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忆

国内媒体对于这次洛杉矶公开赛的报道不多,几个大的乒乓球组织官微只是在每段赛程结束后简短地发一条比赛结果。毫无意外,中国队连同沈娇在内的三名队员都拿到决赛资格,韩国队取得了最后一张通往决赛的门票,球迷们有些兴奋,看样子前三名又要被中国队包揽了。

几个女队的主管教练聚在一起吃饭,冯指导从卫生间出来回到饭桌上,见众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他,他抽了张纸擦了擦手,眼睛在桌子上扫了一圈,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了这是?都看我干嘛啊?”

坐他旁边的教练指了指他面前的手机,“刚才你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程瑾。”

冯指导了然地笑了笑,语气里有丝怅然,“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人都得向前看,对吧?程瑾现在也有出息了,我看不比当运动员差。”

在座的几个教练都是一路看着小队员成长起来的,身为教练,最大的希望莫过于看着自己带的球员站在最高领奖台上。当年的车祸他们都感到惋惜,球队里不是没有人受伤,也有人曾摔断过手,但是后期治疗配合体能恢复也慢慢好转了,但那时的程瑾竟然一声不吭地就退役了,知道消息的时候没有哪个教练不叹一口气的。

“那总教练那边,他们有联系吗?”有人问。

冯指导苦笑,摇了摇头。

“我出去抽根烟,顺便给他回个电话。”他拿着手机走到酒店外面,一摸口袋才发现烟落在房间里了,手上拨出去的电话显示已在通话中。

“刚才上厕所去了没接到电话。”冯指导找了个花坛处坐下,“什么事儿?”

“您现在方便出来吗?我有些事想和您聊聊,听听您的意见。”

程瑾一番话说得极慢,冯指导有些意外,“啊……好,没问题。不过你人在洛杉矶?”

“嗯,新接了部戏,在这边体能训练,我现在就在您酒店外面。”他看到花坛旁的冯指导突然站了起来向他们这边张望,程瑾戴好帽子准备下车,却被徐天朗拉住。

“这儿华人挺多的,你就在车里,我去接教练。”

徐天朗小跑几步过去,先做了个自我介绍:“冯指导您好,我是程瑾的经纪人,这儿人太多了我怕他下车被认出来,您别介意,我现在带您过去?”

“哎好,麻烦你了。”他跟着徐天朗朝街边那辆黑色保姆车走去,人还没到车前,车里的人蓦地将车门拉开半边,男人的脸消瘦却棱角分明,他坐在一片阴影里,削薄的唇轻抿,带了点孤冷的味道,车外的光打在他的眉眼上,眼眸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冯指导突然停了步子,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样的距离看过程瑾了。

一些久远的画面似乎顷刻间被拉近。

“老冯!我今天遇到一个小孩儿,啧啧,可惜你不在!”

“你看这孩子怎么样?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那个小孩儿,程瑾。”

“程瑾输给王宪一了,你评价评价他今天的打法?”

“我发现程瑾最近好像单打不行,总是少了点儿什么……”

“要让他暂时专攻双打吗?”

“你老实说,你觉得程瑾有没有成为一个顶尖乒乓球运动员的天赋?”

“冯指导?”徐天朗停下叫他。

他拉回了飘远的思绪,跟着上了车。直到程瑾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徐天朗和司机去了外面,给他们留一些私人空间。他有预感程瑾今天的话应该不太愿意让他知道,可能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过去。

车里有些闷,带来异样的安静氛围。冯指导拉下外套的拉链,大概是他太紧张了,他想。

“你说有事情找我,什么事?工作不开心了?”他扯了个笑,强迫自己正视身边的年轻人。

程瑾印象中的冯指导,喜欢穿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双手握着水杯背在身后,和队员讲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略微发福的小肚子就被裤腰带勾了出来,有些队员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蓝胖子。

可惜没有时光机。

他看着教练两鬓生出的白发,恍然惊觉球队时光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程瑾松开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换了个不那么拘谨的姿势,郑重地开口:“今天冒然请您过来,是想和您谈谈沈娇。”

“沈娇?她——”冯指导诧异,不知道沈娇又有什么事和程瑾搅上了,明明他们俩只是上个月录了几天节目而已,他迅速思考着所有的可能性,却没想到程瑾后面的话。

“我喜欢沈娇,非常喜欢,如果我追她,对她的训练和比赛会不会有影响?”他对着往日的教练,终于说出这些年心中所想。

冯指导被这接二连三的话打蒙了,竟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程瑾有些如释重负地笑,不避讳教练质询的目光,坦然回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反倒是以前,我没能看清许多东西。”

“可是你们明明才见面不久,你怎么就、怎么就能喜欢沈娇呢?”他不是觉得不能接受,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他想起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嘱咐沈娇,不要每天东想西想,专心打好眼前的比赛,结果现在该轮到他抠破脑袋乱想了。

车外夜幕降临,程瑾伸手按开车顶灯,白皙的肤色瞬间染上一层暖意,橙黄的灯在他眼里变成一片细碎的流光,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他侧着头,喉间上下滚了滚,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冯指导看着面前熟悉的少年,也生出几分恍惚,叹了口气,问他:“有些话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也没机会问,今天既然来了,索性就把这些话摊开来讲。”

“你那个时候有恨过我们吗?”

