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巷风雨 牢狱之灾

可她离开的路上也心绪不宁,在她刚走出鸿旗茶庄不久,就被一队衣冠严整的兵卫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男人身边站着清歌门的火百合,火百合娇俏可人,偎在那男人的怀里,绯红的丹蔻指甲攀着男人的胸膛。

当她走到宋新棠面前时,更是扭着身子惺惺作态,“喏,她就是宋新棠了。真是自己送上门儿来,省着去清歌门抓了。”

只看火百合如今的模样,宋新棠当然知道,火百合如今攀了军统的高枝,眼前带人拦她去路,也定然是为了报复她……只是,这事情是否真的有这样简单?

“宋新棠,你与顾家同流合污,现在要你往警卫局走一遭。”

男人直了直身子,清了清嗓,还是把场面话儿说得很像样,“你与大小姐有交情,我不为难你——你与我们走,我不给你上铐。”

“哼!”伴随着一声娇嗔,火百合一下子就远离了那男人,男人也是不悦地一掸领襟,斜瞟一眼火百合,示意她不要胡闹。

宋新棠听男人说出的话,若说不意外就是假的。

她并不知道她与孟湘若的交情究竟被多少人知晓,也不知道这人提到孟湘若,是不是孟湘若授意要捕她入狱,只是光听男人的言语,似乎孟湘若对她并非多么狠绝无情。

“你的意思是,我与顾家勾结策反?那你手中可有凭证,若无凭证就来捕我,也不怕落人口舌,难道是你那孟大小姐提供的证据?”

宋新棠言语里是负隅顽抗的味道,可更多的,她还是想激孟湘若现身说法,“除非孟湘若亲自出现在我面前说我策反,否则我绝不就捕……”

“她怎么不亲自来捉我,刚才在深巷里,她分明可以……”宋新棠这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可心尖的难过,却似利刃剖在肉上,刺得极疼。

因为她始终怀疑着,孟湘若的靠近,是否带着不纯的目的性……她要想,孟湘若究竟值不值得她一再地牺牲自己的清誉。

火百合上前一步,仰头一副刁蛮的样子。抢在男人回应前开口反问道:“你敢说,你房中,从未藏过顾家的人?”

火百合不知顾之玺真实身份,只是隐约记得宋新棠房中的男人,姓顾,这便拿上了台面说。

宋新棠缄默不语,她知道此刻不该将孟湘若的真实身份揭露出来,何况即便加以辩驳,这队人也不会顺意离去,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宋小姐……请你配合我们,这是上头的意思。”男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还是耐着性子说些客套话。但他一只手却已经抬了起来,两个兵顺势走到宋新棠身后,箍住宋新棠的弱肩,作势就要押走了。

“谁的意思?”宋新棠猛地耸肩,把两个兵的手驱开,随后眉眼一弯,竟然笑了,言语更步步紧逼,想要进一步确定,“孟湘若么?”

