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聚魂炉

1

1920年腊月,又是北京城的冬天,城墙根儿窝着几个乞丐,瑟瑟抖抖地缩在日光下。

淡薄的日光让人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转眼被云遮得严严实实。这些日子都不太平,能逃难到京城已经不易,他们这些蝼蚁般的人,哪能找个屋檐遮风避雨呢?

腊月冷风一吹,寒风四面八方地钻进衣服里,让人身上没有一点热气,他们朝手心哈气试图取暖,头顶突然覆盖下一片阴影。

看到来人撑着伞,他们这才发觉北京城不知何时飘了雪。

他披着黑色披风,里面是青灰色棉服,一手撑伞,一手托着暖炉,声音如雨后树叶般清亮,“北京永定门往南有一个馨草堂,那里专收逃难的乞丐,你们怎么不去?”

“那里是谁都可以去吗?”有人坐直了身子,双手揣在袖中小心翼翼道。

“可以的。”

“哪有这等好事,除非建馨草堂的人是个傻子,整天有花不完的钱,在这乱世里做大善人!”

听到有人嘲讽那人也不恼,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可知道顾青衣?他就是你们口中的傻子,早年也是逃难到京城,后来学了戏,得了贵人赏识。如今约摸是少年吃苦,颠沛流离,他建立了一个馨草堂专供京城流难的难民居住,分文不取。”

“你是谁?怎么什么都知道?”眼见这人要离开,又有人出声问道。

那人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风雪飘过来,“顾青衣。”

2

所谓死而复生,向来是逆天而行,踏上黄泉,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周南生的一生像一条江河,长河落日,行千仞悬崖,又落落阔阔,奔腾万里。而临江仙在尘世间风骨俊逸的一个人,为了意中人甘愿困于汪洋,在波涛汹涌、万钧之势的时候,倏忽偃旗息鼓。

他要救回周南生,要毁天意,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笑他痴心妄想。

苏虞劝他的那一天,天不好,风烈,刮得窗户纸呼啦啦响,临江仙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槐树,轻声道:“随你笑我狂妄笑我疯癫,笑我痴心妄想,笑我到头来或是一场空。”

他顿了顿,那是1920年的冬天,树叶落尽,冬雪降临,周南生已经离开他们一年了。

“但我偏不妥协,我就要偏执,就要妄想,就信死了宿命,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信我终归,是可以复活南生的。”

苏虞本想劝他放弃,却因为临江仙的话红了眼眶,他想起周南生那个冷冰冰的丫头笑起来的模样,冰凌子一下化开,让人想到开在秋月里的木芙蓉。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也不是没办法救她,施展离魂咒可强制将女煞的魂魄驱逐,但是必须要有聚魂炉,在施咒过程中强行聚拢周南生魂魄,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活着。”

可世代守护聚魂炉的顾家,十年前惨遭灭门,如今聚魂炉早已下落不明。

临江仙平淡无波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亮,“我十年前,倒见过最后一个顾家人。”

那是顾家仅剩的血脉,临江仙受人所托帮他一把,送到了大下处。如今他肯定不认得那个少年了,但是被他拜托的段师傅,倒还有联系。

这几日风雪正盛,苏虞偷偷摸摸绕过八大胡同走到戏院,刚进院就看到一个中年人正拿着藤条抽半大的小孩的脊背,那声响让他从心底发颤。

“段师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那人扭过头来,颇有脾气道:“你谁呀?”

“我向您打听一个人,顾顺青,您认识吗?”

这个名字,有五六年没有听过了,段师傅有些怔愣,苏虞耐心地等着,等了半天,那人不耐烦道:“不认识,没听说过。”

苏虞面不改色,不慌不忙道:“是临江仙让我问的。”

段师傅眯了眯眼,扔了手里的藤条撂下一句话:“北京城名伶顾青衣,原名,顾顺青。”

这个人,苏虞倒还真听说过,一出《思凡》唱得缠绵悱恻,京城里有名的角儿,一票难求。

他建立了一个馨草堂专供京城流难的难民居住,隔三岔五地亲自带人送粮食衣物,人人都说,他唱戏的那点家底,全都败在这上面了。

苏虞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临江仙轻笑,“虽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可他若是知恩图报、乐善好施的人,当初就不会走这条路了。”

“我们要去见他吗?”

