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舟自横

临江仙镇的船,本不该有雨的,但今日夜幕即将落幕之时,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风雨骤起,根本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海浪涌起,船跟随海浪剧烈地晃动,滔天巨浪翻着卷打下来,蓝墨色的海水这一刻才显出耀眼的白。

周南生抓着船舱入口的门框,一脸担忧地看向甲板上的临江仙,她总觉得,有种未知的危险正在向他们悄然靠近。

送棺第二夜。

“周南生,你没事吧?”正要去甲板上帮忙的周南生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是赵墨舟,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手里撑着一柄黑色大伞,整个人站都站不稳,下一秒几乎要被风吹到海里去,却还是伸直了手臂撑着伞为周南生挡雨,他的神情不容置疑:“你昨晚刚受伤,是个病人,不能淋雨。”

周南生要被他气笑了,正要反抗,赵墨舟突然捏住了她受伤的肩膀,周南生猛地吃痛,承受不住地后退靠在墙壁上,她冷冷地和赵墨舟对视,剑拔弩张之间,赵墨舟忽然笑了。

雨伞撑在周南生头顶,他青灰色的棉袍早被雨水打湿,他浑然不觉似的,目光清澈:“我不对你抱有任何目的,周南生,你是一个病人,仅此而已。”

上船以来,周南生一直以为赵墨舟是一个旁观者,他对孙栎笙从不殷勤,她的手段她的媚眼统统视而不见,对周南生也从不奉承,更未开口求过庇护,就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送棺人的命运,但当周南生受伤时,赵墨舟主动提出了为她医治。

这不是赵墨舟第一次为周南生治伤,他们一起练功的那几年,周南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能够好几乎都是靠赵墨舟熬的药。

他们上了这条船,人人都想活着,昨晚赵墨舟完全有机会下毒,但他没有,他说他自出生便受病痛折磨,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何为“病痛”,更何况医者仁心,纵然赵家已经脱离神医一脉,但是“仁义”二字已经刻进骨血里。

“你救我是因为我是病人吗?”周南生突然开口问道,她像是难以接受身边人对她的善意似的:“我是说,假如我没有受伤呢?”

“但你是个姑娘啊,我同你相识了十几年,你何必怀疑我,周南生,我做事光明磊落,你不必对我设防。”赵墨舟轻声说,他将伞递给周南生,义无反顾地走向甲板。

在这隔断世界的雨幕之中,一松手恍若离别,赵墨舟以手掩唇重重地咳嗽了两下,摊开手掌,便看到了殷红的血嗒嗒滴落。

赵墨舟生来便病魔缠身,被送到京城里当送棺人也没有任何意外,赵家需要一个牺牲者,他刚刚好合适,就这样沿着尽头是深渊的路走就好了,并无遗憾,如果没有遇到醉清的话。

他的姑娘是京城醉家酒坊的女儿醉清,因为他这个命不久矣的病鬼,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京城,她明明还是个小姑娘,正因为是个小姑娘,才带着不顾一切的天真莽撞。

然而当下的情形却不允许他陷入回忆,暴雨如注,海风肆虐,他和临江仙一同拉紧了船帆,尽量保持船的稳定,他面色苍白,身形清癯,如同滔天波浪里苦苦挣扎的微尘,船帆扬起,逆风行驶。

就在大家都送了一口气时,船突然晃了一下,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海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撞击着船底,整个船身都在剧烈的摇晃,守在船舱入口的周南生瞥见在海浪中若隐若现的黑影,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把身后的苏虞推进船舱,低声说了两个字:“蟒蛇。”

蟒蛇?海里怎么会有蟒蛇?苏虞来不及奇怪,就听见船舱里传来一声尖叫:“救命啊......”

是孙栎笙!

暂时不清楚对方什么来头,临江仙镇的船又突逢风暴,周南生一把抓住苏虞,想往甲板上跑,他们刚跑两步,背后狂风席卷而来,周南生甚至没有看清她背后是什么,下意识地推开一旁的苏虞,然后被怪物一口咬住了肩膀。

周南生被怪物直接甩撞到走廊深处,偏偏苏虞此刻被吓得腿软,一直飙高音尖叫救命,周南生冲他大叫:“快跑啊!”

