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个少年已经死去(下)

夏天的虫鸣声充斥在空气中,校园里的香樟树散发着阵阵清香,他们走在香樟树的树荫下,蓝蓝的天空飘过几朵白云,像是厚厚的棉花糖一样。

秦淼因为昨天复习到凌晨,精神很不好,眼底下是一片乌青,她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把我叫下来干嘛?”

她原本是想趁着下课睡十分钟的。

叶西沅心疼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没睡好?”

秦淼忽然有些心慌,低着头不敢看他,她要怎么告诉他,其实,她是想跟他一起上清华的,只是自己底子太差,平常又疏于学习,现在才想起来要用功,自然是吃力许多。

刚上高一的时候,秦淼就想过随随便便上个学校得了,她向来不是什么求上进的人,日子得过且过其实也挺好的。

秦淼点头,“是有些没睡好,脑子昏昏沉沉的。”

叶西沅双手轻轻地按在秦淼的太阳穴上,按了一会儿,果然见秦淼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松开手,从兜里掏出来一块南红玛瑙给她,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将那块玛瑙捏在手中,摇了摇头,“这是什么?”

叶西沅笑了笑,“这是南红,属于文玩,你家卖古玩的,我家卖文玩,说起来,真是巧了,注定是要做一家人的。”

秦淼说:“谁跟你做一家人!”

“收了我的东西就要做一家人,你收还是不收?”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好东西当然得收。”秦淼说,“你给我戴上。”

叶西沅笑得很开心,嘴角上扬,露出一口大白牙,他一边戴一边说:“南红会越戴越好看,戴在身上用油脂包浆之后就会特别漂亮。我爸说文玩是最像爱情的东西,它代表永恒。”

秦淼瞪大眼,“永恒?你会娶我吗?”

“放心吧,南红都送给你了,还有不娶的道理吗?这世界上最像爱情的是文玩,我都把爱情送你了,肯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那时青葱年少,却总喜欢把一辈子挂在嘴边,直到后来才知道,一辈子那么久,三五十年的,哪里会真的有一辈子。

叶西沅是在一个午后通过班主任之口知道父母死亡的消息的。

那时,他正在跟一群要好的哥们打篮球,陈辞那小白脸也在里面。他几次想用身体去撞陈辞,可是碍于秦淼在旁边看着都没能成功实施。他一看到陈辞那副嘴脸就来气,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陈辞那样的人,就是一副娘娘腔的长相。

陈辞也未必真心对待叶西沅,总是有意无意地做些挑衅的动作,竟然还背着秦淼对他比中指。看来,他是想引诱叶西沅同他打一架,这样他和秦淼恋情铁定告吹了,青梅竹马的情谊总比你这半路杀出来的男朋友情谊要重。

叶西沅捏着拳头小声骂道:“你这是在找死。”

陈辞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有种你就来打我啊。”

在观众席看球的秦淼忽然大声喊道:“叶西沅,你们班主任找你!”

叶西沅抬头,果然看到秦淼旁边站了一个自己班上的同学,他狠狠瞪了陈辞一眼,扔下手里的篮球跑过去问道:“班主任找我什么事?”

同学摇摇头说:“我不知道,看老师的表情好像很着急,应该是有要紧的事。”

叶西沅点点头,看了一眼秦淼说:“那我先过去了,你也早点回教室复习功课吧。”

叶西沅班上的班主任是个地中海油面的老头儿,教化学的,开了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此刻叶西沅就坐在他那辆车的副驾驶座上。

因为天气太热,车内空调又不好使,班主任脑门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班主任一边开车一边说:“你别着急,你表姑只是说你爸妈出了车祸在医院。”

叶西沅说:“嗯,我知道了。”

到了医院的时候,叶西沅打开车门,头脑发晕一下栽倒到了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嘴角磕破了皮,嘴角冒着丝丝血迹,手掌上也蹭破了皮,样子好不狼狈。

他晕晕乎乎地来到手术室外,只见表姑和爷爷奶奶哭成一片。

表姑看到他之后,一边哭一边说:“小沅,其实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看向一旁的班主任。班主任讪笑一声,识趣地走开了。

表姑说:“现在我大哥死了,我觉得我应该把所有真相告诉你,你只是我大哥朋友的孩子,他临终托孤将你交给我了我大哥。”

叶西沅哑着嗓子说:“那,那我亲生父母呢?”

