了,却独留他一人在这世间存活。

“唉,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该瞒了镇上人这么多年。我竹溪镇几百年来,不曾窝藏过这等作奸犯科之徒。眼下他是死了,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将他葬在镇外?”

“这可不行啊!”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打断了老者,“我们家家户户的祖坟都在那儿,这是要坏了镇上的风水的!”

咸希尧到这里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们是要赶阿澈走,就算他死了,也不肯放过。

确实,将阿澈葬在异乡,也并非他所愿。他该带阿澈回徽州,回包家,将他葬在他们初见时的包河旁边。可阿澈已经被包家逐出了家门,从族谱上除了名,纵死也不能回乡。

他能将他葬在何处?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一处方寸之地能供他安息。

他的阿澈,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咸希尧不发一语,转身就往后屋走,脑子里嗡嗡作响,只盘旋着几个字:老子的刀呢?

他终于找到了平日切藕的菜刀,拎起来就要往外去,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刀背。

是那位自称是天香楼来的常青公子。

他用两只指头压着刀背,刀身便沉重起来。咸希尧挣了一下,没挣动。

“放手,要不连你一起砍了。”他低声道。

“咸老板,你十三岁中举,官至清河县令,乃是闻名遐迩的神童,若不是因好友蒙冤,愤而辞官,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要靠手中的刀说话吗?”常青劝道。

“什么神童?老子的爹娘都是菜贩子,自幼便是混世魔王,若不是阿澈……若不是他推举我进了包家的书院,识得了几个字,哪来的什么狗屁前途?”咸希尧冷笑道,“如今他连死了都得不到清静,还要遭人如此侮辱——不过你说得对,不该靠刀说话的。他们还不配。”

咸希尧松了手,将菜刀留在了常青手里。他整了整衣领,又掸了掸袖子,转眼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踱着四方步便去了前院。

没过多久,前院中便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接着是众多的怒吼,拳脚交加之声不绝于耳。

咸希尧又回来了,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你做了什么?”常青问。

“做了什么?”他缓缓咧开嘴,“我在这里十几年,用藕汤换得的闲谈趣事,摞起来能顶到房梁——这一件件都拼凑起来,你猜有多少是这些人私底下偷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刚才只不过是当面揭穿了其中的一些,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打了起来。”

几百年来没有人作奸犯科?真当他那一年的县令是白当的吗?

“我还以为,咸县令之所以混迹市集,以藕汤换故事,其实是为了收集更多的证据,查清当年的迷案,好替你的好友洗刷冤情。”

常青紧盯着他:“难道不是如此?”

咸希尧猛地回头看着他,接着又笑起来:“激将法对我没有用的。你以为十四年来我不曾收集证据?可——”他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一瞬间竟显得万分疲惫。

“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跟你有何关系?让你这样穷追不舍?”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前额。

用来遮掩的脂粉开始掉落,鲜红的,犹如眼睛一般的纹路渐渐显露出来。

“这一切跟在下有莫大的关系。”

3

据常青说,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类,却因缘际会,跟一只额上生有鲜红眼睛,浑身蜷曲白毛的妖兽有了牵连,后来更是被它附身。

“自我被白泽附体之后,总有些跟它有关的记忆渗透过来。我隐约记得,似乎是在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它曾经站在一处山崖上,向一名少年逼问过桃源图的下落。”

常青皱着眉头:“但这些记忆都是碎片,并不清楚,我也是多方探查,才晓得桃源图原来还跟段国师的坟墓有所关联。白泽一直想找到国师墓,这我倒是早就知道——”

“所以你也想找到国师墓。你们都想找国师墓,好拿到其中陪葬的无数珍宝。想一想,定魂碗,闲晴壶,光是这些流传出来的物件便已经价值连城,要是能找到整个坟墓的所在……可你们找不到桃源图。”

咸希尧摇了摇头:“如今阿澈死了,你便以为我是个突破口,以为他死前,必定将桃源图的下落告诉了我。”

他面色苍白,眼中却像是燃着幽暗的火。

“可你们全都大错特错。阿澈至死不曾开口,他从十四年前,被人从竹溪镇旁的溪中捞上来之后,便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那么多的追问、质疑、咒骂,他也不曾说出他究竟去了哪里,桃源图又在何处。

哪怕是跟咸希尧,阿澈也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语。

咸希尧有时候也想知道,被阿澈这样坚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可知道又如何?阿澈已经不在了。

“人虽已往生,可冤屈仍在。”

常青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想。

“包澈含垢忍辱十四年,你难道就不想替他洗刷冤情,查明真相,好让他能回乡安息?”

