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次交锋

紫藤花咖啡馆能开业,这在当地居民看来是一个小小的奇闻。

这幢老屋,正处在这条公路的尽头,悬崖的顶点,据说当年是一家流落在小城的犹太富商建造的,所以从外形到装饰无一不精美。空置之后,几家房地产商早就盯上了这里,只要稍加翻建,这里就能成为小城制高点上一个绝佳的商业景观。但正因为几家房地产商都暗中角力,这房子的命运也就搁置了下来。

直到偶尔远足者耐心慢慢爬上山顶,才发现这里竟然已经改成了咖啡馆,虽然只开放一层,但环境雅致,还有一个风光绝佳的观光位,最关键的是店员帅气,咖啡好喝,引来了好奇群众在网上的大肆传播,这才为紫藤花咖啡馆积累了第一批顾客。

也许拿下这个店面对别人很难,但对秦涛来说,却异常容易。凭着他带出来的一包干燥龙鳞,他成功“说服”了相关人等,甚至连供货商给他的货源也比别家要便宜。

当然,他的目标并不是要在这个小城当一个咖啡巨头,他只是需要一个地点,好好观察,好好思考,再最终决定他要不要解决掉精卫,或者说金荧的性命。

金荧当然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她只是兴奋地跑前跑后,沉浸在咖啡店老板娘的角色里。她是如此兴奋,以至于亲自接待第一个客人时,她就紧张地把咖啡全部洒在了客人身上,一转身还摔烂了数只咖啡杯。

“抱歉……我……我是个笨蛋!”金荧站在秦涛面前,紧张地搓着围裙边角,后悔得要哭了。

秦涛两手抱胸,无奈地摇摇头:“不管怎么说,拉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开咖啡馆也总算是做了件好事,毕竟摔烂咖啡杯比把病人扎得浑身是眼儿损失小。”

“谁说我找不到血管!”金荧听秦涛质疑自己的专业能力,一下子就着了急。她一把抓住秦涛的胳膊,撸起他的袖管:“这静脉,我一扎一个准,你连疼都感觉不到……咦,你的静脉……”

秦涛忙甩开她的手,慌张地整理好袖子,一转身却正好对上了金荧的眼睛,他连忙把脸转到一边去,气氛一时间极为尴尬。

过了几秒钟,秦涛刚打算转移一下话题,却感觉到金荧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了自己。她的拥抱轻轻的,像是一个满怀关切的问句,两只手臂犹豫着形成了一个温热的环,把秦涛轻轻扣住了。

“你也有秘密,对不对?”秦涛听见金荧贴着自己的背,轻声说。

“没关系,我了解这种感觉。今天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们之间也会和往常一样,我不会问,你也不用说,一切都会被海风吹走,一切都会好起来。”

秦涛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任她搂住。他听到她平静的呼吸,突然心里有块地方就那么一松,许多不愿想起的回忆,冲破他在内心修筑的堤坝,瞬间把他淹没了。

“耻辱!”

“同族相残!”

“流放!”

那些曾经温和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如果他们的语言可以化作剑,秦涛早就已经被他们手中的利刃切成了碎片。他是犯了错,而且还犯下了永远不能被原谅的错误,这错误已经变成了他的血,流在他的血管里。他很后悔,可他还能怎么办?难道要他放尽全身鲜血才能放过他?

想到这里,秦涛身体一震,紧紧闭上了眼睛。

等他从翻滚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金荧已经离开了。他朝咖啡馆里望了一眼,只见金荧正在吧台后面奋战,咖啡机不断喷出的蒸汽让吧台看起来像是着了火一样,有几秒钟,秦涛几乎都看不清楚金荧了。

终于,金荧笑嘻嘻地捧着一杯咖啡朝秦涛走了过来。

“试试看,刚刚有的灵感。”金荧的声调很激动,“尝尝看里面加了什么。”

“好。”秦涛尝了一口,让味道在自己的味蕾上尽情舞动,“肉桂,还有……”

“柠檬!”金荧忍不住说出了答案,“柠檬和咖啡,这个搭配很特别吧!”

“还……还真是……”秦涛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让混合的香气在口腔里跳跃,看着金荧期待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微笑了起来。

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他想。总而言之,如今一切一切的关键,都在这个女孩。

一个人一旦心定了下来,日子就显得容易打发多了,秦涛和金荧为了这个咖啡馆忙里忙外,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这天金荧蹦蹦跳跳地忙完工作,伸了懒腰,打算上楼去休息休息。这咖啡馆的二楼,除了一个大厅,本来就有两间卧室,金荧和秦涛各占一间,也不需要什么装修,稍微打扫下就住下了,倒也相安无事。

每天晚上,金荧都会在二楼的大玻璃窗前呆立半晌,看阴暗的海面在夜空中起起伏伏,她想起自己那天站在悬崖边上时是多么的幼稚,竟然以为自己真的舍得这个世界。

不,她舍不得。她不止舍不得好喝的咖啡,爽滑的冰淇淋,千变万化的大海,她甚至连秦涛,也都开始舍不得了。

秦涛之间和她的话不算多,基本上只在眼神交汇时微微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除了那一次她冒冒失失抱住秦涛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其他接触。

金荧在房间里挂了一本日历,有阴历和阳历两种日期,她在自己上一次失去意识恢复的时间标上了一个醒目的红叉,每天暗自祈祷不要再失去意识。但她很快意识到,秦涛一手操办的这个咖啡馆,原本就是为了找出她身体上的真相,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孩,没有潜藏在她身体中那种特别的力量,秦涛还会像现在这样,和她一起守在这个咖啡馆里么?

