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易生刀

楔子

藏北的天空是澄净的蓝,蓝得纯粹,一丝云缕都没有,远处的山峦裸露出青冷色的灰,山尖尖上的冰雪尚未融化。雾霭沉沉,李随穿着大红的藏袍,正了正自己的毡帽,远远地吆喝一声,身后几只顶着红布的绵羊就跟了上来。

藏北的风是无处不在的,天气是变化无常的,刚刚还晴朗的天转眼风雪忽起。密密麻麻的雪粒子砸在人脸上犹如针尖刺入皮肤,胸腔似乎一直在发出闷闷的嗡鸣。李随太老了,今年他已经将近七十岁,头发斑白,双目浑浊,长途跋涉已经不适合他这个老头子了,说不定还没走出藏北,他就倒在路上了。

风雪骤紧,狂风大作,李随用宽大的袖袍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前路白茫茫。这位老人突然定定地盯着前方,一动也不动,他身后的羊群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直不安,来回躁动。

一个姑娘从风雪雾气中走出来,看到她的一瞬间,李随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刀。面前这个姑娘身材高挑,眉目漆黑,她打量着李随,目光中尽是好奇,却不动声色。良久露出一个算得上善意的笑来,她歪了歪头,自报家门:“周南生。”

她魂魄不全,神识不清,体内还有煞气存在,若任她在这世间活着,难免不会成为一大祸害。

怀中的易生刀隐隐发出轻鸣,手中的刀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易生刀多年不见天日,自己年事已高,着实不能动手,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娃娃莫要挡路咯。”李随的声音嘶哑而浑厚,带着一股浓重的川北口音。

她似乎听不懂李随说什么,李随话音一落,周南生以手为爪,手腕翻转着花式绕过李随的格挡,动作迅速敏捷,直奔易生刀而去,李随正要抽刀,一声“南生,住手。”顺着风雪飘了过来。

那姑娘硬生生停止了动作,不甘心地后退了几步。

李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从狂风暴雪里走出来的男人,嘴唇蠕动想要喊他的名字。待男人走近了,他似乎一下子找到方向,但又有些思绪混乱:“临江仙?你来这里做啥子?”

“我来取易生刀。”

易生刀,由十三种藏北铁熔铸,覆土烧刃,刀身会形成独特的彩虹波浪纹,人称易贡藏刀,每一把易贡藏刀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李随手里的这把刀,乃是李氏家族世代相传,专门斩杀恶灵邪祟的法器。

李随握紧了刀,他本来因震惊激荡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坚定,摇头后退:“不行,我孙女出事了,我得带着易生刀去找她。”

“我帮你把她带回来。阿随,你信我,活见人,死见尸。”临江仙说得笃定。

这个世界上能让李随相信的人没几个,临江仙算一个。他正要拒绝,突然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几乎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他这具身体,根本撑不了太久,别说天南海北,四处找他孙女,恐怕他还没找到自己孙女,就死在这荒无人烟的藏北了。

犹豫许久,他终于拔出了袖中的易生刀,锃亮的刀锋闪着寒光,然而刀身的彩虹纹处,却有一抹极淡的血色。

易贡藏刀也有双生刀,当其中一把刀上出现血迹时,就代表另一把持刀人出了事。而另一把易生刀,在李随的孙女,李纯熙手里。

两个月前李纯熙不愿意嫁给日喀则的锁匠,与李随大吵一架,半夜离家出走,再没回来。直到昨天晚上,一直挂在墙壁上寂静无声的易生刀突然铮鸣,血迹沿着刀身嗒嗒滴落,浓重的血腥味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

他身后的羊群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今天本来要将它们卖掉去找自己的孙女。

李随枯如树皮的一双手摩挲着易生刀的刀柄,刀柄处雕刻的繁杂花纹已经变得光滑无比,他笑了笑,皱纹深如刀割,易生刀被他双手奉上,声音低沉浑厚:“此前一别数年,今日相见,李随恳请临江仙带回纯熙,易生刀,物归原主!”

1

周南生醒来那天是个大好的晴天,她身处一个幽暗封闭的空间,用手推了推,纹丝不动,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脚下发力,一脚踹开了严丝合缝的棺材盖。天光乍泄,阳光明媚,窗外传来两声鸟啼,原是个好时节。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亮度,才步履蹒跚地朝外头走去。这屋子里阴气森森,挂满了黄符红绳,地上还画了八卦阵,怎么看怎么像镇杀恶鬼的,她可不是什么恶鬼。

突然门外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而入,周南生猝不及防地和来人对上视线。虽然做好防御攻击的架势,但还是不由得感慨,眼前这人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目如画,瞳孔如墨漆黑一点,鼻梁高挺,轮廓分明。来人想要勾唇一笑,却是十分勉强,声音远比秋风落叶要抖:“你是,南生。”

语气还是十分肯定的。

周南生轻蹙着眉,她十分确定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竟然有些不忍,她的声音很轻:“你是谁?”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有些茫然道:“我是南生?”