程瑾摇头,“我恨过,也不过是在恨自己。”

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同龄人认为的繁重课业、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知识,在他眼里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他看着同样身为教师的父母每天在家里讨论学生的成绩和每一道习题时,有些不屑地想,学习真的是一件又简单又无聊的事。

明明大我那么多岁,却连这些都不会做。

笨。

小区背后的活动广场是附近孩子放学后最爱去的地方,他偶尔逃课时会经过那里,树荫下的几张乒乓球台永远是人最多的地方。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上衣的男人倚着球台和几个锻炼的大爷说说笑笑。

他的眼神没落在乒乓球上,手上的拍子却一直没停,那颗黄色的小球,就顺着球拍上下起伏的动作反复做着直线运动,而球落的位置,丝毫未变。

程瑾有些看呆了。

“小瑾放学啦?”球台边有人看到了他,和他打招呼,出于礼貌他过去挨个叫了一遍叔叔伯伯。

“这孩子乒乓球打得不错,前两天还赢了我呢!”

他不知道这些叔叔们为什么突然和那个男人说这些话,只见那人听完后颇有兴趣地哦了一声,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小朋友想不想和叔叔打一局?”

“好吧。”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

夏天运动就是这样,即便站在阴凉处也觉得全身上下好像着了火。

他输了球,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白嫩的小脸上挂着汗水,没什么神采,唯独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迸发着他自己都没觉察的光芒。

“叔叔,你明天还来吗?”

男人愣了下,然后有些激动地看着他,“来啊,肯定来!明天我们还是这个时间来打球好不好?”

“好,我明天找你。”

每天下午三点,他们都在同一张球台上打球,每每打完,他都看到男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夹杂着说不出的兴奋,他问他,以前学过乒乓球没有。

程瑾摇头,正想和他说老师发现他逃课已经给他父母打电话了,他明天就不来打球了,就看到那人蹲下身来,用商量又希冀的语气问他:“跟着叔叔学乒乓球好不好?”

“我家里不会同意的。”他拒绝得像个大人。

男人倒没显出特别失望的神色来,干脆坐在地上和他聊天,“那你肯定学习很好。”

“还好,是其他人太笨了而已。”

“那你觉得是学习有挑战性,还是乒乓球有挑战性呢?”他突然转头和他对视。

程瑾沉默了,抓着书包带子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影坐在树下,显出一些孤独的味道。

挑战性?他好像需要做点事情来打发一下现在无聊的逃课生活。

“如果你能说动我爸妈,我就跟你学乒乓球。”

“好,一言为定!”

程瑾不知道那个爱穿运动服的叔叔是怎么和他父母说的,他们在客厅呆了一下午,直到他父亲叫他,三个大人一脸郑重地看向茶几前的小男孩儿,他无聊到睡了一觉,揉着眼睛慢悠悠地晃出来,人还没站稳,就听到父母问他:“你真的想好要学乒乓球了吗?”

八九岁的孩子即便还没有人生阅历,但他那时已经觉察到自己似乎站在了一个分岔路口上。

看儿子不说话,妈妈在一旁柔声劝他:“小瑾,你要想清楚,乒乓球不是那么好学的,很多小朋友比你还小就开始学了,你现在这个年纪学乒乓也有点晚了。你如果要跟着这个叔叔学乒乓球,就要离开家,离开学校,你想过吗?嗯?可能你以后连上学的时间都没有了。”

“乒乓球可不是一直都能赢下去的,你可能永远都站不到领奖台上,更别说拿冠军了!”他听到爸爸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如果觉得上课无趣,我们可以和学校商量,让你去考试,你有多少能力,就跳到那个年级去读就是了。”

话里话外,都不想让他学乒乓球。

他看向客厅里一言不发的男人,又转头看了看客厅角落的书包和练习册,他能听懂父母言谈间的深意,明白这条路充满千难万险,但心底某个声音一直在说:去吧,去吧,去做更有挑战性的事情吧,满分那么难拿你都轻易拿到了,乒乓球的困难又有什么可怕呢?

“我想学乒乓球。”他看到今天西装革履的男人终于露出惊喜又欣慰的神色,他在心里说,还是运动服适合你,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