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Ⅲ之佛跳墙

让我们想象一座城市。

它位于终南山以北,潼关以西的关中平原,西邻六盘山,东边则是朝着南方奔腾而去的浩瀚黄河。

这是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这是第一次,有十万户以上的人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一起。在未来,还将有来自大食、波斯、日本的商人,带着沉香、龙脑、玳瑁、灵犀等等奇珍异宝,进入这座城市,再带着珍贵的瓷器、丝绸和茶叶离开。紫髯碧眼的胡人随处可见,平康坊内的乐伎最擅长的不是琴萧,而是琵琶和胡旋。这是贞观初年的长安。

让我们想象一个僧人。

这人相貌普通,缁衣草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无论身处怎样悲惨不堪的境地,抑或是行走在如何富贵堂皇之所,嘴角都带着同样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人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却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般,能直接敲入人心。

日常出行的时候,右手腕上缠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左手托着只化缘用的紫砂钵。

那个时候,尘世和灵界断绝已久,还在人间活动的妖兽并不多。困扰着人们的,更多的是由人心中的愿望沉淀太久,所形成的各式各样的妖魔。

聚集了更多人口的长安,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更多的欢笑、眼泪、歌舞,也聚集了通宵达旦的欢愉和夜不能寐的渴望,更多的怨恨、悲伤、恐惧,而这一切催生出了层出不穷的妖魔。

有的只是躲在阁楼里发出奇怪的吱呀声,而有的,则会在月亮下面的薄雾中拦着路口,择人而噬。

入夜后的长安不得不实行宵禁,这也是原因之一。

幸运的是,长安城里并不缺少寺庙和道观,也不缺少降魔者。这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传说他已经修满了十世,却舍弃了成佛之路,发下宏愿要照耀世间,普渡众生苦难。

他因此被人们称为莲灯尊者。

他与其他降魔者不同,很少让超度的对象直接灰飞烟灭,而总是用那只紫砂钵予以捕捉。

“没办法,家里的孩子胃口太大。”莲灯常常苦笑着解释:“就这一点点怨念,还不够她塞牙缝。”

贞观三年的夏至之夜,就是这个莲灯和尚走入了长安城的天牢。

狱卒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正在往碗中倒酒。看守天牢并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差事。这里关押的都是不久便将问斩的死囚,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便已经经过了刑讯,连肢体都残缺不全,躺在牢房中也只会发出断续的咒骂和呻吟。在炎热的夏季夜晚,牢房中还会传出严重的腐臭,久久不散。

对此,狱卒本人发明了他独有的一种应对方式,便是每日一斤的烧刀子。但这一次,酒液忽然在半空中凝结成透明的一片酒幕,挂在瓮口的边缘。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再也没有苍蝇飞舞的声音,连那些咒骂和呻吟也都消失无踪。

他睁大了眼睛,全身都定住了,无法动弹。

莲灯走到了他身后。背对着他的狱卒闻到一种类似于檀木和莲花的香气,然后是拂过颈后的两根手指。

“溺酒虫。”他听见有人说:“也罢,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儿吧。”

狱卒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脊髓当中被抽提出来,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淋了桶冰水。再看手中的酒瓮时,竟然再也不觉得那酒香宜人。

他身后之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在将溺酒虫扔进了紫砂钵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牢房。

整座天牢都被寂静所笼罩,唯有这里,这间窄小、闷热、散发着恶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有人发如飞蓬,衣衫破烂,端坐在牢中,正在弹着琵琶。

琴弦铮铮,却总是不成调子,似乎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的新手。但他怀抱琵琶的样子却又轻车熟路:微微侧着头,与那琵琶颈项相接,温柔得犹如环抱着心爱的少女。

莲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罗灰儿。”他唤道。

琵琶声停了。

“你被折断了十指,挖出了髌骨,明日午时就将受腰斩之刑,可你现在还在弹琵琶。”

“挖出了髌骨,可他们没能挖出我的心。”弹琴之人以明显的胡人口音回答。他蓬乱的头发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当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着喜乐之音,它迫不及待要冲出我的胸口。”

“贫僧能帮施主一把。”莲灯道,“贫僧能治好你。”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让我重新长出髌骨?

“不能。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来的息肉——只要一触碰到它们,就会带来锥心之痛,而这令施主在弹奏中分心,对吧?”