临江仙摇了摇头,“先去馨草堂看看。”

馨草堂建在永定门以南,千佛寺在往东的山上,香火旺盛,这一带难民也多。

临江仙和苏虞到馨草堂的时候,刚巧,顾青衣带着人来送衣物。他身形瘦削,站在人群之外,脸色苍白如薄纸,时不时以手握拳咳嗽两声。

来领棉被的难民有上百个,他们没有哄抢,排着长队,每个人领了棉被都会到顾青衣面前说几句话。

那些难民眼目浮肿、面色苍白,许是冬日饥寒冷暖的顾不着自己,看样子从未引起人的注意。可是苏虞一眼看出,他们分明是被人抽了精气,残了魂魄。

“这个馨草堂,并不是一个难民所。”他断然道。

“你看到他手里拿的那个暖炉了吗?那可不是普通的暖炉,而是用来敛收精魄……”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背对他们的顾青衣突然侧头,死死地盯着苏虞,眼中寒光一点,眼神如刀。苏虞猛地一抖,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临江仙毫不畏惧地回望他,两人对视许久,顾青衣慢慢走过来,站定。他的身姿步伐腰身处处好看,就连走路都是一种透出一股婀娜的仪态。

“二位不像是难民,怎么会来馨草堂?”

临江仙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暖炉上,“想让你还些东西。”

暖炉上的手骤然收紧,顾青衣勉强一笑,“不知欠了您什么?”

临江仙轻轻一笑,抬了抬下巴,看向他身后的难民,“我可以排后面,欠他们的,先还了。”

苍白的面容血色褪尽,这句话犹如从齿间碾出来一般,“你想都别想!”

3

顾青衣第一次到北京城,是民国初年。

那时候他还不叫顾青衣,他原名顾顺青,江苏人氏,南方饥荒战乱,一路跑到北京城,但逃难来的人统统都在外城。

初到京城的顾顺青个子矮小,身板瘦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裹,外城尽是下九流之辈,有人见他抱得紧,便起了要抢的心思。

但顾顺青防得更紧,不等那人动手便察觉了他的意图,顾顺青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撞进那人怀里将他撞倒,听见一声闷哼,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怦怦直跳,如擂战鼓,藏在袖中的手不住地抖,一丝血线沿着手指啪啪掉落。

他杀了那个人,袖中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中那人的腹部,这里离医馆远得很,他必死无疑。

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但还是这么心惊肉跳。顾顺青靠着城墙缓了一会儿,又抱紧了怀里的包裹,他身无分文,今天只能在城外的破庙里再呆一夜了。

他刚转了一个弯,没走两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顾顺青一下子警惕起来。对面的人白衣黑裤,眉目如画,他似乎没瞧见地上的血迹,“你是顾顺青?怀里抱的可是聚魂炉?”

疑问句,声音却十分肯定。

“你是谁?”

那人答非所问道:“民国建立之前,国运颓势,大清最后一位皇帝寻龙骨,搜聚魂炉以保国运昌盛,你顾家不愿逆天下之势挽大清危楼而惨遭灭门,你不远走他乡反而来到京城,莫不是想报仇雪恨?”

他每说一句,顾顺青脸色便白一分,眼中阴霾愈盛,说到最后那人勾唇一笑,“你想报仇,可知道仇人是谁?”

“我记得他的声音,以及左眉眉峰处的黑痣。”

“若见到他,保证不会认错?”对面的人饶有意味地打量着他。

顾顺青恨声道:“绝对不会!”

“你要是执意报仇,不肯跟我走……”他顿了顿,手遥遥一指,指向的是身后的韩家胡同。

隔壁大红灯笼高挂,阁楼上姑娘们红衣粉娟,眼波流转地望着路人,哪个相貌俊秀的人走过,真真是满楼红袖招。

顾顺青明白,眼前这个人是来帮他的,跟这个人走,一生衣食无忧,平安顺遂。可顾家四十八口人死于非命,他闭上眼就是年幼的弟弟妹妹满是血污的脸,他怎么可能苟活于世?

像是知晓了他的想法,对方悠悠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有顾家的血性,走吧,去梨园。”

胭脂胡同狭窄,头顶是竹竿绿叶搭建的棚子,红灯笼挂了满排,从灯笼巷里转个弯就是戏院在的地方,俗称“大下处”。

那人说让顾顺青留在大下处时,戏院的段师傅一直摇头,说这孩子眼睛缝隙里藏着腊月风刀子般寒碜的光芒,那光,能杀人。

顾顺青以为自己要被赶走了,谁知那人轻轻叹一口气,将一枚柳叶刀放在了段师傅面前。

他说:“你收下顾顺青,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即使刀山火海,只要你用得到我,临江仙帮你就是。”

那人说得轻飘飘的,等他走后,段师傅看了一眼顾顺青,意味深长道:“小子,记好咯,你可欠临江仙一条命,以后除了你自己,没人再知道你是顾家余孽。”

顾顺青望着临江仙离开的方向没有说话,但他知道,临江仙应该去帮他摆平麻烦了,他欠临江仙一条命,这条命,他会还的。

顾顺青眉眼细致,面容清秀,是个好苗子,戏院里的旦角都不比他好看。

顾顺青不愿意唱旦角的戏,但他没得选。清晨一大早被人喊醒,麻绳吊在梁上,另一头绑住脚踝,往上一拉,胯间如同撕裂一般。旁边的几个小孩忍不住痛低声啜泣,呜呜咽咽的,站立的腿还不住打颤。