表姑说:“我不知道,当年我大哥从T公司辞职之后就将你抱回来了,谁知道呢?也许也是个医生吧。我真不明白我大哥留学归来好好的医科博士不做,非要来买卖什么文玩……”

表姑还说了些什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木讷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将头深深埋在了膝盖里。

叶西沅和他们都不亲近,除了叶荣生之外,好似每个人都对他冷冷淡淡,彬彬有礼,就像,就像对待一个外人一样,就连叶母也是。叶西沅也不在意,也从来不曾想过家人的冷淡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多年不孕的叶母怀上了孩子之后,爷爷奶奶欣喜若狂的表情,叶母的爱以及表姑的欢喜,都在无声诉地将他排除在外。

阳光开朗的外表下,其实也会有一颗脆弱的心,只是从来不曾表露出来。他想,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他们都不爱他吗?

每次拿了第一名的奖状之后,他回家总希望得到叶母的夸奖,可叶母连看都不曾看一眼,表情也总是冷冷淡淡。

还好,叶荣生很爱他,会夸奖他,会带他去游乐园,会给他买玩具,会告诉他盘玩文玩。那样满满的爱,弥补了他所有遗憾。

爷爷奶奶和表姑只是看了看他,连安慰的话也不曾说出口,在他们眼中,叶西沅一直是个外人,本身就是个孤儿,有什么好安慰的呢?他们才是真正伤心难受的人。

葬礼上,叶西沅目若呆滞地看着那两副棺木,嘴唇泛白,穿着黑色西装站在旁边闷不吭声。

葬礼结束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学校,本来吵吵闹闹的教室在他进去之后一下鸦雀无声了,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像是像是一支支钢针一样刺在他的身上,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坐了下来,依旧面无表情。

他去找秦淼,却发现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他说:“你哭什么,怪难看的。”

要是平常秦淼肯定牙尖嘴利还击回来,现在却一把扑到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我难受,你都好多天不来学校了。”

叶西沅摸着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我可能还要离开几天,别怕,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回来找你。”

她说:“要处理什么?”

叶西沅没有说话,他不能告诉她,他没有家了。表姑带着爷爷奶奶去加拿大定居,因为是祖宅,所以那幢西山别墅不会卖出去,却是不允许叶西沅再住在里面,表姑说了,要他将自己的东西赶紧搬出去。

是的,他只是叶荣生抱来的孩子,来历不明,确实不应该再赖在叶家。

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年究竟要怎么活下去,没人关心这个问题。

叶西沅又回到了那幢西山别墅,亲眼看到表姑将大锁落上他才攀爬围墙进去的。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白布,他就坐在客厅之中,动也不动,像木头似的。

他在考虑,自己今后要怎么生活。十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虽有些小遗憾,可到底也没有受到过虐待,衣穿住行样样都好。

“小沅啊,我在三福银行寄存了一些东西,这是钥匙,密码是你的生日,以后碰到人生过不去的坎了就去三福银行打开保险柜,里面的东西会告诉你该怎么去走接下来的人生。”叶荣生的声音仿佛充斥在耳边。叶西沅忽然睁开迷蒙的双眼,渐渐地眼里也多了一些清明,起身走了出去。

叶西沅将三福银行里的东西取了出来,一本存折和一个日记本,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纸,似乎是张照片。上面只有一颗珠子,因着是黑白的,他瞅了半天也看不出任何端倪,索性将那张纸折起来揣进了校服里。

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上学要钱,吃饭要钱,西山别墅他也不好意思再住,租房子也是要钱的。叶西沅颤抖着双手打开存折,里面存了20万元。

叶西沅松了口气,他以后的日子半工半读,倒也不至于穷得去要饭。

至于那本日记,他打算回了西山别墅再看。叶荣生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又关乎到他的未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万一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别旁人瞧了去,他的心也没那么大。

