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小念请假了

随着高度的升高,场内也愈发安静,静得顾盼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黎恕的身形稳且流畅,偶尔会停驻片刻,似乎在考虑最合适的落脚点,之后就很快攀爬。一路似乎顺利得过分,在所有人聚精会神的目光下,眼看胜利已经触手可得。

然而,老天总不会让一件事情过分地顺利。

隔着大半个手臂的距离,黎恕轻轻一跃抓住最后一个支点,脚却没有踩稳。

顾盼有点恐高,只是看着这种项目手心已经沁出冷汗,这一脚踏空,更是直接惊呼出声。人群都倒抽一口凉气,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这项运动有一定的危险,虽然有安全绳,就算失败也不会受什么大伤。但单单被一条绳索吊在半空,也并不是什么完全安全的举措。

一秒,两秒,三秒,预想的身体腾空没有发生。十余米的高空,那抹宽阔的背影仍然稳稳撑在攀岩墙上,小腿的肌肉绷得笔直,轻轻一晃,已经再次踩稳,紧接着不紧不慢地爬上顶峰。

人群静了片刻,再次爆发出掌声。黎恕单手抓着最后一块支点,隔着十几米看下去,颇有些傲视群雄的意味。

不少年轻的小姑娘兴奋地尖叫,像见到什么偶像明星,“好帅”“我的嫁”这类词汇不绝于耳。

黎恕却没什么表情。隔着半个场馆,顾盼总觉得那抹淡淡的视线,像是落在自己身上。

……这么看起来,倒真是,好有男人味儿啊。

等黎恕下来的时候,顾盼和乔宋已经离开。

稀疏人群里,黎念迈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跑上前迎接凯旋的王,“爸爸!”

黎恕单手抱起他,在众人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垂眼,“嗯?”

黎念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刚才顾老师,好像很紧张你。”

黎恕失笑,换了只手臂,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那你喜不喜欢顾老师?”

“喜欢。”

“为什么?”

“因为……她跟别的阿姨不一样。可我不喜欢她旁边的叔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极力回想用词。几秒后,黎念嘟起嘴,奶声奶气地说:“老牛吃泪(嫩)草。爸爸,他是不是顾老师的男朋友?”

唇边笑意渐收,黎恕的黑眸微微眯起,看向场馆正门汹涌而入的阳光,若有所思。

被称为老牛的乔医生同样心事重重。

因为工作原因,乔宋总是穿得正式,也养成了一种不苟言笑的气场,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时间久了,医院里的小护士私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冷面圣手”。

通透的体育场外植被稀少,顾盼皮肤白,这么一晒难免泛红,脸上甚至有些刺痛。她伸出手来遮在眉骨上,细微的小动作被乔宋看到,忍不住皱眉数落:“不记得带伞吗?”

顾盼把手抬高一些,因为阳光刺目而微微眯起眼,“乔医生,醒醒,这不是医院。”

乔宋说:“那出了医院,你就没病了?”

顾盼:“……”

取车的时候,乔宋似是漫不经心问:“刚刚那个……是谁?”

顾盼回想,说:“哦,一个学生家长。”

“跟你很熟?”

算熟吗?顾盼也说不上来,一起进过警局,一起相过亲,应该算熟吧?

“……还可以。”

乔宋点头,“看着很年轻,孩子都那么大了。”

顾盼笑,“所以啊乔大夫,你要抓紧。”

乔宋意有所指,“嗯,是该抓紧。”

车子被骄阳烤的发烫,顾盼在上车前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上回我托你开的医院证明,什么时候能拿到?”

乔宋替她打开车门的手一顿:“很急吗?”

顾盼支吾了一声:“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那天看过学生档案之后,她第一时间是没有反应过来的,等她把事情前后仔细回想一遍,已经马不停蹄地跑到公安局去查档案。警察叔叔很敬业,在她出示所有证件之后,轻飘飘问她:“结婚证呢?”

顾盼一愣,又把前因后果跟警察叔叔详细说明,警察叔叔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事儿我们之前也没遇到过,你去医院开个失忆证明吧。”顿了顿,补充,“哦对了,必须三甲医院啊,其他什么小诊所可不行。”

顾盼:“……”她不禁联想起曾经网上很火的一个段子——证明你爸是你爸。亲子关系好歹还能验个DNA,夫妻关系又该怎么办?