唯独顾顺青,站得笔直,除此之外,他们一群半大的孩子伏在这一方天井中,整日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只有顾顺青能最快懂得段师傅所讲。

他学得快不为别的。

他也要跟着武生练,十八般武艺什么都学。

段师傅一开始不肯,后来发现顾顺青总是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在月凉如水的院子里把红缨枪耍得虎虎生威,偏偏身段又软,也就让他去学刀马旦。虽是旦角,注重做打而非唱念,倒也合了顾顺青的心意。

穷苦人家的孩子送进梨园是为混口饭吃,顾顺青不一样,他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所以许家老太太生辰点了戏折子,虽然顾顺青不到登台的年龄,段师傅也让他去了,跟着长长见识。

许家是武将出身,顾顺青跟着跑腿,在许家花园里搭了戏台,跑前跑后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得空歇息了一会儿。

但他来,却不止是帮忙,许家老太太寿辰,京城有牌面的人都被请来听戏,只是他们是戏子,上不得前厅,如今贵客都在前厅。

顾顺青好不容易脱离段师傅的视线,沿着花园小径往前厅走,生怕被人发现,脚步放缓,眼见走出花园,正要长舒一口气,忽听见一声细喊:“你,过来。”

声音温柔,没有一丝颐指气使的意味,顾顺青没动,那声音又道:“过来呀。”

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身,“我是梨园……”

话没说完,发出声音的那人终于出现。他原本蹲在花丛里逗猫,这会儿那只猫终于肯出来跳进他怀里。他抱着猫起身,像是刚瞧见顾顺青,先攒出一个笑“你是梨园的?”

那只猫是胖胖的橘猫,前爪包着洁白的纱布,像是受了伤,此刻眯着眼缩在他臂弯里。他穿着菊纹折枝长褂,显然不是一般人,顾顺青只好回答:“是,小的顾顺青,梨园打杂的。”

“我叫许我城。”他笑得温润,八九岁的公子哥,温柔乡里长大,就连笑起来,都带着姑娘的娇羞,“我以后是要上战场的人,只是爹爹不准我学武,我看过你们梨园武生翻跟头,一个比一个厉害。”

顾顺青心中一动,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一向带着寒光的眼睛乖巧地垂下,透出几分妥协的意味,“我是武生,梨园里最厉害的那个,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见许我城有些为难,他又补充道:“偷偷摸摸的那种。”

许我城的双眸乍现亮光。

4

天际还挂着明月,稀疏的星子微微发光,许我城第一次晨起这么早,顾顺青却早就到了。

他练功有些时辰了,单薄的青衣被汗湿,听见身后声响,他微微侧头,只瞥见一个面带笑容的少年,他眼若星辰闪闪发光,“顺青哥哥,你真厉害!”

很少会有人叫他的名字了,自打缠着他捉迷藏的弟弟妹妹被一刀砍断脖颈,就再也没有人叫他哥哥了。

他心中微动,面容依旧颇冷,只是教许我城扎马步的动作温柔了些。

此后许我城日日在月星未散时找顾顺青,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许我城还担心他在梨园吃不饱,时常带些吃食,旧衣倒是不带,他知道顾顺青骨子里有股傲气,最厌恶施舍。

但许我城细致贴心,且不说他对顾顺青唯命是从,练武认真,他总能很快观察到顾顺青最喜欢吃什么。喜欢吃的那几样每日不重复地轮着带,就连顾顺青无意间提起的云吞面,第二天大早上他提着漆红食盒就带来了。

食盒打开时还有袅袅热气升起,尝到熟悉的家乡味道,顾顺青假装眼睛被热气熏得绯红,声音低沉,“你大半夜叫厨子起来做的?”

“不是,”许我城摇了摇头,“我白日跟厨房厨娘学了很久,说是给爹爹做长寿面,偷偷让厨娘教了云吞面,忙活了一天呢,好不容易学会的。”

顾顺青喉结一动,声音更低,“你对谁都这么好?”

许我城笑弯了眼,“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呐,你肯对我好,我如何能忘恩负义?”

他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忽然跪在地上,手举三指,“举头三尺有神明,从今日起,顾顺青就是我至亲之人,我们彼此誓死守护,永不背离!”

戏折子里经常唱男欢女爱兄弟情义,崔莺莺下嫁张生,性情刚烈;关云长义薄云天败走麦城,报仇心切的刘备不顾蜀国生死存亡。顾顺青只觉得那是戏文,但现如今有人将一颗心捧到他面前毫无遮掩,怎叫他不好生珍惜?

他握住许我城的手指,沉默半天,嘴唇嚅嗫着吐出“我不负你”这句话来。

他们相处这三年,少年的身体抽枝拔条一般迅速生长,顾顺青年长,也比许我城要高些。

许我城做什么事从未违逆过顾顺青,甚至两人也没拌嘴红脸过,只是有一日练功练得累了,夏日天长夜短,许我城躺在枝繁叶茂的枝桠间,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顺青,你学戏学了这么久,能给我唱上一段吗?”