咸希尧狠狠地咬着牙。

“好。”他最后说,“我就让你看看当年案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咸希尧点起了一盏灯,带着常青进入了内室。

这里原本是阿澈的居所,如今只剩下昏黄的灯光,洒在空寂的床上。咸希尧喉头发紧,忍着不去看那张空荡荡的床,只过去将床旁的竹帘一拉。

灯光照亮之处,是一张小桌,上面摆放着一栋两层的袖珍小楼。彩纸糊成的屋檐,削短的树枝围成的城墙,小楼背后山形起伏,一条山路穿过泥塑的森林,隐约可见。

阿澈常常在夜里被梦魇所困,他好不容易将他重新哄睡,从此便再无睡意,在他床边独坐到天明——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回到这张桌子跟前,凝视着自己亲手做成的这副模拟沙盘。

十四年前的那场劫案,便是发生在这里。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山路泥泞,负责押送桃源图回徽州包家祠堂的三十五位镖师,和以包家子弟身份随行的阿澈,便是在这处客栈歇息。”

咸希尧从城墙上随意抽了根树枝,指点着。

“我摆放着黑色鹅卵石的,便是这三十五位镖师最后被发现的地方,他们中间,最后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但也重伤昏迷。”

常青低了头,去看那些散落在院子中的小小的黑色石头。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在床上被人杀死的。”

“并不是,他们死法各异,姿态不同,但无一例外,均是两两成对,拼死搏杀而死。”

“……有人让他们发了疯。”常青沉思道,“食物,或者饮水当中被人动了手脚。客栈的老板有最大的嫌疑。”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咸希尧答道,“可我后来探听得知,镖师们非常小心,一路上都用的是自带的食水。”

“那么是有内应……”

常青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咸希尧露出苦笑。

“果然连你也这样想。”

他掀开了纸做成的屋顶,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块洁白的石头。

“那天夜里,阿澈原本是在客房休息——”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

雨声掩盖了一切。包澈一开始对发生的异变一无所知。

但他很快受了惊动,翻出窗外,逃走了。

雨水冲刷,他所留下的痕迹所剩无几。但几个关键的脚印出卖了他,显示出他一路沿着山路爬上了山。

然后就此销声匿迹。

“就在这里,阿澈的痕迹忽然凭空消失了。他一路奔跑,甚至还曾经摔倒,沾了一身的泥水,照理说逃到哪里都会留下踪迹。可到了这里之后,一切都消失了。现场只留下几块奇异的碎石,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张完全空白的图,其装裱和大小,都跟原来的桃源图一模一样。”

“所以,咸县令,你花费了十四年,无数个夜晚苦苦推敲,最后的结论是——”

咸希尧紧咬着牙,不肯回答。

“凭空消失,必定有人接应。既有事先准备好的空白图,必然是用来替换真桃源图的假货。所以……”

咸希尧抬起手中的树枝,颤抖着指向唯一那块洁白的石头。

“就是阿澈做的。他伙同了外人,偷盗了原本属于包家的桃源图。”

区区十几个字,他喘了三次,万分艰难地说完。

连你也不相信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喊着,连你都怀疑他,背叛他?

“你信吗?”常青问。

“我搜集到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一个结论。”

“但是你不信。”

“没错,我不信!”

咸希尧紧紧地捏着树枝,直到它“咔嚓”一声,在他手中折断了。

“我不信!纵然全天下的人都说是阿澈做的,我也不信!我咸希尧在此对天发誓,一定要找到真的桃源图,还阿澈一个清白!”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有一个瞬间,他额上的眼纹似乎更加鲜红了。

“在下到此,便是来助你达成心愿的。”

常青柔声道:“听说这桩案子还有一个关键的人证,便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镖师,但他也受了重伤,差点瞎了一只眼睛?”

“没错,等他醒来,已经是数月之后。在这期间,阿澈先是在雨夜失踪,接着十几日后,被人发现漂在数百里外的竹溪镇的溪水里。在官府看来,这必定是分赃不均,教贼人扔入了水中。可这镖师醒来后,又说真凶另有其人,是个满头白发,跟你一样额有红纹的男子。”

“没错!”常青脱口而出,“那便是白泽!”

咸希尧继续道:“可他空口无凭,也无人相信。后来听说一座叫无夏的江南小城有疑似之人出没,这镖师便赶了过去,从此再无音信。”

常青张口结舌了一阵,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这位镖师……可是姓鲁,善使弓箭,有一柄后羿射日时留下来的神器,名唤追日弓?还一天到晚地拉长个脸,最喜欢一言不合就乱射无辜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