一周后,幼儿园正式迎来学期末,照例要进行汇报演出。

一个班三个老师,顾盼作为生活老师一般负责小朋友的起居生活,课程方面由其他两个老师负责,她则算是助教。偶尔会有各班的老师带着小朋友来找她做做心理咨询,清晰地了解每一个孩子的特点,方便各班老师因材施教。

同组的组长老师姓何,英语专业出身,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上去跟顾盼差不多大。彼时正是英语课做游戏的时间,小朋友们两人一组练习“BuyCandy”,顾盼面前的讲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red”“blue”等单词不绝于耳。何老师坐在讲桌的另一边,跟顾盼闲聊:“顾老师,汇报演出有什么想法吗?”

当时开会时,何老师对园长保证今年的汇报演出由她全力完成,顾盼作为一个实习生,自然不好插手,再加上她最近被论文缠得焦头烂额,确实没有考虑这回事。

突然被问到,顾盼想了想,说了几个简单的项目,都被何老师笑着否决。

毕竟不是专业幼师,顾盼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建议,只能打官腔:“毕竟是市里最好的幼儿园,每年的汇报演出也应该特别重视。何老师如果需要打打下手什么的,我随叫随到。”

何老师笑眯眯地点头,“可不只是打打下手。你初来乍到,应该多锻炼。而且人又年轻,知道现在的小朋友喜欢什么。这次汇报演出,还要麻烦你。”

顾盼:???

虽然困惑,她还是懵懵懂懂地接下来。私下里打听了几趟,明明看起来是能得好评的活儿,不知道为什么何老师会大方地让给自己。

彼时,据汇报演出还有三周的时间。

以前的汇报演出无非就是歌舞一类,毕竟都是孩子,不要求表演多好,只要有新意,能让家长看到孩子这一学期的状态,就足够了。

但毕竟是S市三甲幼儿园,顾盼也不敢掉以轻心,下了班就坐在电脑前,翻遍了几所幼儿园近十年汇报演出的视频。

沈舒微约了她两次去做美容都被放了鸽子,看她这样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顾老师,什么都能不要,但脸咱得要是不是?你都二十五了,以为还能年轻几年?现在就天天对着电脑,嫌斑不够多?”

顾盼没理她,眼睛都没从屏幕上移开,手一摸掏出个口罩,带上。

“防辐射。”

“……”

三个小时,顾盼想出五种方案,又因为太过简单、太过复杂、没新意、跟过去汇演类似等各种原因被否决。草稿纸上一片狼藉,沈舒微贴着面膜路过,瞥了一眼,“诗朗诵?相声?”又凑近一点,“……肚皮舞?”

顾盼摘了口罩,长长出一口气,“你要再说下去,我就会出现超限效应,到下周都想不出来究竟该演什么。说不定还会破罐子破摔排一出小品。”

沈舒微:“说人话。”

顾盼闭眼靠在椅背上,“我江郎才尽,准备撂挑子不干了。”

沈舒微在她旁边坐下,撕下面膜扔到垃圾桶,笑笑,“跳芭蕾啊,现成的老师。”

三秒后,顾盼从椅子上弹起来,看沈舒微的表情就像看到超市里买一送一的卫生巾。

沈舒微说:“我学费可不便宜。不过,咱俩的交情,可以给你市场价。”

说话间就要点根烟,被顾盼一把夺了下来,“少抽点儿,姑娘家。”

沈舒微偏头冲她笑,“哟,管这么多。我真是替你素未谋面的老公感到担忧。”一言不合就提结婚,顾盼瞪她一眼,嘟哝:“别人我才懒得管,也就你,不让人省心。”

沈舒微轻笑。

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顾盼熬夜做好汇报演出方案,第二天拿到园区。何老师看过,跟同组另外一个老师商量过后,一致通过。

“可以啊,之前的汇报演出还没有芭蕾的先例。只是……”上下打量顾盼一眼,含笑说,“芭蕾舞相对难学,顾老师,是会跳舞吗?”

顾盼摇头,“我认识一个芭蕾老师,省芭蕾舞团出身,现在专教儿童芭蕾。”

何老师面露难色,“那费用方面,是不是可以再商议?毕竟我们的经费有限……”

顾盼报了一个价格,何老师听过,心满意足跟园长审批经费去了。

方案定完,下一步就剩选人。毕竟是汇报演出,所有人都要上场,但既然是演出,就必然有主角有配角。选人是个技术活儿,虽然班上不到二十个人,但谁不想领舞?