那时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一起光着身子在河里洗过澡,走街串巷地吃小吃,满北京地跑,顾顺青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什么事都会顺着许我城。

听到这话,顾顺青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冷冷一笑,“你当我是台上任人逗乐的旦角,还是达官贵人府邸养的相公?”

许我城没这个意思,只是不等他解释,顾顺青早就走了。

许我城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眼见他到了外城,进了八大胡同,七拐八拐就不见了身影。许家小公子第一次到这种场合,眉清目秀的,楼上的姑娘们纷纷招手,他哪里架得住,不等拒绝就被人连拖带拽进了红楼馆。

许我城被一群姑娘围在中间,不得脱身,被困了许久,身上钱财散尽。

那些姑娘拉着他喝酒,灌得他胸膛四肢燥热,迷迷糊糊地被人拉着进房间,他还笑着伏在两个姑娘肩头,眼看一脚就要踏进去,身后一股大力猛地一扯,许我城一下子栽倒在那人怀里。

他的意识模糊不清,但也认得来人,“顺青哥哥,你别生我气了。”嗓音甜甜腻腻的,比旁边姑娘的声音还要软糯。

顾顺青一言不发地扶着他走出八大胡同,许我城知道他还在生气,仗着自己酒醉便开始胡闹,双手扒着顾顺青的肩头来回摇晃。

许是红楼馆的酒带有几分催情之效,晃着晃着许我城嘻嘻一笑,吧唧一下亲在顾顺青脸颊,说话也变了腔调,活脱脱风流公子,“美人,你可真好看!”

顾顺青被他这一亲脸色煞白,一下子推开许我城,抬脚就走,却又被人死死拉住裤腿。

那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美人,你可别学我顺青哥哥,一生气就不理我了,话说,美人和我顺青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啊。”

眉清目秀少年郎,十四五岁的年纪,他别扭地想挣脱,却又怕伤了许我城,清亮的眸子透出几分无奈。只好招呼戏院几个兄弟将这小少爷送了回去,说是不小心喝醉了酒,在街上捡的。

事后听闻许我城被他爹爹吊起来打了十几鞭。

年纪轻轻学会喝花酒,败坏风气。

只是没过几日,为了感谢戏院的几个小兄弟,又临近秋收,许家点了戏折子,班主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让顾顺青他们第一次跑场了。

5

第二次到许家,距离第一次已经过了三年,顾顺青在花园里看别人忙活着搭戏台,听一旁的下人说今日来的还有一位贵客,另一人问:“他前几日不才来过吗?”

“谁知道呢?听说是想听戏来着。”

许我城被打得皮开肉绽,还不能下床,今日,怕是看不了顾顺青唱戏了。

锣鼓家伙声音渐促,头一次上场的师兄弟难免紧张,手心攥紧了出了手汗,最小的那个是个小武生,他嗓子紧,盯着顾顺青,“你不紧张吗?”

顾顺青志不在此,也没想过成角,甚至能不能登台演出他都不在乎。

段师傅大概也看得出来,虽说有些遗憾,失去一个旦角,但竟然没有赶顾顺青走,这次没有唱念只有做打的《三国》,也让他上台,他想约莫是念着当初送他来的那个人的情面。

顾顺青摇了摇头,一甩衣摆,前几个武生已经翻着跟头走到幕前。他耍着花枪,一个旋身亮相,他身姿轻巧,背后扎着靠旗几个旋身,花枪耍得眼花缭乱,底下一阵叫好!他知道,这是过关了。

顾顺青还有几场武打要上,这一趟下来也是累得气喘吁吁,他刚到幕后,身侧有人递热茶过来,没多想一饮而尽之后才察觉不对劲。班主从来不在后台备茶,许家人自然也不会如此妥帖,许我城重伤卧床,这茶,有问题……

思绪万千尚未捋清,顾顺青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倒没失去意识,只是他紧闭着双眸,察觉有人将他抬起,放入柔软的棉被之中,随后被人扛在肩上,一路颠簸着,绕过花园,来到后院的厢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

此时此刻,若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顾顺青就白在京城这么多年了。

他应该是被哪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只是他并非梨园名伶,早就不唱旦角,柔软的身姿倒在,难不成是今日的武打入了谁的青眼?

正思考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尽管没有睁眼,顾顺青也察觉到一道阴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人如同毒蛇吐芯,逐渐靠近他。

“前几日你送许家小公子回来,我瞥了你一眼,不同于那些清倌阴柔,整个人清癯,但眉目雪亮,脊骨笔直。那时我便在想,若你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是何等模样。”

这个声音,在顾顺青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如同魔咒般让他恐惧偏偏又恨之入骨,就是他,一挥手,五个字从舌尖滚落:“将顾家灭门!”

