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清泉

在外人和后辈的眼里,李清泉顾问可谓是一个传奇人物——76岁高龄了,依然奋斗在打击罪犯的一线,拥有丰富的刑侦知识和经验,同时也是一个卓越的犯罪心理学家。在西峡看来呢,李清泉这小子,别的虚话不说,的确算是一个称职,出色的好警察。

西峡还记得肖卫兵队长退休的那天,他和李清泉在大型送别宴之后,又买了酒菜和老肖举行了一个“微型送别宴”。在那短暂的几个小时里,看着窗外的夜色,四肢还健全的肖卫兵喝得酩酊大醉,说了好多话,绝大多数西峡已经记不清楚了,就记得几句,这其中就包含终身顾问这件事。

“真是一个奇怪的头衔。”肖队翘着二郎腿,把喝完的三个酒瓶整齐地堆在一起,“西峡,小李,你们知不知道?这在20世纪就已经存在了。”

“他们叫你去吗?”李清泉问,相比在左边似听非听的西峡,他显然表现得更有兴趣。

“是啊。”

“你要去吗?接受这个……荣誉?”

肖卫兵下意识地想要去够桌上的酒,却抓了个空。那天晚上,他们三个都喝多了,“我退休了,清泉,没有然后了,知道吗?”

李清泉不说话了。后来,他们又开始谈起肖队的前几任老婆,和那几个孩子的事情。队长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十三年的独身生活,和那几个“卑鄙”的女人,给孩子们灌输了“爸爸是坏人”的思想。他们都已经听了几百遍了,所以都有点心不在焉。西峡像是转笔似的转着启瓶器,望向李清泉这小子——他在一个人想着什么,想的很兴奋,全身都在发抖。

他想要这个头衔。几年后,西峡意识到,他想要成为局里的终身顾问。为了达到这点,在退休的最后几年,他一个半老不老的男人,竟在工作上拿出了以往也不曾有的十二分力气。

李清泉这辈子没有孩子。他和他的老婆很早就认识,是那种初恋的程度。在这点上,西峡还是有点羡慕的。徐娇平是一位高中老师,和李清泉的模样很搭,瘦瘦的,很机灵的样子。他们的性格也十分相似,以至于在不要孩子这件事情上一拍即合。直到现在,他们仍然没有改变过主意。

“我是丁克一族。”这是李清泉对自己不要孩子的执念唯一的官方解释,敷衍得不像是一个解释。他和老婆很恩爱,不像肖卫兵的四次失败婚姻,和一大票几乎都不怎么喜爱自己的孩子们。李清泉是那种人,永远都很活跃,有十足的干劲,认为正义不可亵渎,朋友不可辜负。直到现在,西峡还记得这小子在他们三四十岁的那一天,从办公室的正门冲进来,用猴尖怪异的嗓音大喊:“我破案了!大家!我破案了!”那具体是什么案子,哪一年,西峡都忘了,只剩这小子那充满力量的吼叫,那个瞬间,不合逻辑地烙印在心里,直到今日。它都快变成描绘李清泉人物光芒的一个代表场景,就这么忘不掉了。

所以,当张天,田晓然,和轮椅上的肖卫兵在病房里,无比难过地告诉他,李清泉是凶手的时候,西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有没有证据?”他问。肖卫兵和田晓然一起看向张天队长,把西峡的目光也吸引了过去——

“没有证据,但是有依据。”张队说着,从病房探出头去,环视了一圈走廊,轻轻地磕上门,“很多依据,让我们很有理由怀疑,我师——李清泉就是凶手。”

西峡突然感觉身上很难受,不是打石膏的腿,也不是老成一团浆糊的脑袋。他分辨不出难受的源头,只是呻吟一声,慌忙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位上。

接下来,田晓然给西峡讲诉了他们今天早些时候所做的调查——关于一蔚蓝游泳池储衣柜里的某种证据,一个疑似共犯的女人,会躲避监控,并于行动受阻时脱口而出自己是警察。

在田晓然警员说到他们给那个神秘女人画了肖像的时候,西峡插嘴:“是不是太过笼统,无法确认身份?”

“没错。”肖卫兵干笑两声。

“那……这些已知的线索,是怎么引导出李清泉是凶手的?”

“首先,”张天开始解释,“上述的事实,结合凶手持有高级移动门,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就是警察,或者跟之等级差不多的执法人群,能接触到高级移动门,也可以教会女共犯躲避监控。嗯,那女人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警察’二字,联想一下吧,这是为数不多的解释之一……”

“然后呢。”

“然后。”西峡发现张天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阐述理论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案子,那个皮肤黑的年轻人的眼睛里都会发光,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李清泉的缘故,张天全程都是不温不火的,甚至有些颓废,“然后,就是我个人偶然的一个发现了——”

张天把刚才在办公室里跟田晓然他们说的事情再次详细地阐述了一遍:那是在三位老警察即将行动的时候,肖卫兵去了电脑房,西峡跟田晓然骑车往南边现场去了。而李清泉,说是要彻查移动门是怎么失窃的,按理说这项调查应该是在局内进行,因为相关的人和物全部都在这栋大楼里……但他却紧随着西峡后面出了门,以至于具体去了哪里,张天不知道——这很不寻常,最起码,李清泉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家。

“他跟在我后面出去了?”西峡干咽了一口口水,问。张天点头。

“所以,我觉得——”他准备继续说,被西峡突然的大叫打断。

“嘿!”

