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离人歌

1

1919年四月初,蔷薇花事正盛,北京城开春,城外护城河冰还没破,柳梢刚挂了点绿,天气灰蒙蒙的,一点稀薄日光也见不着。赶着庙会热闹,人人揣着手在大街上看杂耍,大片青灰色棉袄中一点酒红在街上尤为亮眼。

她描了细细的眉,脸上扑了细白的粉,乌发间插了一朵红花,眉梢眼角全是风情,有不少男人斜眼偷瞄她,又被自家娘们儿揪着耳朵拽走。

她倒是坦坦荡荡,柔情似水地盯着对面看喷火杂耍的俊秀公子。

直到杂耍结束,捧场的人鼓掌叫好,那公子灿若朝阳地一笑,她才慢慢挪步过去,期期艾艾地开口:“苏公子,我来给您赔不是,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穿着月白锦服棉袍的俊秀公子正是苏虞,漆黑的眼珠如同水墨点在眉下,望着姑娘含情脉脉,说的话却比三月倒春寒还冷,“夏韶姑娘,你若是还念着咱们之间的情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夏韶怔了片刻,知道一向好说话的苏虞是真的拂了她的面子,她慢慢敛了娇羞的模样,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她气到胡乱地点了点头,“好,那念着咱们之间的情分,您给一句痛快话,为何自打我提了周姑娘一句,您就个把月都不来八大胡同了?今个儿要不是我堵住您,是不是十年八年都不准备看我了?”

见苏虞不答,她更是气愤,“莫不是苏家给您指了周家小姐做媳妇,您之前对我许下的诺言全都不作数了?”

隐在棉袍袖中的手隐隐发抖,苏虞攥紧了拳头,眼眶发热,他硬挤出一丝笑容,“你可知道我一心护着的周小姐,是临江仙的意中人。”

临江仙自打在京城出现之后,名声大噪,镇船出海从未失手,莫说商贾富胄,达官贵人都要敬他三分,周小姐是临江仙的——意中人?

仅此一句,如同刀剑钉入夏韶的身体,苏虞见她面色苍白,此时又给她致命一击,“而周小姐,早在四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夏韶急急忙忙地想解释:“我不知道,苏公子,我不知道周小姐已经……”苏虞充耳未闻,抬脚就走,没有任何思量。

夏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磕得砰砰直响,“苏公子,求您救救我,是我糊涂了,我给您赔不是,但夏韶的全家老小,都要靠您救命了!”

情势转变得猝不及防,苏虞想拂开她的手,转身看到她额头磕得渗血,混着泥土,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早就失去风情和拿乔的作势,整个人似乎伏到尘埃里去。

她想赔不是的,是今年二月份的事。

1918年腊月,四大家族为破解百年家族诅咒四夜送棺,导致周家小姐周南生身死,由于家族秘辛不得公布,倒没多少人知道。但情系周南生的临江仙不再出海,不知谁传出了说苏家小公子与临江仙情同手足,于是所有求临江仙的人都求到了苏虞的头上。

苏虞统统回拒之后,干脆搬到了临江仙的院子里,图个清静,这下确实没人敢来打扰。可是苏虞耐不住性子,二月二龙抬头那日,他跑到八大胡同喝酒,谁曾想出来的第一天,就被夏韶问起,周家小姐是谁。

“听旁人说你同她朝夕相处,那周家小姐,是不是漂亮极了?”

就这一句话,苏虞立刻就变了脸色,起身就要走。他们已有数月未见,本来想趁吃醋调情,顺带求见临江仙一面的夏韶瞬间慌了神,她强装镇定地跺了跺脚,“苏公子,你可想好了,今个儿出了我夏韶的门,以后就别想再进来!”

苏虞自打四夜送棺之后,早不是最初的多情公子,八大胡同里的姑娘们突然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想起周南生倔强清冷的样子,想起玥滢疯狂执着爱一个人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找一个同他一生一世的姑娘。

放在以往,苏虞最喜欢她这泼辣又矫情的性子,今天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夏韶苦等这么久也不见苏虞再来,终究是先服了软。她不敢堂而皇之地去苏府,只能趁着庙会之日,抱着试试的态度来街上找他。

夏韶紧抱着苏虞的腿抬起头,习惯性地露出笑,眼里还含着泪,这副模样,到底让苏虞心软了几分。

“苏公子,夏韶求您了。”她一头磕在苏虞的鞋面,发髻里插的簪花掉落,显得楚楚可怜。

“你先起来,我帮你就是。”苏虞有些不忍道。

2

夏韶刚进到那个小院子里,瞧见院子里有个花架,花架上木芙蓉开得正盛。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花架下静坐的人回过头,当真是惊鸿一瞥,他眉梢下垂,双眸平静无波,如同古井一般深邃,偏偏轮廓利落,棱角分明。他看了夏韶一眼,又垂下眼眸,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谁带你来的?”