“对啊,你是南生,之前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嫁,如今怎么全部都忘了?”对面俊俏的年轻人迅速笑了一下,颇为惊讶道。

临江仙已经快速适应了周南生失忆这件事。

但周南生失忆,只是一个开始。

她苏醒的当晚,子夜之时,双眸血红,一直守着她的临江仙察觉不对,睁眼便对上一双血红的眸子。他没有丝毫慌乱,周南生以手为爪扣住临江仙的肩膀,直接将他掀翻,临江仙有所顾忌,只能四处腾挪,躲避她的攻击。

周南生手无寸铁,却身法鬼魅,这分明是女煞才能做到的攻击力。临江仙一分心,周南生的手掐住他的脖颈,眼神狠厉得要滴血,手下发力,像是要直接扭断他的脖子。

临江仙与她静静地对望,本该势如水火,这一刻却像久别重逢的恋人。

脖颈处的力道慢慢松了,双眸中的血红也逐渐淡去,周南生看着眼前的景象,歪了歪头,疑惑道:“你怎么躺在地上?”

临江仙捂着脖颈咳嗽了两下,艰难道:“你睡觉不老实,眼看要摔地上,我赶紧护着你呢。”

“是吗?”苏醒后的周南生似乎格外好骗,她毫不疑心,轻轻一笑:“那谢谢你了,我再去睡一会儿,太困了。”

等周南生安稳睡去,被紧急叫过来的苏虞顶着临江仙云淡风轻的眼神,心里顿时觉得不妙,连忙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合理解释:“聚魂炉虽然守住了周南生的魂魄,但是她体内的煞气并未完全根除,那女煞的魂魄只是不再占据主导意识,可是午夜阴气最盛之时,周南生怕是控制不了她。”

“那失忆又是怎么回事?”临江仙耐性十足地敲着桌子。

“女煞怨气尚盘踞在她体内,周南生的魂识不全,自然不辨世事,你不觉得她这次回来……”苏虞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道:“智商也有点问题吗?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冷冰冰的周南生。这样的周南生,还是你想要救回来,好好护着的人吗?”

“怎么不是?你觉得她是别人,可我知道,她就是周南生。”临江仙回答得笃定。

苏虞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神秘兮兮道:“如果真想让周南生恢复神识记忆,这就要问你了,临江仙。”

临江仙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不出片刻,苏虞连忙举手投降:“我说我说我说,百年前李氏一族除暴安良向有侠客之名,手持易生刀斩杀恶灵邪祟,护天下安宁,本以为家兴业大,谁知一朝散落,李氏一族销声匿迹。

只剩一个你,在北京城镇船出海,搜寻龙骨,你们家族恩怨个中曲折我不知晓,但是那女煞怨气要想根除,非要易生刀不可。”

“易生刀啊。”临江仙轻喃了一声,他侧头看向睡熟的周南生,他们一路走来,相处的时日算不上多,可是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姑娘肯为临江仙豁出性命,她一向为他考虑,把他们之间的交易,生生变成了难以割舍的感情。

被临江仙摒弃的、厌烦的,属于人性格最软弱的那部分,因为周南生的出现,它们开始蠢蠢欲动。

“我想好好守护她,我想和她走完余生。”他从心底,冒出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

“走吧,去西北极地,寻找易生刀。”

只是临江仙没想到,半夜总要发狂一回的周南生会耽误这么久行程,她每每神志不清时都是临江仙守在她身边,细心周到,同她说话总是温声细语,不像苏虞,总是闲闲地带着二流子的腔调惹人厌烦。

所以周南生向来听临江仙的话,何况他说了,这趟出来,是为了让她想起自己是谁,她醒来就没有记忆,唯独这个叫临江仙的对她好,什么都愿意顺着她,周南生心里很是欢喜。

因为没有哪个姑娘不想被人宠着的,何况这个人还这般温柔体贴。她不开心了,他肯买冰糖葫芦、豆花、焦圈给她吃,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了。

现在他们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那个逃婚在外,名叫李纯熙的姑娘,如今人在何处,究竟是死是活。

2

龙栖山的春意一向来得早,三月倒春寒未过,山坡绿意盎然,偶尔下几场春雨,龙栖山下的几个姑娘总要相约着一起去山上采蘑菇的。

谁知前几日偏偏出了意外,几个上山的小姑娘在东头悄摸摸爬上一轮弯月时还未回来,全村的人拿着火把,白天黑夜地在山野之间巡回,始终没有见到少女们的身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人都说是深山之中有食人恶鬼凶猛异常,最喜欢抓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去做鬼娘子,那龙栖山,姑娘们是去不得了。

“你怎么看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蹲在红衣姑娘旁边歪着头问。

“我想知道那恶鬼是凶神恶煞还是丰神俊朗,那些姑娘们是不是沉迷恶鬼美貌不可自拔了?”