环抱琵琶之人转过脸来。果然,此人双侧鼻下各垂有一条细细的息肉,约有半尺来长。这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应是极为英俊的,还有一双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这有什么意义呢?法师?你进入天牢,只为替一个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减轻病痛?”他平静地问。

“我佛慈悲。更何况,你心中的音乐,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不该随着你一起湮灭。”

莲灯递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忽然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犹如正在将世间各种鲜美之物混合起来,慢慢熬煮。连罗灰儿都被香气所诱,吸了吸鼻子,靠拢了些。他鼻下的息肉轻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蠕动起来。

莲灯出手的速度非常快。罗灰儿只觉得有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鼻中一轻,两只息肉便消失了。

莲灯已经穿过牢门,立在他眼前,念了声阿弥陀佛。他两侧的袖子微微鼓动,过了一阵,竟然传出了排箫和箜篌之声。

“这是两个小乐神。想必是为施主心中的音乐所感,从上界降临到此。”莲灯指着袖子解释道,“如今病痛已去,夙愿将成,施主可愿与之合奏一曲?”

那是,怎样的乐曲呢?

打个比方,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地底,长达十一年的蝉,忽然有一刻,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突然降临的光明令他头晕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他胸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声,止不住地想要歌唱——于是,在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前,这原本来自最泥泞和肮脏之处的生命不断地歌唱着光明、喜悦和安乐,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贞观三年夏,琵琶乐师罗灰儿因偷盗丹阳公主府上的鹌鹑枕,被判腰斩。行刑时围观者甚众,都在期待能聆听国手今生的最后一曲。谁料罗灰儿一直保持着沉默,至死不曾动过琵琶弦。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将最后一曲献给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短暂夏季,从此再无遗憾了。

1

她踏着虚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些晶莹的涟漪,却并不消散,而是朝她身侧的水面聚拢,升腾,再旋转着分裂出花瓣——是一朵莹莹生光的莲花,花心中托着一点细小的火光,替她照着亮。

走得多了,这样的莲花灯在湖面上越来越多,所发出的光渐渐照亮了她所要去的前方——

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铺着简陋的稻草,屋前却很不协调地搭着宽大的前廊。廊下挂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越走越近。那灯笼下面横躺着个年轻公子,正低头耍着手中的一只九连环,将铁环甩得铿铿作响。此人一身雪白锦衣,后背绣着只脚踩着牡丹,身披祥云的紫色麒麟,神气活现地朝她瞪着一双大眼。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头也不抬地道:“咱家的阔口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次又吞了几万户?”

她一脸漠然,径自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还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了蹭鞋底。

不管他哇哇大叫着抗议,她循着无法忽略的浓郁香气,低头进了茅屋。她所前来寻找的莲灯和尚正盘了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钵,也不知道炖了多长时间。

“鲍鱼,瑶柱,乌参,香菇。”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道,“还有什么?”

“还有贫僧近日来新得的一样滋味。”莲灯睁眼对她一笑,又摇摇头。“不行,阿碧,我晓得你必定是饿了,但眼下火候还不到,你还是先去净手,再等着吃晚饭……”

她饿吗?朱成碧想,原来,这也是饿吗?

就像是,身体中间空出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声自其间呼啸而过,就像是,绝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

就像是,弄丢了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她本来还要再仔细思索的,谁晓得秋子鳞现出麒麟原型,朝她一侧撞了上来,要咬她的脖颈。她勃然大怒,也现了原型,腰一扭躲了开去,反身咬住了秋子鳞颈后的软皮,将他按倒在地。秋子鳞喉咙里呜呜叫着,用两条后腿儿死命踹着她的脸。

“第一百五十六次对战秋子鳞,”朱成碧满意地在心中的墙上画下新的一笔,“哼,依然是本姑奶奶胜出。”

“打架的小孩没有晚饭吃喔。”

莲灯和尚终于回过头来,严肃道。

这边两只立刻乖了,翻身起来便亲密无间地排排坐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紫砂钵。

莲灯和尚此人颇为有趣。

他是修满了十世的高僧,一颗佛心光芒耀眼,同时还累积有十世的重重记忆——记的全是历史上的各式菜谱。平日里除了降妖除魔,业余时间便都花在了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钻研着新的菜式。

朱成碧后来之所以亲自操刀饮食,跟被他一开始就将口味养刁了不无关系。

莲灯和尚化塔之后,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势,回忆起他选择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出来,想要重新找回记忆中的味道。

真奇怪,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莲灯就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要她不转身,就会以为一切都还维持着原状,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她所失去的人们都还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莲灯微笑着将紫砂钵朝她端了过来,秋子鳞站在他的身侧。