高家胡同里临江仙让苏虞布下了阵法,一般人根本进不来。

夏韶在他面前莫名有些受怯,她不敢说话,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抓紧了身后苏虞的手腕。还未站稳,就被人推开,朗声道:“叶家主事叶润晨,来拜访临江仙。”

临江仙与叶润晨五个月前,就已经相识了。

凭借盗墓发家的盗墓贼摇身一变成为京城四大家族,后遭反噬惹上墓中女煞百年诅咒,四大家族衰落,为避免家族后人牵连,他们想出血祭镇压的法子,选出四个后人送死。

没想到在送棺途中横生枝节,女煞逃窜,过路的叶家船只上百十口人,除了一个叫阿酒的姑娘,全被屠杀。

而后,女煞被周南生拼死镇压,临江仙苏虞死里逃生,将叶家的船,以及百十口人的尸体,带回了泉州。

船靠岸当日,码头海水被染成了血红色,在码头等待亲人归来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许多人哭哑了嗓子,悲伤如同海水一般没过头顶,让人无法呼吸,临江仙却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口。

当时,出来主持大局的就是叶润晨。

叶润晨是叶家大公子,死去的人中有他的亲弟弟叶润深。他这个弟弟从小没什么本事,游手好闲,整日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后来他自己约莫也知道自己有些黏人,耽误了哥哥做生意,就日夜与旁人厮混在歌馆茶楼。

叶润晨在茶楼里一耳光将他打醒时,用力到自己的手掌都在隐隐发麻,“你若是想浑浑噩噩地活着,就别认我这个哥哥!”

但是他没想到,从小被他娇惯着的叶润深会为了做一番事业,一怒之下跑去出海。他连为那一耳光的道歉都准备好了,叶润深吵着要买的留声机,天兴茶楼顾先生的弹评票,还有他最爱吃的百合酥,叶润晨等啊等,等回了弟弟发臭腐烂的尸体。

他是如今的叶家当家主事,在泉州掌管二百条渔船,几乎包揽了整个泉州的海洋产业。

全船近百人死于非命,唯一活下来的小姑娘疯了,这个局面,他不能垮,强撑着一根脊梁,像孤勇的将军。

他先是安抚众人的情绪,又对临江仙好言相劝:“临江仙,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然众怒难以平息,我叶家声誉尽毁,你临江仙镇船之名,恐怕也难以保住。”

临江仙看也不看他,“我镇的,可不是你叶家的船,事情我说得很清楚,人是女煞杀的,这件事江苏赵家,北京城的周家,以及孙、吴两家会给你交代,他们明日就会来了。”

他需要一个交代吗?这个世界上有比人命还要重要的交代吗?临江仙轻飘飘的态度惹怒了叶润晨,他一瞬间动起杀心,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真相不重要,只要让他杀个他以为的凶手泄恨也好。

谁知临江仙和苏虞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长工的家人们抬着棺材不肯下葬,将叶家门前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纸钱撒得满大街都是,几百人身披缟素跪在地上,日夜哭诉,哪怕叶家散尽钱财,也无法安抚人心。

叶润晨比谁都清楚,这件事不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帮他们找到一个可以一解心头之恨的人,他们叶家,就彻底完了。

更何况,临江仙和苏虞,未必无辜,他要让牵连在这件事中的人,让其中的每一个推手,都给自己的弟弟陪葬!

叶润晨来到京城,商场上的生意人惯会算计,识人脸色,临江仙是铁板一块,但苏虞不是。叶润晨在八大胡同待了两月有余,知道夏韶对苏虞非同一般,他用夏韶的家人威胁夏韶,这才见到了临江仙。

“若我没记错,四大家族已经给你叶家让了商道,送了钱财,你叶家也收了,如今还来北京城做什么?”临江仙最终先开了口。

“收了钱财之后,我总是做噩梦。梦到我弟弟被人砍断头颅,他浑身湿漉漉地缩在墙角一声声地哭诉,他说哥哥我好疼啊,你能不能帮帮我?我问他要我怎么帮,他却不说话了。”叶润晨顿了顿,声音微颤,“他是我亲弟弟,我得为他报仇,你们都觉得这件事完了,可我觉得没完。杀死我弟弟的那个人,一定还活着,他被困在那片海上,怎么都回不来了。”

如此感人肺腑的一番话,叶润晨说得情真意切,临江仙静静地听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接话:“那你去救他吧。”

“临江仙,这件事你不能不管!”许是临江仙事不关己的态度惹怒了叶润晨,他伪装极好的情绪终于外露。

他不管不顾地踏进院子里,还未开口,一枚柳叶刀擦着他的发鬓钉入门板,若不是苏虞及时拉了他一把,柳叶刀就会割开他的皮肉。

“临江仙!”叶润晨怒极反笑,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砸在地上,“就算不为我叶家数百冤魂,冲着她,你总会镇船出海吧!”