顾顺青猛地睁开眼,锃亮的光如同利剑刺向来人,他左眉眉峰处有颗黑痣。

他当时与几个玩伴捉迷藏,在顾家房梁之上,只看得到他的眉眼,听得见他的声音,三年来他的声音如同利刃在胸膛来回刺穿,他怎么可能忘记?!

“大人若真的看上我,是我的福分。”他咬碎银牙,强撑起自己的身体,抬眼时眼中已有三分柔弱,两分凄苦,五分倔强。

之前唱旦角讲究眉目传情,眼波流转,即使没有唱词,漆黑的瞳孔要学会表情达意,那双眸子望着段泽睿的时候,几乎望到他心坎里去。

他慢慢走到床边,眼睛还是含情脉脉,手指却猝不及防地捏住顾顺青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戏子无情,你可有情?”

段泽睿是前清军机要臣,大清灭亡后手里还握着兵权,在北方军阀之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做事心狠手辣,好养相公,不少戏子名伶折在他手里,如今看上顾顺青,不使些阴毒的手段将他降服,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口咬在少年的肩头,撕咬着血肉,见少年因疼痛皱起眉,眼眶泛红,他就更起劲,手指摸向少年的窄腰。

“大人可曾听过一出《铁冠图·刺虎》?”

“嗯?”他自喉间发出一声疑问,手下动作却未停。

少年扬起脖颈,手腕突然发力,洁白的单衣露出一点寒光,寒光划过,一道血线喷洒,温热的鲜血落在少年单衣上,段泽睿捂着脖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想必您也没听过,屠杀全城百姓的恶虎,被假意殷勤的宫女在洞房花烛之夜刺杀,您灭顾家满门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你……你……”段泽睿断断续续地想说什么。

少年捂着自己的肩膀,那里鲜血浸染如同红梅,他肯定了段泽睿最后的猜想,“顾家最后血脉,顾顺青。”

“顺青,你在里面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话音一落,门应声而开,一瘸一拐的许我城出现在门口,盛大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入这个小厢房,顾顺青一瞬间,坠落至无边地狱。

6

顾顺青这一刻忽然想到那出戏的最后结局,成功刺杀恶虎的宫女费贞娥最后自刎而死,大仇得报,若不牵连许我城,这也该是他的结局。

刀锋翻转,这次不等他有动作,许我城一下子扑了过来,顾顺青没有力气反抗,刚刚杀了段泽睿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任由许我城紧紧抱着他,恐惧才逐渐弥满四肢百骸,但他还是镇定的,“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是我……”

许我城紧抿着唇不肯说话,他近乎粗暴地扒开顾顺青的衣服,顾顺青怒不可遏,“你干什么?!”

他想挣扎,许我城盯着他血肉模糊的肩膀,滚烫的眼泪掉落在他的锁骨上,他的动作温柔许多。他明明害怕,却强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顺青你听我说,我没事的,但你如果被发现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眼泪近乎汹涌地掉落,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抽噎着脱下他的衣服,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的,“我应该早点过来,听人说你不见时我就应该派好多人过来找你,我早一步你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顾顺青想告诉他这件事与他无关,人是他杀的,因受屈辱失手杀死段泽睿,与许家无关,但是没用了。

厢房之外,前来寻找许我城的许家爹爹冷冷地望着衣衫凌乱、彼此相拥的他们,他拔出自己的配枪,对准了床榻之上的顾顺青。

段泽睿在许府被刺杀一事在北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许多养相公的达官贵人们统统把这些戏子送回了大下处,听说那个叫顾顺青的戏子被许家老爷子一枪打死,把自家儿子送到南方前线打仗去了。

这件事倒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说杀死段泽睿的其实是许家小少爷,为了争一个戏子,失手杀了段泽睿。年少气盛,冲冠一怒为红颜,那个戏子也有情有义,自己自刎而死,将罪名揽到了自己身上。

“那小少爷也是痴情人,伏在戏子尸体上哭了整宿,第二天一早离开北京城时,有人见他眼睛已经瞎了!”事隔三月,这件事依旧被茶楼里的人津津乐道,风花雪月痴情男儿郎与大下处的戏子,谁不想窥探一二!

“青衣,走了,去荷花塘吊嗓子去。”段师傅坐了有一会儿了,最后觉得没什么可听的,就出了茶楼,顾青衣起身跟上。

戏文常说一步一生,他与许我城,便是如此,他现在还记得许我城跪在地上发誓的场景,“段泽睿是我杀的,我喜欢顾顺青,若他死,我绝不独活!”

他牢牢实实地把顾顺青护在身后,绝不退让分毫,许父被气得浑身发抖,“我今天就杀了你,省得败坏我许家门风!”

