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浮山墓

甲板上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手持长刀的少女捂着受伤的肩膀,和面前不挂血肉的骷髅骨架冷冷对峙,明明是空洞的眼眶,却如同深渊一般让人无法转移视线,少女忍不住后退,直到后背紧紧抵着船舷。

黑色海上有海风袭来,乱发挡住视线的瞬间,白骨骷髅猛扑靠近,五根指节如同利刃,狠狠插向少女的心脏。

没想到第一夜死的竟然是自己。少女淡淡地想。

“周南生!”

失去意识前,周南生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的年轻人向她走来,心中恐惧的风暴就像退潮一样,一瞬间乌云退去,暴雨停歇,阳光冲破牢笼般笼罩在大海之上。

临江仙,他来了。

1

风平浪静,海阔天蓝,阳光,海风,以及身下的被褥,都是温暖的,这是周南生醒来的第一感受。

确定地说不能是醒来,她能够清晰地听到旁边说话,对外的一切感知也无比清晰,周南生挣扎着想起来,只是稍微一动,浑身酸痛,尤其是肩膀,痛得她立刻逸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

没有人注意到,苏虞聒噪的声音一直在响:“临江仙,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厉害的人,昨晚要不是她身上那块龙骨,她必死无疑,你说周南生到底什么来头啊?”

“她醒了。”对方似乎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淡淡地打断他的话。

眼皮沉重,听到这句话,周南生极不情愿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闪了闪,她想道声谢,一开口,只发出一个单音节便闭了嘴。

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喉咙应该是肿了,说话异常艰难,大概是一清醒各种感官恢复,一时间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的。

她眼皮没抬,只看到眼前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裤的人,正是临江仙,再往上光线模糊,瞧不清他的面容,她想问昨晚女煞怎么样了,偏偏一副破锣嗓子开不了口。

于是周南生就耷拉着眼,从一条缝里望着面前的临江仙,静静地,带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沉默良久,“刺啦!”刺耳的摩擦声撞进耳朵里,临江仙一脚将聒噪的苏虞踢了出去,关上门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你安心躺着,昨天晚上苏虞用你身上的龙骨镇压的女煞,暂时没什么危险。”

周南生轻轻点了点头。临江仙端起桌旁冒着热气的青花碗,白瓷勺子舀了点颜色浓重的药送到她嘴边,入了口苦得五官狠狠皱在一起,周南生瞥了临江仙一眼,知道没有抗拒的可能性,乖乖地咽了下去。

一碗药下肚,临江仙颇为满意道:“你再睡一会儿,白天不会出什么事,晚上我守着你。”

周南生又点头。

“好了,”临江仙微微低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现在我问,你不用回答,摇头代表不对,不作声,我就当是真的了。”

周南生没有说话。

“当年寻龙骨一事闹得轰轰烈烈,你祖上惹了诅咒也未能寻到,四大家族为朝廷阴兵主力期间,也从未见过它的身影,你身上这块,应该是柳长街给你的。”

周南生不动声色。

临江仙笑了笑,“周南生,你时时刻刻记着,你防谁都没必要防我,我上船,本来就是为了你。”

没有半分疑问的意味,周南生轻轻眨了眨眼。

“还有,姑娘家家的,那么狠干什么?我说过,很多事情你不必急着冲到最前面。”临江仙垂头想了一会儿,最后笑着拂上周南生的眼睛,轻声道,“你若不想提,龙骨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睡会儿吧。”

经历过生死的人似乎很不习惯经受这么大的温柔,周南生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昨晚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一觉醒来不仅没死,还遇上了一个如此温柔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感慨还是感动。

她迟疑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临江仙还没走,周南生撇了撇嘴角,她自己都没察觉,滚烫的泪珠沿着眼角唰地掉进了发鬓。

她小声地说:“临江仙,你根本不是为我而来的吧。”