“啧啧,女人呐!”小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过作为活了几十年的小鬼,我可警告你,你身上的易生刀的确可以斩杀恶鬼,但凭你的实力,顶多发挥它的三成威力。”

“嘁,不杀恶鬼我就永远没有长进,我可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貌美如花的李纯熙,这件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小鬼:“……”

明明是逃婚在外无家可归的叛逆少女,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侠女的。

小鬼好心提醒道:“不是穿一身红衣就是红拂女的。”

话音刚落李纯熙一巴掌就拍了过来:“闭嘴吧你!”

李纯熙是昨天到龙栖山山脚下这个村子的,她不想嫁给日喀则的锁匠,带着一把弯刀防身便离家出走。

她一身红衣,要做闯荡江湖的女侠客,要在漂泊的人世间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她才不要一直困在荒凉的藏北,娇嫩的脸蛋风吹日晒成两朵巨大的高原红,戴着厚重的毡帽,穿着臃肿的藏袍,每天吃些青稞饼,喝酥油茶,烦都烦死了。

她要去看山川湖海,看烟火晚霞,她宁愿在江湖路上头破血流,那也总比困死在常年风雪漫天的藏北要好。

李纯熙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从藏北出来的路上搭乘马车,到了半夜那个车夫想对她行不轨之事,被她脱光了衣服一顿毒打。李纯熙气呼呼地掐着腰骂道:“禽兽不如,今天姑奶奶不教训你,你以后还要害更多的姑娘!”

说完驾着马车离去,但没走多远她突然调头,嫌弃似的把那人的藏袍扔了下去:“别脏了老娘的车!”

从藏袍里骨碌骨碌滚出几个青稞饼,李纯熙装作没看见,勒马调头,这回是真走了。

一路上也算有惊无险,就是有一天晚上宿在破庙里时,不知怎么总觉得周围阴冷。她从睡梦中醒来就对上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五六岁的白面团子突然瞳孔扩张,嘴巴开裂,七窍流血地朝她扑过来。李纯熙尖叫一声鬼啊,腰间的弯刀突然光芒大盛,把白面团子弹出了破庙门。

“易生刀?”白面团子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可、可可是修炼千年的恶鬼,我我我我会吃人的!”

“哦?是吗?”李纯熙试探性地拔出腰间的易生刀,那白面团子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我错了,我就是死了几十年的小鬼,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的,我没杀过人,没作过恶,姐姐你饶了我吧。”

后来小鬼才知道,李纯熙压根不会使易生刀,关于易生刀的渊源来历更不清楚,很多事情还要问自己,他就为这位姐姐操碎了心:“你还行侠仗义?现在世道多乱啊,你忙得过来吗?”

“一件一件来嘛,碰见我算你幸运小鬼,以后跟着我吧,我保证帮你查明你是怎么死的,又为何不能轮回,给你一个好去处,让你重生怎么样?”她用手肘撞了撞小鬼,挑眉道:“没想到我不仅能锄强扶弱还能斩杀恶鬼,果然我生来就该拯救受苦受难的人啊,对吧?”

小鬼:“……”没救了没救了,中二病晚期没救了。

“姑娘啊,喝完热汤暖暖身子吧。”在别人眼里总对着空气说话的李纯熙是个神经兮兮的姑娘,只有村头的这个菁嫂对她好,热气腾腾的蘑菇汤端到跟前,李纯熙赶紧接过来,笑得甜甜的,嘴角溢出两个梨涡:“谢谢菁嫂。”

菁嫂抿嘴一笑,微微垂下头:“你同我妹妹挺像的,爱穿红衣衫,一笑就有两个梨涡。”

蘑菇汤味道鲜美,清清淡淡的,李纯熙随口道:“那她是嫁人了吗?”

菁嫂摇了摇头:“她前些日子来看我,觉得新鲜,和几个姑娘一起上山采蘑菇……”她没有再说下去,李纯熙立刻把脸埋进了碗里,小口小口地喝着蘑菇汤。

她知道,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一碗汤见底,李纯熙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菁嫂,你和我说说她们失踪的具体情况,我保证把阿妹带回来。”

3

雨后天气晴朗,山头围绕着霭霭薄雾,新鲜的蘑菇刚刚破土而出,李纯熙踩着枯枝落叶,手里拿着小铲子一路采着蘑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山深处。寂静的山林可以吞噬一切声响,李纯熙走着走着忽然不对劲,她刚要回头,却被人猛地用麻袋套住,一掌劈在她的后脖颈,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大山深处,这一切都无人察觉。

李纯熙并没有被这一掌劈昏过去,她被人扛在肩上,视线受阻,其他感官更加敏感。最先说话的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如同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带着几分凉意:“加上这个,够了吗?”

“刚好四十九个。”回答的是一个略微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随即天旋地转,她快速翻滚着不断地撞上石头树木,整个人头昏眼花的,最后她撞上一块巨大的石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昏迷之际,她才明白过来,她这是被人当做物品直接从山坡上扔下来了。

“姑奶奶要掘你家十八辈祖坟!”失去意识前,她在心底破口大骂。

李纯熙醒来的时候,还未睁眼,就听见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轻声安慰,她觉得自己约莫是到地方了。费力地睁开眼睛,就瞧见一个十分面善的姑娘,拿着竹筒要给自己喂水:“你醒了?”