“你敢!”颤颤巍巍赶来的许家老太太,直接握住了儿子手中的枪,“你能不能用脑子想想?此事不能声张,段泽睿手握兵权但人已死,他的势力必定要被其他几家瓜分。我们许家如今脱离不了干系,若想保全,只能上前线远离京城。”

老太太顿了顿,望向屋里的两人,声音沉稳,“喜欢一个人没错,我孙子没错,小戏子也没错。”

最先缓过来分析局势的是历经前清民国无数风风雨雨的许老太太,她当机立断,趁消息没传出去,让许家父子连夜赶往前线。

顾顺青假死,以破草席卷了便被埋在后山,真正的顾顺青送回大下处。段师傅在门口看到伤痕累累的顾顺青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蹲下身,夏夜的蝉鸣喧闹,有夜风拂来,“我答应别人会救你一次,从今以后,你叫顾青衣。”

世间再无顾顺青,他心中却有了一个许我城。

7

顾青衣转唱旦角,之前他刀枪剑戟无一不通,但是现在他旦角声腔柔软甜润,每天要喝鸡蛋清润嗓.

顾青衣无论冬寒酷暑,每日早早起来背戏文,吊嗓子,拉唱腔,练气息,他似乎铆着一口气,誓必要成为最好的旦角,而许我城离开北京,已经过去了两年。

两年中他们不断地通书信,战场从来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许我城说,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在山顶准备埋伏敌军,但是没想到他们拿着枪强迫村庄里的百姓夹杂在队伍中间,所有人都等着他一声令下,但是他始终没有挥手。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延误了战机,可能会有更多人死去,但是,我没办法杀死那些无辜的人。”

那场仗他们输了,只能退守临阳,许父骂他妇人之仁,在一个飘着大雪的夜晚带他登上城墙,指着大火满天烟雾弥漫的汾城说:“那里是我们驻扎了两个月的城市,如今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从此以后,许我城再不敢退缩一步,他退一步,都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

顾青衣给他写信说北京城的大小琐事,唱旦角首先要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翘兰花指,走莲花步,风姿绰约,信末他总要说:什么时候等你回来,我唱一出戏给你听。

后来不知是战事吃紧,还是怎么,许我城寄信的频率慢慢降低,顾青衣主动寄信给他,他回信的次数也少,寥寥几语,全是表面关心的客套。

直到有一天,天还昏昏亮,段师傅走到吊腿劈叉的顾青衣面前,淡淡道:“昨天有人送信了。”

顾青衣正要放下腿,却被段师傅牢牢抓住了腿,“这封信,我看了。”

顾青衣眉目喜色尽敛,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段师傅,微微抿起了嘴角,段师傅毫不在意,反正一切都快结束了。

他把顾青衣的腿扳直,手中的折扇敲着他的背,“身段拿捏好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泄气,今天可是你正式登台的第一次演出,能不能成角儿,就看今天了。”

“信里写了什么?”顾青衣的喉结滚动,极力地忍住自己的情绪。

“唱好这出《思凡》,我就把信给你。”

“好。”最后,他低声道。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夜奔》、《思凡》这两出戏是最难唱的,顾青衣第一场就挑《思凡》,他原本属于刀马旦,后来转了贴旦,要耍拂尘,舞蹈身段表演技巧都很重要。虽说他是老天爷赏饭吃,但顾青衣挑这一出戏时,段师傅还真担心过。

但是对顾青衣来说,他和那个被迫削发为尼的小尼姑没什么两样,他本就孤苦伶仃,能支撑他活下去的,就只有许我城了。

顾青衣一登台,旦角扮相一亮,就听见底下有人说:“这小娘子有点意思。”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他唱着唱着,忽又想起许我城说喜欢他的那一天,他想,他必定是真心的,不然为何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他?他们之间本来没有更深的交集,就连之前那个醉酒的吻,怕也是故意的。

人真是可怕的动物,一旦认定谁喜欢自己,一定扒寻藏在记忆缝隙中的所有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然而,人们都是在自作多情中爱上彼此的。

日夜背诵的戏文没有出丝毫差错,拂尘身段叫人挑不出毛病,何况这是个俊俏的小娘子,何况这可是专门捧顾青衣的场子,听戏的人齐声叫好,掌声雷动,段师傅知道,顾青衣,要成角儿了。

下了场,顾青衣在台后卸妆,自铜镜里看到段师傅笑着过来,他卸去沉重的头饰,盯着镜子里的段师傅,毫无感情道:“信呢?”

“早就备着了。”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顾青衣本想细读,便被第一句砸得头昏眼花——顺青,我要成亲了。

成亲了?成亲了!他从未想过,许我城有一天也会成亲,他来不及卸干净妆面,就匆匆往外跑,出门拦了辆黄包车,“火车站!”