严丝合缝的外壳慢慢裂开,露出内里柔嫩的枝蔓,这是周南生少有的脆弱时刻,让在生死场上走过无数次的临江仙突然生出了几分不忍。

若是别的姑娘此刻应该全然开始相信他了,相信他是喜欢她,会护着她,会好生将她捧在手心,但是周南生与别的姑娘不同,她不要隐瞒,拒绝欺骗,近乎执着地戳开临江仙给她的甜蜜假象,去接近真实残酷的现实。

“你若真想知道,得从六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说起。”他静静地开口。

2

六十三年前,是咸丰五年,春寒料峭,柳梢刚刚带了点新绿,北京城内却是人心惶惶。近日太平军北征的言论甚嚣尘上,在北京城里扛着长枪卷发碧眼的外国佬也越来越多,还有人说半夜经常听见步伐整齐的行军脚步声。总之一时间北京城家家紧闭门户,酉时一过,街道上几乎见不着什么人了。

往常临江仙也是如此,可是今日,他在远离京城的岭南罗浮山上,夜深露重,他靠着一株粗壮的树木,望着不远处的霭霭浓雾,微微皱眉。

正沉思着,前方突然一阵骚乱,身旁的士兵急急忙忙涌过去,期间偶尔听见一两声叫喊——

“找到了!找到了!”

“快喊临先生过来!”

许是昨夜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湿滑,又是山道,上山途中有不少人摔了,临江仙站起身,却没挪动脚步,他的视线落在两丈外蹲在一起毫无动静的四人身上。

他们四人,不是普通的官兵,倒像是经常下地的腿子(盗墓者)。

这次能够让朝廷这么兴师动众,紧急调遣阴兵来到罗浮山,可不仅仅是山上墓中的金银财宝,更是为了传说中的能够聚魂改命的龙骨。

大清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以武为尊,国祚昌盛百年,如今衰微,皇室里自有人按捺不住,寻了天下名士来求转运之法。本来是绝密之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说大清国祚衰败,唯有龙骨可挽覆倾之国。

《海内南经》有言:初,天地怪桀,而乾坤逆象。昔一龙解,九骨出,遂证清明。

而后有重言所传天下——天生万物,龙骨为至。夫蝼蛄得之,能负巫山。偃鼠得之,能逆羊角。而人得之,足能登驭九州临天下。

太平天国北伐,洋人入侵,坐在龙椅之上,高处不胜寒的帝王,为了大清国祚,又岂能不信?

所以龙骨一出,各方人等虎视眈眈,朝廷是,临江仙是,这里的四个腿子,也是。

临江仙目前无暇关心这个,他被人拥着往前走,走在不知是多少年前修的青石山道上。

路滑,他走得又慢,前面的人似乎等不及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急急地向他走来,一连滑了几个台阶,临江仙伸手扶了一把,那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急促道:“临先生,这里众山环绕,最高的罗浮山,却并非墓穴所在,那是龙脊,我猜墓穴在的地方,应该是……是前面的浓雾地区,果然,刚刚让人用洛阳铲一探,下方是五花土!”

此人弱冠之年,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神算子,姓柳名长街,少年意气,又刚出师,未免不想闯出点名堂。

临江仙不动声色地拂掉柳长街的手,淡淡道:“我不擅此事,你做主就好。”

“临先生,”柳长街的眼睛亮得吓人,像黑夜中跳动的火焰,他压低了声音道,“我需要临先生的帮忙。”

话音到了末尾,不等临江仙拒绝,柳长街微微掀起自己的衣襟,好叫临江仙看到,他锁骨处赤红的筋脉。

看到这一幕,临江仙的瞳孔微缩,有些诧异道:“是你?”