她眼泪汪汪的,显然也是刚哭过,李纯熙艰难地起身,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不疼的,一开口声音跟破锣一样:“这是哪?”

“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我只是上山采个蘑菇,醒来就在这里了……”说着说着旁边的女孩又要哭,李纯熙突然有些头疼。

她默不作声地喝着水,眼睛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潮湿的洞穴,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几条棉被堆在上面,角落里放了两只大铁桶,应该是如厕用的。这里面算上自己,一共关了七个姑娘。

洞口被木栏杆围着,门外还站了两个人。

“你们都是龙栖山的?”

几个姑娘胡乱地点头,有个姑娘抿嘴的时候浮现两个梨涡,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温温柔柔道:“你怎么知道的?”

没等李纯熙说话,有个急性子的就指着给她喂水的姑娘道:“她不是龙栖山的,我们醒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了。”

龙栖山的五个姑娘全都活着,完好无损,李纯熙松了口气。心想她们没死就好,她这侠女的名声还能赢回来,要是带回去的是尸骨,她都不知道有何颜面去见菁嫂。

“我叫周周,秦周周,是第一个被拐到这里的。”端水的女孩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勉强一笑:“在这里待了八天。”

她和其他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不同,显得镇定从容许多:“他们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见谁被拉住做谁家媳妇,像是专门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是还没到时候,”性子急的姑娘再次开口:“我跟你们讲,他们肯定是食人族,先把你养胖,最后再把你吃掉!”

其他几个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沁荷,”梨涡女孩拉了拉她的手臂,劝她不要再说下去。

“你是小湘对吗?”李纯熙定定地望着梨涡女孩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李纯熙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她一一扫视其他几个女孩,最后莫名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来了,你们就能回去。”

她们强装着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人放声大哭,小湘不自觉地向李纯熙靠近,后者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一个“菁”字。小湘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滚烫的眼泪砸在李纯熙的手背,她感激涕零地望着她,如同望向天神。

“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自信,”小鬼一路跟过来,等李纯熙过足了英雄瘾才开口提醒道:“你的易生刀可被他们拿走了。”

李纯熙在心里咬牙切齿:“怎么现在才提醒我?”

“而且,你没醒的时候,我在四周逛了逛,发现这里四面环山,但是花草树木全都枯黄一片,连个飞禽走兽都看不到。东南方向有一个巨大的深水湖,还立了块碑,上面写着龙井湖三个字,里头阴气重得很。我怀疑啊,湖里喂养了什么怪物。阴气太盛,寸草不生。”

不过小鬼有一个地方想不通,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转了一圈没看见一个姑娘,全都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像你们这么大的姑娘,该不会也都被关了起来吧?”

一句话细思极恐,也许这里不止一个关押的洞穴,也许有姑娘失踪的,不止龙栖山这一个村子。

这样一想,似乎在这大山深处,隐隐约约听到了许多少女的哭喊。

4

李纯熙在这里被关的第三天,见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一双丹凤眼,瞧人的时候无端多了几分柔情,他手里握着易生刀,轻轻敲在木栏杆上,声音里带着笑意:“这刀,是你的?”

他的眼睛,看向的是李纯熙。

“是,”她倒是坦坦荡荡:“江湖儿女讲究一个义字,若真有我能帮上的忙,你说我一定帮你,但是为难这几个弱女子就没意思了。”

那人又笑,一偏头让人打开牢门,几个姑娘蠢蠢欲动,他整个人好整以暇地倚着栏杆,端的是闲聊的架势:“我的确有事找你帮忙,但是人嘛,我不能放。”

易生刀在手腕之间翻转了一下,猛然出手,“铮”得一声插进坚硬的山壁,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道:“这个忙你要是不帮,那我可就对她们不客气了。”

李纯熙:“……”

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定要咽下这口气,她还要带这几个姑娘安全回去,李纯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啊,我帮你就是。大家有话好说嘛。”

尽管之前已经听小鬼描述过,可是出了洞穴,李纯熙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目及之处一片枯黄,这是一块被群山围绕的巨大盆地,屋舍俨然,耕田种地,与外界无异,除了村落东南方向的那个龙井湖,矗立在湖中央的根本不是石碑,而是一个祭祀台。圆形的石柱高耸入云,一条巨龙盘旋而上,支撑石柱的祭祀台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李纯熙看不懂,却莫名觉得阴冷。

那小鬼早就停在百米之外,白面团子的脸更是苍白到透明,他抖抖索索道:“我不往前去了,再往前阴气太重,我承受不了会直接失去意识变成厉鬼的。”

李纯熙手中的易生刀隐隐铮鸣,似乎随时要脱手而出,她不自觉地靠近身旁的年轻人。那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恐惧,停下了脚步,指着祭祀台:“那是不是绝美的建筑,非人力可为,乃上神庇佑才能完工,正是有了这个祭祀台,我们才会拥有超乎常人的寿命和力量。”

“我是最年轻的祭司,宋迦。”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近乎虔诚的光,崇拜又深情地望着眼前的祭祀台:“你看,新一轮的祭祀开始了。”

他指向的是东北方向浩浩荡荡的人群,他们统一穿着黑色布袍,五六个人抬着一个鲜花担架,每个担架上都坐着一位穿着白纱的少女。纱幔包裹着她们玲珑有致的身体,她们每个人巧笑倩兮,仿佛是要嫁给自己今后的意中人。

李纯熙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她们会怎么样?”