身后段师傅喊他,但这一刻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等到了火车站,买了去临阳的火车票,一个时辰之后出发,他怦怦狂跳的心总算有些平静,他这才发觉,自己穿着单衣,脸上油墨重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向他。

这是顾青衣人生中少有的失态。

不过他毫不介意,他只是呆呆地站在火车站大厅里,借着幽暗的光,眯着眼将那封信读完。

许我城说,他认识九歌是在一年前。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一年了,一年前许我城还频繁地和他通信,信中从未提过有一个姑娘叫九歌,他只是说:“顺青,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就好了,必定要和你打上一架,现在我不仅能行军打仗,还能拯救很多人呢。”

九歌,怕就是他救的人。

他说:“九歌是个很温柔的姑娘,逃难的时候一声不吭,不爱说话,如同幼兽怯怯的目光,爪牙尚未锋利还想去帮别人,像你一样。”

顾顺青没有再看下去,许我城不是他,许我城身边还有很多人,许家就这一个小少爷,传宗接代这种事他逃不掉,就算没有九歌,也有七歌八歌,是他痴心妄想了。

登上火车的时候天际挂着一轮明月,月台上静悄悄的,有路人问他要去哪儿,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去见我爱的人。”

8

赶到临阳的时候,是第二天正午。

临阳许府宾客尽欢,顾青衣走进去的时候许是行完了礼,许我城一身红衣在大厅里和别人敬酒,还是许父最先注意到了他,满脸笑意,慢慢淡去,瞳孔里只剩下森寒的光,针一样刺向顾青衣的胸膛。

然后是许我城,看到顾青衣他的眸子乍现亮光,犹如烟花绽放,放下酒杯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他,“顺青,你真的来了!”

端的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他依旧叫他顺青,正如他们未分别一样。

若许我城有一丝躲闪,一丝犹豫,顾青衣都能说服自己他喜欢过,但是没有,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当真是为喝一杯喜酒。

他勉强一笑,端起身旁不知是谁的酒杯,声音渐低,“从前我说要为你唱出戏,总是没机会,今日你大婚,我也没带行头,薄酒一杯,祝贺你成亲了。”

他们戏子,特别是旦角,酒是大忌,他喝得急,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满堂客都注意着他们。顾青衣推开许我城,他们拉开些距离,他说:“就这样吧,我还有戏要唱,咱们,有缘再会。”

踏出这道门的那一刻,顾青衣知道,他们今生,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而许我城,此后没有再寄过信。

顾青衣一曲《思凡》名动京城,他成了角儿,受四方邀请。

原以为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唱上一曲赢得满堂彩,颠沛流离就是一生了,偏偏,1917年夏,南北战争一触即发,全国动荡,七月底临阳失守,许我城,战死。

消息传到京城,许家老太太吓得几乎昏厥过去,顾青衣原本以为许我城会平安幸福地过一生,和他的九歌儿女双全,长相厮守,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

听报信的人说,没找到尸首,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想要找到一个人,着实不易,更何况,那是战火蔓延的临阳。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顾青衣站在大戏院里,沿着墙根走,走到倒数第三块青砖下,蹲下身开始挖。夏日太阳出得早,但他挖出那个包裹时,天刚蒙蒙亮,鸡鸣声起,他抖了抖土,打开包裹。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铜九龙香炉,但若真是如此,他顾家也不会惨遭灭门。

这九龙香炉,实为聚魂炉。

聚魂炉是要放在人死头七之日,点上滴了精血的香烛,才能留住回魂夜的魂魄,困住了,这辈子都逃脱不了,为了养着这魂魄,须得时时抽取旁人的魂魄养着。

虽说最初聚魂炉实为收恶鬼平阴阳的宝器,但如今,顾青衣想用它救一个人。

夏日的天,烈阳晃得人眼花,南北军交战的地方没人敢去,顾青衣一人一马,无所畏惧地赶过去,他本以为他与许我城今生也便如此了,可是许我城死了。

他死了,顾青衣到底是意难平,他们中间没有九歌,没有家族,没有世俗,顾青衣像一个偏执的疯子,他想知道没有这些东西在,许我城愿不愿意一直陪着他。

他在头七之前,赶到血流成河的战场,战场上硝烟弥漫,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荒野上的尸体无人掩埋,发出一阵阵恶臭。顾青衣滴上精血,点燃香炉,在荒无人烟全是尸体的战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喊许我城的名字。

暗淡的聚魂炉突然亮起,顾青衣心中一喜,声音哽咽,“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北京城,我唱戏给你听。”

只是,没有人回答他。

9

1920年的初雪下得极大,一夜之间房顶树梢街道全白。临江仙知道顾顺青今日有戏要唱,便偷偷翻进顾家院子,苏虞紧跟其后,只是两人脚刚落地,厢房里就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谁在外面?”