苏虞终于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跑出船舱,边跑边大叫临江仙的名字,周南生手无寸铁,正一筹莫展之际,凌厉风声而至,周南生只听到刀入血肉的声音,只见怪物剧烈地扭动着身躯,吃痛松开了嘴巴。

赵墨舟和临江仙,都来了,赵墨舟知道自己此刻帮不上什么忙,他迅速扶起腿软的苏虞,避开了怪物的攻击范围。

周南生此刻觉得半个肩膀都已经麻木了,她颓然地倚着墙壁下滑,却被人捞住了衣领随即手里被塞了一把柳叶刀,短小精致,周南生皱眉:“我更喜欢长刀。”

临江仙没心思同她玩笑:“这个时候没得挑,分开走!”

“救我......”孙栎笙发出了微弱的哭腔,周南生才发现她被怪物用尾巴紧紧缠住,挣脱不得,她无力地用手拍打怪物的身体,然而对它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走廊过道狭窄,周南生与临江仙背靠着背,她打手势示意临江仙横向移动,谁知这怪物成了精似的,紧紧逼迫两人,不停地转换方向,将两人的路堵得死死的。

周南生这才有机会打量眼前的怪物,蛇尾人身,脊背弯曲,几乎和蛇尾融为一体,上身布满青灰色的鳞片,五官也是青灰色的,丑陋骇人,只是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熟悉。

周南生知道眼前的境况不太妙,她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孙栎笙的生死,还有心思笑:“临江仙,我觉得这个怪物是冲我来的。”

临江仙紧紧盯着怪物的动作,左手还拽着周南生的衣领:“不,是冲我来的。”

“不信我们打个赌。”

“怎么赌?”

“我凭轻功能够跳到它尾巴那里,你站在这里不动,如果它回头要咬我,就证明冲我来的,你趁机脱身。”

“不行,太危险了......”临江仙刚要阻止,周南生一个纵身飞扑出去,临江仙只好稳下心神,伺机逃走。

那怪物果然毫不迟疑地回身去追周南生,但走廊狭窄,不等它转身,周南生已经越过它的头顶,手心里的那枚柳叶刀,狠狠刺进怪物的尾巴里。

怪物受创,将孙栎笙狠狠甩了出去,周南生趁势翻滚,起身就往甲板上跑,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怪物跟在自己身后,怪物一个冲咬落空,她甚至能够察觉它喷洒在她脖子上的腥湿气息。

“我说了是冲我来的!”周南生大叫着直冲甲板,跑到桅杆处,抓起缆绳就往海里跳,怪物紧随其后,“扑通!”巨大的浪花溅起,临江仙近乎嘶吼:“周南生!”

“活着呢!”微弱的声音传来,周南生双手紧紧缠着缆绳,临江仙急忙长手一伸揽住她的腰,周南生身体乏力,幸好此刻临江仙将她牢牢抱住。

紧随其后的赵墨舟看到这一幕也长舒了一口气,孙栎笙被甩在甲板之上,他看到她长发尽散,吓得脸色白的如同白纸,赵墨舟上前两步将她扶起:“哪里受伤了吗?”

孙栎笙抓紧了他的手臂,像抓住海中唯一的浮木,眼泪簌簌而下:“没有……”

赵墨舟想上前查看周南生的伤势,但临江仙紧紧抱着周南生不肯撒手,他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轻,胸口起伏得厉害,说话都是气声:“我是不是同你讲过,姑娘家家不必这么狠的,”后半句时常哄姑娘们的那句话他说不出口,显然,这种时候周南生要是躲在他身后,他们两个必死无疑。

两人还未喘息,甲板上突然冒出一个青灰色的爪子,冷不防抓住周南生的小腿,用力一扯,周南生失去平衡向后倒,临江仙的柳叶刀适时出手,正中怪物的眼睛,这次怪物似乎也知道是最后一次机会,它没有松手,反而再次借力,血红的眼睛几乎贴近了周南生,爬上了甲板。

周南生的小腿被撕裂开三道沟壑,怪物登船,临江仙刚抽出柳叶刀,手臂却突然被人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难以置信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吴璋言?”