他扔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张相片,轻飘飘地,三月寒风一吹,打着滚就到了临江仙脚下。临江仙没有俯身,他望着那轻如薄纸的相片,沉默良久,从唇中吐出两个字来:“南生。”

漆黑的海洋中有一个白衣女子,她纤长的手臂挡着自己的面容,只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颔,身形瘦削,仿佛在这汪洋之中,下一秒就会消失。

3

北京城的天寒,人晨起慵懒,八大胡同的姑娘们却不,大清早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着冰糖葫芦,马车轱辘碾过石巷道的声音吱吱呀呀。

夏韶已经对着铜镜梳洗,忽听见外头吵闹,原是有姑娘被人赎了身。正想着是谁,房门就被人推开,来人声音朗润,如春日雨水打过的树叶般清亮,“夏韶姑娘,叶某为你赎身了。”

叶润晨生得倒是周正,与苏虞的俊俏不同,他剑眉星目,俊朗万分,看上去比多情的苏虞更靠谱些。

夏韶在八大胡同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她的心头好是苏虞,可是近来苏虞待她冷淡。人人都说是厌烦了她,只有夏韶知道,苏虞不是厌烦了她,而是,不想再和她们八大胡同的姑娘们纠缠了。

即便如此,夏韶也想着苏虞有一日会来赎她,她懒懒一笑,正要拒绝,叶润晨却先堵住了她的话,“苏虞过几日将跟随叶某出海,我将夏姑娘赎出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而已,夏姑娘不愿意,也要想想自己的家人。”

夏韶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

叶家出海这日,天朗气清,码头上聚满了人,上船的人却寥寥无几,倒是刚刚出发的两艘轮船上站满了人。

夏韶双手提着藤条皮箱上船,那是木板铺成的陡桥,走上去摇摇晃晃的,偏偏船上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故意不轻不重地踢着木板,高声起哄就想看她出洋相。

夏韶正难堪之际,左手一空,身后有人提起她手中的箱子,笑骂道:“叶家请的人长本事了,都会欺负姑娘了!”

说话的是苏虞,叶润晨就跟着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有些难堪。

这次叶家出海,他们这艘船上不能出现太多人,以免引起临江仙怀疑,他只好出高价找了些不要命的穷鬼,这些人到底什么脾性,他自己也不清楚。

到底是东家,船上的人还是给叶润晨面子,有人装作说笑般接话道:“我们这不是没见过漂亮姑娘吗?您说该怎么做?”

“那你们可看好了!”

苏虞一手拎着皮箱,一手去扶夏韶,声音低哑,“漂亮姑娘,给个面子呗。”

“谢谢。”夏韶轻声道,眼波流转,她细嫩的手指轻轻搭在苏虞的手臂上。

只是一上船,苏虞提着皮箱送夏韶去她的房间,一进门脸色突然一变,声音严肃,“谁让你上船的?”

夏韶勾唇一笑,眉梢带冷,“我上不上船你管得着吗?”

苏虞:“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知道这条船上有多危险吗?”

“苏公子,你是我什么人呐?”

“我……”苏虞一时语塞。

那天送夏韶回八大胡同,苏虞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同你亲近,是因你与我姐姐有几分相似,在八大胡同护着你不忍你受欺负也并非对你心生爱慕……”

这话说得着实伤人了些,夏韶的脾性又怎会让他说完?她看也不看他,如同胡同里送客人般,“那苏公子留步吧,您的意思我懂,是夏韶不知天高地厚,往后咱们两清,您不念旧,我不动情。”

若说苏虞之前还对夏韶有几分旖旎的心思,送棺之后,便荡然无存。

他日后若寻,要寻一个与他一生一世的女子,这个女子,不是夏韶。所以他那天的确是划清界限的意思,但他没想过划清界限之后,夏韶还会被叶润晨带到船上来。

夏韶将被海风吹乱的鬓发挂在耳后,她漫不经心道:“我被叶公子赎了身,从今儿以后,夏韶就是他的人了,出现在这船上,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润晨要为夏韶赎身,夏韶的确没想到,前两天还拿夏家三口人性命相逼,转眼不仅赎了身,还替她安置好家人,将她带到这条船上,说是给苏虞一个惊喜,可这分明是惊吓。

夏韶不清楚,苏虞却知道,叶润晨带她上船,分明是狼子野心,若这条船真出了什么事,他拉上夏韶,苏虞不能不救。

苏虞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你小心点叶润晨,他,总归不是你的良人。”