四下人多眼杂,他来不及询问过多,下意识地往下接:“找到的墓穴?我随你前去看看。”

他这句声调实在太高,原本没有动静的四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临江仙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自己背后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如跗骨之疽,始终钉在他的脊背上。

3

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并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是属阴兵一脉,常年行走四方盗墓,对墓穴构造熟悉得很。等临江仙走到的时候,盗洞已经挖好,先行军下去了四个,说是爆破的好手,对炸药的使用精细到能够指定炸出洞口的大小。

两指粗的麻绳紧紧攥在一个年轻小兵手里,绳头系在身后水桶粗的大树上,即便如此,那小兵依旧神情紧张,死死地盯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

新鲜的软土被堆在一棵歪树下,临江仙瞥了一眼,搓了搓手,朝手心里哈气。天冷,厚重的棉衣被夜间的露水打湿,迷雾笼罩着整座山头,树林间影影绰绰,偶尔听到风声林叶声窃窃私语声,显得喧闹又静谧。

突然,小兵手中的绳子紧了两下,他面色一喜,赶紧叫其他人过来:“快帮忙拉!”

手中绳子骤然拉紧,其余十几个人都赶过来拉绳子,就连先前没有动静的四个人,都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长眉细眼,突然一笑,端端叫人不寒而栗,声音阴冷,如寒冬腊月里的风,带着刀刃的凉,“这墓旁种着歪槐树,木从鬼,是大凶。”

临江仙生于南海,一向从海事,对这方面一向不懂,那人话音刚落,原本拉绳的小兵却是一哆嗦,惨叫一声,松开了绳子。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惨叫声接连四起,临江仙站得远,却也知肯定出了意外,柳叶刀脱手而出,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过,“噌!”割断了绳子。

片刻,拉绳的人几乎全部倒地,除了最初的一声惨叫,竟再没有了声息,林中仅剩临江仙柳长街他们六人。

长眉细眼的那人又笑了一下,点亮了火折子边照亮前方边开口道:“临先生好功夫,在下周青川。”

他似乎是四人当中领头的,他一报上姓名,身后三人也不含糊,身材高大的男人抱拳,声音亮如洪钟,“孙忠武。”

孙忠武旁边的男人个子瘦小,看起来有些孱弱,“赵修竹。”

最后一个男人跟在周青川身后,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吴离。”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洞口的情形,柳长街紧紧攥着临江仙的衣袖,手心里都出了汗。这墓穴是他找的,盗洞的位置也是他指定的,他想要京城神算的名头,火急火燎地想进墓开棺,可这墓没进,朝廷的阴兵全死了,叫他回去如何解释。

别说出人头地,他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临江仙落在最后,看不清是什么情形,只见周青川几人脸色一变,纷纷退让,只留赵修竹一人。

临江仙袖中的柳叶刀慢悠悠地在手心打转,他一点也不担心,这四人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有各自的看家本领。

赵修竹蹲下身子,火光照亮了地面,临江仙这才发现,倒地的人身上爬满了拇指大的黑色蜘蛛,这些蜘蛛顺着绳子爬上来,夜色昏暗完全看不清楚,着了道也是意料之中。

这些蜘蛛在吐丝,它们以腐肉为生,只要被叮咬一下,尸毒立刻遍布全身。赵修竹离得最近,那些蜘蛛却完全绕过他,似乎是在避让。赵修竹全神贯注地盯着蜘蛛,偶尔咳嗽两声,他看了片刻,声音喑哑道:“下去拆外围墙的人以为里面是水银或铁水,不曾想却是蜘蛛活物,但他们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应该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条路,不能走了。”

说着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锦囊,扔给了周青川,言简意赅,“吃了,防毒虫。”

孙忠武下意识地皱眉,“又吃这玩意儿,一股隔夜尿骚味,你们赵家制药就不能加点香味吗?比如卤肉?”