回去之后,叶西沅迫不及待打开了日记。

日记前半部分洋洋洒洒都是写了一些叶荣生在国外求学的经历,专门研究人体基因遗传学。他在这方面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一直念到了博士才回来。回来之后被T公司录用,专门做实验研究,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专门搞研究是再合适不过的工作了,而且报酬给得极高。

一开始叶荣生也觉得这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自从他开始研究一具男尸之后,事情就开始朝诡异的方向发展。

那具男尸的穿着打扮有点像秦汉时期的古人,一身白衣,关键是尸身竟然一点都没有腐烂,面如冠玉,好像只是闭着眼睛睡着了一样,就连皮肤那冰凉滑腻的质感都还在。

这具男尸,就好像,就好像电视里演的僵尸那样,只是不会动不会跳罢了。

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死了那么久的男尸体内竟然还有存活的精子。叶荣生的团队将存活的精子做了试管婴儿,那个孕母是个漂亮聪明的女研究生,她并不知道自己怀的孩子是一个千年男尸的孩子。

这项实验无疑是激动人心的,男婴的降落让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为之振奋。叶荣生将男婴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渐渐的,男婴在他眼中不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试验品。

就在男婴半岁的时候,叶荣生无意中偷听到了T公司高层的对话,那个所谓搞科学研究的T公司背后,竟是一个强大的文物走私团队。那些人将盗来的文物运到国外贩卖,再以高价卖到国内,中间转折一趟,价钱就能翻上好加倍。

叶荣生为他们培育出来的男婴也是为了盗墓所用,根本不是做什么科学研究,那墓中不止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关于长生不老的秘术。

但是开启古墓需要男尸的血脉和他身上所佩戴的阴阳珠,男尸虽然栩栩如生,可竟是一滴血也放不出来。他们将男尸运回来,也是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关于长生不老的秘密。

也许男尸身上藏着长生不老之术的秘密,男尸能保证千年不腐,那么离长生不老肯定只一步之遥,最终可保证肉身不腐烂。

而叶荣生告诉他们那男尸体内竟然还有活着的精子,他们便希望能造出一个古墓主人的后代来打开古墓。可谁能想到叶荣生竟然背叛了T公司,偷走了其中一颗阳珠和孩子。

叶荣生出了T公司之后,连医生也不做了,倒腾起文玩来。他明白自己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跟T公司抗衡,索性带着孩子和阴阳珠隐居起来。

日记的最后,是叶荣生走之前的两个月所留,他感觉到了T公司察觉到了他的踪迹,也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提前将东西锁进了保险柜。

“小沅,你一定要保证自己顺利活下去,你是爸爸的孩子,爸爸永远爱你。”

叶西沅合上日记本,头疼欲裂。

他的亲生父亲,竟然会是一个千年不腐的男尸,那个所谓的亲生母亲恐怕也是不愿意见到他的。他宁愿不要知道这个真相,这对他来说,太残忍,太残忍了……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像是掉进了冰窖一样,浑身冻得难受。

“阴阳珠,阴阳珠……”叶荣生曾多次提到了阴阳珠,在日记本里也明确说了,他冒着生命危险将他和珠子偷了出来,可是珠子呢?

叶西沅麻木地站起来,开始满屋子乱翻。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只有那个孤独的身影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面游走。

叶西沅找得满头大汗,他翻遍了整间屋子,终于累得瘫倒在地下室,他拉开校服的拉链,重重地将外套摔在地上。真相是什么,他妈的,那些真相究竟是什么,凭什么要将他卷入这场旋涡之中?

叶西沅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好似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作为一个试验品诞生的,唯一对他好的的人也被人害死了,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咚咚咚……”

天花板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偶尔还有几个男人交谈的声音,叶西沅睁开眼睛,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匿在黑暗的角落中。

叶西沅仔细地听着上面吵吵闹闹的声音,那些凌乱的脚步声遍布整个客厅。

他想,上面一定有四五个人,而且还是大老爷们儿。他大气不敢出,猛地听到了楼道里传来声音,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了,他不敢动,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完全封闭式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连三岁孩子都爬不出去,何况他这么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

“靠,那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听说没去学校。”

“管他呢,先找到老板要的东西再说,我就不信那么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

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传来,叶西沅额头上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他们说的人是谁,难道是自己,难道是T公司想放了自己的血去打开主墓?