“怎么了?前辈?”

“李清泉!这小子是有问题。”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是”上面,“你们还记得吗?早上,我在这张床上醒来的时候?”

“怎么了吗?”田晓然提着嗓子问,推着肖卫兵往前走了几步,好让他们更清楚地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那小子,在说到电话窃听的时候,提到我是在电梯口接到电话的,你们记得吗?”

张天挂掉了一通刚刚拨过来的电话:“记得,怎么,你不是在电梯口——”

“是在电梯口接的!没有错,但我并没有告诉他啊!整通电话,我都没有提自己的具体位置,只是说在养老院,仅此而已……他知道我的位置,可能性只有一个,不是吗?”

“操!”肖卫兵难得地爆粗口,“他在跟踪你!守株待兔,然后在你即将要查到什么的时候出手!”

“那就更加正确了!”张天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我师傅就是,凶手……为什么,他为什么要……”

“估计是为了摆平自己50年前做的事情吧?”

所有人一脸懵逼地转向西峡。

“什么?”

“50年前,他为了摆平自己做的某些事情。”西峡跟大家说了自己刚刚从吴晨口中套出来的信息。有人把张麒麟送给了人贩子老铲子和霍云,那人干听口音应该不是杀婴者姚长春。那会是谁呢?现在他也是有点想明白了——能轻松找到隐秘人贩窝点的,除了人贩子本身,和纯属碰运气的人之外,那就只有当时负责抓捕的警察了!

“李清泉,在50年前,把年幼的张麒麟给了人贩子?!”

“对!肖兄!我认为他可能也跟杀婴案有一定的瓜葛,而张麒麟找到了真相,要揭他的底,所以他便动手杀死了对方!”

“我倒是想起来了。”张天仿佛被人抽去了什么精髓似的,跌坐在西峡右侧的床角,眼神涣散,“我师傅身为终身顾问,是有权限进入公安网最高级的资料库的。那里有高级移动门的,怎么说?制作档案?如果他是自行造出的那些移动门,也难怪没有报失记录了!”

“那就是肯定了吗?”田晓然往门外惶惶地瞅了一眼,“李顾问就是,凶手?”

“等等。”肖卫兵问张天,“高级移动门这么容易制造的吗?他一个人就可以……”

“是有可能,其实很简单,我听说过,只要有那种新型原材料,就可以……”

“操!”西峡狠狠地骂了一声,狭窄的单人病房陷入了沉默。

“抓吗?”田晓然像是站累了,靠在窗台的水池边,打破静默,用一项绝对必要的行动建议。

“当然。”张天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但直接逮捕,够呛!别忘了他可是我们花州市的全国终身刑侦顾问!我还得申请一些必要的文件。”

“尽快吧。”肖卫兵闷声说,张天暗骂了一声。

等他们准备离开病房的时候,西峡请求张天开车送他回一趟孙女家。

“你要出院了?”

“也不是,只是心里有点乱,想看看孩子。”

在归途的车上,没有人说一句话。张天开车,先在绿城区的一处单人公寓,把肖队长放下车,再把田晓然送回家——这丫头还是单身,和父母一起住。最后,车子来到了西希刘一山所住的高级公寓前。

“谢了,张天。”

“再见。”

“嗯。”

最后,隔着车窗,两人互相鼓励地对视了一眼。

在上电梯的时候,西峡暂时忘却了刚刚的一团狗屎——他马上就要看到曾孙子了,和西希。那个小小的小子,上次见面,还是他刚刚出生的时候呢!

在10楼之前,他尽力不让那些不好的事情打乱他短暂的憧憬,和幸福,但美好终究撑不过十层楼的高度。

“来了!”摁完门铃,传来西希穿着拖鞋跑来应门的动静,西峡整了整衣领,把拐杖带歪的衣服摆正。

“是爷爷呀!”西希看起来脸色挺好,红彤彤的。西峡对她笑了一下,走进了玄关。

“你猜谁来了。”西希笑着,在他低头换鞋的时候问他。西峡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迟迟地抬起头,看见了李清泉,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的那团东西正是他的宝贝曾孙子。