“我……”人影未至,这一声应答却先到了。

也正是这一声尖利的应答,打破了眼前的尴尬局面。

一个衣着干练的女人自深巷里走出来,白衬衫,灰西裤,亮皮靴……

宋新棠打量着这女人,看她生得模样很好看,但该是娇柔的美,可她的眉眼里却满是戾气,分明是个秀气的柳叶眉,却非把眉毛描画出那种生硬的英气来。

她看向宋新棠时,眼底横掠的杀意像深海的漩涡,随时要吞了宋新棠一样。

当然,除了杀意,还有一丝隐隐的妒忌,这份妒忌让她恨不得把眼前人摧毁,毁灭的毁。

“沈小姐……”众兵见了女人的到来,纷纷极其有礼地向她问好,好似这女人才是这一军的头目。

来人便是沈知乔了。

抓宋新棠入狱,不是孟湘若的意思,却是沈知乔心之所愿,只是这队沈家军的头目,也算敬畏孟湘若,因此才一再退让。可如今沈知乔出现了,当然是大局都由沈知乔做主了。

沈知乔终于得见,这个让孟湘若魂牵梦萦的女人了。

她原以为,童朝月已经死了五年,时间已经冲淡了孟湘若对童朝月的思念。而她如今回国又能替孟湘若诛除最大的威胁,把顾家扳倒,得到孟千山进一步的好感和信任……

那孟湘若的身侧,便应该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她才应该是孟湘若的全部。

可好巧不巧,在煊和这个偏僻小城里翻了船儿,宋新棠的出现,又一次让她的美梦落空了……不应该,绝对不应该,老天怎么可以如此不遂人愿。

情敌相见,总是剑拔弩张的。

尽管宋新棠还不知道为何沈知乔如此敌视她,也不知与她隔了什么严重的国仇家恨,但也能轻而易举从沈知乔的眼里,看出她对她明显又强烈的敌意。

“在下沈知乔,侦防科副科长,孟湘若的……”

沈知乔一个眼神递过去,宋新棠身后的军人便远离了几分,沈知乔踱步在宋新棠的身侧,最后又直挺挺地立住身子,作起了谦逊客套的自我介绍。

“孟湘若的……青梅竹马。”

沈知乔娇笑连连,继续说着,结尾那一声“青梅竹马”却是以非常小的声音,附在宋新棠耳畔讲的。

青梅,竹马。

沈知乔用了这样一个形容男女自小关系亲密的成语,言语的犀利,就像是要向宋新棠宣示主权一样。

宋新棠心中虽然吃味儿,可她的高傲清冷也不是虚的,面上还是维持着无关痛痒的神貌,好似就在听一个陌生人作自我介绍一样淡然,可绯红的蔻丹甲却已经深深嵌入她的掌心。

眼见宋新棠不说话了,沈知乔还不依不饶,“有件事儿我可要同宋小姐讲清楚……我们孟科长的闺名,怕你没什么资格直呼。往后请你称她一声……孟科长。”

宋新棠当然不会容许沈知乔咄咄逼人的态度,索性凤眼一立,不屑地睨一眼沈知乔,转而绽开绝美的笑靥,“哦,我倒还以为你要我喊她顾少奶奶呢……”

宋新棠话锋尤其犀利,不仅暗骂孟湘若坑害未婚夫婿,还暗指沈知乔一个女人,无法与孟湘若系结婚约,一语双关之下,当然是把火药味儿激得更浓。

沈知乔也恰因为这一句话,而火冒三丈,“宋小姐知道的内情还当真不少,这话儿可不是人人都能说出来的。既然如此,警卫局恐怕当真要以重犯这一等儿来‘礼待’宋小姐了。”

宋新棠不屑开口,几乎是自鼻翼间挤出一声冷哼。她当然心知肚明,沈知乔究竟想要做什么——最后还是在沈知乔的命令下,对宋新棠加了重铐,一路押回警卫局。

自此,宋新棠便这样进了警卫局,被视为重犯囚起来。

而在这一路上,宋新棠根本没能看见孟湘若的出现。

孟湘若只搬回孟公馆住了三日,沈知乔也归国不久,短短几日里顾家就这样倒台了,显然是孟湘若和沈知乔联手扳倒了顾家。

可宋新棠被捕,又是否是孟湘若的授意?

这是宋新棠在狱里翻来覆去想不通的问题。

她总觉得,孟湘若不至于卑劣如此。明明她去顾公馆时,孟湘若可以光明正大地捕她,即便是两个人在深巷之中,以孟湘若的枪法,捉她回来也是探囊取物一样容易,那又何须再靠火百合带着一队兵特意往清歌门一趟捕她?

沈知乔的出现令孟湘若十分意外,或许一切都是沈知乔的授意,那么,她受囿于此数日,怎么又始终不见孟湘若问津?

难道真因为她拆穿了她的伪装,如今便只能沦作阶下囚了?