是孙栎笙,她推开临江仙蹲下身想仔细看清那个怪物,他却松开爪子后退了一步,似乎觉得这样做不妥当,他张开嘴巴威胁似的又进了一步,孙栎笙没有躲,她的眼泪砸在他青灰色的皮肤上,像星火落在雪地般灼热:“是不是你?”

在她不想练功的时候经常带她吃小吃的吴璋言,在她身边像影子一样守护了十几年的吴璋言,没有人比孙栎笙更熟悉这双眼,哪怕他面目全非变成怪物,她也能认出来。

“是不是你啊吴璋言?”

孙栎笙嘴角一弯,豆大的泪珠却汹涌地掉落,她踮起脚尖搂住了他的脖颈,忍住哽咽道:“我知道是你,璋言哥哥。”

怪物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将蛇尾缠上孙栎笙的腰,然后用额头抵住了孙栎笙的,这幅画面实在太诡异,临江仙不着痕迹地抱着周南生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此刻,临江仙一个晃神,怪物卷紧蛇尾,缠绕着孙栎笙纤细的腰肢跳进了深海,若他真是吴璋言,从一开始,他就始终记得自己活着的目的——和孙栎笙相守一生。

哪怕他变成了怪物,只要还保留一丝执念,也要回来找她。

海浪翻涌的海面被照亮的瞬间,密密麻麻的青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整艘船都开始剧烈的晃动。

临江仙知道眼下的局势不太妙,甲板上避无可避,他们只好退守船舱,分成两路,临江仙和苏虞守住船舱入口,周南生和赵墨舟到船尾防守。

“吴璋言带走孙栎笙,是为了保护她。”赵墨舟不由得说出来这句话。

“或许吧。”周南生显然没有心思分析吴璋言的行为,被镇压的女煞快要出来寻找食物了,海里突然又冒出无数个蛇尾人身的怪物,她正思索着如何对付眼下的困境,赵墨舟却忽然轻笑出声,他身体不太好,总会时不时地轻咳嗽两声:“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性子真是天差地别。”

醉清总有又无数个问题问他,包括自己要离开的时候,她抱着自己的酒坛,掰着指头问:“你去哪?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回来那天我能找你吗?到时候给你带一坛荔枝酒好不好?”

“你在想什么!”周南生长刀一偏,将一个偷袭赵墨舟的怪物击杀,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赵墨舟才回过神来,急忙加入战斗。

怪物们拥挤着上船,尖利的爪子扒着船弦,长尾一甩就到了船上,周南生就守在船尾,瓢泼大雨将她全身都打湿了,长刀在空中划出无数道漂亮的雨幕,那些上船的怪物,都被她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头颅。

暂时逼退怪物的第一波进攻,赵墨舟微微喘息道:“周南生,这些怪物与吴璋言,是不一样的。”

是,它们丑陋不堪,青灰色的皮肤表面全是泛着寒光的鳞片,像海蛇,又像鲛人,只有柔软的颈部是它们的致命处。它们和一般海兽无异,而吴璋言,却保留了自己的人身。

“吴璋言之所以变成那副模样,显然是跳海时被怪物吞食,没想到,那怪物体内竟有遗失的龙骨,人死如灯灭,但他有一丝执念,但逢龙骨,犹如涸川涌泉,枯木生花,我想,他现在是这群怪物的首领,只有杀了他,这些怪物才会停止进攻。”

临江仙与苏虞守在甲板,被吴璋言带走的孙栎笙并无生命危险,她是身穿白裙的少女,乘着身怀巨力的恶龙,向船上的每一个人发起反攻。

这是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十分诡异的场景,但偏偏,又有那么一丝浪漫。

“吴璋言,从某一方面来说,已经属于这深海了。”身怀龙骨,海中复生,即使是临江仙,也无法镇压他如巨澜般的怒火,他要造成他与孙栎笙悲剧的所有人,都死在这片海上。

“但是,”苏虞看向已经向船尾游去的少女与野兽,有些担忧道:“了解真相的周南生,还能下手杀吴璋言第二次吗?”