一时之间,脑子里冒出了层层想法,既然跑不掉,那就只有拼命了!叶西沅小心翼翼拿起放置在地下室的破旧凳子,当那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出现时,他举着凳子准备砸过去,一把黑漆漆的手枪却抵在了他的额头。

“狗娘养的,有本事你砸啊!”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光头男吐了一口唾沫,穿着皮鞋的脚狠狠的踢在了叶西沅肚皮上,那皮鞋前面都是垫了钢板的,被踢一下不死都要去半条命。

叶西沅疼得在地上打滚,额头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大胡子光头男蹲下身子,厚重的手掌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打得他头冒金星,鼻血直流。揪起他的头发,嘴里骂骂咧咧说道:“你奶奶的,快告诉我珠子在哪里?”

叶西沅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你不说上头的人总有办法磨出来。”大胡子光头男冷笑一声,“带你回去交差也行,反正酬劳一样不少。”

出了别墅之后,大胡子光头男说:“进去收拾收拾,要像没来过人一样。”

几名打手应承了一声,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别墅。

铁门是敞开的,那大胡子光头男配了一把钥匙将锁给套开了。他轻蔑地看了叶西沅一样,抽了一根烟说:“你可别再跟我横,上头人说了,只要不死就行,别怪我将你折磨得半死不活。”

这小崽子是个狠角色,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他跟这小崽子没有恩怨,上头给钱他做事,所以,如果小崽子少给他惹点事,他也犯不着去折腾他。

车子一路上了千城门大桥,底下就是滚滚的长江水。

叶西沅坐在后座上,左右两边都是壮汉,大胡子光头男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的肚皮还在隐隐作痛,那一脚好像踢进了胃里,连带他的肠子都被踢坏了。

“嘭!”地一声,后面传来一声巨响,叶西沅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斜了一下,轮胎发出一阵摩擦地面的响声,车子被追尾了!

一阵天旋地转,他看到开车的壮汉打开门出去了,叶西沅忽然坐了起来,手肘用力地打在旁边男人的太阳穴上上,然后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几乎整个身体都扑在了水泥地上,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开始跑。这时候路上的车已经不多,叶西沅有伤在身,跑了几步之后,冷汗直冒,肠子好像被扯断了一样,眼看着后面几个壮汉越来越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爬到了围栏上。底下滚滚长江水在流动,他嘴里默念着:“是生是死在此一举了!”

后面追尾的司机似乎吓蒙了,嘴里喊着:“有人,有人跳桥了!”

大胡子光头男看着湮没在水中的叶西沅骂了一句“我草你奶奶个蛋,那臭小子真有胆跳!”

“大哥,追不追?”小弟问。

“你个蠢驴猪脑子,这是在千城门大桥,警察不一会儿就来了,不赶快跑,还追你妈逼!那小子跳长江,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那司机怎么办?”小弟问

“是个醉鬼,不足为惧,喝成这熊样也敢出来开车。”

秦淼等来等去却等到叶西沅跳桥自杀的消息,偏巧那天大桥上的监控坏了,没有记录下叶西沅跳桥的一幕,只知道一个酒驾的醉鬼说,亲眼看到一个男孩跳桥,别的便一概不知了。

叶西沅的遗体冷冰冰地躺在殡仪馆中,就连墓地都是学校筹款准备的。

秦淼看着那具尸体,一样的眉眼,苍白一片,嘴角耷拉着,他再也不会冲自己无赖地笑,叫她“媳妇”了。

可就在火化的前一天晚上,死去的叶西沅竟然活了过来,他动了动身体,虽然僵硬,却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他觉得嘴里非常渴,好像一团火在燃烧一般,血液,血液……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醇香的血液。

他像鬼魅一样从三楼的窗户口跳下去,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那样一具尸体就这样莫名其妙消失了,殡仪馆怕承担责任,火化了另一个人的尸体交到了校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