“你用腐尸卤肉试试?”周青川说着,将药丸递给临江仙两枚,他笑了笑,“临先生大名南海一带谁人不知,进了墓,多帮衬点。”

临江仙接过,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其实这盗洞,打得刚刚好,这个位置是墓穴正门,但是我们一般挖盗洞,不在这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孙忠武身材高大威猛,力大无穷,耍洛阳铲耍得飞快,不到两刻钟,盗洞挖好,他直起腰问站在临江仙身侧的柳长街上面那个问题。

柳长街诚实地摇了摇头。

在一旁解释的却是吴离,“墓穴里几乎所有的防盗手段,都在墓门、墓室以及墓道中,墓门最危险,墓室不可避免,你要进,但是能省一道难关是一道,直接把盗洞打在与墓道垂直的位置,”他做了一个打通的手势,“幸运的话,直接跳过墓道机关,安全进入墓室。”

柳长街恍然大悟地点头。

“不过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小兄弟,要不要拜吴离为师,他可是定穴寻金的一把好手。”周青川拍了拍柳长街的肩,询问道。

赵修竹又咳嗽了一下,声音更微弱了,“时间不多了,青川,我们下去吧。”

周青川看向临江仙,意味深长道:“临先生要不要留下个心腹在地面上?”

临江仙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孤身一人来,无心腹。”

周青川闻言一笑,领头拉着绳子先下去了。

地面上最后只剩临江仙、柳长街与孙忠武三人,柳长街犹犹豫豫道:“临先生,要不我留下来?”

临江仙没有看他,顺着绳子下去了,柳长街探身去看,刚好对上临江仙的眼睛,“想跟着,就来,你是我族命中的八卦神算,我保你平安无忧。”

这句话如一颗定心丸,让初入江湖的柳长街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正想说什么,孙忠武终于受不了他磨磨唧唧的模样,一脚将他踹了下去,“赶紧滚!”

4

这个盗洞果然直接打在了墓道上方,进入之后借着微弱的火光,临江仙看清了整个墓道的构造。墓道两侧是色彩明艳的笔画,似乎是墓主人的生平墓画,来不及细看,周青川一行人便直奔前方,他不得已只能跟上。

墓道尽头,是一个肃穆庄严的地下宫殿,高大的殿门紧闭,殿外伫立着顶盔贯甲、表情威严的武将。临江仙环顾四周,身侧的柳长街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这是大明墓,大明的!”

一路走来小心翼翼的吴离此刻终于松了口气,“这是一个大型石室墓,石室墓的机关都很好破解,你们跟在我身后,就不会有事了。”

话音刚落,突然“吱呀”一声,伴随轰隆隆的摩擦声,沉重的石室大门,竟然打开了,一股阴冷的狂风袭来,几乎要将人掀倒,周青川手中的火把,也瞬间熄灭。

周青川倒是镇定,不慌不忙地用火折子再次点亮手中的火把,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殿门,其余人也纷纷跟上。

临江仙站着没动,他突然有一种极度异样的感觉,如果这墓中真的有龙骨,那么他此刻收到的感应就是——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柳长街已经进去了,他身侧只有吴离站在原地,吴离表情古怪,喃喃道:“我……我并没有触动开门的机关,是它自己……它自己开的。”

“走吧。”临江仙推了他一下,不管谁开的,再不走,他们就跟不上前面的人了。

穿过墓道,前方是笔直的甬道,墓中有两间耳室,室内一排大青花瓷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简陋得很,他们要的东西自然也不在这。临江仙随着他们转到主墓室,这里也简陋得可以,除了一具石棺,再无其他,倒有点像声势浩大的雨,最后落了几滴,地表都没打湿。

“难不成,我们来错地方了?”

“不可能!”周青川怀疑的话刚出口,就被柳长街打断了,“我定穴定了许久,这里的山势走向看了半月有余,肯定没有错。”

“没错,这里,确实是龙骨墓。”吴离附和道,“只是刚刚走得太过匆忙,不知墓中何人,又为何会有龙骨。”

“你们抬头。”赵修竹最是心细如发,他一提醒,临江仙跟着抬头看,却看到上方的石板微微移动,他们正疑惑着,一直盯着看的赵修竹脸色大变,“是五头蛇!”