那钵内传来如此浓郁的香气,只消闻上一下,她体内的空洞便尖锐地疼痛起来。

好想吃。

“今天阿碧辛苦了,你先尝。”

朱成碧朝那紫砂钵伸出了一只手。

一瞬间,汹涌的渴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她新生出的兽牙紧紧咬着,连刺破了自己的嘴唇都不曾察觉。好想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莲灯身边,便再也不用忍受饥饿折磨——

然而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将另一只手的掌心摊开给他俩看。她手中,是一株鲜红色的萱蒲形状的小草,已经燃了一半。

怀梦草。

点燃它,便能与所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贞观十二年,真正的莲灯和尚为了镇压被斩断双角,化作黑麒麟的秋子鳞,在一处叫做无夏的江南小城,以身相殉,已经成为了一座七层的石塔。”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莲灯道。

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守着你化成的塔度过了五百年。她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你们如今,不过是我燃起怀梦草之后,出现在我梦中的幻象而已,这是唯一能再见到你们的方法。”

他们二人依然并肩站着,望着她。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召唤我们入梦?”莲灯问。

“因为不知为何,我近来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五百年前的,还是五百年后的,似乎都有缺失。”

她皱起眉头来,追问道:“因此我来问你,还记不记得贞观三年,长安城中有佛像跳出了画卷,在夜间行走的那桩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2

最初遇见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每日傍晚,当黄昏的光线犹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长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门都缓缓关闭,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将会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偶尔会经过,除此之外,便只有更夫、盗贼和老鼠还醒着,时不时地在夜间的长安城中出没。

当然还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这名更夫所负责巡视和报时的,是安业坊和光福坊之间的道路。据他回忆,佛像是在他敲响三更之后突然出现的,高达十丈有余,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吓得伏地跪拜,结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走了起来。

更夫趴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但他依然注意到,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如此庞然大物,在移动时既没有踩踏房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

它就仿佛是由云雾构成的幻象,直接从更夫身边经过,对他丝毫不加理睬。

然后就此消失了。

京兆尹认为这表示长安城中又新添了案件,为此增加了士兵巡逻的次数,并在佛像出现之处严加搜查。大兴国寺的住持则认为这是吉祥之兆,率领着数十位教众在佛像现身沿途焚香、祈福,连续念了好几日的经。然而无论是赞美还是诅咒都没有让这一现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现,并且每一夜都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走,然后消失。

进了朱雀门,便能进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极宫。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终于开口,向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莲灯尊者寻求帮助。

“我想起来了。”朱成碧道,“你那次为何带了秋子麟,却没有带我?”

“自然是因为我更聪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鳞插嘴,“若是你,恐怕只晓得上去就是一口,连朱雀门都不会剩下……”

朱娘按着他的脸,将他拨到一边去了。

“麒麟是瑞兽,若只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动便消散了。”莲灯解释道,“若真是神迹,也不至于冲撞到我佛。”

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况且,那佛像只是烟尘所构成,一点都不好吃。”

莲灯连忙哄道。

总之,贞观三年夏季的某个傍晚,莲灯和尚站到了朱雀门前。晓得佛像要来,连守门的兵士都躲避了。只剩他一个身单力薄的和尚,背靠着城门,手中所能依靠的只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而已。

时辰尚早,他闭了眼睛,将金刚经默念了几十遍。

头顶的城楼上忽然传来感慨声:“没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那佛像只是幻影,光这金刚经便足以驱散它。”

“贫僧没想那么多。”莲灯朝城楼上抬了抬眉毛,“只是碰巧这段背得最熟罢了。”

“这么说,我倒也有背得熟的几句。”那人调笑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几句还没有背完,他们面前的虚空中,便有巨大的佛像自动凝结出了身形。比起曾经在更夫面前展现的形象来,眼前的佛像越发高大了,原本应该宝相庄严的面上横眉冷目,是一副怒容。唇边还隐隐有利齿生出。

它朝莲灯和尚缓缓俯下身来,似乎在打量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目击者引起过它的注意,

教那双没有眼瞳,纯粹靠墨笔勾勒出来的眼睛盯着,连莲灯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接着它便朝他伸出了手掌,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想要抓住一只蟋蟀——那手掌有半间房的大小,从头盖下,要将莲灯按在下方。

莲灯连眼都没有眨,只喊了声:“等等,秋子麟!”