“不劳烦您挂心。”夏韶冷嘲热讽道。

4

临江仙自打上了船就没有现身,船上的人也止不住惊奇,头一次见出海如此顺利的。

海面平静得不起一点波浪,轮船平稳地在水面行驶,入了夜还能看到满天密密麻麻的星子,往远处瞧,那星子似乎摇摇欲坠,要掉落深海了。

夏韶打开自己房间的木窗,她拿着把小巧的檀香木雕花折扇,轻轻遮住自己的面容,似乎想逃离海上飘来的腥湿黏腻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一直挥之不去。

她抬头看了一下,伸手又将窗扃竹帘落下,本以为这样会好受些,谁知道腥咸味更浓重了些。

她正奇怪,深呼吸一口气,还以为是自己太娇气,她用力扇了几下扇子。垂头突然瞥见竹帘下方一只苍白细弱的手臂,轻轻搭在窗户上。

当下头皮发麻,控制不住地想大叫有鬼。还未开口,那只手像长了眼睛,猛地抬起来捂住了夏韶的嘴巴,手指冰凉,如同腊月寒冰,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几乎让她想把今天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竹帘被人拉开,那只手还紧紧捂着夏韶的嘴巴,夏韶背对着她,完全看不清来人,只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自己背上写写画画。

是个哑巴吗?夏韶暗想,那手指一直没有停过,夏韶尽量让自己集中精神去感受它在写什么,对方写了半天,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夏韶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被威胁着。

女?子?对方是个女人?女,子,人?夏韶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好人!她在说自己是个好人!

夏韶急忙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个女子停止了动作,她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松开了手。

一脱离控制,夏韶立刻起身远离那个窗户,和那个女子静静地隔窗对望。

她生得十分漂亮,眉目清淡,脸色苍白近乎透明,浑身湿漉漉的,黑发白衣,如同鬼魅。夏韶尽量挤出一个看起来比较友善的微笑,声音颤抖,“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歪着头似乎思考了一下,手指慢慢抬起,指向了夏韶的梳妆台。

夏韶以为她想要梳妆台上的东西,她把梳妆台的胭脂盒、牛角梳、细眉笔统统抓在手里,她想扔进海里,让这个女人自己去捡,但又怕激怒她。

正犹豫着,面前的女人突然抬脚跨过窗户,她兴冲冲地走到夏韶身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手里的一堆东西,然后乖巧地坐在梳妆台前,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星星,期待地看向夏韶。

她想让夏韶给自己梳妆。

多年前的夏韶,初入八大胡同,不懂何为风情妩媚,浅笑勾人,她每次要见苏虞时,也是这般模样。

她是因为饥荒一路逃到北京城的难民,被人骗着卖进了八大胡同,她那时心气高,性子傲,寻死觅活地不肯接客。

苏虞是八大胡同有名的佳公子,仅仅是远远地往这边瞧了一眼,他抬手阻止了要打人的嬷嬷,笑着道:“这姑娘瞧着顺眼得很,莫要打了,日后这姑娘我护着,银两供着,若她不愿,就别让她接客了。”

从此,情根深种,夏韶甘愿在八大胡同守着,等苏虞来看她。每次苏虞来之前,她都要盛装打扮,对着镜子练习,露出最好看的笑容来,他是清风朗月,她是落地白雪,她等着苏虞有一日将她娶回去。

可是苏虞不止偏爱她一个姑娘,夏韶便与他置气,也不止接待他一个客人,最初他们也是极好的,不知怎么,如今就走岔了。

面前的女人很瘦,瘦得微微弯腰就能看到凸出的蝴蝶骨,眉目淡得如同水墨画。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本来怕得要死的夏韶突然就不怕了,甚至有些心酸,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轻,“你是要见自己喜欢的人吗?”

她托着自己的下巴眨了眨眼睛。

“那你穿这样的衣服可不行。”夏韶打开自己梳妆台旁边的藤条箱,翻检半天,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是八大胡同里招人待客的旗袍,大朵金丝牡丹,又或暗线刺绣合欢,盘襟开叉,到底是不合适的。

她有些为难地咬唇道:“我先给你上妆好吗?”

女人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盘腿席地而坐,仰着脸,乖乖地闭上眼睛,全然地相信夏韶。

黛色细尖眉笔稍稍上色,胭脂均匀地滑过脸庞,她生得骨相美,皮肤白,不必涂抹厚粉,最后微抿嘴唇,上了暖色的红,如点睛之笔,整个人气色都好了许多。

夏韶突然灵机一动,拿眉笔笔尖蘸了一点胭脂,轻轻点在她的眉心,俏皮又可爱,显得她不那么冷冰冰了。

女人似乎也很满意,她凑近了梳妆镜,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点在自己眉心,她似乎知道那红痣容易被抹掉,就稍稍离开了些。

她纤长的手臂挡着自己的面容,只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颔,身形瘦削,夏韶正笑着瞧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正巧女人侧头看她,夏韶突然就想起那张被临江仙紧攥在手心的照片!她是临江仙的爱人,她是——周南生!