临江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此时吴璋言想先杀周南生,他转身向二楼跑去,苏虞紧跟其后,他们身后无人防守,大量海蛇攀援而上,但是临江仙顾不了那么多了。

船尾吴璋言已至,孙栎笙面无表情地与周南生隔海相望,她们中间隔着无数条海蛇,但周南生知道,她的眼神就似淬了毒的钉子,明摆着今晚要钉进周南生的骨髓。

“周南生,坚守二楼!”船舱的二层只有楼梯一个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临江仙一开口,周南生就有了动作,她长刀横向,将赵墨舟推入船舱,不容置疑道:“你先走!”

赵墨舟未动,周南生匆忙地冲他笑了一下:“如果有空,我想听听你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但现在你快走!”

赵墨舟也知道眼下容不得他迟疑,他往船舱跑去,长长的走廊没有一丝光,他听得见背后刀砍血肉的声音,却狠下心没有回头,临江仙见有人来,他守在楼梯已经多时,也没看是谁,柳叶刀出手,将追击他的海蛇击退,长手一伸,将他捞上二楼。

握住的那一瞬间临江仙便知道对方不是周南生,他的心狠狠一沉,正要下去接周南生,眼前寒光一闪,周南生的长刀已经架在了栏杆之上,临江仙双眸猛地一缩,周南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她腰上使劲,想要翻上去,一条隐匿在楼梯之下的海蛇却紧紧缠住了她的腰。

周南生甚至听得见骨骼收紧的声音,攀着栏杆的手指渐渐乏力,临江仙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松手啊。”大雨如石头般打在身上,周南生看不清临江仙的表情,他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和缠着她的海蛇陷了僵持。

可是他们耗不起,大量的海蛇已经进入船舱,临江仙若是松手,周南生就会被甲板上的海蛇围攻,他不松手,赵墨舟和苏虞都有生命危险。

周南生松开了手,但她却没有坠落,因为赵墨舟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腕,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周南生,快上来。”

两个男人的力量自然敌得过一条海蛇,周南生缓缓上移,但她余光忽然瞥见船顶的一团黑影,她猛地一挣,推开了临江仙,黑影偷袭失败,顺势转向赵墨舟,长尾一扫,赵墨舟与周南生一同坠入深海。

“扑通”溅起一个巨大的浪花。

腊月的海水如针一般刺进皮肤里,尖锐的疼痛,周围黑的一丝光也见不着,仿佛深处地狱,周南生紧紧抓着赵墨舟的手腕,费力地向海面游去,浮出海面的瞬间,周南生头一次,陷入了绝望。

他们被包围了,所有海蛇从周南生坠海的那一刻撤退,等她浮出海面,无数海蛇将他们团团围住,孙栎笙如同海妖一般,她面容生得极好,深海之中吴璋言好好地护着她,她的声音怨毒又得意:“周南生,今天,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那个姑娘是你喜欢的人吗?”生死关头,周南生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赵墨舟被冰冷的海水包围,一直剧烈的咳嗽,听到这个问题他强忍着不适,摇头道:“我欠她良多,不敢轻言喜欢。”

“不后悔吗?”听到周南生这一句追问,赵墨舟怔了片刻,他紧抿着唇,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我后悔了,如果能活着,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说话间包围圈紧缩,周南生低声道“帮我!”,话音一落,周南生将赵墨舟按下海面,一脚踩在他肩上,借力跃起,直接扑倒了包围圈外的孙栎笙,所有海蛇瞬间转向,赵墨舟被她踩进海底,整个世界颠倒,等赵墨舟浮出海面,苏虞已将缆绳垂下,他的声音飘荡在海雨之中:“抓紧绳子!”