宋迦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们可都是自愿的,十五六岁的少女血肉最是鲜嫩,将她们献祭给上神,到时候山川河流,自然万物野蛮生长,属于我们宋氏一族的长寿与力量就又回来了。”

“如何……献祭?”李纯熙隐约猜到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她隐隐期待着宋迦给她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宋迦正要回答,脸色却突然变得很奇怪,拼尽全力想让自己镇定,眼神却离奇的愤怒与震惊,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心掐得鲜血淋漓,一句话似乎用尽了自己所有力气:“他们竟然找到了宋伊?我明明把她藏得好好的!”

宋伊与他从小相依为命,他做祭司就是为了换她一条出路,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将宋伊献祭!

那七个少女已经被抬到祭祀台上,李纯熙看着宋迦犹豫不决的神情,终于忍耐不住,拔刀而起,恨铁不成钢道:“她都要死了,你还无动于衷吗?”

易生刀出手,在李氏一族手中,凭空一劈,将萦绕在湖面的阴气硬生生劈开一条道来。

“不要!”宋迦还没来得及阻止,李纯熙第二刀已经挥出,阴气又散,湖底震动,清澈碧绿的湖水迅速翻搅,祭祀台上的少女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更加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湖底。

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将李纯熙弹回,她胸腔轰轰作响,直接摔倒在地,咳出一大滩血。她艰难起身,还要再往前,宋迦拉住了她的手臂,摇了摇头:“你刚刚那两刀正好消去萦绕在湖面的恶鬼阴气,冤魂尽散,新一轮的祭祀,已经开始了。”

我不杀伯夷,伯夷因我而死,一口气哽在李纯熙的喉头,她胡乱地点着头,甩手将易生刀扔了出去,开始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屁祭祀,你们信的哪里是上神,分明是恶鬼。

在我们藏北,人们信奉长生天,在山顶参拜长生天时,风马旗在山坡旌旗烈响即为祈祷之声,怎么会用豆蔻年华少女的血肉进行如此残忍的献祭?”

她的声音虚弱,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忍不住又咳出一滩血。李纯熙随意抹了下唇角,少女的眼神炙热明亮,坦荡光芒让人不敢直视:“你们的寿命是用这些死去少女的寿命和恶鬼做交易,其实献祭谁都可以吧,你们只是让这场交易显得更加光明磊落,才编造出只有少女才能献祭的谎言!”

那是比他的信仰还要耀眼的光芒,他想躲避,却无处可藏。

少女声音微弱,却掷地有声,像极了宋伊,宋伊小时候身体虚弱,但她想做什么事情,总会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领,像个凶残的小老虎一样发怒。

最后宋迦只能勉强一笑,他还沉浸在宋伊被献祭的震惊与悲痛之中,信仰摇摇欲坠:“你说的对,哪有如此血腥残忍的祭祀信奉上神,看到这漫山遍野的死气了吗?我从小被教导,宋氏一族靠湖底上神万寿无疆,万物生灵皆由此而来。

每隔五十年就需要少女的鲜血浇灌,以血肉滋养上神,换宋氏的长寿与力量,我没觉得哪里不对。事实上,为了家族的荣光与宋氏一族的生存,小我的牺牲的确不算什么。”

他一声叹息都不稳,显然还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也试图说服自己:“宋伊是我的亲妹妹,我唯一的亲人,她与信仰同等重要。”

“可你与她感情深厚,而你信仰的上神向来冷酷无情。”李纯熙一针见血,这句话犹如一把刀在宋迦的胸膛来回搅动,将五脏六腑割得稀碎。

他如此年轻,尚未蒙受上神的恩泽,所以他其实并不懂,那些族中长老对长寿与力量的渴望与偏执。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了,他们宋氏一族,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可是饮鸩止渴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5

祭祀总共要进行七天,用宋迦的话说,她们这些外姓女子血液不够纯净,只能在最后一天被献祭,本想救人的李纯熙却误打误撞地帮了他们,她悔恨不已,不甘心道:“你不要妄想还能再利用我,即使我注定要死,我也不会如你所愿!”

她以为宋迦会恼羞成怒,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她说的只是一时气话。

李纯熙被送回去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高烧中浑身发抖,一直不停地流泪,整个人被烧得神志不清,反反复复地说着:“恶鬼,你们都是恶鬼。”等人通知宋迦的时候,她的额头滚烫,再不医治,怕会烧成一个傻子。

宋迦当机立断,李纯熙还是一个有用的人,他把她从洞穴里接出来,抱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派人向族长禀明情况之后,月至中天,大夫终于匆匆赶来。

喝了药,用厚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出了一身的汗。第二天清早,李纯熙醒来,正对上宋迦一双乌沉沉的眸子。

之前觉得此人俊美,此刻只觉得他如戴着绝美人面的阎王罗刹,下一秒就取她们卿卿性命。

“你见过海浪层层叠起,人们在浪声中围着篝火欢唱吗?碧水青波,红灯高挂,新人拜高堂,百姓穿新衣,娃娃卖花,姑娘约郎,你见过吗?”