她越想越苦闷,越想越纠结,干脆索性从吧台里把从没人点的红酒搬到了二楼上,自己拿着个酒杯自斟自饮。等到秦涛上楼的时候,她已经喝空了好几瓶,脸色潮红,即使坐在地板上身体也在不住地摇晃。

秦涛皱皱眉,轻轻拿掉了她手里的杯子,金荧就势一歪,就这么躺在秦涛怀里,仰着脸看着秦涛的下巴傻笑起来。

秦涛觉得她好笑,突然玩心大起,逗小孩儿似地问她说:“酒鬼,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金荧用酒后特有的迷蒙眼神看着秦涛,晃着头说:“记得啊,我,我叫女娃啊!你不认识我啦!”

金荧这一句话,让秦涛浑身一震。他本能地地抓紧了金荧的肩膀,把她挪到地板上,然后一只手挡在金荧身侧,另一只手在身上的摸索着看有没有什么随身的装备。

笛子没拿,龙筋索没带,最要命的是他的万能包也还放在房间里,现在只能指望衬衣口袋里放着的那支哨子,能把小黑叫来帮忙了。

他摸索出哨子刚要吹,却看到金荧在地板上滚动了两下,脸上挂着泪,哼哼了起来。

“是你不好,就是你不好……是你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你告诉我,我有什么不好……”

金荧一边说,一边再次攀上了秦涛的胳膊,然后一用力把自己的身体靠在巨大的观景玻璃窗上,两手托着满是红晕的脸,红蓝相间的眼睛迷蒙着,噘着嘴,看秦涛的样子的很是委屈。

秦涛注意到,她额间像是电路短路似得,放射出时断时续的亮光,甚至还有星星点点像是火花一样的东西从她额头中间喷射出来,三根翎羽随着亮光慢慢从她额头之间探出头来,却也像是被酒精弄晕了头,歪歪斜斜,七零八落。

“你不认识我……你好讨厌噢……我是女娃啊……”金荧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听不出丝毫的逻辑,却也不见她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秦涛慢慢靠近金荧,轻轻在她耳边说:“我认得你,你是女娃,我最……喜欢你……”

“对对!你认出我了!”金荧的神色看起来非常狂喜,一激动,背后一对翅膀就弹了出来,在空中凌乱地忽闪着。

“蚩尤说你不爱我了……说你认不出我就是不爱我了……我原本只是想吓吓你才独自驾船到海上去……那海好生凶恶,我的船不像是在水里,倒像是在山巅……我忽上忽下,一会儿在山顶,一会儿在深渊……那浪头打过来的时候,我最后一秒想到的还是你……我想你找不到我会多着急……对了,我没有弄丢你送我的耳环,你看,我给你看!”

说着金荧伸出手开始在自己空无一物的耳朵上摸索,当然毫无所获,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自己已经长出绒羽的手臂上。她像是不明白怎么回事一样反复摸索着自己的胳膊,上面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绒毛,还有更多羽毛正在长出来。

窗外圆月已满,像是一盏天然的探照灯,将海面照得光亮无比,玻璃上投射出的金荧的影子。

金荧轻轻摸了一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在看到红蓝相间的眼珠的那一霎,她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她流泪静默了几秒钟,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子,声音里带着被压抑的情绪,冷冷地问:“你不是长生,现在我没有那么头晕了,别想骗我。你究竟是谁?”

秦涛心中暗道不好,撒腿就往自己的卧室里跑去,边跑还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的哨子吹了起来。那女娃怎会让他逃走,双翅一振,人就飘到了秦涛背后。

在被她抓住后背之前,秦涛一跃,想要抓住龙筋索,却只抓住了短笛。这短笛虽然能够吹出动人心魄的音乐,但却依然只是一件乐器而已,那里抵挡得住金荧潮水般的攻击。秦涛左躲右闪,但因为身上没有能够攻击的武器,反而渐渐落了下风。

更何况,两人在交手时,秦涛满脑子想得都是不能伤害金荧,而不是如何铲除这只鸟怪,这让他的招式变形,打得畏手畏脚。

“金荧,你是不是金荧!”秦涛一边疲于应付,一边试图呼唤金荧的名字。

“金荧是谁?噢,你说的是这个羽种?”女娃眼中流露出不屑的神色,“羽种迟早都是要死的,我才不知道这些羽种都叫什么名字。到现在,我换过多少个羽种,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们有的刚一迎上我就一命呜呼,有的借着我的威力出去招摇撞骗,有的干脆对外宣称自己是神仙,还真有不少人成了他们的信徒。蚩尤跟我说了,羽种只是我漫长人生里的驿站,不必介意,用坏就扔。不信你看!”