赵墨舟环视四周,他想救周南生,但周南生早已消失在海面之上,她为了给赵墨舟争取上船的时间,拿自己做了诱饵。

一切因她周南生而起,那么就该由她结束,周南生被吴璋言紧紧缠着拖向深海,孙栎笙早被其他海蛇救起,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临江仙把赵墨舟救起来了。

赵墨舟抓住缆绳往上爬,他与周南生不同,周南生拥有与敌方不死不休的决绝,而赵墨舟却处处为他人留有余地,唯独有一个人,若说这世间有谁令他牵肠挂肚难以放下的,只有那个为了他毅然决然抛弃一切的醉清。

她现在依旧是酒坊里酿酒的小姑娘,可能得知他死亡的消息顶多伤心一阵儿,日后她会遇见另一个温柔的人,愿意品尝她酿的酒,愿意带她去看世间一切温暖美好的东西,只是,唯独这个人,不能是赵墨舟。

他像个踽踽独行的剑客,这条路已经是山风凛冽,荆棘满地,他怎么能拉别人和他一起走,他要笑着同她告别,所有的苦痛连牙带血一起咽下去。

赵墨舟身体孱弱,冰冷的海水令他意识模糊,他几乎抓不住缆绳,那些珍贵的过往一个劲儿地往他脑海里钻,他看到苏虞冲他拼命的摇头,大声喊着什么,他没听清,微微一笑,下一秒,笑容就凝固了。

剧痛遍布四肢百骸,他低头一看,胸前被蛇尾贯穿了,他想松手了,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紧紧抓住了缆绳,苏虞拼命将他拉上来,他吓坏了,眼泪一直掉,不停地说:“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啊......”

临江仙在周南生坠海时就跳了下去,也看到她牺牲自己挽救别人的伟大壮举,他一边想骂这个傻姑娘,一边又拼了命地往深海里游去,他想她活着,好好活着,最好能同他,白头到老。

临江仙的速度不比变成怪物的吴璋言,若是它再往深处几米,就算他救上周南生,她也未必活的成,临江仙绝望之时,被紧紧缠住的周南生忽然一扬手,一丝血线飘荡在海水中。

是临江仙的柳叶刀,钉入怪物尾巴中的三枚柳叶刀,被周南生拔了出来,她使得一手漂亮的刀法,也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食物,利刃在手,周南生主动将自己的手臂送进怪物口中,没有丝毫犹豫,“噗!”短刀刺进了怪物的脖颈,刺到坚硬的骨头,直接钉入,周南生再一扬手,生生将那块骨头给带了出来。

海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感官清醒了几分,周南生已是强弩之末,意识迷离间她似乎被人揽住了腰,有一个柔软的唇往她口中渡气,带着她往海面浮去,海水浮动,光线渐明,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浮出海面,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肺腑,周南生一瞬间觉得头昏眼花,剧烈地咳嗽起来。

深夜海上,风雨根本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周南生如夏日藤曼一般紧紧攀着临江仙的肩膀,破出海面也未曾松手,临江仙微微离开她的嘴唇,她浑身都在打颤,肩膀处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临江仙颤着手不敢动她。

周南生望着临江仙,声音似三月春风拂过的桃花稍,说出的话与眼前凶险的困境毫不相关:“临江仙,我喜欢你。”

她的手紧握成拳,柳叶刀划破了掌心,血珠沿着刀尖坠落,那莹莹白骨像贪婪的的蛇般,将它们全部吸食,一瞬间发出白玉般的柔光。

吴璋言死了,真正的死了,海蛇失去了首领与目标,逐渐隐匿在深海之中,孙栎笙消失不见,除了飘荡在海面之上浓重的血腥味,刚刚那场屠杀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

赵墨舟的胸口被海蛇贯穿,苏虞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止血,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看到周南生与临江仙上船终于舒了口气:“赵墨舟他,他,他......”

苏虞“他”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来话,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他捂住自己哭的红肿的眼睛自责:“是我,是我没有及时将他拉上来。”

赵墨舟摇了摇头道:“不怪苏虞,周南生,带我去底舱吧。”他说出这句话时如此平淡,就像在说海上起风了一般。他一向如此,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周南生练功受伤,每次都是赵墨舟悄无声息地把药膏放在窗台,清晨她醒来发现时,药瓶冰凉,已经沾染了露水,他知道周南生好强,受伤也不说。

同她一起长大的总共就这几个人,他们是同门师兄妹,说句长兄也不为过,但周南生性子冷,她不说,却几次三番救赵墨舟,念着的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此刻周南生的眼睛痛如火灼,她甚至想丢弃手中的长刀。

“你、你别放弃啊,我们还会有别的办法的。”苏虞劝慰的话也只说了这一句,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说辞罢了。