现在的家长恨不得把孩子培养成全才,从小美术舞蹈书法钢琴全往上招呼。顾盼回忆起童年时候,她一向三分钟热度,画画学过几天就嚷着不学,跳舞跳了半年,横叉竖叉下腰练了个齐全。后来因为生病休息了两个月,一压腿就直哭,最后母亲也只能放弃。

唯一坚持下来的只有钢琴。那时候母亲每天逼她坐在钢琴前,天天要练到晚上十点半。

小孩子觉多,顾盼九点多的时候就已经昏昏欲睡。只记得暖黄色的灯光变得格外刺眼,黑白琴键惹得她一阵一阵地眼花,母亲坐在她身后,听她一遍一遍地弹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

小朋友在玩过家家,她在练琴。小朋友在吃蛋糕糖果,她在练琴。小朋友在公园玩旋转木马,她在练琴。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十八岁那年拿了钢琴十级。

当她捧着证书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和父亲挡不住的笑脸,却觉得像是替别人完成了一件完美的任务,内心没有半点喜悦。

其实那时候,她想学的是空手道,但一来母亲不喜欢她学这些闹腾的东西,二来再也不相信她会专心学些什么,后来索性充耳不闻。

那时她就萌生一个想法,如果将来她有了孩子,一定会散养。他想学什么,就让他学什么,自己绝对不干涉。

权衡下来,两个领舞中,顾盼定了媛媛。毕竟她有舞蹈基础,领舞领得理所应当。可剩下一个就犯了难。想来想去,她决定让小朋友们毛遂自荐。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自然知道这是件能表现自己的事,顾盼才一发问,小豆丁们都争先恐后地举手。

在人群里看了一圈儿,顾盼的目光定在独自站在人群后的身影,略略斟酌,问:“黎念,你来?”

对于班上其他小朋友的状况她其实并不大清楚,但黎念的事情她知道大概,他比平常小朋友都孤僻阴沉。如果幼时不及时纠正,随着年龄增长可能还会出现其他问题。而且,她也想把黎念当作第一个做心理课题的孩子,更何况对他也比对其他孩子更喜欢。于公于私,都希望他能来领舞。

然而黎念并不是这么想的。

在沈舒微的建议下,最终曲目定的是《胡桃夹子》。每周一到周四,下午留出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专门负责排练节目。

第一天的时候,沈舒微准时出现,让小豆丁们排好队形,用自带的U盘放出音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豆丁中巡视一圈,回头问顾盼:“男领舞呢?”

顾盼找了一大圈,最后在玩具区找到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搭积木的黎念。

她知道黎念心里的抗拒,好一会儿,才在他面前蹲下身,轻声说:“黎念,大家都等着你呢。”

小豆丁默默收拾好积木,跟在顾盼身后踱到队伍前站好。

第二天,复制了第一天的情景,只是黎念躲避的地点从积木区变成了儿童滑梯。沈舒微从教室出来,就见到顾盼才把晃着两条小腿儿的黎念从滑梯上劝下来,她抱着肩膀等在一边,看了眼小豆丁,皱了皱眉跟顾盼耳语:“黎家的小少爷?”顾盼“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噤声。

沈舒微才不管那么多,冷声:“这家的后妈,你还是多考虑考虑。”

黎念已经乖乖回队伍站好,顾盼知道她一向自负且高傲,对艺术绝对不允许有半点亵渎,于是安抚她:“小孩子嘛,别这么认真。”顿了顿,“欸不是,谁要当后妈了!”

第三天,小豆丁干脆没出现。顾盼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出了一会儿神。

监督排练的何老师注意到顾盼的目光,解释:“黎念请假了。”

顾盼回头,“怎么了?”

何老师:“说是发烧。”

顾盼皱眉,“昨天不还好好的?”

左右没人注意,何老师凑过来,压低声音:“顾老师,我听其他幼儿园的老师说,这可是个小祖宗,他愿意完成的,做得特别好。他不愿意完成的,谁说都没用。孩子挺聪明,就是……怪。”又投来一个让她自求多福的眼神,“他要是实在不愿意,不用勉强。”

顾盼点头,心里不甘。

小豆丁,不愿意?

还不是被黎恕惯的。

第二天黎念出现的时候,顾盼直接把他叫到身前,神情难得少了丝惯有的亲和,多了些严厉,“黎小念,汇报演出,你是不是不想领舞?”

黎念抿唇不语。

顾盼继续问:“为什么?”

黎念嘟哝:“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是为什么?

小孩子的心情简单且直,一般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比如不想上幼儿园,多半是因为环境陌生,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喜欢吃巧克力,因为巧克力甜丝丝的,很好吃。

至于黎念不想领舞,顾盼猜测,可能是因为害羞,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但他并不是一个害羞的孩子,相反,他的胆量比一般小孩都要大。只是性格偏内向,不爱说话而已。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还想问什么,黎念已经回到座位上继续完成手工。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因为这件事情,让黎念再一次远离自己。打开心扉有多难,失去信任就有多容易。

顾盼觉得,应该跟黎恕谈谈。毕竟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而言,父母才是最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