“嘿!”刚吼出来,西峡就后悔了,出于各种原因——宝宝哇地哭了出来,西希,李清泉和从书房跑出来的刘一山,都狐疑担心地看着自己。

“你把宝宝吓哭了。”西希半责怪地说道。

他想说对不起,但看着这李清泉抱着宝宝的姿势,就是蹦不出一句话。他现在想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曾孙子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嘿,哥。”对方笑了,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宝宝递给刘一山,并满脸善意地朝玄关走来,“原谅我哈,我不请自来,就是想看看西希的孩子。”

抓吗。田晓然在病房里说的最后两个字开始在脑中回荡,西峡努力让自己装得自然,也回以笑容。

没错。现在,还不行。

*

从西希新家的高层阳台,可以一眼望到整个蓝城区。

“风景真好。”李清泉坐在那红色的安乐椅上,手里拿着刚刚西希强塞给他的运动饮料。他不想喝,西峡可以看出来,但他又不好意思放下,于是就僵硬地握在手里,“这是整个城区吗?”

“是的。”西峡闷了一口饮料,一股冰冷的感觉从喉咙滑到胃里,像蛇,“蓝城区都在这里了。”

“房子不便宜吧?”

“我孙女婿有钱。”

“哦……”

他们找不到什么话题了,各自沉浸地看着窗外傍晚的都市景观,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如同画外音。

“太可怕了。”李清泉像是自言自语。西峡扭头看他,他又说,“我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特别是在这种时候,还能碰上这么邪门的事情。对了,你知道吗——”他把那个神秘女人,和一蔚蓝游泳池的发现给西峡讲了一遍。他以为他不知道,西峡也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时不时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云里雾里。”最后,西峡总结。

“你说,哥,我们是不是不行了?”李清泉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住着一只伏地魔,“或许,交给那些年轻的警长,已经破案了呢。”

“额。”

“你觉得呢?哥?”

“我觉得,”西峡想要说些什么,却语塞,“额,我觉得——”

孩子在后面的卧室里哭了出来,西希把之抱起来,摇了一会,刻意走到他们的后面,拉上了卧室通阳台的窗帘。

“喂奶。”西峡用气音告诉李清泉,李清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远方的购物中心亮起了花灯。西峡听见那尖细的声音再次从右耳传来——他刚刚差点睡着了:“我打算退休了。”

“啥?”他没听清楚,或者说,没怎么听懂,“你要……”

“退休了,是的。”只见这小子摘下眼镜,眼神空洞着望着前方,“我几个礼拜之前就打算交给局长辞呈,你知道吗?后来无人机案发生了,我便把这事搁置了。前天,我心一横,想不管无人机的事了,准备辞职,却撞上了张麒麟的事情……”

西峡刻意扭过身子,看向李清泉:“为什么要,退休?”

“我干不动了,哥。”他咯咯咯地边咳嗽边笑,把眼镜戴上,“我干了一辈子警察,以前是重案组,现在是刑侦顾问……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累了,是该好好陪陪娇平,并享受晚年了。以前,我天真的认为我可以干到死,这就是我的归宿——不是的,哥,现在我觉得不是。

“我要和娇平环游世界。趁我们还能走的时候。”还没等西峡搭话,他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感怀,“国外,我只去过新加坡。其实我是一个很向往旅游的人。”

西峡也去过新加坡,是和他,肖卫兵一起去的。他们受局里派遣去学习最前沿的调查手段,和犯罪心理。那是2023年3月……在这让人迷离的阳台上,当年的回忆画面音速闪过。他看着这位挚友,战友,同时也是刚刚被他们认定为凶手的人。李清泉的眼神里充满着一种,怎么说,解放之前的欢乐,憧憬,和悲壮。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姿态,不过西峡很轻易地解读了出来。这种表情会刻在每一个临退休的同事脸上,前提是你热爱自己的工作。肖卫兵有过,西峡肯定自己也有过。

抓吗。

抓吗?

“我得走了。”他从安乐椅上站起来,那吱嘎吱嘎的摇晃声戛然而止,西峡才迟迟地发觉其存在。

“走啦?”

“嗯。”李清泉精确地从另一个卧室门绕到了客厅。西希在喂奶,他记得比自己还清楚。西峡汗颜地想。

就在西希和刘一山在门口送客的时候,西峡已经克制不住地拿出手机,给张天发了一个短信。

“宝宝刚刚,在跟我挥手?”李清泉惊喜地问道。

“好像是的。”一山回答,几个人在门口爽朗地大笑。

等李清泉离开,五分钟后,张天打来了电话。

“什么意思?前辈?”

“就是字面意思。”

“不申请调查令了?”

“你办好了?”

“不,打算明天办来着。”

“再等几天吧。我觉得事情还有疑点。”

“什么疑点。”

“明天再说吧,答应我,先按兵不动,张天。”

“可……”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深深的喘息,“好吧,前辈,一如既往,听您的。”

挂掉电话后,西峡回到阳台上,坐上那个红色安乐椅,摇着摇着,在许多杂乱又凝重的思绪中进入了梦乡。那不是什么好的梦,但也还可以。