只见那方洞处探出一条五头巨蛇,正扭曲着向外挣扎,临江仙捏紧了手中的柳叶刀,正要出手,身后却被人猛地一推,紧接着柳长街一声惊呼:“谁推我?!”石室门轰然落下,尘埃飞起,整个墓室里,瞬间只剩他们二人了。

临江仙冷冷一笑,盗墓贼又岂会轻易与他人共事?周青川肯放他们下来,不过是觉得在地面之上,杀不死他临江仙罢了。

眼看五头蛇要出来,临江仙将柳长街护在身后,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侃,“你是京城神算,现在来得及为自己卜一卦吗?”

柳长街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从来不给自己算,知天命不问天命,这是规矩。”

“这条蛇交给我,你看这室中可有其他机关,阻止顶上的石板移动。”话音一落,临江仙旋身而上,柳长街不敢耽误时间。他长这么大,因全身布满红色筋脉,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就这么死在墓里实在太不甘心了!

这条五头蛇实在太巨大,大得十分不对劲,而且当临江仙靠近它的时候,几乎能够感受到胸腔的震动。他守着那个方洞,靠着墙壁支撑,已经用柳叶刀将五头蛇逼退三次,眼看这巨蛇被逼急了,正用身体乱撞,整个墓室几乎都在晃动,临江仙有些心急,“柳长街,找到机关了吗?”

柳长街此刻正抹着眼泪一寸一寸地摸着墙壁,他知道时间紧迫,加快了速度,“临先生你再撑一会儿,我……我马上就找到了!”

“等你找到我就死了!”方洞越来越大,五头蛇已经几次三番探出头来,临江仙不防被它撞了一下,直接坠落在地。那巨蛇见临江仙倒地,突然缩起脖子,犹如利箭一般猛地弹出,电光石火之间,临江仙只来得及侧翻一滚,直接将正在寻找机关的柳长街撞到,“咚”的一声撞在墙壁上。

巨蛇一击不中,又缩起脖子,做好了攻击的姿态,临江仙的柳叶刀打着旋飞出去,直接刺中五头蛇的身体,它扭曲着向后,尾部眼看要滑出上方石板,柳长街大叫:“找到了。”

“快启动!”柳长街话音刚落,五头蛇已经甩着巨大的蛇尾袭了过来,临江仙直接被扫在墙壁上。

此时墓室门开,柳长街却被逼至墙角,五头蛇夹紧脖子攻击。临江仙不敢确定心中猜想,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柳叶刀握在手心,拧身而上,他抱住巨大的蛇头,将手心那枚柳叶刀狠狠刺入五头蛇七寸。五头蛇剧痛挣扎,其中一个蛇头狠狠咬在临江仙的肩膀上,临江仙忍痛,手下发力,又猛地将柳叶刀拔出。

他的掌心被柳叶刀划破,鲜血横流,他却没有松手,盯着柳叶刀刀尖上的白骨,轻笑,“龙骨果然在你这个畜生身上。”

但是此刻他身中蛇毒,眼下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这个第一次见面,家族口中所言,全身布满红色筋脉,即李家命中神算的柳长街了。

5

再说周青川三人设计将临江仙他们引入假墓室之后,吴离就开口道:“这是一个假墓室,但同时,也是一个真墓室。”

墓主人为了防止被盗,先修了一个假的陵墓,但正如柳长街所说,这里的风水极好,没有人会放过这个地方。

“所以,真正的墓室,在我们脚下。”

他们三人在甬道之中来回检查,还是吴离最先发现甬道中一处轻微的凹陷,不仔细查看,根本无法发觉。

他们四人各有分工,一起合作盗过无数的墓,多次铤而走险脱离困境,与四人的互相信任是分不开的,周青川和赵修竹点了点头,示意一切交给吴离决定。

吴离颤着手,将凹陷往里推进,这一推,整个甬道晃动,大量的尘土碎石坠落,似乎整个甬道都在下沉。

“小心!”就在这期间,甬道中突然乱箭四射,周青川一个飞扑护住吴离。他是四人中功夫最好的,眼下也是手忙脚乱,匆忙之间只能用匕首阻挡飞来的箭矢。

等尘埃落定,周青川忽然想起身体孱弱的赵修竹,回头一看,只见赵修竹胳膊中了一箭,此刻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痛难忍。他艰难道:“吴离功夫最差,你护着他,不用管我,”说着笑了一下,“也幸亏是我中箭,这箭——有毒。”