不知怎么,此刻周南生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猛地抓住了夏韶的手腕,她的双眸一瞬间变得血红。

这个女人笑得瘆人,瞳孔变红,不是鬼是什么?夏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尖叫出声:“有鬼啊!”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周南生突然松开了她,捂着眼睛后退了两步,慌不择路地跳出窗外。她回头看了夏韶一眼,似乎因为吓到她而有些难过,甲板船舱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她不再犹豫,“扑通”一声跳入漆黑的深海。

等船上亮起灯火,苏虞赶过来时,夏韶已经被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到他来,泪流满面地扑进他怀里,她一边捶打着苏虞的肩膀,一边哭着抱怨:“你怎么才来?你为什么才来?”

苏虞想推开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夏韶哭得这样厉害,显然是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情,若是与周南生有关,他不能不管。

就连从未露面的临江仙,这会儿也来了,他进来先是盯着夏韶的手腕,上面有三道鲜红的抓痕,他的眼神淡淡的,声音也淡,“发生了什么事?”

夏韶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我……我看到一个女人。”

“女人?”临江仙上前一步,平淡无波的双眸中乍现一道亮光,“你看清她的模样了吗?”

夏韶当然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模样她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像是怕极了,胡乱地摇了摇头,咬紧嘴唇不肯再说话了。

谁都没有看到,站在人群之外的叶润晨,就在夏韶准备开口的瞬间,抬手在自己脖颈处轻轻一划。

夏韶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叶润晨手里,她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临江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许久,最后知道实在问不出什么,他轻声道:“若夏姑娘再遇见什么精魅鬼怪,可以直接找我,我保你性命无忧。”

“那多谢临先生了。”夏韶伏在苏虞肩头哽咽道。

5

这一夜夏韶一直睡得不安稳,等她醒来天光大亮,阳光铺了一屋子,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还正迷糊着,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谁啊?”夏韶警惕道。

“我,叶润晨。”

她这才放下心,慢吞吞地起身开门,还未梳洗,八大胡同的风情却展露无遗,她慵懒地靠着门框,语气也懒懒的,“叶公子找我什么事啊?”

叶润晨手里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他笑着道:“知道你昨晚没睡好,给你送碗粥,趁热喝。”

夏韶轻笑,伸手去接,触碰到碗底时察觉到了不对,她抬眼看向叶润晨,蹙起眉头,眼眸中尽是疑惑。

“今天你找机会把药放进苏虞、临江仙的食物里面。”

夏韶想缩回手,却被叶润晨擒住手腕,他压低了声音,“放心,不是毒药,只是让他们睡死过去,我想做些事,怕他们碍手碍脚而已。”

见她不答,叶润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面上还是笑着,食指勾着夏韶的下巴,恶狠狠地从齿间挤出一句话:“还是,你想让你全家人陪葬?”

夏韶浑身一颤,碗底的药包犹如烫手的火星,可她不得不稳稳地端住了那碗粥。

人人说婊子无情,可夏韶刚进八大胡同那时,苏虞处处护着她,接客都得夏韶心甘情愿,他一言一行处处尊重她。

夏韶以为这是喜欢,如今想想,若真是喜欢,哪里愿意她在风月场里浮沉,何不初见之时就为她赎身?所谓情谊错付,倒叫人悔不当初。

夏韶慢慢捏紧了手中的药包,漆黑的双眸里慢慢盛满热泪,人呐,真是贪心,最初不过是期盼看他一眼,不知何时,也想登堂入室,下九流贱婆娘,身份悬殊,到底是痴心妄想。

她下定决心提着一壶酒到苏虞房间里时,正巧临江仙也在,她斜倚着门框,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门,“二位,要一起喝酒吗?”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临江仙看了苏虞一眼,准备离开,夏韶笑着挡住他的去路,漫不经心道,“今个儿是喝断交酒的,临先生做个见证,我被叶公子赎了身,从此与苏公子毫无瓜葛。感谢您之前在八大胡同对夏韶多有照顾,咱们喝了这杯酒,各走各的路。”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把话说得决绝,仿佛堵死了自己的后路,就不会再对某人动心,漆黑的眸子里却是缠绵的哀伤,她仿佛在赌,赌苏虞的一个不忍。

四下静寂,迟疑许久,苏虞轻声道:“这样也好。”

“那作为见证人,临先生也一起喝一个吧。”夏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眼见薄酒灌入喉头,临江仙倒置酒杯示意,夏韶微微扯动嘴角,声音淡漠,“打扰了。”

“这个女子,倒是重情,苏虞,你对她一点情意也无吗?”