这显然不是顾顺青的声音。

苏虞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倒是那个声音又道:“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外人了。”

“我们,是来帮你的。”沉默良久,苏虞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就是被困在聚魂炉当中的魂魄。

到了晚上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寒风凛冽,顾青衣刚进屋子就止不住地咳嗽,他左手捧着暖炉,右手不住地捶着胸口,咳了大半晌,缓了口气道:“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房间中一如既往地沉默,他放下暖炉,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从许我城有意识开始,从他得知自己需要用旁人的魂魄续命开始,他就没再说过话了,刚苏醒时的狂喜全部化为无声的愤怒。

他本来是如此光芒耀眼的少年,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没想到如今要这样苟延残喘,但是许我城从来没有责怪过顾青衣。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顾青衣,就那么望着他。

“我这个人,就是拥有得太少,但凡属于自己的一分一毫都不想让步,所以你想都别想离开我,除非哪一天我死了。”

“那,”许我城似乎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嘶哑陌生,“你带我出去看看吧。”

顾青衣今日登台的时候,一样又见到了二楼的两位客人,怎么说,这两位好几天没来了,今天来也不像听戏的。

一个身穿月白长棉袍,打量他的目光更多的是窥探,似乎要望到他内心深处,望穿他隐藏的秘密。而另一位就更奇怪了,说是他的旧识,但是顾顺青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他,而且,那人全程都不看他,只盯着幕后,像是后面藏着什么东西。

幕后藏着的,不就是装着许我城魂魄的聚魂炉吗?

这两人,绝非善茬。

果然,一出戏唱完谢了幕,后台卸妆的时候,两人过来了,单刀直入,毫不避讳,“你知不知道,你在杀人?”

说话的是苏虞,顾青衣听到这句话没什么表情,他也不否认,“知道。”

苏虞:“……”

倒是身后的临江仙开了口:“顾顺青,你还记得,你最初为什么学戏吗?”

他勾唇一笑,“你顾家不愿逆天下之势挽大清危楼而惨遭灭门,你去梨园可是为报仇雪恨的。”

顾青衣呼吸一滞,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是谁,“是你?”

当年带他到大下处的那个人,段师傅说,受人所托救他一次,也是受他所托,可是,怎么会有人十年音容不改?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本以为,报仇雪恨之后,聚魂炉可降恶鬼,镇山河,纵使戏子也懂国之大义,可你顾家血性,铮铮铁骨,在你身上被那些甜软润柔的戏腔磨光了。”

这些话无异于刀子扎在顾青衣心上,他是改了名字,唱了旦角,但是他骨子里还流着顾家的血。

他最初进大下处,不肯唱旦角拼了命地当武生,为的不就是报仇吗?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顾青衣都忘记自己最初是靠仇恨活下来的,忘记自己一路走来,还欠着顾家,欠着临江仙一条命。

“你知不知道,聚魂炉里的魂魄,一旦转活,就再也没有轮回路了?你如今私心想让许我城陪着你,可你这副身子,还能撑多久?若你死了,许我城怎么办?”

终究是苏虞戳中顾顺青的要害,他浑身一抖,想要阻止苏虞说下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顺青,”一直沉默寡言的许我城突然开口,他这三年来被迫吸食他人精魄,但这三年来他也寸步不离地陪着顾顺青,他知道,顺青很累了。

“不可以,许我城你想都别想!”顾顺青的眼泪夺眶而出,眼泪花了妆面,他终于再次听到许我城这样叫他了。

“你知道我死前想起的人是谁吗?我以为会是九歌,但我想起的却是那一年夏天误入八大胡同,醉酒亲你的那一天。我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我爹爹常说我妇人之仁,他说得没错,我遇到九歌的时候很庆幸,庆幸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像你的人。”

许我城知道顾顺青对自己的心意,是成亲当日,他风尘仆仆地赶来,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像是丢失了最珍贵的宝物,看到他难过,许我城的心像被人狠狠揪着,疼得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和九歌成亲了,从此以后,他是九歌的丈夫,只能喜欢九歌一个人。这是许我城为人处世的准则,娶了谁,就要一辈子负责到底,可谁能想到,他的一辈子这么短呢?

“顺青,我陪你够久了,让我走吧。”

“不,我不能,我不能……”最后声音渐低,只听得到顾顺青的哽咽。

苏虞送许我城离开那天,顾顺青没有到场,他约莫是不想与他道别,他不仅仅是因为许我城让出了聚魂炉,更因为临江仙,他们顾家人,必须知恩图报。

只是许我城离开那天,他也没有多留在这世上一日,弥留之际,他忽然想起那年夏日,许我城兴致勃勃地让他来一段,他却拒绝了。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可惜顾顺青学了一辈子戏,许我城却从来没听他唱过,他本该,好好地给许我城唱一出《思凡》的。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第二天,听说了京城名伶顾青衣自杀一事,临江仙愣了愣,罕见地露出了几分难过。

苏虞劝慰他道:“他为了守住聚魂炉中的魂魄,精血耗费太多,本就时日无多了,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没有许我城,就更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临江仙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这世间人有千相,有南生这样的傻姑娘,也有如我一样的疯子,更有许我城那般明朗赤诚之人,如果顾顺青当年没有去大下处,他本可以走更好的路。”

过了一会儿临江仙又道:“不过,顾顺青肯定没有后悔过。”

当时青葱正年少,谁会叹息好时光。

成功拿到聚魂炉,苏虞与临江仙下一步,要前往西北极地,寻找易生刀。

编者注:本文为#此心安处是吾乡#主题小说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