已经晚了。

靠近佛像面部的城楼一侧忽然爆炸开来。一团银白色的影子从中飞出,直接穿过了佛像的脸,而后者,因为全部注意都在莲灯身上,并没有来得及躲开。

身着银白锦衣的贵公子得意洋洋地落了地。正是秋子麟。然而他并没有能得意太久:佛像的脸自动地复了原,重新生出了五官,连怒容都没有变化。不,似乎那利齿的长度更长了些,眼中隐隐有红光生出。

“这家伙,难道是用面团子捏成的吗?”秋子麟喊。

“你好像惹得它更生气了。”莲灯毫无危机感地指出。

佛像的动作忽然加快了几十倍,居然一把抓住了秋子麟,他在它掌中蹬着腿儿,一面对莲灯道:

“这力道!绝对不是幻象!也不是什么邪祟!”

“那是妖兽?”莲灯若有所思。

“呸!这世上还有见了本王不下跪的妖兽吗?”

有,而且她昨晚刚又揍了你一顿,然而莲灯并不打算说出实话。他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惹恼了它?

迄今为止,所有的目击者见到的佛像都是平静的,并没有袭击人的事件发生。唯独今晚出现的面带怒容。是因为自己念的金刚经?还是因为秋子麟的存在?

“你再念一遍!”莲灯催促道。

秋子麟挂在半空摇晃:“再念一遍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一句出来不打紧,佛像气得双眼冒火,将他朝莲灯所在的方位狠狠一甩——

莲灯悠哉地闪向了一旁。

砰的一声巨响,莲灯身后的朱雀门应声裂成两截,过了一阵,秋子麟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裂口中传了出来:

“本王的袖子破了!这是清云阁的限量版,一年只发售二十套的!”

“秋子麟这只绣花枕头。”朱成碧摇着头评价,“你真该带我去的。”

“带你去,又当如何?”秋子麟不服气。

“自然是一口吞了。”朱成碧斩钉截铁,“这世上还没有我吞不了的东西呢。”

秋子麟一脸的“我就知道”。莲灯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你能吞了佛像。但你却降伏不了它。经此一役,我和秋子麟已经知道了佛像的本体。”

“是什么?”

“是心魔。”

3

所谓的心魔,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愿望而已。

若能得以满足,这愿望自然就消散了,可有的愿望并不能得到满足,有的愿望,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恶。到后来,连许下它的人都不肯承认它,只将它深深地压抑进了内心,然后彻底忘记了。就像一枚种子,被埋进了深不见天日的土壤深处。

但它并不会就此消失。

它只会在黑暗中沉淀,凝结,发酵,甚至具有了形体,迈出了画卷,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夜间。

但要降伏它,却也是容易的。

只要寻找到那个孕育出心魔的人,替他完成这愿望即可。有的时候,单单是说出心魔的存在,便能令其消散。这佛像对“爱”之一字如此敏感,当是因爱而生的心魔。朱成碧猜测着,接着问:“这么说,你和小秋找到了心魔源头,于是令佛像消散了?”

莲灯没有立刻回答。秋子麟却抢过了话头:

“没有!我刚从门里爬起来,就听到了琵琶声。佛像立刻便消散了。”

“琵琶声?”

“对,而且根本不成调子。莲灯还说什么悲凉,根本就只是有人在乱弹而已。”

“然后呢?”

“然后我循着琵琶声进了大理寺的天牢,见到了一名叫做罗灰儿的乐师。”莲灯回答道。

他将自己在牢中的见闻告诉了朱成碧。

“罗灰儿原本是丹阳公主府上的乐奴,因他奏得一手好琵琶,颇得公主的欢喜,却因为偷盗了公主的鹌鹑枕,获罪下狱。那鹌鹑枕为皇帝亲赐,以七宝合成,但即使如此,原本也不至于死罪。可他却一口咬定这是公主亲手相赠,甚至要求公主出面对质。枕头这等私密之物,如果赠送,必定是情人之间。这不是毁人清誉么?”