赵墨舟笑了,他这个人不似旁人,总有种清风入怀的感觉,哪怕他笑着杀人,在他身上,也觉察不到一丝狠厉:“我赵家世代神医,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伤势。”

赵墨舟把捏在手中已久的镯子塞进周南生手心,声音虚弱:“周南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应该看的出来,这是鸳鸯镯,我想让你回去之后,把它交给一个姑娘。”

所谓鸳鸯镯,是指同一块翡翠原料里开出来的两块料,纹路极其相似,镯子色段互补,比如一翡一翠,一阴一阳,一般都会作为定情信物。

“这个姑娘你是见过的,她叫醉清,是醉家酒庄的女儿,她过了这个冬天就要成亲嫁人,届时希望你把这个镯子给她,替我捎句话。”

那个镯子光泽润亮,纹路清晰,想必挑选的时候是用了心思的。周南生在手中摩挲着鸳鸯镯,没有看他:“什么话?”

“我愿她与她的夫君,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一时除了海上狂风呼啸,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周南生突然就为想为他鸣不平,至始至终都在考虑别人,就连自己的死亡都要利用去镇压女煞,遗憾也只祝愿喜欢的人和他人百年好合。

“值得吗?”周南生问。

值得吗?如何不值得呢?他是个短命的人,他发了疯地想让醉清知道他喜欢她,想同她相守一生,想喝她酿的每一种酒,想她在自己怀里永远撒娇,想她一直喋喋不休地问问题。

后来醉清要抛弃一切要跟他走,他却推开了她,他应该同她好好道别的,他一向顺着她,从未拂过她的意,她那天,一定很伤心,不然也不会在几个月后,便答应了旁人的求婚。

那时也如今日这般瓢泼大雨,醉清推开车门要下车,冷风猛地灌进车内,他下意识地想把她揽进怀里,醉清却推开了他,她哭得很伤心:“你不要对我好了,总叫人心生误会。”

赵墨舟听了这句话,当真收回了手,他抵住醉清要关上的车门,声音低沉:“我知道了,若有什么难事,你还可以找我。”

“不必了。”她说,声音里俨然带了哭腔。

那是1918年春,多雨的天,是醉清爱而不得,酸涩柔软的一腔心事,也是赵墨舟收到送棺人出海送棺的满身愁绪。

赵墨舟抿紧了嘴角,雨滴从他柔和的轮廓滑落,他的意识逐渐涣散,瞳孔失去了焦点,他喃喃道:“为你,为她,都是值得的......”

他们背负的是家族的命运,本来就是为着牺牲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没有退路,除了死亡,这条路,赵墨舟已经看淡了,他觉得死了还能守护身边的人一时半刻,已经足够了。

在他眼里,周南生是重要的人。

“赵墨舟,”周南生面容悲戚,她不想哭的,可是想起他们一同度过的十年,十年里花开花落,以后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在烈日下练功习武了,眼泪就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我答应你。”

赵墨舟垂眸浅笑,他等这一场雨歇,等夜深时海上的清冷月光,等清晨刺破浓云的第一抹艳阳,最终他闭上双眸,什么也等不到了。

而在这悲痛的氛围中,谁都没有察觉道,一道黑影悄悄伏在船顶,她盯着甲板上的生离死别,露出了疯狂的笑容。

船继续航行在大海上,夜色已深,经过刚才的混战大家都疲惫不堪,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他们悲伤太久。

“她的肩膀,怕是要废了。”苏虞盯着周南生的伤口道,风雨将歇,女煞被封印,强撑着的周南生终于昏了过去,苏虞皱着眉头,用匕首挑开周南生肩胛的衣服,断然道:“你看,昨晚的刀伤,今日的撕咬,都在肩胛骨处,她的右手今后再也不能使刀了,并且,”他顿了顿,匕首停在周南生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她中毒了,尸毒,恐怕咬伤她的,是早已死去的怪物,靠着龙骨支撑苟延残喘,如果不尽快清除尸毒,不出两日,周南生便会全身长满尸斑,腐烂而死。”

临江仙沉默良久,他掰开周南生的手指,收起刀骨,打横抱起周南生往船舱里走:“她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一旁的苏虞听了这话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苏虞十分清楚临江仙上船的目的,他们上船就是为了收集龙骨,但是如今第一块龙骨镇压女鬼,而这第二块,临江仙显然要拿来救周南生。

周南生不能不救,可是救了周南生,这块龙骨,就永远没办法从她身体里拿出来了。

“临江仙,你该不是动心了吧?”