赵家本世代神医,到了赵修竹偏偏走了歪路,整日吃些毒虫毒草,再自个儿解毒,竟炼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周青川遇见他的时候,赵修竹刚被赵家当成耻辱赶出来。

他们四人本是萍水相逢,谁知命运竟出奇地相似,生来便被人看不起,前半生受尽苦楚,周青川带着他们盗墓,虽说不愁吃喝,但四人最想的还是做那人上人,所以这次朝廷阴兵盗墓,他们就杀了四个人混进来了。

周青川走过去将他扶起,“说什么呢,我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出去。”

他们三人走在能容两辆马车并排通过的甬道中,甬道两侧雕刻的花纹精美,头顶贡品的使者,启门待入的童子,栩栩如生,甬道尽头一个开阔的、自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墓室,正中间有一个一个方形殉葬鞥。

从进入这里开始,就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可见这里确实是养尸之地。

山洞的正中央,有着一个巨大的金丝楠木棺。

吴离盯着棺椁许久,有些犹豫道:“这似乎,是一个夫妻合葬墓。而这棺材,是养尸棺啊。”

金丝楠木乃是上等的棺木材料,一般的王侯都不能用,何况,还是这么大的金丝楠木棺,这么贵重的棺材,可见墓主人的身份十分高贵。

走近之后吴离觉得更加奇怪了,“这棺盖之上是用精血画的镇压魂魄的术法,可是你们看,”他蹲下身用手抚摸着棺木,上面雕刻着奇奇怪怪的花纹,一直蔓延至整个石床,他抬起头,眼中的困惑愈发浓重,“这棺木之上雕刻的,却是往生阵法。可见,他们最初应该是想用龙骨复活棺木中的人。”

“不管什么镇压还是往生,为了金银珠宝和龙骨,我们总要开的。”周青川抽出匕首,直接插进的棺材缝中。

“让我来。”吴离接过匕首,缝隙之中来回滑动,走了两步,匕首一下被格挡,他停下脚步,抽出匕首,换会自己的铁丝钩。

他是破解机关的好手,就凭一根铁丝,这世上任何锁都难不住他。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棺材内机关复杂,整整一刻钟,吴离一直用铁丝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棺内的情形,他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突然,他不知勾到了什么,面上一喜,手下发力,只见那棺材盖竟然自己缓缓推开了。

棺内钉满金钉,金线缠绕,其中又有无数根金针泛着光,隔着金线打量棺中的情形,只有一具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尸,所有的陪葬品都堆在棺材角落,但他们谁都没有动。

因为那具本该是白骨的尸体,此刻却留着一层表皮没有腐化,如同白骨与人皮之中有什么东西把它撑起来了,仔细看,还能看到人皮之下密集蠕动的虫子的轮廓。

“放心,有我给你们的药丸,什么毒虫都不敢靠近你们的。”赵修竹抬了下下巴,示意周青川可以动手了。

这棺中不再有其他尸体,吴离虽然有些疑惑,但很快也不在意了,他全神贯注地用铁丝捞着冥器,可是捞到最后,竟也不见龙骨。

“这,难道龙骨不在这儿?”他顿时有些心急,周青川连忙按住他的手臂,眼睛却看向了女尸。

“龙骨,有可能混在这白骨之中。我们有赵修竹在,尽管动手。”

话虽这么说,但是吴离的铁丝钩却止不住颤抖,他总觉得这具尸体不对劲,如果动了肯定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周青川看他下不了决心,便使劲一推,铁丝瞬间刺破人皮,无数如蚂蚁般大小的黑虫争先恐后地从人皮下涌出。