“那丹阳公主又如何说?”朱成碧追问。

“公主根本不愿与他对质。他因为玷污公主名声,有损皇家尊严,所以被判处了腰斩。”

朱成碧有点儿明白了。因爱而生,求之不得,又兼刑讯折磨,死亡在即。那乐师的心中因此生了妖魔,唤出了佛像,也是意料之中。

她这边还在思索,莲灯却又捧起了紫钵。他的袖子也鼓动起来,飞出来两个做飞天样打扮的小仙女,浑身彩带飞扬,环佩叮当。一个手中持着排箫,一个持着箜篌。

“阿碧,我知道你饿得狠了。正好我从罗灰儿那里,得了这两个小乐神之外,还有意外的收获——我将它一并加在这道菜里,慢慢地炖了两个时辰。这是我能做到的,最接近于你曾经尝过的那种滋味的菜肴了。”

他在说什么?她曾尝过什么?

被放在她面前的紫钵,散发着令她全身都紧绷起来的香气。但她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除了她曾经尝过的美味之外,其余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

可那是什么?

“我——”朱成碧想说我不记得了。她想说,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被我忘记的是什么。

然而莲灯也好,秋子麟也好,他们的面目都渐渐模糊起来。头顶有清澈的光线透入,她开始身不由己地上浮,只来得及回头,向下,死死地望着莲灯,直到那两人的身形完全消失。

醒来时,她松开的右手中,只有怀梦草燃烧后的灰烬而已。

4

绣着桃花的薄帐之内,弥漫着怀梦草燃烧的草木香气。梳着双髻的少女躺在其中,正在沉睡。

在她身侧,点着一盏如豆的灯,那饕餮金焰只剩最后一点,还在跳动不已。翠烟在一旁守了大半夜,只觉得昏昏欲睡。可千万不能真的睡过去啊!她反复提醒着自己。一旦让这金焰熄灭了,姑娘就会永远沉迷在梦中,再也找不到归返的路途。

可她真的太困了,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撞。她和樱桃本就是常青用生花妙笔画出来的一对儿双生婢女。自从常青出走之后,她俩就再也没有回到画上休憩的机会。

这样下去,还能再支撑多久呢?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看身不由己就要朝那盏灯倒下去——

突然有耀眼的光,刺穿黑暗而来,将她激得浑身一颤。再睁眼,便看见头顶犀角的小男孩呆呆地立在面前,那犀角顶端湛湛生光,正是刚刚将她强行唤醒之物。“小萱!”翠烟唤道,“多谢你!”

那孩子不言不语,只睁了一对大眼看着她。

这小犀牛当初是跟着凌虚谷的妖兽一起来的无夏。凌虚谷的妖兽们大多都在围攻莲心塔之时自爆了,剩下的也都无颜再逗留下去,陆续离开。只有这孩子无处可去,便一直留在了天香楼。

一见他,翠烟便又想起了常青,不由得将他拥在了怀里,絮絮地念着:“你也在想公子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凶险?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这么些时日,居然连信也不曾送来一封。姑娘又……”她有些哽咽,忍了忍,又接着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当我跟樱桃两个是自幼跟着她的。我俩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了,只想按公子的心愿,好好照顾姑娘便是——偏偏无夏城里,又闹起了这样的怪物!”

一阵奇怪的吼叫声自窗外传来,她赶紧抱紧了小男孩,一叠声地哄着:“不怕不怕……”

话是这样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时,她还是惊得几乎跳起来:“樱桃?你吓死我了!”

那站在门边之人,不是樱桃又是谁?可她看起来姿态颇为奇怪,一只手中握着片苇叶,半身淋漓着海水,还隐约带着一丝血腥。躺在苇叶的包裹之中,还在微微颤动的,是一块雪般晶莹的肉。

“我入了东海,捕了鲛人,这是第七节脊骨之上,三寸大小的那一块……”

她还想再说,却突然止住,朝前跌倒。翠烟过去抱住她,在衣袖之中一点点地摸过去,才发现她的半边身体都已经不见,也不晓得是在捕猎鲛人之时失去的,还是本来就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了。

她俩都终究会消散,重新归复为一滩墨汁,只是时候早晚的区别而已。

“上一回,姑娘也有几个月不曾吃过任何吃食,就是得了这鲛人脍,才又开了口。”樱桃垂目,看着那块肉:“我应过公子,要好好侍奉姑娘……拿去喂她吧。”

翠烟又气又急,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怎么这么傻?姑娘她什么都不肯吃,一点点饿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没有鲛人肉吃吗?”

明明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明明吃下了黑色的忘忧糕,一觉醒来之后,便又欢乐起来,一如往常地闹着要找各种珍稀的食材,做那些她和樱桃闻所未闻的菜肴。可没有一样,能让朱成碧吃上一口。

常常是只闻一下,便吐了舌头,嫌弃地扔到一旁,还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