宋新棠深知自己是关联孟顾两家的重要角色,可她又不觉得孟湘若的靠近,仅仅是因为她知道孟家计划的事。她总觉得,孟湘若在意她,是实实在在的真心——就像她能为了孟湘若,甘愿委身陈炳轩一样。

孟湘若,孟湘若……这么个把她玩弄于鼓掌间的女人,竟当真闯进了她的梦乡。

只是,在她好梦正酣时,警卫局却并不容许她与孟湘若在梦中安分地相见。

沈知乔是执行力极强的女人,与此同时,也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当这两个特点因为孟湘若而相加在一起,可想而知,宋新棠的牢狱之灾,是一场近乎灭顶的折磨。

“宋小姐,我这几日在科里有些工作,无暇问津于你,可是怠慢了?”沈知乔的军靴一下下击在警卫局的地上,发出慑人的声响。牢房里回荡着她尖细的嗓音,宋新棠觉得一团乌云在向心房逼近。

牢房里阴暗潮湿,宋新棠受囚于此已有七天了。

在沈知乔的授意下,警察擅自做主的一些细碎功夫将宋新棠折磨得憔悴不堪,终日只披头散发地靠着墙边一隅角落,望着偶尔透得进外边光芒的小天窗,想着孟湘若怎么不来见她。

如今她好不容易才辗转一宿入了眠,又被沈知乔吵醒了。

沈知乔来后,牢房的警察打开了牢门,迎着沈知乔走进去。

宋新棠眯缝着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眼疼,几日未曾梳洗的妆容和头发显得她失了一半气质,变得没精打采。

可在她看见沈知乔的一瞬间,眼里又盈满了傲气,她扶着墙壁,努力站起身来,尽管有些站不稳。

“沈小姐贵人事忙,如今倒有闲情逸致看我这阶下囚了?”宋新棠当然知道沈知乔的不怀好意,从她入狱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这牢狱中的细碎折磨可是少不了的。

那日,在深巷被捕后,沈知乔给她上了重铐,分明可以穿过迂回的小巷从近路走回警卫局,沈知乔却偏偏押着她绕了大半个煊和走回警卫局,让满城的人看她的笑话。

她就活像是古代的游街钦犯,忍受身后的嬉笑怒骂声。

穿街过巷时,那些百姓围观时对她讲的闲言碎语,都令她抬不起那傲气的脖颈。

以及经过清歌门时,那些同门的交际花,都摇着小扇在门口冷眼看着她被押走的样子。

而清歌门前,是笑声一片,所有女孩的脸上,都像是报复后的快意——她们冷眼看着宋新棠的落魄和狼狈,看着她在如今趾高气扬攀上高枝的火百合身边,昔日风光的秋海棠就像暮时的夕颜,黯淡无光。

在警卫局被拘禁后,因着宋新棠的姿貌,几次三番都被警察以戏谑的态度对待。若不是警察忌惮她重犯的身份,恐怕她早已贞洁不保了。

后来,大概又是沈知乔的授意,她每天的饭碗就被倒扣在地上,警察要她俯身如猪狗般舔舐地面的食物,她迫不得已地间歇性忍饥挨饿。

亦或者在更深露重的夜里,她衣着单薄地瑟缩在墙角,被寒风激得冷颤连连,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

最折磨人的,还是午夜梦回时,梦里的孟湘若拿着枪,想要结束她的性命,而她含着泪水,从梦里逃出后,又陷入这现实漆黑冰冷的囚笼。

这一切细碎的折磨,使她在短短七日内变的面黄肌瘦,狼狈不堪,但却始终没能削去那一身傲气。直到今日,宋新棠还是坚定地扬起那精致的下颌,像是骄傲得天鹅扬起修长的颈。

沈知乔见宋新棠强撑着的模样,当然大失所望。

她想不到宋新棠意志如此的坚韧,而她想要的,仅仅是要宋新棠在她面前低头。

她不愿意看见心上人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而对自己冷言冷语,她有多爱孟湘若,此刻就有多恨宋新棠。

尤其宋新棠那张长得像童朝月的脸,近乎一样的眉眼和口鼻,近乎一样坚韧不拔的傲气,近乎一样令孟湘若痴迷的状态。

沈知乔眼中一暗,像是深邃的无底洞,看不穿其中藏匿了多少计谋,

她一步步向宋新棠逼近,宋新棠几乎毫不避讳地对上沈知乔那一双盈满戾气的眼,“沈小姐大概想不到我还没死吧?那些羞辱人的招数儿,比起市井草民的下三滥,沈小姐可真是不遑多让,巴黎的学还真没白上啊。”

宋新棠言语里讥讽沈知乔的卑鄙,那种冷眼和轻蔑,对沈知乔这种读过书留过洋的女孩而言,是最受不得的,但还是维持着虚伪的风度,反唇相讥。

“对待宋小姐这种人,当然用不得上九流的法子,毕竟宋小姐混迹风月那么久,早习惯了市井风气吧。”

宋新棠闻言只是勾唇一笑,她清楚地知道,眼前人的逆鳞,就是孟湘若,而她也刚好想知晓孟湘若的下落,便也回击道:“也是,我若不混迹风月,怕也没福气见孟湘若的面儿了,沈小姐,您说是不是?”