“快跑!”赵修竹瞬间变了脸色,这些黑虫根本不怕他,正疯狂地从棺内爬出,当下顾不得其他,拔腿就跑,吴离捞出来的冥器还在地上,匆忙之中只抓了一把塞进怀中,跟在周青川身后狂奔。

可是太晚了,黑虫的移动速度太快,没等他们跑出甬道就已经追上他们,不过瞬间,他们三人便被黑虫包围得密不透风。

失去意识前,他们三人恍惚听见了一声诡异又瘆人的轻笑。

6

临江仙一直是清醒的,他知道柳长街以为他死了,撕心裂肺地哭了大半晌,最后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说什么,临江仙听得费劲,只听清几句——

“生来注定,我是要一生跟随你的。”

“我是京城神算柳长街!”

他想笑,可是一笑,偏偏这时柳长街猛地一颠,刚刚好磕在他肩膀的伤口处,他痛得差点没叫出声来。

柳长街好不容易把他背到盗洞处,这盗洞仅容一人通过,柳长街嘴里念叨着对不住了,却用绳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还好避开了伤口。

孙忠武察觉到动静之后,连忙拉动绳子,将人拉上来,一看是临江仙瞬间变了脸色,临江仙强撑着一口气,虚弱道:“下面还有人,你需要下去救。”

说完,他就彻底昏死过去。

“没想到,我师父六十三年前在你身边,竟然是一个草包角色。”周南生知道故事快要讲完了,她听了这么久也不觉得困。

临江仙将她露在外面的两只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棉被往上拉了些,“我也不曾想那个确实被自己嫌弃草包的小哭包,有一日会成为大名鼎鼎的京城神算。”

“然后呢?那盗墓的四人可是四大家族的祖上?他们没有死吗?”

周青川他们三人,并没有死。

孙忠武下来的时候,只看到周青川他们三人躺在甬道中,不知什么原因,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红点。他与他们三人肝胆相照,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扛起周青川,起身的瞬间突然脖颈处一痒,跟蚂蚁蜇了一下似的,他揉了揉,也没放在心上。

“他们开的棺,就是巫族小女儿玥滢的棺,从此,惹上了诅咒。”

后来他们四人凭借着唯一从罗浮山安全归来的阴兵加官进爵,四人各有看家本领,带着阴兵四处盗墓,给朝廷贡献不少军饷,还曾利用各自的本事上阵杀敌,一时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成为京城里有名的四大家族。

直到诅咒降临,四大家族毁于一旦。而诅咒的源头,与临江仙,却是撇不开关系的。

“所以,你并不是为我上船的,自四大家族要破解诅咒开始,你就决定要参与其中了。”周南生早就知道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临江仙对她好,一定是有缘由的。

她的一双眸子雾蒙蒙地望着临江仙,揉碎了一江秋月,斩断了过往情缘,“所以,你这般护着我,是别有目的。”

“我李氏一族,世代守护龙骨,大清国祚一毁,龙骨尽散,前族血裔,出继旧任,即是临江仙,此后不死不灭,直至龙骨齐聚,退龙骨以拒邪秽,反群山而扼乱佞。”

但仅凭临江仙一人之力,又如何聚齐十八块龙骨,当年临江仙身受重伤,柳长街带走罗浮山墓中的龙骨,为他寻找能够帮他聚齐龙骨的人,谁知一等,便是六十三年。

六十三年,这期间临江仙只收集到两块龙骨,李家命定神算从柳长街到苏虞,柳长街算的最后一卦,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南生慢慢抬手指向自己,“这个人,是我。”

“周南生,我同你讲这些,是希望我们之间毫无隐瞒……”

“然后帮我解除诅咒好好活着,陪你寻找龙骨是吗?”周南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临江仙将自己剖开,不带丝毫隐藏地交付自己的秘密,他想换一个真心,却等来一把刀子。

“临江仙,我答应你便是。”最后,周南生淡淡道。

周南生故事听累了,最后沉沉睡去,苏虞敲门喊她吃饭时,已是日暮西沉,她稍微恢复了些,费力地撑起身体,把自己的手伸给苏虞,下意识道:“临江仙呢?”