她约莫是烧糊涂了,竟然妄想打动这个信徒,声音微哑,手指也在空中比划:“漂亮极了,你知道你这样的相貌在待字闺中的姑娘眼中是一等一的好了,若你愿意,妻妾成群也未尝不可。”

手指停留在他眉眼处,垂下眼眸,最后落得一声叹息:“可惜,你一辈子只能被困在这大山之中。”

“你想出去吗?”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宋迦笑了,一双桃花眼微微翘起,如一只玉面狐狸:“我没有喜欢的姑娘,宋伊从小就爱黏着我,她身子骨弱,我有时候还嫌她是个累赘,但她这个丫头比较傻,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总想保护我,替我遮风挡雨。

她听族中长老说,少女献祭,上神就会泽陂苍生,特别是身为祭祀的我,将最为上神眷顾。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久,大概也是避免让我这双手沾满鲜血,她主动跑出来说,我可以献祭的。”

他微微凑近,停在她耳畔,如恋人般亲昵:“你和宋伊一样傻,所有我决定,放你出去了,只能你一个人,趁我还没有后悔。”

“你什么意思?”李纯熙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不要被他美色迷惑啦,这家伙肯定在骗你,你要是乖乖听他的,转眼他就把你送到祭祀台你信不信?”小鬼在宋迦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

“这几日你假装依附于我,替他们消除恶鬼怨气,到第五日晚,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去。”顿了顿,他笑了一下,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温柔了:“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有看过,你替我去看吧。”

这里比地狱还要可怕,每一寸山河都浸染了少女的鲜血,李纯熙甚至能够听到那些女孩的挣扎哀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踩着少女们的尸骨,啖其血肉的恶鬼。最初那颗闯荡江湖成为侠女的热血衷肠犹存,但说不想逃离这里,是假的。她侧过头不看他,声音却已然哽咽:“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不会。”宋迦的手指抚摸着她紧咬的嘴唇,他们的距离很近:“失去了宋伊,只剩你还能激起我的一点点怜悯之心了,你不答应,就算了。”

他起身离去,突然又被人抓住手腕,仿佛经历了剧烈的挣扎,她终于松口。

“好。”最终她答应了他。

宋迦的桃花眼微敛,俊秀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李纯熙再回到洞穴里时,一群姑娘立刻围了上来,她们眼中满满都是担心,李纯熙被她们围得严严实实,不由得笑出声:“你们干嘛,我病已经好了。”

沁荷这会儿已经眼泪汪汪的:“他们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等我出去了一定把他们千刀万剐!”

李纯熙摇了摇头,她摊开手心,手掌中躺着一截火折子。几个姑娘的眼睛都瞪直了,李纯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和宋迦的交易说得清清楚楚。

“不过你们放心,第五天的时候,我们用火折子点燃洞穴里的干草,弄出动静,看守的人来不及叫人,肯定会打开牢门。这两个人交给我,你们就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一路跑,别回头,到时候那个小鬼能带你们出去,他这几天已经摸清了逃出去的路线。我有宋迦帮我,肯定也能出去,听明白了吗?”

“可是我们都走了,宋迦还会放了你吗?”秦周周有些担心道。

“会的。”她握紧了秦周周的手,像是给自己信心。

李纯熙开始配合宋迦,在用易生刀化解怨气的同时,她能感觉到易生刀的力量在不断增强,而她对易生刀的掌控也越来越得心应手。而宋迦,表面看不出丝毫变化,偶尔会给她带些吃食,软香可口,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

到了第五天,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火折子点燃干草,在她们的控制下,火势微弱,却冒出大量浓烟,姑娘们一个个惨叫咳嗽,看门人怕她们死了赶紧打开大门。李纯熙看准时机,一脚将铁桶踢了过去,污秽物泼了看门人满身,李纯熙大吼一声:“跑!”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突然凭空出现跑在最前面冲姑娘们招手:“跟我来!”