沈知乔闻言色变,眼中阴狠,猛地一拎宋新棠的衣襟,“宋新棠,我跟你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我,孟湘若肩上的枪伤是怎么回事?”

宋新棠眉心一皱,很好奇沈知乔如何知道孟湘若的枪伤,难道过去了这么久,孟湘若为她而受的伤还没有好?

“以孟大小姐的身份,捱几颗枪子儿,也不是什么怪事吧,我不知道什么枪伤。”

宋新棠一掸沈知乔的手,她虽然故意隐瞒知情的真相,但她清楚沈知乔一定掌握了事实,而她所要套出的消息,就仅仅是孟湘若如今的现状,至于其他,她不好奇。

“你少给我装傻,孟湘若身边儿可有的是我的耳目……”沈知乔又一次抓住宋新棠的衣襟,“清歌门遇袭那夜,在深巷子里,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是耳目众多吗,发生了什么事,还用来问我?”

宋新棠回想起初遇孟湘若的那一夜,便想到正是那夜孟湘若的乔装,才令她如今如此深陷情网,而如今她在沈知乔手下受得诸多羞辱和折磨,也都是拜孟湘若所赐。

她如此渴望见到她,而她偏偏不来,她偏偏纵容这么一个沈姓的女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你老实答我,我就不为难你,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以启齿?”沈知乔强忍着怒气,一步步逼问着宋新棠,那眼神里分明是肯定她与孟湘若的亲密,有着强烈的妒忌。

可宋新棠就是不答话,一字也不提。

“不开口是吧,我有的是法子要你开口……”

沈知乔看着坚毅的宋新棠,看着她面黄肌瘦的模样里仍存有的那一丝贵气,看着她与童朝月近似的脸颊,看着她想起孟湘若时眼里的温暖,她就知道她与孟湘若绝不简单。

“来,给宋小姐看看你们警卫局的本事。”

沈知乔站起身,背对着宋新棠,迎着光往外走,微弱的油水灯映出沈知乔此刻近乎狰狞的面孔。她冷冷地朝警卫局吩咐着,宋新棠恶狠狠的、怨怼的目光凝着她的背影。

“一夜时间,问出我想知道的,但是,别在她身上留任何伤痕,皮鞭火烙都不许用——更不许她自杀。”

警卫局的人都对沈知乔唯命是从,沈知乔作为侦防科副科长,更是精通刑求之术。如今几句嘱咐出口,宋新棠便已然知道,沈知乔口中不在皮肉上留伤痕的法子,应该远比皮鞭火烙恐怖百倍。

沈知乔走出牢房,宋新棠就被警察捉了起来,她本就虚弱,如今不过两个男人轻轻一提,她便给按到了电椅上,手足都禁锢得严实,没一丝能自由活动的空间。

而近乎灭顶的窒息之感,猛地袭上宋新棠的心头。

沈知乔转过身来,正对着眼前即将受刑的宋新棠,突然又倾身靠近她的脸,素手随意掐住宋新棠的下颌,“我最后问你一次,讲是不讲?”

宋新棠猛地别过头去,只回馈给沈知乔一声冷哼。

“不知好歹……连这都跟童朝月,一模一样。”沈知乔骤然撒了手,回过身去,冷冷吩咐道,“动手!”

她真的不愿意回想那一夜,如今牢狱的冰冷,提醒着她,孟湘若给她的每一丝温存,都是虚伪的、矫饰的、刻意的,否则孟湘若怎么如今能放任着沈知乔在狱中逼问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这件事一直烂在肚子里,从此,她对她的事,只字不提。

也许天命要她受此情劫,天命要她命丧警卫局。

她闭了闭眼,等着沈知乔暴风骤雨般急促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