苏虞突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周南生怔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是同孙栎笙在一起么?”

说完她搭手借苏虞的力从床上起来,苏虞看她的架势突然有些紧张,“你可别想不开现在就动手把人给杀了,我不是同情她,只是她的确挺可怜的,你们献祭这个法子太血腥了。”

周南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往外走,“我没准备杀她。”

出了船舱果然在甲板上看到临江仙和孙栎笙的身影,两人靠得极近,肩贴着肩。

绯红的云散散地飘在天空上,远处日落染红了一片,整个海面都是昏昏的暖色,暮色里似乎还听得到海鸥归巢的清鸣。

大海上的景色看久了也是单调至极,孙栎笙此刻穿着白色大褂,长发尽散,她躲风似的蹲下身子,整个人小巧玲珑的,抬手拢起乱发,仰着头,笑得干净又勾人,“临江仙,有你在,连海风都变得温柔许多。”

临江仙架了一个火台烧火,铁桶上方坐一口锅,应该是在煮粥,听到这话倒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和孙栎笙拉开了几寸距离。

受到冷落孙栎笙也不恼,瞥见周南生从船舱里出来,她微微起身,手指搭在临江仙手腕上,这下换了语气,三分柔弱七分哀求,“那,晚上我在房间里等你。”

孙栎笙成为八大胡同的头牌之后,风月场上走了几百回,谁也不肯交出一颗真心,眼前笑着,转眼掏出刀子扎你心窝上,她也见得多了,她的所有儿女情长的心意在与达官贵族虚与委蛇中消磨殆尽。

她谁都可以利用,哪怕是对她一往情深的吴璋言,甚至她自己。可是,她搭着临江仙的手腕起身,不知怎么眼睛酸涩,突然就落下泪来。她抓紧手中唯一的支撑,力气大到临江仙侧目看她,她眼中带泪,却还是笑了,如同花瓣掉落,她喃喃道:“真是个傻子。”

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吴璋言。

周南生静静地瞧着这一幕,身后响起一个寡淡的声音:“昨晚真是大开眼界,千钧一发之际,临江仙为你抵挡女煞的进攻,苏虞以龙骨为祭,硬生生将女煞镇压。”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传说天生万物,龙骨为至,未曾想有生之年,竟能真的见到。”

是赵墨舟。

他口中的那块龙骨,周南生六岁就带在身上,她以为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光滑润亮,沾染了灵气般,叫人爱不释手。她谨记柳长街的话,贴身放好,任何时候,都未曾拿出示人,约莫也多亏了它,周南生才多次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不过,你小心一点孙栎笙,她是个弱女子没错,拉拢人心却有一套,”赵墨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难得地温和,“若不是我早有心上人,怕是会动心。”

周南生没有说话,他们这些人,生命尤其短暂,万事不能奢求,能够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如同生命里荒芜的光景一瞬间长满了花树,如同屋檐上第一捧积雪融化滴落的水珠摇摇欲坠,叫人恨不得用软过棉花的温柔在日日期盼中小心呵护。

在这送棺船上,他们送棺人是在一场孤寂无援的暗夜里等待一场灯火,在无所遁形之时寻求一人庇护,遇见了是一场盛大的欢喜,遇不见则在无数次明明灭灭的渔火中一次次落空。

孙栎笙接近临江仙没错,谁不想活着呢,龙骨镇压女煞一次,活到最后的那个送棺人,生还的可能性更大了。

周南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冲赵墨舟微微一笑,“能有心上人,对我们来说,已经是目睹一朵花的盛开了。”

“若你能活着回去,周南生,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赵墨舟没有继续说下去,周南生也没有问,他们都知道,过了今晚,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但分别,还是留在最后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