平日里提个水都娇滴滴的姑娘这会儿提起裙摆咬着牙跟在小鬼身后,生怕自己落在后面。

小鬼在这四周转了这么些天,早就看好了逃跑路线。出村子的路只有一条,但是翻山的路可百儿八十条,他找了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羊肠小道,李纯熙在后面给他们断后,倒是安稳得很。

山野枯黄一片,李纯熙手里拿着火折子,将姑娘们逃跑那条路点起一道火墙,等村民们绕远路去追,她们早就跑了。

而她静静地坐在村民们必经的路上,打算做个一人挡千军的女英雄。她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有一丝怜悯之心的宋迦身上,在地狱里生长的人,不是阎王就是修罗,哪个手上没有沾满鲜血。宋迦,若不是在这深山之中,李纯熙或许就真的信了。

但李纯熙没想到,她等来的,只有宋迦一个人。

“你的计划很好,但是挡不住里面有卧底。”一句话,让李纯熙如坠冰窟。

“第一个进入洞穴的秦周周,原名宋周周,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她们已经被那族中长老带到祭祀台了,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要去陪他们了。”

宋迦每说一句就靠近她一分,最后两人距离极近,李纯熙想反抗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擒获,冰凉的匕首送进她的身体,热血滚烫,如她一颗赤诚之心。

“我从未想过放你,早知道你会有所行动,不如请君入瓮。”宋迦让李纯熙死得清清楚楚,不留一点谎言。

她的手指死死攀住他的肩膀,犹不甘心。

“怪只能怪你太贪心,不过你若真轻易答应了我,倒是我看错了你。”

李纯熙挤出一丝笑容,声若游丝:“虽九死,其犹不悔。宋迦,你不懂。”

你不懂,江河逆行,山岳崩于碎土,我无所畏惧,而生老病死,也无足轻重,我李纯熙,生于世,全于义。

怀中的人早就没了声息,他却还在喃喃自语:“从宋伊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什么怜悯之心了。”

6

临江仙手中的易生刀,在靠近龙栖山时,发出的铮鸣之声更大了。本来只是彩虹纹处一抹极淡的血色,现在蔓延至整个刀身,嫣红一片,如同这把刀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粘稠的血液挂在刀身不再掉落。

苏虞忍不住轻咦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这个龙栖山,被人布下了阵法,一般人,是走不进那片区域的。”他看向的是一片墨绿色的林海。

光线在林海间明明灭灭,最后吞噬一切,临江仙薄唇轻抿,握住了身侧周南生的手,对苏虞说:“破阵的事情交给你了,易生刀变成这个样子,看来李纯熙一定是在这附近出的意外。”

龙栖山的阵法不同于一般的八卦阵法,破解起来颇为麻烦,苏虞最后研究了半天,小心翼翼道:“我破解不了。”

不等临江仙开口,他立刻又道:“但是你们跟在我身后,保证能把你们带进去!”

苏虞果然信守承诺把他们带了进去,当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好不容易窥见天光,来不及惊喜,就被眼前手持武器的村民吓了一跳。

不等他们开口解释,村民们一拥而上,周南生劈手夺过临江仙手中的易生刀,直接跳了出去。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这副势不可挡的架势逼退了所有人。他们且战且逃,一路退到了一个大湖边,当临江仙看到那个高耸入云的石柱、盘旋而上的巨龙时,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倒是身侧的苏虞提醒了他:“这是祭祀台,那祭祀台上刻的花纹,怎么有点像九龙升天阵?”临江仙此刻没空搭理他,周南生再厉害此时也是左支右绌。临江仙柳叶刀出手,替周南生开道。

“临江仙,这九龙升天阵是古代阵法中最恶毒的一种。古人豢养蛟龙,将其尾钉入深井,利用九龙升天阵,用活人血祭豢养蛟龙以得龙骨长生。这种阵法因太过残忍,再加上蛟龙灭绝而逐渐失传……”

苏虞颇有越说越兴奋的架势:“你猜这龙井湖底,会不会养着一条龙啊?”

苏虞刚说完,就发觉那些村民的目光突然就集中在他身上,他们的目光变得冰冷又奇怪,不管临江仙周南生做出什么攻击他们都毫无反应,拿着武器直奔苏虞。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湖底发生剧烈震动,那祭祀台像要坍塌一样摇晃,临江仙赶紧护住周南生。只见湖水如同漩涡般旋转,水花越来越大,临江仙看向湖中心,终于“砰”得一声巨响,一条巨龙破水而出,它庄重威严的金黄眼眸让人不敢直视,发出的粗气似乎能直接把人吹飞。

那些愚蠢的村民连忙跪拜请求上神息怒,而他们嘴里的上神,却笔直地冲向周南生与临江仙。

它速度太快,周南生闪避不及,本能地以双臂在前格挡,没想到临江仙一个旋身挡在她面前,五脏六腑疼得仿佛被人生生移了位。

巨龙咆哮携带山风海雨而来,一下子撞飞了临江仙与周南生,手无寸铁的苏虞早就被扔在了祭祀台。一个年轻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易生刀,正是宋迦。

临江仙想起身夺刀,却被宋迦一脚踩在胸膛,易生刀刀尖抵在他胸口,声音淡漠:“你们知晓这么多秘密,武功还这么高,我只能召唤上神来惩罚你们了。”

“把他们全扔在祭祀台上,献祭上神!”

“不想死的话就把身体使用权给我。”周南生心底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明显不是她的声音。

“怎么给你?”

“闭上眼睛把自己意识弱化就行了。”

周南生听话地闭上眼,下意识地放空自己,也许只是瞬间,再睁眼时她的双眸血红一片,而此时宋迦手中的刀高高扬起,正要刺向临江仙的心脏。

“铮!”两刀相撞,周南生翻转起身一脚踢开宋迦,忽然间天地变色,狂风大作,衣袂翻飞,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怎么,投喂几百年就想让蛟龙化龙生出龙骨,你们当真以为,龙骨这般轻易获得吗?”