苏虞这句话是有开玩笑的成分,临江仙完全可以否认,或者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苏虞都可以,反正苏虞不会怀疑,但他愣了许久,他明明想反驳,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他最初对周南生好,仅仅是因为各有所需,但一路走来,握在手里杀人的那把刀,最初你不觉得可惜,更不心疼,可是有一天你发现这把刀在某个深夜里突然发出一声清鸣,刀尖处开出了如血般妖艳的玫瑰,你就不想用它杀人了,你会不忍,然后有了一丝不忍之后,你又无意中发现,剥开那层锋利的外壳,内里却是柔嫩的枝蔓,那丝不忍,就突然放大了。

周南生对她身边的所有人来说,是把锋利的长刀,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临江仙只想护着她,想让她像小姑娘一样开心的笑,想让她眉眼处的冰棱子一下化开,春水荡漾般荡出一个软软的笑。

这样的情绪,就是喜欢吗?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临江仙喃喃道,他垂下眼,看向周南生在的房间,苏虞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要进去看看她。”临江仙说。

临江仙进来的时候,周南生刚刚清醒,或许赵墨舟的事给周南生太大冲击,但她表现的异常冷漠。

临江仙知道周南生为何会这样,他微微勾唇:“周南生,你这样,让我觉得好没意思。”

她终于肯抬眸看他,清冷的双眸中毫无情绪,临江仙对她毫无办法,只好认输,他认命般垂首吻在周南生眉心,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刚刚还说喜欢我,现在又不理我,你说是不是好没意思?”

临江仙可以想象的到周南生为何如此倔强,她从没有被人好好爱过,遇到这种事情总是束手无策,她只好把自己伪装得无坚不摧,你要是和她硬杠,永远别想从她嘴里说出喜欢的话,所以他先认输。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我喜欢你,周南生,你以后做任何事都不用顾及我,永远先考虑自己。”

局势陡然转变周南生有些震惊,震惊之后弥漫心间的是盛大的欢喜,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送棺人,只能任由这种名为“喜欢”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哪怕潮水涨潮淹没了一腔心事,她也没有开口的立场。

周南生没有喜欢过别人,更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自己见了眼前这个人就异常欢喜,愿意为了他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只要临江仙需要她,她即使知道是利用,也会一直在他身边。

真傻,但也是真正的喜欢吧。

于是周南生试着说服自己,也许自己有活的幸福的权利呢,在鲜血与骨架铺成的路上最后走向终点,她慢慢抬手搂住临江仙的脖颈,她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但又怎么会有梦如此真实呢,她贴着他的耳鬓呢喃,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似的:“那你能带我回家吗?”

一直漂泊的船终于靠了岸,临江仙稍微离开她些,又一吻落在她鼻尖:“你放心,我会带你回家的。”

然而就在此刻,他们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就在他们耳边,仿佛在嘲笑他们痴心妄想。

但仔细一听,又只有翻涌的海浪声了,四下寂静,寂静中透着诡异。

听了许久,周南生在叠荡的海潮声中,似乎听到了幽咽的哼唱声,女声飘荡在海风中如同即将断裂的风筝线,起起伏伏,断断续续地时有时无,总让人听不真切。

听了好大一会儿,在甲板上的苏虞似乎听清了吟唱的曲词,他先是怔了片刻,然后发疯一样往船舱里跑,却不小心被缆绳重重绊倒在地,苏虞狠狠地捶了下甲板,气急败坏道:“来不及了!”

那声声吟唱不知何时停止了,但又似乎一直在他们耳边萦绕——修门瞭望揽剑兮,哀魂魄之先故。跪敷衽以陈辞兮,挽蓬舟于泊驻。就旧迹而奠酒兮,扫秋风之高台。湛湛江南礼魂兮,永离魂俟归来!

这是,招魂曲,有人,向女煞招魂献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