走出来时突然听到临江仙的声音,不知是期待还是绝望,等待被人打入深渊一般,夏韶站在虚掩的门外,日光淡薄,海风轻柔,苏虞向来轻佻的声音难得有了一丝认真,“她同我苏姐姐三分相似,落难时于心不忍,拉了她一把,若说我对她是否有情,”顿了顿,嗓音里带了几分哀叹,“若是我苏姐姐,在八大胡同,想必宁死不屈,夏姑娘性子刚强,但倒会审时度势。”

“夏姑娘,为这样的男人伤心,到底是不值得的。”叶润晨不知何时出现在夏韶身后,好心好意安慰了她一句。

但苏虞这话说得没错,他看人极准,可是被喜欢的人直接戳脊梁骨,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夏韶任由叶润晨搀扶着她,慢慢往房间里走,眼泪掉了一路,“是,我夏韶审时度势,攀龙附凤想借他苏家高枝。他爱宁死不屈性子倔强的姑娘,她们拼死以证清白,我做不到。我惯会见风使舵,所以,苏公子,想必他也会原谅我今日的所作所为。”

叶润晨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顺着她道:“他会原谅你的。”

夏韶抓紧了袖中暗藏的药包,心底忍不住冷笑,她夏韶若真是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么可能因为苏虞一时出手而喜欢上他?她这辈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害苏虞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临江仙和苏虞喝过酒之后再没出过船舱,在大海上航行了近三天,这艘船终于停了下来。

夏韶被甲板上的动静惊醒,她披着衣服出来,只见甲板上亮着火把,照亮了前方的海域,但是这里,不止他们一艘船。

三艘大船将这片海围得严严实实,船身四周撒下密网,网上布满了锋利的倒钩,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捕捉什么东西,难道这海中真有妖怪?

海上有夜风袭来,三艘大船上的人匆匆忙忙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断撒网,月光在波澜起伏的海面不断被打碎。夏韶觉得有些冷,反正这都是男人的事情,与她无关,她还是好生歇着吧。

夏韶抱紧了手臂准备回房间,突然听见一阵躁动,人群中有人喊道:“叶少爷,抓到了!”

她有些好奇地跟过去,只见大船渔网收紧,四五人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砰”的一声将渔网甩上了甲板。

夏韶凑近了去瞧,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惊呼一声,后退两步直接摔倒在地,手被甲板倒刺磨出血痕,也察觉不到疼痛,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一幕,心脏骤停。

渔网中间,是一个女人,是让夏韶给她化妆的女人,如果她没记错,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周南生。

怪不得叶润晨怕临江仙苏虞坏事,他要拿周南生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失去挚爱的人们一旦找到发泄仇恨的目标,周南生还不被他们生吞活剥?所以,叶润晨请临江仙镇船是假,用他引周南生是真!

6

这并不是叶润晨第一次见周南生,他拍那张照片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今天的一切。

叶润晨在去北京城之前,带着失去家人的亲属已经出过好几次海,就是为了找寻那个临江仙口中被镇压的女煞。

每次他们到达一片海域之时,放晴的天无故翻起浓云,暴雨倾盆而下,船只摇晃颠簸,几乎要被掀翻,有人忍不住大声喊道:“若是临江仙在就好了,有他镇船,还害怕过不去这片海?”

话音刚落,船摇晃的幅度突然小了些,翻涌的海浪中间浮出一个白衣女人,她怔怔地望着说话的人。

那人被她盯得后背发凉,吓得后退倒地大叫:“鬼啊!有鬼啊!”

船上众人慌乱起来,声音嘈杂,拥挤着如潮水般跑向船舱,叶润晨心思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望着海里的女人试探性地开口:“临江仙?”果然,那女人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双眸瞬间变得血红,一个旋身直接飞到大船甲板之上,将叶润晨扑倒在地。

他们的鼻尖距离不过一寸,女人张开嘴巴,嘴角突然长出獠牙,眼看要咬在叶润晨脖颈,忽又顿住,她的双眸飞快地变换颜色,一会儿漆黑一会儿血红。最后她猛地推开他,翻身跳进了海里,一个巨浪打过来,那道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太过迅速,叶润晨看向恐慌的众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的声音镇定,“刚刚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杀了我们亲人的女煞。”

船上寂静了一秒,本来还在惊慌的他们忽然就收敛了所有表情,眼圈急速泛红,“杀了她!”不知谁喊了一句,受到了他的感染,船上所有人举起自己的手臂,喊声震天:“杀了她!为家人报仇!杀了她,为家人报仇!”