“这湖底冤魂无数,蛟龙虽强,怕是敌不过我这女煞!”毕竟,她可是生于阴气,不比这蛟龙惧怕冤魂阴气。周南生高高跳起,直奔盘旋在湖中的巨龙而去。

这是一场旁人无法参与的战争,少女在巨龙身躯上来回腾挪,身法飘逸鬼魅让人无法捕捉。巨龙似乎要发怒了,仰天嘶吼,少女抓住时机跳到巨龙头顶,一刀插进了巨龙硕大的眼睛里。

猛地拔刀,易生刀刀尖处带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玲珑骨,那巨龙颓然倒地,而她浑身浴血,歪头笑了笑:“你们的上神被我杀了,怎么样,从今以后要不要信奉我为天神?”

“她杀了上神,她竟然杀了上神!”

在大山之中仰靠上神生存了几百年的宋氏一族,信仰彻底崩塌,他们哭喊着纷纷跳进深湖之中,企图再以血肉祭祀,复活上神。

临江仙起身挥手,龙井湖突然掀起数米浪潮,湖水翻涌,跳湖的人们又被拍到岸上,无数白骨随着湖水砸在他们身上,似乎带着怨恨,要将他们的身体凿出窟窿。

“上神发怒了,一定是献祭的少女不够!”有人大声喊道。

“够了!”最先反驳他们的竟然是祭祀宋迦,他指着倒下的巨龙,声音无比冷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哪里是上神,分明是宋氏一族豢养的走蛟,所有的神明与谕旨,都是它体内那块龙骨的力量。”

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巨浪也无法阻止愚蠢的人们为了自己的上神决然赴死,那些人哭喊着,视死如归地跳进了龙井湖。

“你见过李纯熙吗?”眼前是人间地狱,临江仙却无视着,直直地看向宋迦。

宋迦神色微动,桃花眼抬眸,漫不经心道:“你是她的故人?”

临江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隐约窥探到什么,却不敢确认:“你能堪破存在百年的宋氏秘辛,想必并非等闲之辈,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不认识你手中这把易生刀。”

“我见过她,她就死在我手里。”宋迦的一句话,犹如一颗长钉,将临江死死地定在原地。

“她从未相信过我,我亦未想过放她,但我要谢谢她,以血肉之躯,妄想拯救世人,可怕又可笑。但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留下继续当这个祭祀,想要找到关于宋氏上神的秘密。”

如果不是李纯熙,他也不会发现宋氏一族被人当做傀儡,无数少女冤死,只是替别人做嫁衣。

临江仙看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完全没有在听他在说什么,第一次,临江仙有了想要杀人的念头。

临江仙柳叶刀出手,寒光一闪:“这些话你去黄泉路上和她说吧。”

临江仙到底没有杀了宋迦,那枚柳叶刀钉入他的肩膀,苏虞就阻止了临江仙,说别让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只有临江仙知道,他一旦动手杀人,身体就会受到反噬。

李纯熙成为龙井湖湖底千堆白骨中的一具,苏虞以易生刀布阵招魂,那个红衣小姑娘踏着湖水而来。临江仙突然弯腰咳出一滩血来,他的手指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指节泛青:“我来接你回家。”

那小姑娘开心地点头,已是残魂碎魄,天真懵懂。

从龙栖山回到北京城,临江仙元气大伤。

苏虞与周南生都以为他是受伤了,只有临江仙自己知道,李氏一族人丁稀薄,他本应尽守护之责,却连一个小姑娘都护不住。

枉他通天本事,难称李氏临江仙。而他这副身子骨,随着龙骨的聚集,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五月初,人人穿着薄春衫踏青逛庙会的时候,临江仙反而裹着厚棉被一副十分怕冷的样子。

周南生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有些事情还没想起来,她日夜守在临江仙身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临江仙就有了闪失。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临江仙约莫自己好些了,让周南生扶着自己到院子里坐坐,苏虞也在。

他才静静开口:“《海内南经》有言:天地怪桀,而乾坤逆象。昔一龙解。九骨出,遂证清明。”他喘了口气:“还记得吴璋言吗?人蛇一体的那个家伙,但凡得到龙骨而无神识的,都会快速生长。”

“你想说什么?”苏虞总觉得接下来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临江仙声音低了下去:“也就是说,世间万物,真龙已死,想要其复生之人,在龙栖山豢养蛟龙,那哪里是什么龙,不过是吞下龙骨的走蛟。可是龙栖山里的那些人明显不知道这件事,可见背后的操控者,一直没有露面。”

“你是害怕,那个操纵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周南生一下戳中临江仙要害,他愣了愣,随后舒心一笑:“也许吧。”

这世间啊,谁都没勇气揭开自己的遮羞布,却总笑别人衣不蔽体。

编者注:本文为#怪物#故事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