女娃说着,从自己翅膀的下缘拽下一根如同刀片般锋利的羽毛,微笑着在自己,也就是金荧的脸上,轻轻划了一下。只一下,金荧的脸就变成了一块染血的红布,配上女娃满不在乎的笑容,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甚是恐怖。

“你!”

“你喜欢她。”女娃像是为了自己的发现而甚是得意,她狡黠地眨眨眼,随即换上故作沉重的神色,“小子,你最好还是不要对一个羽种动感情,不然到最后哭的可一定是你。”

女娃拢起翅膀,背着手在窗前站定,“别的我不知道,但等待,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折磨。”她转过身,举起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个“一刀切”的动作,“她一定会死,她会被我侵占身体,吃掉灵魂。她会从内而外都被变成我,这世界上,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为什么?呵呵。”女娃竟然笑了,“刚开始是为了救活我,后来是为了我能够不死,我需要石子,也需要一具身体。我跟你说这个你肯定不会懂,那你就想想为什么你会吃牛肉,为什么螟蛾会把自己的卵产在胡蜂的体内,为什么人族到了海边第一件事就是结网捕鱼。可能在你看起来我是一个怪物,但谁又不是怪物呢?”

“可……金荧她怎么办!”

“噢,她叫金荧,按照现在的标准,她算是漂亮的女孩吧。我原来也很漂亮的,也没有这些碍眼的羽毛。长生说,我一笑,他觉得太阳都没有那么亮了,但是他还是变了,我飞回去看他的时候,他一点都认不出我来。”

女娃转过头,眼中哀伤的神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我跟你说过了,我需要石子,既然今天你把我困在了这里,那我,就只好取了你的石子了!”

女娃说着就朝秦涛的脸冲过来,秦涛往后猛撤,抓住机会再次猛吹银哨,这次耳边终于传来了小黑吠声。在小黑的配合下,一人一狗终于抓住机会制住那女娃,小黑叼来龙筋索递给秦涛,女娃一边叫骂着,一边努力挣扎,却被秦涛用龙筋索捆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小黑冲秦涛“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秦涛赶快动手。秦涛一咬牙,手里的匕首一闪,冲着那女娃的要害就刺了下去。

只要这一刺,那女娃就铁定没了命。

他秦涛可以交了差,洗了罪,重新成为族人的英雄,哪怕他血管里流动的是烛龙之血,哪怕是他亲手抽出了那条老龙的龙筋,他们也会如同过去那样,接纳他,欢迎他。

这该死的流浪,终于要结束了。

“如果我是个什么怪物,我就自己抱着石头,跳下海去!”初遇金荧时她坚定的样子冲进秦涛的脑海,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白裙子,被海风吹得像是一面旗。

完蛋了,秦涛心里暗叫不好。那女娃还在地上扭动叫骂着,虽然她的深情完全不像金荧,但在秦涛眼里,躺在地上的俨然就是金荧本人。

她被龙筋索困住,那龙筋索把她雪白的皮肤上勒出了血红的印记,她会疼啊!金荧最怕疼了,前两天被蒸汽烫了一下手她都嚎了一个小时……

秦涛心里一紧,忍不住伸手就要去解那龙筋索,倒是小黑急了起来,冲秦涛一阵猛吠。

秦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不不,在地上躺着的,那不是金荧,而是那个名为女娃的鸟怪,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制住了她!

他手持利刃,却不知道应该刺向哪里好,就好像那天在悬崖下,他明明可以用一把刀一劳永逸,却最终为自己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难题。

最终,秦涛放下了刀。

他掏出短笛,凑近了女娃,柔声问:“你是愿意就这么被绑着,还是干脆听首曲子,解解闷儿?”

“给我解开!不然你就滚!”女娃毫不领情。

“我手里有好多古曲,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全靠这些古曲陪我解闷。也罢,我也不问你的意见了,反正现在你被绑着,我想吹,你也就只能听。”

秦涛说着,拿起短笛吹了起来,那旋律像是一双翅膀,带着被捆成粽子的女娃轻飘飘地飞上了天,从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角度俯瞰自己。

她看到自己与长生吵架,负气在暴风雨日驾船出海;她看到自己在波涛中如同一块石头般沉入水底;她看到蚩尤将自己从海里打捞上来,对着自己的尸身嚎啕大哭;她看到蚩尤手持秘药让自己服下,明明已经停止了呼吸的自己,化作了一只红脚红嘴的鸟儿;她看到自己惊喜地飞回去看望长生,却正看到长生与人拜堂成亲的典礼……

“别……别吹了……”女娃躺在地板上,眼泪在地板上积成了一个小潭。

秦涛不理她,继续吹着自己的曲子。那女娃越哭越伤心,身子也跟着微微抖了起来,满身的羽毛如同落花,在地板上洒了满满一地。

待那羽毛都落尽了,秦涛轻手轻脚地抱起金荧安置好,又打开了二楼的窗户。

穿堂风一吹,那些洁白的羽毛瞬间变为微尘,如消散在夜空中的梦境,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