犹如誓言一般,在茫茫大海之上久久回荡。

“杀了她!为家人报仇!杀了她!家人报仇!”渔网中间的周南生被人团团围住,三艘船上的人几乎都到了这艘大船上,他们双目眦裂,手里举着火把,恨不得此刻就啖其血肉,将她挫骨扬灰。

“让开!”叶润晨沉声道。

他手里提着把刀,刀光阴寒,直直冲周南生而去。周南生浑身挂满倒刺,稍有动作便疼痛难忍,但她察觉凌厉的刀风将至,竟翻身一躲,漆黑长发间的双眸红光一闪,又瞬间消失。

叶润晨突然有些惧怕,他后退两步,示意手下将周南生死死按住,不得动弹,这一刀,周南生躲无可躲。

夏韶的心几乎跳到了心口,她想要尖叫不要,刚要过去却被身后的人抓住了手腕,是苏虞和临江仙。

“你敢动她一下,我就让船上所有人都给她陪葬。”身后阴森的声音响起时,叶润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尚未回头,那网中的周南生却有了动作,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跳入海中,叶润晨急忙抓紧了渔网,倒刺入骨,周南生吃痛,跌倒在甲板上。

本该昏迷不醒的临江仙和苏虞突然出现,袖中柳叶刀脱手而出,划破叶润晨的手腕。他吃痛放手,森冷的视线却落在夏韶身上,夏韶狠狠一抖,抓紧了苏虞的袖口,缩在了他怀里。

临江仙走过去抱住想要挣扎逃跑的周南生,他不敢用力,又怕她随时逃跑,他的声音左右为难,“南生,如果真的是你,求你别再逃了。”

周南生浑身一颤,却是没有再挣扎了。

临江仙喜欢的周南生何时这样狼狈,她全身上下全是伤口,临江仙完全不敢触碰她,他抱起她往船舱里走,其他人一言不发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要杀了她为亲人报仇!”人群中有人高声喊了一句,包围圈缩得更紧更小,临江仙被他们逼得步步后退。

叶润晨望着眼前这一幕满意极了,他是临江仙又如何,他能对着这几十个人痛下杀手?今日在这海上杀了临江仙周南生等人,为弟弟报仇雪恨,日后再无镇船临江仙,既解了叶家之困,海洋产业又恢复了平衡,大家各凭本事,他们叶家害怕没有路走吗?

“为亲人报仇!”叶润晨跟着大喊,复仇心切的人们失去了理智,他们手里拿着火把与长刀,像视死如归的战士砍向了临江仙。

“杀人的不是她。”这句话太过苍白无力。

临江仙转身护着周南生,抬手掀起巨浪,将甲板上所有人冲倒在地,人们挣扎哀嚎着,临江仙不忍动手,他只是重复道:“杀人的不是南生。”

没有人肯听他解释,他们爬起来举起刀还要厮杀,临江仙抱着周南生左闪右躲,被砍了好几刀。他是临江仙,他有无数法子掀翻这条船让这群人葬身大海,但是他不能,他的声音近乎呢喃,却万分坚定,“杀人的不是南生。”

看到这一幕的夏韶忍不住想,大概这就是喜欢吧,无所谓权衡量重,我眼中只有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拯救你于万一。可见苏虞对她,不过是一时怜惜,若是真心喜欢,又岂会让她待在八大胡同多年?

这几年不是没有人愿意赎她,可是她不肯,固执地等着苏虞,却不知她这么多年许是痴心妄想,情意错付,倒叫胡同里的姑娘平白看了笑话。

夏韶啊夏韶,你这一生,当真是落地白雪,一腔情意被人白白践踏。她心有不甘,抓紧苏虞的衣袖想问什么,还未开口,情况陡然生变。

临江仙难以支撑,身受重伤,此时海风忽起,漆黑的海上电闪雷鸣,大雨如石头般砸下来,再这样下去,他们必死无疑。临江仙与苏虞对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抱紧怀里的人,直接跳进了海里。

无数声“扑通”巨响,船上的人不肯善罢甘休都跳了下来。临江仙回身,柳叶刀从袖中飞出,如同巨刃斩浪,在深海当中斩出一道深壑,那群人怎么都无法靠近临江仙他们。

叶润晨狠狠地捶了下海水,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上了另外一条船。

海水自动涌起波浪,将两艘船隔得越来越远。

夏韶不是临江仙和周南生,她是一个平凡人,海水冰冷,上船之后她嘴唇冷得发紫,苏虞把厚重的棉被盖在她身上,她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即使如此她还紧紧抓着苏虞的手不肯松开。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些所有的不甘心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爱一个人许多年,不能临死也开不了口。

夏韶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苏虞血肉之中,她的声音凄凄,“夏韶一生卑贱,却不是惯会审时度势之人,我穷得只剩下一片真心。苏公子,我从未……从未想要害过你。”她说着,不断有滚烫的眼泪滑落,犹如火星灼伤了苏虞的皮肤。

他们白日里做的那场戏,现在想来是成功了,夏韶似乎生怕苏虞说出什么抱歉或者感谢的话,她又一字一顿道:“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

这是一个姑娘的情意,所谓情深义重,不过如此。苏虞听得见自己满心的叹息,一声声叹息之中全是遗憾。

7

周南生身上的倒刺深入血肉,临江仙头一次觉得柳叶刀如此笨拙,挑出那些倒刺需要这么久。

每挑出一根倒刺钩,都鲜血淋漓,周南生咬紧嘴唇,她垂着头,面容隐藏在漆黑的长发之中,临江仙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偶尔听得见从喉咙间漏出的几声颤抖的呜咽。

“你若觉得痛,是可以哭出来的。”临江仙顿了顿又道,“南生,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临江仙不知道,周南生已经回不去了,她终于肯抬头看他,望着他的眼神全是哀伤。她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双眸不可控制地变红,下一秒神情剧变,她坐起身轻轻一笑,“临江仙,我等你很久了。”

是玥滢的声音。

临江仙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慢慢后退,“你没死?”

“我为什么会死?”玥滢轻巧地起身,周南生受伤,她却察觉不到丝毫疼痛,“我啊,在最后一刻,抛弃了孙栎笙,寄托在周南生身上了,因为我要赌一下,结果,竟然赌对了。”

她的声音骄傲得不得了,“寿石风灯,命在须臾,幸得龙骨,死魄转活,周南生不得离开这片海域。她拼死镇压的我,只要离开镇压之地,我就会将她取而代之,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尾音上翘,玥滢似乎有些不满意临江仙的反应,她笑着凑近,食指勾了勾临江仙的下巴,“你喜欢的姑娘倒是硬气,她一开口能发出的绝对是低吼,能控制我已经实属不易,她还能忍着想杀人的欲望在船上跑来跑去,”说到这儿玥滢觉得有些好笑,“她强撑着要见你,如今见了你又要逃,又是什么道理?”

玥滢还要说下去,她眉头一皱,血红的双眸闪了闪,竟然被周南生硬生生逼了回去。

夺回身体使用权的周南生静静地望着临江仙,望了许久,她抬手捂着自己的眼睛,终于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

从今以后,阴阳两隔,他们重逢在这片漆黑的海上,也囿于这片茫茫海域。

临江仙伸出手慢慢抱紧她,他想轻声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临江仙有些不确定道:“苏虞,你可有办法救她?”

“封印。”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道家有言,人有三魂七魄,如今周南生被女煞强占一魂一魄,强制离魂,周南生轻则痴傻,重则女煞彻底侵占身体。

所以必须要有聚魂炉,在施展离魂咒时可强行聚集周南生的魂魄,还要有易生刀,将女煞的煞气彻底斩杀,最后用龙骨逆天改命,而在找到聚魂炉和易生刀之前,只能将周南生强制封印。

“如何,封印?”临江仙的声音艰涩,显然知道苏虞所说的封印,不是用两张黄符那样简单。

“就是,八卦阵法,棺木密封,墨线缠绕,不到达陆地不可开棺……”

苏虞说到最后声音都没了,这种镇压之法和送棺船白日镇压女煞的方法一模一样,个中滋味,他们比谁都清楚。

周南生听完没多大反应,她只是抬头看着临江仙,眼神淡淡的,像是一汪澄静的湖水。

“好。”最后,临江仙低声道。

临江仙比谁都明白,救周南生这件事一旦开始,后面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四大家族也好,泉州叶家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周南生能够回来,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泉州叶家对此事不肯善罢甘休,叶润晨更是放出话来,从今以后,与四大家族临江仙势不两立,北方船只过泉州,绝无可能!

一番狠话放出,泉州叶家动荡半年,才算再次立稳脚跟。

临江仙也放出话来,但凡去往南海航线上的船只,亏损多少,临江仙补足多少,这件事,才算彻底尘埃落定。

回到北京城后,苏虞问过夏韶想去哪里,她不属于八大胡同了,若是想做些别的什么,苏虞都好帮她。

夏韶听了苏虞这话淡淡一笑,“我能去哪里呢?自然是再回八大胡同了,夏韶没有别的营生本事,若苏公子真可怜我,就多去暖阁几次吧。”

八大胡同是夏韶最后的归宿,她已经习惯了在暖阁里日日等着苏虞的时光。她这样的人啊,还是别去寻什么良人了,她要走回头路,苏虞是她的归人,她是苏虞的过客,她要往回走,走到还是苏虞红颜知己的日子里去。

她转身走了,形单影只的,修身的旗袍裹着玲珑有致的身体,一步一曳自是风情万种,她还是八大胡同的夏韶。

只是朝君一颔首,余生不作多情种,愿今后山水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